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標準爵士裝扮的男人,從歐麗薇婭的店裡走出來,嘴裡喃念著的純正英文,竟是髒話,誰會曉得他真是英女皇贈勳封爵的貴族紳士。
灰暗的天空持續降雨,一輛車駛過,污水噴濺在「爵士」身上,他的長禮帽飛到車道中間,假髮被突來的大風吹掉,露出不怕雨淋的光頭。爵士一怒,手杖用力敲在地面,刺中一團柔軟物。
「喔,倫敦什麼時候變成巴黎!」爵士怒吼,甩著手杖下的狗大便,動作越來越像馬戲團的小丑。
「呵……」歐麗薇婭店裡,靠窗的小包廂,爆出笑聲。「他這樣甩,不怕弄到臉上呀!」
「是頭上。」一個女聲傳出。
窗外街道邊,爵士還在甩手杖,瞬間,那坨東西脫離手杖底端,往空中畫弧,而後其准無比地落在爵士的禿頭中央,爵士身形僵住,雨水一淋,果然……
「一身屎味。」倚在窗台觀景的鄒風和,哈哈大笑。「我看他以後再也不敢不信你的話了,祆祆——」
祭祆兒放下盤在椅墊上的雙腿,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窗邊。這一間小包廂,本來是一個駐店的女算命師在使用。記不得是哪一天,鄒風和告訴她,歐麗薇婭的店來了個有趣的旅人——用水晶球幫人看命運的吉卜賽女郎。鄒風和問她,想不想瞧瞧。那陣子,她練瑜伽練得勤,余聯還教她簡單的氣功,她都成仙了,哪有興趣看什麼水晶球,倒是「旅人」勾引出她的好奇——四處漂泊的目的是什麼?在億萬人口中找伴侶嗎?
那天下午,她還是跟鄒風和到歐麗薇婭店裡。當時,小包廂掛了神秘的黑布幔,滿室斜迤,光線昏暗不明。吉卜賽女郎坐在圓桌後,身穿套頭披肩,民族風味的幾何圖形,手從下擺流蘇中伸出來,腕上戴著好幾個漆花木鐲子,留著長指甲的十指,來回刮搔著絨布墊上的水晶球,嘴裡唸唸有詞。有好幾個洋人圍繞圓桌,在聽她解命說運。她注意到祭祆兒和鄒風和,就請走洋人們,要兩位極出色的東方男孩女孩入座,然後撫了撫水晶球。
「看到什麼了?」鄒風和感興趣得很。
吉卜賽女郎說:「喔,可憐的女孩,與戀人分離……」她凝視著祭祆兒。「這是苦戀……」
祭祆兒一震,表情很冷,問:「你怎麼知道?」
吉卜賽女郎搖著頭,挑眉笑著。「想知道更多?!只要一百英鎊,我的水晶球告訴你一切……」
祭祆兒打斷她。「我只看到它有裂痕——破了!」絨布墊上的水晶球應聲裂成兩半,滾到桌面。
吉卜賽女郎舉高雙手,驚訝地瞪大眼,嘰嘰咕咕嚷著。鄒風和歡呼了聲,拍起手來。
祭祆兒怒站起身,拉掉窗邊那塊黑布幔。「晦氣!」什麼旅人?!不過是個缺錢的流浪者!她是「半神半妖」的祭祆兒,說什麼發生什麼,許個願,就能讓自己的戀情甜蜜!誰也不能說中她的事……
那一天,她覺得委屈極了,費了好大的勁才抑住眼底打轉的淚,沒給流下。
幾天後,吉卜賽女郎離開了,小包廂的黑布幔變成和煦的陽光色,窗台上還放了幾盆祭祆兒最喜歡的立鶴花,是鄒風和種的。鄒風和提議換祭祆兒來說說「人運」,讓那些洋人來聽她開金口。她其實不懂面相,不會算命,只是看人說話,她喜歡的人,就說好話,惹她討厭的,她就預言壞事,事事靈驗。日子久了,信她的人越來越多,她竟也從中得取樂趣。
「接下來是長假,天天可以來這兒坐鎮嗯?祆祆——」
祭祆兒定定神,看鄒風和一眼。「我要回海島。」她拉上窗簾,拍拍衣服下擺。她穿的晨衣裝,襟衽交疊,沒有任何扣子、拉鏈,靠一條腰帶圍住那女性曼妙的軀體。她以前就愛穿這類型的服飾,現在更是天天穿。
鄒風和隱約知道她的任何行為,都有個原因——應該是為某人或為某個人生階段吧!
「回海島?!為什麼呢?」鄒風和不解地問。祭祆兒已經有好幾年沒回海島了,大概從她十五歲那年開始,她說她得學習踏入成人的世界,長假一到,她除了來歐麗蔽婭店裡,說說話給洋人聽,晚上就和他去逛夜總會。她知道他有門路,可以帶她去西班牙看點「特別的」,可他始終沒答應,頂多讓她看看歐麗薇婭變成「O」時的狂野表演,更多時候只看知名俱樂部標榜藝術的上空秀。「祆襖,你已經開始覺得無聊了嗯?非得去……」
「那種真人表演,只要花些錢,在路上隨便找,就有人肯做給你看。」彷彿早知道他要講什麼,她先一步說出。
鄒風和神色一閃,伸出右手食指,擺動著。「嘖……祆祆,這可是犯法的喔,你什麼時候學壞的——」
「少來!你跟我談法,未免太矯情。」祭祆兒抓住他擺動的食指,用力一扳。
「疼、疼、疼呀……祆襖!」鄒風和痛叫,討饒似的彎著身體。「我的手指不是假的啦!」
祭祆兒哼地放開手,呵呵笑了起來。鄒風和甩甩手指,撫著額,唇角靜靜地彎弧,眼神飄至她絕倫的笑顏。她日益成熟了,清純中散發著若有似無的獨特艷色,不知道她自己曉不曉得。
「我告訴你,」她揚起眉梢,奸得意。「祭家有喜事,今年我一定要回海島!」
「哦?喜事?!」他興致高昂。「我可以參與嗎?祆祆——」
祭祆兒盯著他的臉,好一會兒,點點頭。「好啊,你可以跟我一起回海島。」她的語氣,彷彿女皇給了臣子一個賞賜似。
鄒風和隨即蹲跪下來,一手斜過胸前,行個標準騎士禮。「我以騎士精神誓言,一定護送你到家!」
「拜託——蠢哪!」祭祆兒嗤聲,揮揮手,旋身離開小包廂。
鄒風和站起,撥撥頭髮,笑著跟上她的背影。神秘祭家的大本營,他真的很嚮往呢!
祭家海島的藍天,總是特別藍,如果不是一對鶴鳥飛過,你會以為那是一片倒掛的海洋。白雲像浪花,翻捲著午後的陽光,羅愉躺在龍鱗湖畔的碎石帶,湖水偶爾淹上他的腳,他的褲管濕透了,白色的布料下,看得出他古銅色澤的健康肌膚。
「羅愉!」一道陰影罩下。「你把這碎石帶當『全身按摩道』,好歹脫光衣服滾一滾,才有效果嘛!」女性譏笑的語氣一如往常。
羅愉睜開眼睛。奶奶蘇林的徒弟兼女助手——宇妥,提著一隻花籃,正站在他頭頂處。他看不到她的臉,全被那顆「幫他遮陽」的大肚子擋住。他坐起,往旁移一點,再站立。「宇妥姊,什麼事?」他的動作很小心,就怕撞著這名隨時都會臨盆的孕婦。
宇妥懷著第一胎。她是高齡產婦,但因為也是島上「神醫」蘇林的徒弟,所以她的狀況好得跟二十歲的女孩一樣,外表根本看不出她已四十歲。
「今天真熱……」宇妥咕噥,用手揚著風。人家說孕婦怕熱——果然沒錯!她才走一小段路,就汗流浹背。
羅愉拿出襯衫前袋的方帕,浸了冰涼的湖水後,遞給她。
「謝謝。」宇妥把方帕敷在額上,呼氣喘息。
「奶奶不是要你在家待產嗎?你怎麼還出來?」羅愉皺眉問道。
「喔,我想去你奶奶的後花園,剪些花草,自製產後修護專用的保養品嘛——」宇妥把方帕還給他,柔荑撫著肚子道:「可你看我這肚子這麼大,實在彎不了腰、蹲不下身……我說小愉啊,你可不可以幫宇妥姊把東西採齊呢?」
「你要哪些材料?」羅愉接過她的花籃,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哎呀!我也沒料到會在這兒巧遇你,沒擬單子嘛!」宇妥揚著有顆小紅痣的性感雙唇,覺得有點失算地笑了笑,道:「要不,你陪我到你奶奶的後花園,我邊指示,你邊采吧!」
羅愉頷首。宇妥轉身,往草坡走,鞋底踩在濕潤的綠草上,一滑,差點撲倒。羅愉趕緊上前扶住她。
「小心點!宇……」
「嘿……沒事、沒事!」宇妥乾笑著,一掌抓緊羅愉的手臂,額頭沁汗,「小愉啊,我剛忘了告訴你,其實我今天早上開始陣痛了……」
什麼?!羅愉瞠眸。
宇妥的聲音繼續飄傳在午後的風中。「不過,你放心啦,我在家計算過頻率,現在是每隔十五分鐘痛一次,離分娩應該還有一段時間,閒著等實在也無聊,就出來走走採花草……」
「宇妥姊!」羅愉咬牙,打斷宇妥的聲音。這女人到底有沒有危機感!居然這種時候還……他額爆青筋,唇抿直,臉色超難看。
「別這樣破壞你天生的笑臉嘛!」宇妥一派輕鬆地說:「你放心啦,我還沒要生……」話還沒說完,她喔一聲,腳軟往地上滑。
「宇妥姊!」羅愉隨著她癱軟的身軀蹲下。
「呵呵……」宇妥抓著坡地上的草,一手扶著肚子,笑說:「小愉……我可能要生了……」陣痛的次數突然密集起來,大概三分鐘一次了,或者更短。
羅愉低咒了一聲,轉頭張望。這裡離最近的祭家湖畔別墅,有一千公尺,到奶奶蘇林的屋宇要爬坡,宇妥恐怕撐不了。
羅愉放下花籃,手一伸,欲抱起她。
「唉呀……」宇妥叫道:「你別移動我啦!挺難受的……」
羅愉將手收回,不敢再動。「我去找人來!」他丟下話,迅速起身。
「來不及了……小愉,你別走……」宇妥拉住他的褲管。「我在這裡生就好……你得幫我接生……」
「別開玩笑了!」一向冷靜的羅愉,這會兒也沉不住氣了。接生——他懂的只是皮毛。女性生產,可是命換命,弄個不好,誰也不能保證存下兩條完整生命!他堅持地轉身,決定回去叫奶奶蘇林。
「啊——痛死我了!」宇妥的尖叫聲,拉住他的腳步。
羅愉急急回到宇妥身旁。
「小愉……你是蘇林奶奶的孫子,一定行的……」宇妥抓著他的手。她知道羅家男兒從小受武學、醫學雙重訓練,接生這等事,應該難不倒他。
羅愉看著宇妥痛苦的表情,著實無法放心將她一個人留下,雖說她有相當的醫學背景,可是第一胎,女性心裡肯定有點慌,並且需要人陪伴。
想了想,羅愉深呼吸一口氣,恢復冷靜,從宇妥的花籃裡,找出剪刀和野餐布,還有一捆用來綁花草東的緞帶……這就夠了!
宇妥開始急促呼吸,羅愉把野餐布墊在她身下,不紊不亂、穩定地做好他該做的。時間分分秒秒流逝,宇妥的叫喊不時蓋過高原風聲。
「小愉,小愉……」她拔起好幾根青草與小花,捏得流出汁液,嗓音虛弱又憤恨地喘道:「……如果我死了……你就用羅家武學劈了我那男人……」女人在這種時刻都會喪失理智的。
羅愉沒回話。他看見嬰孩的頭了,小心地伸手,托住逐漸滑出產道的嬰兒,再對產婦說了幾句安撫鼓勵的話。
「我要閹了他!我要閹了他——」宇妥難忍劇痛,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
湖畔林子裡,到處是驚飛的鳥兒。
羅愉屏氣凝神,不再出聲——
一個男人在這種時候,不應該說任何話的……
「哇……」
霞光繪染湖景時,初生的男嬰哭啼了。羅愉脫下襯衫,包裹好這健康的小傢伙,把他放在草地上,然後回頭處理宇妥。她顯得有些倦怠,卻仍執意「產台哺乳」——儘管她不是躺在產台上,羅愉還是順她的意,將嬰兒抱給她。
一場人之初始,平安圓滿。羅愉的精神沒半點鬆懈,得將這對母子送到奶奶蘇林那兒才行。正當他如此思考,一輛吉普車從遠方出現,正要進入草坡上緣的道路,羅愉奔上前,站在路中揮手。
「停車!」他叫道。
吉普車駛近,速度慢下來,停在他前方。一個人影從駕駛座站起。
羅愉一愣。「祆兒?!」他意外極了。
祭祆兒瞪著他光裸的上身,久久說不出話。一陣冷風打著落葉飄過。
羅愉倏地回過神,走到車邊。「宇妥姊在湖邊生產,我要送地到奶奶那兒,你來幫忙。」他將她拉下車,往草坡下走。
祭祆兒跟不上他的大步伐,甚至弄不清楚他在幹麼。直到她看到湖邊的景象,她有點嚇到,不知如何幫忙時,羅愉將嬰孩交到她手上,自己則抱起宇妥,住吉普車走去。他高大的背影在夕陽裡,出奇冷靜,平撫了她震撼的心,祭祆兒溫柔地抱緊嬰孩,跟了上去,這一刻,似乎有什麼特別溫暖……
是生命!週遭溫暖的感覺,來自懷裡這個新生命和他已累得睡著的偉大母親。祭襖兒在車後座照顧著宇妥母子,羅愉直接將吉普車開到蘇林屋宇的庭院前。一群人似乎是感受到新生的喜悅,紛紛從蘇林那幢別緻地中海式屋宇跑出來。
幾棵高株一品紅,探出圍牆,綠葉互生、花頂生,襯著黃昏的雲彩,更顯艷麗、喜氣洋洋。宇妥母子被接進屋去,羅愉下了車,站在漆白柵門中間,看著奶奶蘇林指揮助手和僕傭進屋各就其位,幫宇妥母子做產後護理及新生兒檢查。
「羅愉,」傭人都進屋後,蘇林轉身朝羅愉走去。「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蘇林的孫子!」
「奶奶,宇妥姊沒事吧?」沒聽到奶奶親口說,羅愉無法全然放心。
「放心吧!奶奶剛看了一下,他們母子狀況很好。」蘇林拍拍孫子寬厚的肩膀。「進房穿件衣服,」她的眼神看向吉普車。「祆兒也得洗個澡了。」
祭襖兒依舊坐在車上,身上日本浴衣式的裙裝沾了血漬。羅愉走回車邊,看著祭襖兒。
「祆兒?」他叫她。
祭祆兒動了一下,視線才移往他臉上。
「你嚇壞了?」他皺額的眼神,溫柔與擔憂交雜。
祭祆兒搖搖頭,站起身。羅愉伸手抱她下車,握緊她的手,撫著她失神的臉龐。
「天黑了,快進門吧!」蘇林催促道。
羅愉點點頭,大掌牽著祭祆兒,跟在奶奶蘇林的腳步後進門。
羅愉在客廳倒了杯熱茶給祭襖兒。她喝下後,稍作休息,總算回神,與他移往房裡。
他的房間,就跟她五歲時的記憶一樣。一張整潔的床,放著一大一小的枕頭,大的是他的,小的自然是她睡過的。大枕頭下面壓了一塊紅布,上頭繡著字,他說那是她的名字——他的寶貝——這是小時候的事了,現在她已經十八歲,不知還是不是他的寶貝。
床正對面那兩扇地中海情調的白木格落地門外,是露台,靠圍牆的小花圃種了一些香草,還有立鶴花。角落有一個鑰匙孔形的水池,大小像個雙人浴缸,還有抬著牛奶罐的羅馬雕像倒出一管清泉。小時候,她最喜歡在那兒玩水……
「祆兒,」羅愉從浴室出來。「我這兒只有你小時候的衣服,你先穿我的。我放在浴缸平台上,你去泡個澡嗯。」他走到床邊,看著坐在床上的她。
祭祆兒抬眸,靜靜瞅著他,沒有動作。羅愉坐下來,輕輕抱住她。他早想抱她了,打從在龍鱗湖見到她的那一瞬間,思念就逼迫著他。他覺得自己不像個三十歲男人,似乎退化成毛頭小子。
「祆兒——」他低啞的呼喚她。
她的眼眶發熱,卻仍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了?」他問。「宇妥姊的事真的嚇到你了?」
祭祆兒搖著頭,低低啜泣起來。羅愉更加將她擁緊。她才剛滿十八歲,面對那樣的場面,心中的衝擊震撼可想而知。
羅愉吻她的額,大掌安撫地順著她的發。祭祆兒也抱著他,然後抬頭吻他。他嘗到她淚水的味道,帶著思念與感動,他加深吻,舌頭纏著她的舌尖。
祭祆兒撫著他光裸的上半身。他的肌肉繃緊,全身灼熱。她的身體自然地激動起來——
他們總算走到這一步了。
羅愉鬆開她的腰帶,她的衣服像花辦一樣剝落。她躺上床,他有些吃驚,她外衣底下沒穿任何衣物,雪白的胴體,嬌美成熟。羅愉輕柔地吻住她堅挺鼓脹的乳房,一面脫去褲子。
「怕嗎?」
她搖搖頭,眼中盈滿淚水。他們的關係,本該如此,只是他一直在等她長大。十五歲那年分離後,她就為這一刻做準備……
這種陌生的感覺,充滿親暱。
她又疼又興奮,喘不過氣地呻吟著。
他親吻她的耳朵,吮咬她的肩頸,十指與她交纏,低柔叫喚她的名,像一個做愛中的詩人,嗓音安寧祥和。
她的胸口慢慢浮現龍形紅痕,就在兩隻躍動的凝乳上。他俯身吻她的唇,兩人的汗水熱烈地交融,順著他背上的羽翼胎記,灑落床。他加快速度,彎曲她的腿。她微張星眸,望著窗邊飄飛的簾幔變成屏風——
三年來——
那寫滿紅色《愛經》的大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