「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屑地說。就算很久以前只是今天早上又怎樣?「他休想再有下一次。」我有點懊惱竟然把私人感情生活爆了出來,但我真的氣壞了。
我覺得紅髮男開車不尋常地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向這麼小心——有人躺在你救護車裡快死的時候這真的不是件好事——或者他其實想趁到醫院前盡量多聽聽我們在說什麼。除了綺紗之外,沒有人,完全沒有人,覺得我的傷勢需要多一點關懷。
只有綺紗最貼心,她給我無花果餅乾還幫我拿皮包。綺紗懂得我。
「要拒絕那個男人一定很難,」她在沉思中評論著。「我沒有別的意思。」
「女人該狠的時候還是要狠下心來。」
「說得沒錯,姊妹。」我們交換了一個全然相互理解的眼神。
男人是很難搞的生物,不可以總是讓他們佔上風。感謝老天讓懷德這麼難搞,我才不會一直想著有人要殺我。我還不想面對這件事。我目前很安全,有喘息的空間,這就是我需要的。我要暫時專注於懷德的清單,直到我能應付這個狀況。
在醫院,我被送進一個私人隔間——至少有布簾當門,勉強算私人啦——兩位友善又活潑有效率的護士剪掉我沾滿血的上衣與胸罩。真討厭,那件胸罩完蛋了,那可是美麗的雪紡蕾絲,而且跟我的小褲褲是一套的,現在那也不能穿了,除非我找到另外一件搭配的胸罩。唉,算了,反正那件胸罩已經毀了,我想不管用什麼都洗不掉沾在絲料上的血跡,而且我大概也不會再穿了,免得想起不好的事情。我被包在一件毫無格調可言的藍白色醫院罩袍裡,躺下來接受初步的處理。
他們拆下我手臂上的繃帶,我現在覺得比較鎮定可以親眼看看傷口了。「唷——」我皺著鼻子說。
要知道,身上任何部位只要受了槍傷,肌肉一定會受損,也許只有眼睛除外,而且要是發生這種狀況,就再也不用擔心,因為八成死定了。子彈在我的手臂外側上方扯開一道很深的傷口,就在肩關節下方。要是中槍的位置再高一點,就可能打碎肩關節。這個傷口就夠嚴重了,我想不可能光縫幾針就可以讓這個大傷口合起來。
「其實沒那麼嚴重,」一個護士說。她的名牌上寫著辛西雅。「傷口沒有延遲治療,而且組織也沒受損。但還是很痛,對吧?」
感謝老天。
他們記錄我的生命跡象——我的脈搏有點快,那是一定的吧?呼吸正常。血壓比平常稍微高一點,可是沒有太超過。總而言之,我的身體對槍擊的反應還算溫和。我壯得像匹馬的確有好處,更不用說我體格很好。
誰也不知道等我手臂傷好,可以重新健身的時候,我的體格會變成什麼樣子,想想還真淒涼。過兩天我會開始做有氧運動,接著瑜伽,可是至少一個月不能做任何體操或重量訓練。要是槍傷類似我從前有過的運動傷害,就算初期症狀消失了,肌肉也要一段時間才能從創傷中回復。
他們徹底清潔傷口,因為已經很痛了,所以清潔的時候反而不太痛。我很幸運身上穿的是無袖上衣,所以沒有纖維黏在傷口上,這樣就容易多了。
醫生終於進來,他又高又瘦,臉上有抬頭紋跟愉快的藍眼睛。他的名牌上寫著麥代夫醫生。「約會出了問題嗯?」他半說笑地問著,戴上塑膠手套。
我嚇了一跳眨著眼睛問:「你怎麼知道?」
他停下來,反而好像嚇了一跳的樣子。「呃——我聽說是狙擊手干的。」
「沒錯,可是發生在約會『結束』以後。」要是被人跟蹤到海灘也算「約會」。
他大笑。「我懂了,某人惹火你了。」
他看了看我的手臂,揉揉下巴。「我可以幫你縫合,但你若擔心會留疤,我可以請整型外科醫師來做。這裡的何醫生很會處理疤痕,可以讓它完全消失。只是你可能得多留院幾天。」
我很愛美,不太想在手臂上留下長長的疤痕,但我也不願意挨了槍之後竟然沒得炫耀。這正是跟未來子孫吹噓的好材料,不是嗎?而且我也不想在醫院做不必要的逗留。
「你來縫吧。」我對他說。
他似乎有點驚訝,但還是動手了。把我的手臂麻醉之後,他無比緩慢地把傷口兩邊拉在一起開始縫合。我想我的選擇讓他很有面子,所以他也決心做出最好的成績。
縫到一半的時候,我聽到外面一陣騷亂。「我媽來了。」
麥醫生抬起視線看著一位護士。「要所有人待在外面等我弄完,只要再幾分鐘。」
辛西雅溜到小隔間外面去,回頭把簾子緊緊拉上。外面的吵鬧聲更大了,接著我聽到我媽的聲音壓過一切,用非常堅定的語氣說:「我『現在』就要看我的女兒。」
「有點準備,」我對麥醫生說。「我想辛西雅擋不住我媽。她不會尖叫或昏倒,她只想親眼看到我活得好好的。媽媽都是這樣。」
他笑了,藍眼睛閃著光。他似乎是個很隨和的人。「她們這樣還滿有趣的,不是嗎?」
「百麗!」我媽又來了,只因為急著要看到她受傷的女兒,也就是在下本人我,就任性地打擾了急診室裡所有的人。
我提高音量。「媽,我沒事;只是得縫個幾針。馬上就好。」
這樣有讓她安心嗎?當然沒有。我十四歲的時候也這樣安慰過她,說我鎖骨斷掉的地方只是瘀血。我那時候蠢到以為綁上繃帶就可以繼續啦啦隊的演出,就算我手臂一動就疼得想尖叫也不管。我那時候的判斷力實在不太好。
我現在評估傷勢的能力好多了,可是我媽絕對不會忘記,現在才會堅持要親眼看到。所以嘍,當簾子唰的一下打開來的時候,我一點都不驚訝——老媽,真感謝你這麼尊重我的隱私——我的全家人都站在那兒。老媽、老爸、香娜,連小珍都來了。看到懷德跟他們站在一起我也不覺得驚訝,他還是一臉嚴肅又生氣的樣子。
麥醫生張口想要說些類似「滾出去」的話,只是他的說法只可能會是:「如果各位可以出去一下,不用一分鐘我就可以縫好了。」可是他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看到我媽就突然忘記要說什麼了。
大家都這樣。我媽今年五十四歲了,可是看起來像四十。她當選過北卡州小姐,身材高佻,秀髮金黃,容色艷麗。只能這樣形容她了。老爸為她瘋狂,不過沒關係,因為她也為他癡狂。
她衝到我身邊,可是一看到我似乎沒有大礙,立刻恢復冷靜,用冰涼的手指摸摸我的額頭,彷彿我還是個五歲女孩。「槍傷是吧?」她溫柔地問。「好個可以跟子孫吹噓的故事,不是嗎?」
我說過了,我們像得嚇人。
她把注意力轉向醫生。「你好,我是莫婷娜,百麗的媽。她的傷勢會有永久傷害嗎?」
他眨了眨眼繼續縫合。「啊,不會。她可能幾個星期沒辦法用這隻手臂,可是大概兩個月左右就會跟新的一樣了。我會告訴你未來幾天要注意什麼。」
「我知道那些規矩,」她淡淡地笑著說。「休息、持續冰敷、服用抗生素。」
「沒錯,」他回了她一個笑容。「我會開些止痛藥,其實一般成藥也可以。只是不要吃阿司匹靈,會造成傷口出血。」
注意到了吧,他說話的對象已經變成老媽了。她對男人就是有這種影響力。
我家其他人也都擠進小隔間裡來。爸走到媽旁邊伸手摟著她的腰,支持她撐過子女的又一次危機。小珍走到訪客長椅那裡蹺起長腿坐著。麥醫生看著她又開始眨眼睛。小珍跟媽很像,只是頭髮顏色比較深。
我清清喉嚨,將麥醫生喚回現實。「快縫吧。」我小聲對他說。
「喔——對喔。」他對我擠擠眼睛。「我一下忘了自己在做什麼。」
「都是這樣的。」老爸充滿同情地說。
我爸長得又高又瘦,淺棕色的頭髮、藍眼睛。他總是冷靜又隨和,搞笑的幽默感在我們小時候總逗得我們很開心。他在大學的時候是籃球校隊,同時主修電子,家中有四個女人,身為唯一的男性當然有壓力,他卻處理得相當好。我知道他開車過來醫院的路上一定很焦慮,可是看到我基本上沒大礙,他就很快回復平常不慌不忙的樣子。
我對香娜笑笑,她就站在床邊上。她也對我一笑,把眼睛瞄向右邊。接著她揚起眉毛看著我,這是我們姊妹的暗號,意思是:那個猛男是誰?
那個猛男,懷德,就站在檢查台床尾瞪著我。不,不是瞪,甚至算不上盯著我。他是全神貫注地看著我,眼睛瞇起來,下顎繃緊。他稍稍向前傾,抓著欄杆,前臂上有力的肌肉鼓起。他還戴著槍套,黑色的大型手槍就掛在左臂下方。
我家人也許已經放心了,可是懷德還沒有。他的心情非常惡劣。
麥醫生縫完最後一針打好結,坐著有輪子的小凳子溜到櫃檯那裡,在一疊處方簽上寫了幾個字,撕下最上面那頁。「好了,」他說。「辦好手續就行了。我開了抗生素和止痛藥。就算你覺得比較好了,也要把所有抗生素吃完。就這樣。包紮完就可以走了。」
護士過來幫我包紮,在我的上臂和肩膀裡上一大堆紗布跟膠帶,這樣我根本不可能穿回自己的衣服。我做了個鬼臉,「這樣不行吧。」
「要多久才能換繃帶?」媽問辛西雅。
「要等二十四小時。明天晚上就可以淋浴了,」她對我說。「我會寫一張注意事項給你。如果不想等人送衣服過來給你,先穿這件漂亮的禮服回家也可以。」
「禮服。」我說。
「大家都這麼稱呼它。我自己不覺得啦,可是,唉,喜歡的就會喜歡嘍。」她走開去準備必要的文件手續,離開的時候很熟練地把簾子扯上。
那件禮服半掛在我身上,一半快掉下來,我的右手穿在袖子裡,左肩及手露在外面。我一直努力用手把它按在胸前免得曝光,可是要這副模樣回家還不春光外洩實在難度太高。
「各位男士可不可以先出去一下。」我開口,就在這時候媽拿起綺紗放在我床邊上的記事本,打斷了我的話。
「這是什麼?」她說,皺著眉頭念:「非法羈留。綁架。對證人動粗。態度傲饅——」
「那是懷德的違紀清單。媽,爸,見過白懷德隊長。懷德,我父母,莫百力和婷娜,我妹妹香娜跟珍妮。」
他對我的父母點頭致意,香娜伸手拿那張清單。「給我看看。」
她和媽湊在一起。「這張單子上有些項目是可以提出控告的。」香娜的酒窩不見了,用律師的眼神打量著懷德。
「『不讓我打電話給我媽』,」媽念著,對他投以指責的眼光。「罪大惡極。」
「『我倒在地上流血的時候嘲笑我。』」香娜繼續念。
「才沒有。」懷德對我皺著眉頭說。
「你微笑了,差不多啦!」
「看看,還有誘拐、騷擾、跟蹤——」
「跟蹤?」他的臉色和颱風天一樣陰沉。
「『不把我受的傷當一回事。』」香娜玩上癮了。「『用髒話罵我。』」
「我才沒有。」
「我喜歡列清單這個想法,」我媽說著把記事本從香娜手裡拿回去。「非常有效率,這樣事情就不會忘記了。」
「反正她本來就什麼都不會忘記。」懷德很委屈地說。
「真感謝你讓婷娜學到列清單的方法。」老爸對懷德說,他當然不是真心的。「這邊來,」他拉著懷德的手臂拖著他轉了個方向。「我們出去,讓她們幫百麗穿衣服,我順便跟你解釋一些事情。看來你很需要幫忙。」
懷德不想去——我從他臉上看得出來——可是他也不敢傲慢到不理會我老爸。不,他只會對我這樣。兩位男士出去了,他們當然不會記得把簾子拉起來。小珍站起來過去拉上。她一直捏著鼻子努力忍住笑,直到他們走到聽不見的地方才大笑出來。
「我特別喜歡『態度傲慢』這一項。」香娜摀住嘴格格笑著。
「你有沒有看到他的表情?」媽笑著小聲說。「可憐的傢伙。」
的確是個可憐的傢伙。
「他活該。」我邊抱怨著便坐起來想把左手穿進袖子裡。
「坐著就好,我來。」媽說。
「你的手臂不要動。」說話的是小珍,她走到我背後。「讓媽把袖子穿過你的手臂。」
媽非常小心地繞過那一大捆繃帶,那真的很厚,就算麥醫生沒有在縫合前幫我麻醉,我大概也感覺不到痛。小珍把袍子的背後拉在一起,綁好小小的帶子。
「你好幾天都不能用那隻手臂,」媽說。「我們會去幫你拿幾件衣服帶你回家住。」
我早知道會這樣,所以點點頭。回家去讓爸媽寵愛幾天正符合醫生的命令。唉,他沒有這麼命令,可是他該要的。
辛西雅帶著要簽字的表格、指示單和一名推著輪椅的護佐回來的時候,老爸跟懷德也回來了。懷德的心情仍然不好,但至少不再對每個人都擺個臭臉。
「我去開車。」護佐推著輪椅過來的時候老爸說。
懷德阻止他。「我去開我的車過來,她得去我家。」
「什麼?」我很吃驚地說。
「你得跟我回家。別忘了,親愛的,有人想殺你。你父母的家絕對是兇手第一個會去找的地方。不只你不安全,難道你想讓他們也有危險嗎?」
「你說什麼,有人想殺她?」我媽氣勢洶洶地追問。「我還以為只是隨機——」
「我想隨機開槍的可能性雖然有,但是很低。她上星期四才目擊了一樁謀殺案,而且名字還見了報。如果你是兇手,你會如何處理證人?她在我家會比較安全。」
「兇手也看到你了,」我腦筋動得很快。看到你吻我。「你怎麼敢肯定兇手不會追到你家去?」
「他不可能知道我是誰,又怎麼找出我住哪裡?而且除非他一直在現場逗留,否則不會知道我是警察。相信我,現場沒有人。」
該死,他說的有道理。我不想讓家人有危險——說來我也不想讓懷德有危險——所以我絕對不該跟他們回家。
「她不能去你家,」媽說。「她可以用那條手臂之前必須有人照顧她。」
「女士,」懷德鎮定地迎視著她的目光。「我會照顧她。」
這下好了,他等於告訴我的家人我們睡過了,因為大家都知道「照顧」包括洗澡、穿衣等等。也許我的確在他手下面前大聲嚷嚷過不再跟他上床,可是那不一樣。至少我認為不一樣。這些是我的父母,這裡是南方,當然這些事情還是會發生,可是通常沒有人會大聲說給全世界或全家人聽。我希望老爸會拉著他再到外面去談,可是我爸卻只點了個頭。
「婷娜,誰比警察更適合照顧她?」他問。
「他的違紀清單足足有兩頁長。」我媽回答,對他照顧我的能力充滿懷疑。
「可是他有槍。」
「那就這樣,」媽轉過身對我說。「你跟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