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馬終於跑到脫力了。
言邑眼看著馬兒壓下來,他咬牙抱住李寂轉了個身,把身體覆到李寂身上。
李寂眼前一黑,就看著那馬兒壓到了言邑的身上。他大叫著「皇上」,然後身上的壓力倍增。天地全黑了。
李寂的心往下沉了下去。
李寂推著身上的人,喚著「皇上」。那個人一動不動,沒有一點聲息。
李寂顫抖著奮力撐起身體,耳邊傳來嘈雜的聲音,侍衛們這時才趕到,幾個人把那馬拉開,李寂小心翼翼地抱住言邑,天光照出言邑青白的臉和紫色的唇,眼睛緊緊閉著。
李寂的手指顫抖著接近言邑的鼻端,還好,還有呼吸。
李寂全身脫力地抱住言邑,緊緊的。
他被嚇壞了。
侍衛湧了過來:「李大人,皇上沒事吧?」
李寂冷靜下來:「你們趕快派人去找御醫,你們四個,把我拉開。叫太醫立刻到這兒來!」
侍衛們立刻分頭行事,其中有人好奇問道:「李大人,你自己動不了麼?」
李寂的眼睛冷冷的:「我的腳好像是斷了。」
那人嚇了一跳,立刻隨著其他人一起小心扶住李寂的上身,把他從言邑身體底下輕輕拉起。
等到分開後李寂才看到自己的腿,腳踝部分已經完全變形了,劇痛襲來。
然而比起這痛苦,言邑的傷更讓他覺得疼。
趴著的言邑背上衣服已經全部被磨損了,背上血跡斑斑。李寂看著自己的手,因為之前抱住言邑的關係,連自己的手上都全部染著鮮血。
李寂的心抽痛著,他閉上眼,祈禱著上天有靈,保佑那個男人,保佑他的生命,保佑他的安全。
就算……折損自己的壽命也在所不惜。
太醫終於到了,言邑的肋骨斷了三根,其他都是外傷,而李寂的腳是脫臼,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所有的侍衛臉都發了白,李寂在被送回去之前冷靜說道:「今天這事等皇上醒了再說,你們不用害怕,全都是我的錯。」
眾侍衛露出了感激的目光。
他們原以為這次死定了,但是皇上跟前的紅人李寂說的這番話,又讓他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
夜深了,言邑還昏迷著。由於傷勢的關係,他有點低燒。
唯一醒來那一次,他睜著迷糊的眼睛彷彿驚嚇般地叫著:「李寂!」
直到李寂握住他的手才安靜下來,迷迷糊糊地問著:「你沒事吧。」
直到得到肯定的答案他才又睡了過去。
結果當天就在最近的一個大臣的別院裡住了下來。李寂一邊命令人們立刻從京城召來最好的大夫和藥材,一邊安撫著眾人。好在言邑的傷雖然看起來嚴重,但太醫肯定地保證說沒有問題,這時眾人才安下心來。
等到一切告一段落,李寂才有時間再去看言邑。
床上的言邑胸膛被白布包著,身上塗著藥膏,臉上額角也有些青紫。由於背上傷的關係,他趴著。
屋裡一個人也沒有。
李寂在言邑的床邊坐了下來,伸出手,觸著那個人燙燙的身體,還有那些可怕的傷口。
幸好……
幸好他沒有死。
李寂握住言邑的手,這時對方的手沒有生氣地耷拉著,李寂就這樣哭了起來。
幸好!
他還以為,這次真的會完了。也許是上天聽到了他的祈禱,才讓言邑最終能夠只以這些小小的代價保住了生命。
李寂一邊哭著,一邊罵著床上那個人「笨蛋」。為什麼救他呢?
剛才不少大臣都說道「皇上真是英勇」,還說他和言邑是「主僕情深」,也有告訴他「這樣的大恩就算肝腦塗地也不能報其萬一」,雖然這些話都是眾人心有餘悸之後的胡亂說法,但是……他想他真的只有把命搭上才能報答言邑了。
很多人的眼神古怪,李寂知道那些人多數是在想他李寂何德何能,怎麼能教君王拼了性命救他?只是礙於他們兩人的身份,誰都沒有問出這個問題。李寂自己也有同樣的疑問,然而比起疑問來,為言邑做點什麼才更重要。
淚水滴在言邑的背上,李寂連忙用袖子擦掉。
自己真是軟弱。
原來以為自己不會哭了,原來眼睛裡還會有淚水。
這個時候像個女人一樣哭泣有什麼用呢?
為什麼要救他呢?
李寂看著那個人,不知道為什麼,心底有些憐惜。
從來沒有像此刻那麼深的瞭解到,原來言邑也會那麼軟弱地躺在床上,沒有一點生氣。
在李寂自己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之前,他的手輕輕地拂上了言邑的臉,然後是額頭的傷口,最後是頰邊清瘦隆顯出來的稜角。
那個人忽然動了一動,睫毛輕輕掀了掀,李寂縮回了手,屏息,但是言邑並沒有醒。可能是因為難受的關係,言邑輕輕呻吟了一聲。
李寂試探著叫了聲「言邑」,對方沒有醒,睫毛再度掀了掀,眼皮底下眼睛不斷轉動著,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
然後言邑忽然大叫了一聲「李寂!」汗水涔涔地睜開眼睛,那眼睛裡什麼都沒有。
李寂連忙俯下身去「我在這兒」,抓住了言邑的手。可是言邑似乎根本聽不到也感覺不到。他茫然瞪著黑暗,聲音變低了:「李寂……你沒事就好……」
然後他狠狠抓住了李寂的手,狠狠的。
李寂的手上劇痛,可是他的心卻溫暖。
然後,再度在自己意識到之前,李寂輕輕俯身,在那個人的額角烙下一吻。
李寂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房間,面無人色的表情讓見到他的不少人都關心問道「李大人怎麼了」,幸好他的傷腳能掩蓋不少東西……
連自己都沒辦法想通的事情,讓李寂怎麼說出答案?
在黑暗中李寂根本沒脫衣服就鑽進被子裡,然後用棉被狠狠裹住自己的腦袋,樣子好像是要把自己悶死一樣。
嘴角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滾燙滾燙。
李寂顫抖著手指,摸著自己的唇。
好可怕!
怎麼會去吻他!?
太可怕了!
李寂狠狠咬住嘴巴,再度用力地蒙住頭。
被子裡悶熱,李寂的心很煩亂。
怎麼會!?
周公在那一夜徹底遠離了李寂,睡不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好在天濛濛亮的時候,司吏就來告訴李寂,言邑醒了。
李寂趕到言邑休息的地方時,就看到太醫咧著嘴走出來。老態龍鍾的老人看到李寂後一把拉過他:「行了行了,醒過來就好了。」
李寂說了幾聲「辛苦」就迫不及待地走了進去。司吏通報的聲音傳來,他卻沒有聽到言邑的聲音。
走進室內才看到言邑。言邑正坐著就青博的手喝著湯藥,看到李寂來時他露出了高興的神色。面色看起來還是很不好的他指了指下首的椅子,李寂坐了過去。
青博很快告退了,李寂站了起來。言邑的目光上下掃視著他,然後露出了滿意的神色:「你沒事就太好了。」他的聲音還是很低,卻聽得出欣慰。
李寂心中那個問號又冒了出頭,這次他終於問了出來:「皇上幹嘛……要救我?」
言邑愣住了。
一室沉默。
然後言邑笑了,笑容好像很費他的力氣一樣:「因為……李寂是很重要的人。」
又是沉默。
李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最後跪了下去,向言邑行禮。
他的眼裡有淚,他不敢抬頭看。
他的心裡那麼的酸,可是他不敢抬頭看。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如果看著那個人的臉,自己會不會轉身就逃出殿外?
所以,李寂只能恭恭謹謹地跪下去,向那個人,行了一個臣子之禮。
第一次覺得,那個人離自己如此的遙遠……
遙遠到無法碰觸……
言邑看著地下叩首的那個人,那個人的發頂烏黑,那個人的舉止合宜,然而他的心裡忽然一陣疼痛。
李寂跪下去,把他們兩人之間跪出一段距離。而這段距離,是誰也無法拉近的距離。
言邑縮回手掌,慢慢地扣起五指,讓掌心留下指甲的痕跡,彷彿這樣子,可以減少內心的疼痛。
最後,在李寂的求情之下,皇帝並未對此事問罪。這件令人害怕的事在皇帝的輕描淡寫中落下帷幕。
李寂煩躁地放下了文卷,旁邊的主簿(丞相下屬的文書人員,正七品,職位不高,但一般權力挺大)察顏觀色,輕輕問道:「大人,要不要收起來?」
李寂乍然醒過來,沖主薄說道:「不必了,你先下去,我歇歇再叫你。」
主薄擔心問道:「大人,你臉色很難看……」
「沒關係,許是累著了,歇歇就好。」
待人走光之後,李寂騰地站了起來,帶著自己也說不清的煩躁走到了窗邊。
窗外,秋天的天空是澄淨的藍,然而李寂的心裡卻是一團亂麻。
言邑的傷正在恢復當中,李寂的心卻正在動盪之中。
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讓他覺得煩悶。
一直站在窗口,直到主薄又進來,再度小心翼翼地說道「大人……」李寂這才回過神。
看著主薄很有些憂心的臉,李寂振作了精神:「你來了?那再開始吧。」
主薄把幾個奏報又放到案頭:「這是六科剛送過來的,請丞相過目。」
李寂粗粗過目,忽然在一個人名上停了下來。
那是忻州送上來的。是地方官請求將地方稅收送到京城的摺子,地方官的名單裡面有個人名,正是阮阿牛。
李寂看著那個名字發了半天的呆,忽然想到了那迤山的夜,以及在夜裡篝火中擊著鼓的言邑。
李寂歎了口氣,合起了摺子。
言邑看著摺子,忽然說道:「李寂,你看到這個名字了麼?」
李寂諾了聲,並沒多說話。
言邑抬起頭:「他如果到了,李寂,你的謊話可就拆穿嘍。」他的聲音裡很有些壞心眼。
李寂看著壞心眼的上司,淡然說道:「問心無愧,自然心平氣坦。」
言邑挑了挑眉,笑了。
然而他的話還是刺中了李寂的心事。
如果阮阿牛進京,勢必會與自己照面了吧……這樣的話,之前所說的話就會被拆穿……一定會看到別人失望的眼神……
李寂原以為自己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結果他還在乎那些淳樸眼睛的鄉人的心思。
半個月後,忻州地方官入了京城。阮阿牛看到李寂後,張開嘴露出極度驚訝的神色,一直呆到別人推了他一把,他才迅速地掉轉了眼睛。李寂看到阮阿牛的臉上露出了忿忿的神色,忍不住苦笑了。
果然!
問心有愧,所以良心難安。
良心這東西,要是不長該有多好啊。
後來阮阿牛見到了皇帝,可惜李寂沒有看到他的神色,想來,是要驚嚇一百倍吧。
結果那天晚上阮阿牛入丞相府求見李寂。李寂看到來人呈上的帖子後嚇了一跳。
周伯奉茶的時候忍不住細細打量了一下阮阿牛,總覺得這個年輕人的打扮舉止看起來有些怪怪的,然後再注意到李寂不自在的神色,周伯的步子都有些遲疑。直到收到李寂的眼神示意後,他才退了出去。
室內啞然,阮阿牛十分不自在地端起茶一飲而盡,喝光了之後卻更手足無措,並且……再也沒茶可以喝了。
李寂明白他的心情,低下頭飲著茶。
過了很久,久到李寂認為阮阿牛或許不會說話時,對方才低沉著嗓音說道:「李……大人,鄉里人一直都惦記著您,常常說起您什麼時候能再回鄉里去。」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李寂抬起頭,看到阮阿牛的臉上有點懊惱:「不過我想李大人大概是不會再去了……」
李寂溫言道:「我也很想念迤山的百姓。」
阮阿牛抬起頭,他的臉有點紅,眼睛裡壓抑著的憤怒終於掀了起來:「李大人只不過是為了公務,只不過是為了監視迤山而到的迤山。李大人的想念我們當不起!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們這些螻蟻之民當年居然有幸見到皇帝的真顏!你們一開始就是別有用心!」
阮阿牛的眼睛像火,而李寂的眼睛像冰。
李寂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阮阿牛,看著那個臉漲得通紅的男子,直到他低下他的頭顱。
阮阿牛的心底升上一絲恐懼。
對面的那個男人有什麼地方變了,才短短那麼幾年時間,他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樣子。
李寂的眼睛有著巨大的威嚴,這種威嚴可以把人壓倒。
所以阮阿牛不得不低下了他的頭。
直到阮阿牛低下頭時,李寂才說話,他的聲音不高,但是卻深深烙進了阮阿牛的心底:「你是在我府上,所以這次就算了。若是剛才那番話傳到別人的耳裡,你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當年的舊事我們不再提了,孰是孰非也不用說,你今天也是在朝為官,回去仔細想想就知道當時的利害關係。還有,記住,朝中高低有別。今天你阮阿牛是我的客人,無論說什麼我都聽。但是出了這個門,別人的眼睛都看著。皇上是你的天,我是你的上司,你哪句話不對,就算我不要你的命,等著抓錯的人多著呢。你要保住性命要陞官,君為臣綱這句話千萬要記住。」
阮阿牛的臉變白了,眼前這個人,再也不是當時那個治病的書生了。
李寂的聲音溫文了下來:「迤山的民風淳樸,現在大家都好吧?阿狗怎麼樣?該娶媳婦了吧?沈金大伯呢?身體還好吧。」
阮阿牛忍不住又看了李寂一眼,李寂的眼睛很溫柔。這種巨大的反差讓阮阿牛感到害怕,然而那雙很溫柔的眼睛又讓他忍不住的信任。阮阿牛的聲音放低了:「阿狗已經娶媳婦了,孩子剛滿月。大家都挺好的……沈大伯有的時候還叨念著您,說您怎麼也不抽空來看看……」他的聲音頓住了。
李寂沉默著,然後歎了口氣:「若得空,我會過去一趟。」他喚了一聲,周伯就走了進來,李寂說道:「給阮大人準備些京裡特產吧。」然後朝阮阿牛說道,「托你帶給鄉親們,就說我很想念他們。」
阮阿牛點了點頭。
離別的時候,他忽然問李寂:「李大人,您當時……為什麼沒有下令剿滅……我們?」
李寂愣住了,然後微笑著說道:「阿牛,你現在也當了官,應該明白了,當官的並不總想著占老百姓的便宜,壓搾你們的血汗。當今皇上是個明君,他怎麼會容許官吏隨隨便便就做出那樣的決定呢?」
阮阿牛呆了呆,然後笑了。
那個笑容,讓李寂想起了當年憨厚樸實的年輕人。
「聽說阮阿牛特地去拜見了你?」第二天言邑就這樣問起。
「是。」
「他沒為難你吧?」言邑露出了饒有興味的表情,頗有點唯恐天下不亂。
李寂苦笑:「沒有,阮阿牛只不過是敘敘舊誼罷了。」
「你說得倒輕鬆。」言邑笑了。
李寂沒有作聲。
言邑的眉慢慢皺了起來:「這段時間老是見你心事重重的,發生了什麼事?」
李寂搖頭:「沒有。」
「沒有?」言邑的眉頭皺得更攏。
李寂低下頭,不看坐在上面的那個人。
言邑心裡泛起微苦。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最近這人反倒是與自己離得遠了。他想了想,又說道:「說起來,我昨天好像夢見了迤山的景色。」
李寂仍是不作聲。
他想到的卻是昨天對阮阿牛說的那些話。可是看看自己,哪裡有為臣子的本份?明明不該如此,但卻忍不住的,不敢看他。
心虛。
言邑的臉冷了下來,一拍案幾:「李寂!」
李寂的心一驚。皇帝的聲音裡有著大怒。他抬頭,看到言邑慍怒的臉。
殿內氣氛如同冰一樣凝固了起來。
言邑冷冷抿著嘴,「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寂沉默了一下:「可能是那次馬上受驚的緣故吧。」他撒謊了。
言邑閉上了嘴,然後歎了口氣,什麼都沒有再說了,只是抬了抬手示意李寂站起來。
李寂垂首站了起來,第一次覺得不知道說些什麼。
還是一室安靜。
還是言邑開了口:「你是不是一直覺得那一次隱藏身份的事有點對不起迤山的百姓?」
李寂抬頭眨了眨眼,因為對方看出了自己的內疚而感到奇怪。
言邑看著李寂有些茫然的樣子,那樣子有趣得令他發笑:「聽說今年忻州的收成很不錯。昨天他們談起,想請京官到忻州去一趟,為秋季的收穫祈福祝願。你願意去麼?」
李寂睜大了眼。
「就這麼定了吧,李寂你去一趟忻州。」言邑在對方依然茫然的時候下了決定。
李寂盯著言邑的眼睛,那個人的眼睛裡面是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
李寂默默地躬身,「是。」
好像已經有很長時間,一直都是兩入朝夕相處。
每天每天,都能看到對方。
然後,可能會有段時間見不到他了吧……
李寂從君王那裡走出去時,心裡有點空蕩蕩的。
言邑聽著門關上的吱呀聲。眼前暗了下來。
不知道要壓抑到什麼時候。
會有那麼一個人,讓自己甘願捨棄自己的生命都要保護。
這樣的情感嚇到他。
或許有一天,這種情感會溢出來,把自己沒頂吧。
然而對方永遠都是那樣淡定的模樣。
如果人的姻緣是有著天定的紅線,那麼他言邑的紅線的另一端,系的只是虛無麼?
言邑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臂,一直握到肌膚變成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