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早!」
李寂微笑地朝今天早上不知道是第幾個向他打招呼的內吏點頭示意。心底裡頭的他卻在哀號:真不知道是哪個決定大臣上朝必須步行入宮再入殿內的……在如今的他眼裡,這個規則實在是個折磨:當你一路行來處處是點頭哈腰的宮人時,如李寂般不識抬舉的人只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臨近乾明宮後,另一撥人馬開始與李寂會合。那是各部各司的長官大臣,同時也是李寂必須微笑點頭迎合的另一撥子人。雖然作為丞相他早希望朝中越多人越好,這同樣意味著他可以少管些事。不過……可不可以大家不要那麼熱衷於問好?
李寂慢慢地歎了口氣,已經是秋天了,風慢慢地吹著,一點點滲進他的袖子裡,把那些不耐煩的情緒都掩蓋在他溫文有禮的微笑底下:「陳大人早!」「朱大人今天精神得緊啊。」……諸如此類。
越來越多的人匯眾起來,在殿外等候。雖然比起前朝,如今的官吏年齡普遍小了十多歲,但在秋風裡,李寂還是發現了他們顫抖著的老態。
李寂縮了縮身軀,歎了口氣:為什麼大臣等候帝王而不是帝王等候大臣呢?
明知道這樣的想法很大不敬,他卻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
李寂再度歎了口氣:好吧,他或許得承認,自從言淙一事後,自己對皇帝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心態。
袖子裡自己的手慢慢地握緊,李寂更陷入於自己的心海時,忽然有人在他身邊輕聲喚道:「李大人?」
李寂立刻收回心思,端上儒雅溫文的笑容,朝對方點頭回禮:「朱大人?」此乃朱慶善。不知道各位看官還記不記得曾經以工部司長職位出現過一面的朱大人呢?兩年時間內,朱大人已經榮升為工部主事一職,如今也是工部的中流砥柱了。再加上曾經與李寂打過幾次交道,與李丞相也算是稍有交情。
李寂回禮後,抬頭時看到朱慶善搓著手的樣子,忽然感到一陣惡寒。
對方的模樣,彷彿是在魚身邊踱著步子的貓一樣,似乎正在琢磨要往哪裡下手……李寂眨了眨眼睛,告訴自己那無疑是錯覺,然後問道:「朱大人有什麼事麼?」
朱慶善「嘿嘿」笑了兩聲,然後沉默了一下,接下去彷彿積聚了許多勇氣似的終於抬起頭來,直直看著李寂:「李大人,今年已是二十八了吧?」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李寂的神色。
李寂皺了皺眉頭,不明白對方的用意何在,不過他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是啊,怎麼了?」
「是這樣子的,我家小女年方十六,知書達禮,也算齊整端莊……」朱慶善還沒說完,突然被人用力地從李寂身前拖走,李寂嚇了一大跳,然後就看到好幾張熱切的臉一下子湧現在他的面前:「李大人!我家的女兒(小女、孫女、外孫女……)XXXXXXX」
李寂有點暈,耳邊只能聽到無數讚美女子容貌德性的形容詞。他擦了擦汗,又縮了縮,試圖與面前一下子狂熱的大臣們保持一定距離,然後無辜問道:「哦……是這樣的麼?」那然後呢?他眨了眨眼睛。
眾大臣面面相覷:李大人平時都精明得緊,怎麼這時候有點犯傻?趁著同僚們發愣的當兒,朱慶善再度擠了上來,也顧不得整理自己被揪得亂七八糟的官服,一把抓住李寂的手,一鼓作氣說道:「李大人要不要和我家清兒見個面?」
李寂「啊」了一聲,然後慢半拍地開始臉發熱,咳嗽了一下:原來……是這個意思啊……然後心輕輕地抽痛起來,想到了遠方那春風裡的桃花……還有桃樹下微笑著的女子。
朱慶善的手被同僚們扯了下來,眾人被李寂的失神給驚了一下,然後把這個罪過歸到了朱大人的身上,一致地把朱慶善再度扯進人群裡,七嘴八舌小聲說道:「斯文啊斯文!你看都把丞相給嚇到了不是?」朱慶善駭得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倒是忘了指出身邊這群如狼似虎的同伴剛才似乎也斯文掃地了一下下。
只一下,李寂就振作了精神,這才看到面前已經亂成一團。他苦笑著挨個兒拍了拍正圍作一團的大臣們肩膀:「大人們,快早朝了,司吏們就要來宣了。」
眾人這才作鳥獸敵。
李寂拂了拂衣服,又有一瞬間的失神:他忽然想到,皇帝比自己老上許多……不也還沒有妻子麼?這樣想的時候,心神有些恍忽。明明與帝王那麼熟悉,但是有那麼一剎那,居然想不出言邑的模樣。
「宣,入殿——」有司吏站在殿前傳道,然後一級一級上垂首立著的司吏一層層傳著。眾大臣們依照品級依次排序,然後慢慢入殿。
李寂小心瞅了瞅身後,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這也算是逃過一劫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天的早朝風波僅僅只是個開始而已。
隨後的幾天,李寂家的門檻被說親的人磨掉一層,一時間,京城炙手可熱的話題變成:誰家大臣的閨女能成功入主李丞相家新官邸。圍繞著這一話題,眾多猜想紛紛出爐,更有好事者拿著人家的終身大事作賭注,紛紛打賭李丞相的婚姻到底會成為政壇強強聯手的好姻緣或者是政商勾結的新佳話……
話音甚至輾轉傳到李府管家周伯耳中,周伯呆愣半天後,決定讓府上的小青小紅帶著李寂的生辰八字前往月老廟求個姻緣,看看是哪家小姐比較配。
當然,求來的結果被李寂當場燒掉,此事不了了之。
言邑一開始聽說李寂將要娶妻時,活生生驚得把手裡的書冊燒掉了一角。
那時他正在書房,書卷看得乏了起身走動,青博輕輕敲門,是要添燈油的時候了。原本該是宮裡小吏負責的,但是言邑習慣了青博,長久下來,青博倒成了御用的掌燈者。
門敞開的時候,冷風和月光都襲了進來。青博正要開上門時,言邑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動作。
那冷風一陣一陣,燈盞雖然有罩子,但也吹得一明一暗。火焰呼呼,言邑隨手拾起書冊護住焰火。青博屈了屜身,手腳快速地打開燈罩。
言邑一邊擋著焰火,一邊問道:「外面冷了吧?等下外面值夜的司吏和守衛輪一番後,帶著去喝些酒暖暖身子。」
「謝皇上。」青博恭謹答道,然後又答:「倒是還好,也不怎麼冷,而且剛外面司吏還聚在一起講閒話來著,剛被我罰了。」
「哦?說什麼說得熱鬧,居然沒察覺到你?」言邑隨口問道。
「也沒什麼,聽說李丞相要娶妻了。」青博添完了油,側身去拿燈罩,卻聽到噗的一聲,他一驚。
言邑的書冊敲了一下焰火,一下子燃著了。
青博撲上去搶過書,扔到腳底下,飛快地脫掉外袍扑打著。所幸時機算快,倒只燒掉了些書角。
再抬眼時,皇帝陛下靠到了桌角,臉色陰晴不定地看著腳下的那本薰黑了的書。青博惶恐地跪了下去:「求皇上降罪!」
言邑回過神來,搖了搖手:「又不是你的錯,沒事,出去吧。」說完便轉到書桌後面坐了下來。
青博還要再說話,但見皇帝神色有異,精乖的內廷衛總管立刻告退,臨走關門時從那門縫間見到皇帝的樣子,心中一驚。
燭光照著言邑的臉,他的唇角堅毅,彷彿是在想什麼可怕的事情。
那日是照例的皇帝與丞相參事之時,才一進門,李寂便逮到皇帝的冷冷一瞥,李寂暗中嘀咕了下:看來皇帝不知道為了什麼心情很是不佳,自己要小心行事了。
結果商談到最後,言邑也只是眼神頗有些陰森而已。古怪的氣氛一直延續到公事結束。李寂趁著低頭時握了握拳: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的古怪的皇帝陛下。
正要告退的時候,李寂被言邑叫住了:「慢著。李寂,聽說你最近有喜事臨門?」
李寂一愣:「皇上何出此言?」
「還瞞麼?宮裡司吏都知道了,正在傳說李寂你不日將娶嬌妻。」言邑微笑,笑得很是和藹可親,但是卻讓李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不過比起這個,皇帝陛下口裡的「謠言」更讓他動容:「皇上從哪裡聽來的這番話?哪些人在亂嚼舌頭。」
許是因為自己臉上的表情真切,言邑笑得更是溫柔,銳氣倒是去了不少:「這麼說來,是假的?」
李寂擦汗:「李寂真是不知道這話從哪裡傳來的。」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李寂,你是不是哪裡欠下了風流債,招得人家要來討還?」
李寂聽著言邑的笑聲,脊背上一陣惡寒。雖然比起之前的陰森,這笑聲聽起來明朗許多,但不知為何,聽來仍有古怪之感。他再度握了握拳:果然最近噩運當頭了麼?
言邑慢慢把身體靠向椅背,手掌慢慢鬆開。看著李寂微有些戒備的神情,他的心情卻很是不錯,忽然又起了調侃之心,於是說道:「說起來,李寂你也真是老大不小了,真不考慮娶房媳婦麼?民間說娶個媳婦好過年,今年你入朝也有二年了吧,真耐得住寂寞?」
李寂忍不住抬頭對上君王臉上那一抹笑意,也不知道哪來的錯覺,只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他的心思一恍,忽然記起來,那是曾經在茶樓之上,兩人提到對於另一半的要求時,言邑也曾這樣半真半假地開著玩笑。
李寂心中一陣窘迫,忽然有些不悅了,一拜說道:「皇上取笑了。請容李寂先行告退。」說完,有些逾規地轉身離去。
他卻沒看到,言邑在他離去後露出的深深眼光。
結果沒幾天,朝中有好事者居然在朝務之間向帝王提出:「皇上,李丞相為了國家忠心耿耿,可是俗語雲要立業先成家,李大人也該顧顧自己的小家了。皇上您說呢?」此言一出,不少人微笑附和稱是,李寂的心卻是一提。
猛然間發現,即使可以笑對著說親的一波波人潮,但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在言邑的面前把自己的婚事當成一個玩笑……
他微微抬頭看著言邑的神情,真害怕對方也會說出「娶個媳婦好過年」這般的話。
然而言邑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後,對著眾大臣說道:「人說娶妻當娶賢,不過以李寂如此的風華,這話應該改成『娶妻當娶他所願』。你們也別急著催,李丞相忙於國事,你們就多擔待些,也好讓他有時間能找到自己的心上人。李寂要是看中哪家閨秀,不管是名門望族還是小家碧玉,我二話不說立刻就做這大媒。」
這一番話說得底下人哼哼哈哈,倒是再也接不下去了。
李寂忍不住再度看了言邑一眼,正好捕捉到對方瞥過來的一剎那,那眼裡的神色,李寂看不清楚。
(匆匆二載過去,在讀者大人們不經意之間,李寂已經年滿三十,言邑也已經三十七了……好老哦……已經是歐吉桑了=.=)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很早,十一月初的時候,京城裡就下了大雪。到了臘月,京城已經下了五場雪了。這是二十多年來最冷的一年。
才走出傅謨閣,李寂就狠狠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傅謨閣內燃了好幾個小火爐,令人忘了外面氣溫。
身後司吏小心問道:「丞相,還是坐轎吧?外面風寒,小心身體。」
李寂只是揮了揮手。這許多年下來,他養成了個怪毛病:每次入了宮城後就喜歡步行。某位陛下大人調侃說:「李寂你這把身子骨,也只有這時候能鍛煉鍛煉了。」
或許真是老了,李寂總覺得在案前伏得久了,起身時能聽到背脊處咯咯作響,倒好像是被人踩著用力踏似的。
話說回來,床笫之間時特別嚴重,每每在事了之後,李寂多數趴著不能動。而另一位仁兄則會悠然調侃,真令人感慨果然老天是有偏好的。
想到此地,李寂晃了晃身子。慢慢走下階梯時,只見面前一片銀白,亮得晃眼。明明已經是深夜了,卻如同初晨般的天光。身後司吏又小心提醒說道:「丞相大人小心,這雪剛又下了一陣,還來不及剷除,得待到天亮呢。路滑,您小心了。」他們都已經深知李寂不喜別人跟前跟後的湊著,都遠遠離著,也攙不著。
李寂微笑著:「外面天冷,把燈籠給我,我自己過去便是了。你們也早點歇著吧。又累你們熬夜了,真是對不住。」
「丞相說什麼話呢?您沒日沒夜地辛勞,我們算得了什麼。」司吏見李寂堅定伸出的手掌,考慮了一下也就把燈籠交了過去。慢慢告退後,再度感慨並且決定再向司屋宣傳一下李大人的高風亮節。
李寂慢慢行著,風吹著燈籠蕩著,在雪地裡映來很是詭異的樣子。腳踩在雪中,發出輕輕的聲響。遠遠可以看到夜巡的守衛沿著長廊走過,手裡執著的燈映著那些年輕的臉。李寂慢慢歎了口氣,拽了拽皮裘,只聽到輕輕的積雪被掃動的聲音。
從傅謨閣到宮門口有很長一段宮牆,夜裡一片寂靜,只有李寂自己的腳步聲響著。
才走到中間,就聽到另一個腳步聲響起。那是走得很急又很精神的腳步聲。
李寂笑了,停下來。一陣冷風吹過,燈籠的火焰閃了閃,李寂縮了縮脖子。忽然風就停了,有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又這麼晚?」
李寂微笑著轉過頭,就看到言邑半皺著眉很不贊同地看著他。而在言邑身後,青博遠遠地站在宮牆的一角,朝李寂半躬了躬身。
「你不也這麼晚麼?」李寂轉過身繼續行去,言邑的身體貼近時很溫暖。雪地裡兩個人的腳步聲應和著,悉悉索索的也就不寂寞了。
「對了,這兩天京城的情況還好吧?」
「已經開放了十一個善堂,糧食和暖衣也都運過去了。不過各處報上來的數字,直到今天京裡已經死了一百二十八人了,多數是年老體弱又不願意進善堂,還有二十餘人是乞討者。」
「我記得去年死者是一百零三人,今年連降五場大雪,看來各部各司還是盡了全力的。」言邑頓了頓,又說道,「你也莫要太過自責了。」
李寂的步子緩了緩:「昨日我到了城西,那善堂裡正在給一位老者置棺。我看到他的臉,青白又可怖。想到自身,忽然覺得此生真是空虛無比。」
兩人沉默地走著。李寂惆悵地笑了笑:「其實你我手底下,又何止這幾條人命。我入京五年來,多少事該做而未做,多少人該救而未救。每次想到此就覺得心裡難安啊。」
那火飄飄蕩蕩,天陰陰地直垂掛下來,一眼望去看不到邊際。天地間好像只剩下那一道連綿無境的宮牆。
還沒來得及更傷感下去,李寂的手便被人拽住了。
言邑的手指頭纏繞上來,指間是對方的皮裘溫柔觸感。李寂斜眼看他,言邑一直抬著頭,很堅定地微笑著:「所謂盡人事聽天命,你我所作所為對得起良心便是了。」
李寂笑了。
這話無論如何也不像是言邑說的,只不過是為了安慰他麼?
這樣微笑著,握緊他的手,一路走下去。
風很大,不過那個燈籠裡的燭火卻從來沒有被吹滅過。
遠遠傳來些細語:「又快過年了,青博,今年宮裡撥些年款給戶部吧。」
「是皇上。」
「今年打算怎麼過?」
「還不是一樣……對了,居然又是一年……李寂,你要有心理準備啊……」某人的微笑聽來很是不懷好意。
「呃……什麼事?」
「……有錢沒錢,娶個老婆好過年。雖說今年因為大雪的事情還沒人有心思,不過我聽說朱慶善對李丞相你依然是志在必得啊。」
「撲通」一聲,彷彿是某人腳下一個踉蹌摔了個狗啃泥,然後是一陣哀號的聲音:「為什麼!明明你也是!為什麼只逼我不逼你!」
「等他們夠膽的時候你再嚎吧。」
……
早朝結束後,李寂在眾臣還在行禮告退時就悄悄退了出去。殿上某人投來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李寂沒空理那個身居高位的人,走得迅疾無比,好似身後有惡狼即將撲食。
言邑慢條斯理地看著殿下眾臣慢慢離去,李寂的身影早巳經消失在遠處。他垂眼,掩飾了唇邊那一抹微笑。
果然如言邑所料,臘月中,李寂家的門檻就迎來了已經沉寂近一年的說親風潮。自從兩年前開始,每至年前,總有不少王公大臣們托人求神地委託向李丞相帶去垂青之意,奈何那李家的丞相每每如同塊榆木疙瘩,冥頑不靈。如同此刻,李大人絕塵而去的腳步後,不知道有多少人礙於帝王還在高堂之上而不敢放縱追趕,自然李大人也看不到多少大臣扼腕又喪失了一個良機,順便感慨一下自家閨女不知道還能不能熬上一年大好韶光。李大人,你害了多少豆蔻少女慢慢變老……只可惜,誰也沒膽敢使出霸王硬上弓等終極絕招,因此也只能由得丞相大人推搪下去。
待眾人得以步出朝堂時,早已經看不到李寂的身影。偌大一片宮城,那人腿腳居然如此之快。
有人輕聲歎息:「李大人什麼都好,就是可惜……」
「聽聞他本有中意之人,後來那人反嫁他人,李大人從此鬱鬱,倒算是假鍾情之人。」
「鍾情本是好事,可是有時太過死心眼也就……」
「是啊是啊,就是這個讓人惋惜。以李大人的權勢地位,也該有家有室才稱得上圓滿。如今這般算是什麼光景呢?」
「你說……這李大人……該不會是有什麼不妥吧?」
「別亂說話!」問出前一個問題的人立刻被人喝止,聲音低了下去。
眾大臣們慢慢走開,躲在角落裡的李寂才敢出來,正好與守在殿外的青博打了個照面。瞭解於心的青博微微一笑,看著李寂苦笑著擦汗。
青博笑道:「李大人,老是這麼躲也沒辦法啊。」
「除了躲之外我還能做些什麼呢?」李寂頗有些怨念叢生:明明只是婚姻私事,為何每每弄得如同喪家野狗。
說話間,殿內有人轉了出來,正是言邑。李寂與青博共同行禮。言邑抬了抬手笑道:「李大人還沒走麼?」
李寂聽出他口中玩笑之意,不假辭色地揖了一揖:「臣這就走。」
言邑明白這人估摸著有些生氣了,摸了摸鼻子,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到殿下有吏急走而來。青色的天光裡,那吏人的臉看起來很是惶恐。
李寂本來轉過身欲走,也看到了那司吏,神色一肅。
青博立刻迎了上去,從司吏手中接過一份奏報,與那司吏耳語幾句,面色白了一白。轉過身時,看到殿上兩人並肩立著,青博走至帝王之前,李寂默默退開兩步立在下首。青博說道:「皇上,南定王薨了。」
李寂乍聽得這一句,第一反應就是抬頭看言邑。從他的角度,恰能看到言邑緊緊閉著的嘴唇嚴厲地往下拉著。沉默只一剎那,言邑很快抬了抬手,青博便將那份奏報呈了上來。
李寂默默地再退開兩步,不去看帝王的神色。那一剎那的沉默,他窺到了帝王心底深深的無盡的黑暗。
平元六年臘月十八,南定王言淙結束了他的一生,就在三個月後,初春將來的時候,繼承了南定王位的言淙長子言望被其弟刺殺,南定王封地自此分崩離亂。
而在這場鬥爭中,帝王言邑一直保持著沉默的態度,無論是在得悉自己的親侄子正在互相殘殺,或者知曉王族兩派起兵爭鬥。
明眼人都能看清關節:對於死去的言淙並無感情的言邑正想趁著這一場叛亂,進一步削弱已經被奪了兵權、減了封地的南定王一系。
然而,即使如此,事態仍隨著言邑的想法慢慢進行著。
春天到了,京城裡熱鬧非凡,遠在千山之外的那個離亂的諸侯之地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南地的烽火絲毫不及京城,只除了以往來自南地的一些果蔬珍寶在京城中絕跡之外,一切秩序正常。也只有家中親人不幸還留在南地的人們才會念叨著:「這世道,什麼時候才是個太平……」
對於京城人而言,生活很平靜,油鹽醬醋柴米兒女,除此外少有波瀾。當然,太平盛世免不了一些小插曲,這一回的插曲是……李寂李大丞相被逼婚了。
說起這李大丞相,那可真真是了不得,年少有為英挺不凡,為人儒雅端方公正不阿,端的是大好男兒一名。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李丞相如今已經是三十而立,家中尚無妻無子,甚至沒有妾室。市井中早有好事之人猜測這李大丞相是否不能人道,更有惡毒者猜疑李家大人是不是男風愛好者……
可惜,據可靠線報(就是出入李家的那個賣菜的張伯的兒媳的好朋友的小姑子啦)說道,李家上下僕人不多,僅有老奴一個(太老了,不夠美形,不予以列入考慮範圍內)、家奴四人(這四位倒是相貌堂堂……打住,不要亂滴口水,這是不衛生的……這四人都已經有妻有子了,而且聽說家庭和睦,沒有傳出什麼可疑消息)、婢子兩名(這兩位長得倒是一般,雖然有空間……但是兩人也已成婚,夫婿正是前面提到的四人家奴中的一半),除這七人之外,李家府上僕人簽的都是五年約,在豪門中算是流動人口,也可以不予考慮,更何況這些人等大多數沒姿沒色,沒才沒華……
經過一系列的排查,基本上可以肯定李丞相在家中圈養美貌小婢或者小弟的可能性極低,而李寂大人的行蹤基本上是兩點一線(朝廷、家裡,家裡、朝廷),也沒有可能出去拈花惹草……那難道真如市井傳聞,此人不能人道?
即使不能人道,李大人的妻子之職還是爭搶者眾。李寂是當朝紅人,而且看這架勢,還有至少一二十年能繼續在朝中發紅髮紫。誰家姑娘要是能博得其垂青,那無疑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如同一場大戰,而戰役之始發源於三年前某位朱姓大人在朝廷上向李丞相主動「推薦」自家小女。時隔三年,這場戰役已經趨於白熱化了。傳說中這兩個月來李家每個月接到的各房閨秀畫都需要板車來拉;又傳說李家那位管家周伯每次出門都會被人圍追堵截,只因為周伯在李家具有除主人之外的無上權威,也因為如今已經沒人敢堵正主兒李丞相了……諸多傳說,眾說紛紜,總之歸納為一點:要是能把閨女扔到李丞相床上弄個生米煮成熟飯,那李丞相的床一定被環肥燕瘦給壓垮……
說到這一八卦話題,怎不把重要而無味的政治話題給沖淡呢?
而此刻,某個茶樓內,某兩人正因為周圍人們口水到處亂灑的談論話題而笑著,區別在於,一人乃是苦笑,一人則是陰笑。
苦笑的自然是緋聞第一號男主角李寂李丞相,而身邊那位則是他的地上另一半,言邑言氏帝王。
李寂苦笑著喝下一口茶,苦笑著看著對面的笑意,苦笑著問道:「你笑夠了沒有?」
「老實說……沒有。」
「你已經笑了三年了,為什麼還不厭倦呢?」
「如此值得日日常新回味的話題,我怎能厭倦?」言邑的笑容看來的確有些欠扁。
李寂看了他一眼,沒再吱聲,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那些人流,忽然說道:「你看,今天是花市之日,來往的人真是多啊。」
言邑望下去,正看到一個小女孩的笑臉。那女孩十歲光景,穿著條粉色的錦袍,被個少婦攜著,手裡則握著一枝明黃花束。許是看那茶樓的招幡,小女孩抬起頭,恰好看到了言邑。那女孩子眼睛明亮,好奇地看了一眼帝王后,居然衝他笑了笑。
言邑心中一暖。
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如此之善感,而自從認識李寂之後,心也柔軟了許多。因為自己鍾愛的那個人,雖然看似冷靜,實則是個溫和細緻的人。越接近,也就越受所感了。
李寂看著那小女孩離去的身影,忽然又說道:「今天呈上來的摺子你看了沒?南方匪起作亂,有城池報來,幾百戶人家被劫,有幾十口人被殺。」
言邑的臉一下子陰沉起來。
李寂慢慢轉過身,直直看著陽光下的言邑:「你……還不起兵麼?」
言邑不答這個問題,卻說道:「你明知道我心意,多說無益。」
「世人無辜,需要陛下體諒。」李寂皺起了眉頭,冷冷說道。他也不顧兩人是身在鬧市,直接用了敬稱。
「我道你為何選了今日約我,原來是為了提出這件事。」言邑聲音冷冷。
「那陛下呢?我聽說最近之所以如此多的大臣再度提及我的婚事,應當是陛下的意思吧?我知你不喜我多關注南疆,但以如此手段來對我,李寂有些心冷。」
室內氣氛降至冰點,兩人對峙,互不退讓。
直過了半晌,李寂的眼光才柔和下來:「京城百花盛開,南疆淒風苦雨,陛下,於心何忍。」
「凡事必有割捨。」
李寂不語了,只是深深看著言邑。言邑的眉心有道很深的痕跡,結果,他只是歎了口氣。
兩人自茶樓離去時,李寂在前走得很急,而言邑則看著那個人倔強的背影,手掌成拳緊握。
這個世界上,也只有這一個人敢走在帝王之前。雖然平日裡的李寂恭謹無比,但是沒有任何人會比言邑更瞭解,恭謹的底下,還有偶爾冒出來的倔強脾氣。
也只有這個人,會以背影對他了。
悔麼?
言邑深深地歎了口氣,急步追上去。
小吏藥雨輕手輕腳地給燈添油,添完後才發現,自己的響動根本沒吵著伏案之人。李寂的眼下已經有些陰影,但看他氣色很有些煩躁。藥雨想了想,走到隔壁小間端了碗茶,給李寂放在手邊。李寂這才發覺,抬頭道了一聲謝。
藥雨輕聲說道:「李大人,也該休息了吧,難道今天晚上又在傅謨閣睡?小心身體挨不住。」
「不打緊。我這兒沒事了,等下你幫我叫外面阿南先去隔壁間睡,再幫我把內間的榻上鋪好被子就可以走了。」
「大人……」藥雨有些為難,但李寂早已經伏了下去,沒聽到他的叫喚。藥雨皺了皺眉,沒辦法,還是得照做。
才剛打開門,外面守著的李家家丁阿南早已經探頭過來,輕聲道:「大人這回又睡傅謨閣?」
「嗯。」藥雨點了點頭,添了一句:「都十來天了,這身體能扛得住麼?」
「我家大人就這個驢脾氣,怎麼拉也拉不回。藥雨,你且隨他。周伯看著呢,一日三餐地進補,沒事沒事。」阿南大大咧咧地揮了揮手。
藥雨撲哧一笑:「真不知道李大人是你家大人還是我的大人,有你這麼說話的麼?李大人讓你先休息去,你進來吧。」說著,把門打開些。阿南早已經熟門熟路,聽得便進門,也不要藥雨安排,入了專門的司事間,那裡有鋪可以休息。藥雨又入了內堂,把事務都料理好後,才告退離去,但埋首於案牘的李寂並未聽到他的告退。
四下一片寂靜,只聽到燈焰偶爾的嗶剝響聲。
門忽然開了,一陣冷風吹了進來,阿南從司事間閃了出來,警惕的眼睛看到來人後立刻和緩了下來,正要行禮,卻被來人止住。言邑揮了揮手,阿南會意,便退了回去。
如此響動,李寂依然充耳不聞。直到言邑走至他身邊,遮住了燭光,李寂才抬起頭來,驚叫了一聲就被言邑按住了肩膀:「莫怕,是我。」
李寂定了定神,問到:「皇上這麼晚不休息,到傅謨閣莫非是有什麼緊急之事?」
言邑被對方生疏的語氣滯了一滯,本來還是微笑著的臉陰了一陰,終於捺下脾氣,好言好語說道:「你也知道這麼晚了?這些日子你天天熬夜,如何受得了?」
李寂怔怔看著桌上書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就是不回話。
言邑忍不住把手按到了書卷上:「你究竟是想如何?」
李寂的眼光慢慢地隨著燈光下那雙手往上移,直到面對著言邑冰冷但蘊了憤怒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李寂說道:「求皇上准許,李寂要去南疆。」
言邑的手一下子從書桌上滑落下來,看著李寂嚴肅的神情,過了好久,才能開口說道:「你……要去南疆。」
「是的。李寂一定要去。」燭火下,李寂的眼睛很亮,令人無法逼視的神情。
燭火「撲」的一聲,暗了暗,又亮了起來,照著兩人全都有些發白的臉。
平元七年五月,當朝丞相李寂離奇地入南疆弔喪,當然,誰都知道名為弔喪,實則治亂。這是朝廷在沉默了三個月後第一次亮相在曾是南定王言淙的地盤。
這次弔喪,李寂擔任欽差,卻帶了一千精兵,另得皇帝調遣兵馬的將令(陳的調兵符共三級,而這次李寂拿到的是第二等,即能夠不經當地轄區統領准許即可調動軍隊,但每次能調動的人馬以兩千士兵為限)。
即使如此,這個行動還是讓不少人極為關注。此舉莫非意味著當朝皇帝言邑終於拋棄了與死去的兄長之前的心結?還是言邑想要趁機再收政權?可是去的人那麼少,好像又不像……
這去的人選也是個話題。李寂是當年言淙失勢的主要幕後推手,這回他入南疆,到底又抱了什麼樣的意圖?
在一切看似迷茫的情況下,又有一種新的猜想熱騰騰出爐。那就是:李寂是不是因為家裡被逼婚過甚才出此下策,到南疆避難!?
此種猜想剛一出台,就被不少有識之士紛紛追捧,而且言辭有據,聽來很是有理有節:這李寂帶了這麼點點人過去,擺明了是不想過度干涉南疆事宜。既然不想干涉,幹嘛還要去呢?此為其一。
其二,李寂乃是朝中紅人,皇帝信任的主事大臣。怎麼這回無端端就要丞相親自出馬了呢?又不是說朝中無人。
其三,李寂乃是文官,文官入亂地有何可為之處?
綜合下來,只有一個原因勉強可信:肯定是李大人煩了滿目鶯燕的生活,所以藉故找了個理由開溜……
雖然這一理由初聽荒誕,但是不經意間卻成為街頭巷尾最火辣的話題。可憐李寂的出行目的就這樣被默默地歪曲了。
李寂出城那一天,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面接過了帝王手裡的兵符。那帝王的眼掃來,是這許多年來第一次的冷然目光。然而丞相大人只是默默接過,行了一禮。
隨著兵士離開的李寂一直沒有回過頭,也是因此,沒有見到言邑那雙可怕的眼睛。
那一夜夜清如水,李寂終於可以安頓下來時,已經是中夜了。他站在營帳間的空地上,遠處的篝火一點點燃著,這個世界很安靜,能夠聽到宮裡聽不到的蟲鳴聲。月光一直照下來,照在指間如同流淌著的清泉。
他抬起手,忽然想到,遠方的人兒,是不是也正在看著這月光,抬起手掌,握住惆悵。
那一夜夜清如水,言邑卻一直沒睡著,最後終於抱了條輕衣走到窗前。窗前有幽幽的燈盞,隱約照出守衛的身影。
一切很安靜,那月光如同清泉般流進他的窗戶,照出一室清冷。
很模糊地思考著,如果那個人在的話,是不是會朝他微笑著,抬起手掌,接住那如洩的水色光華。
思人遠隔千重山,相思滋味,誰能體味。
李寂的行程讓部下很是不解。明明一天能行進的路程,李大人偏要拖作一天半,令將士議論紛紛:果然是文官作風。阿南每每不解地催促,李寂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慌不忙,令人急也急死。終於,時隔足足七天後,李寂一行人馬到了南疆邊界。
照手下偷偷傳說的說法,那真是「黃花菜都涼了」。但是發展卻令人很有些意外:
李寂初入南疆,並沒有遇到如人們預想中的冷漠眼光。很早得到消息的言淙二、四兩子紛紛趕到,希望能招待從遠方來的欽差。
李寂微笑著,帶著區區一千人馬揚長而入南疆,所到之處,只見兩位王子的悉心款待。沿途甚至沒有看到血腥場面。看來這線報來得果然早,就連傳說中的戰場都已經打掃乾淨。就這樣,在兩人的帶領下,李寂繼續朝南疆都城承普行去。此時,李寂對兩位王子聲稱的理由是:「皇上聽說南疆有匪作亂,念及兄長初喪,而言望又突然暴斃,兩位王子必然心中悲痛。皇上體恤,命微臣來幫南疆分擔些雜務,同時也是代皇上前來弔喪。」一席話說得圓圓滿滿堂堂皇皇。兩子言琳和言珈點頭稱是,又表示感激。其馴服之色令李寂身後不少人得意:看來這裡的事情出奇簡單好了結。
在南疆的第一夜,李寂並沒有選擇兩位王子分別安排的住所中任一處,反倒是住進了南疆有名的寺院之中。這一行徑也令不少人為之瞠目:好端端大宅不住,卻要伴著青燈木魚古佛麼?這李丞相雖說早聽說清心寡慾,也不能如此吧……好歹兵士也得好好休息吧,卻偏偏下令他們駐守在古寺周圍的空地上。
令人吃驚的是,言琳與言珈居然也相繼住進了寺院內,稱是要為父親與兄長誠心祈禱。於是乎,南疆目前最有權勢的、同時又具備微妙關係的三個人住進了一所小小的寺院,令住持幾乎手足無措:好不容易沒讓戰火毀了寺院,這三人前來又是什麼意思呢?莫不是無妄之災?
之後幾天,時間平緩滑過。言琳與言珈對李丞相恭恭謹謹,幾乎是言聽計從,令早先認識他們的人都很有些驚訝。
如此的事態讓阿南百思不得其解,終於在第三日老老實實地向主人討教其中的奧妙。李寂當時正看著言琳言珈兩人呈上來的各地「災情」,聽到阿南的問題後微微一笑,抬頭說道:「此二子勢均力敵,才能僵持三月發動變故,否則三個月前言望就坐不上南定王之位。而這兩個月來,兩頭猛虎拚搏至今,也已快至強弩之末。此時我來,倒是給了兩人一個梯子,也給了兩人一線生機:誰要能把王朝的丞相『請過來』,誰就得到了最後的勝利。你說,他們能不聽我的話麼?」
阿南恍然大悟,嘿嘿笑了一聲後走了出去,摸了摸自己的寶劍,感慨英雄無用武之地。
然而,世事並非總如李寂所料。此一教訓在小漸身上得過,在言邑身上得過,奈何我們的丞相並沒有記得那些慘烈的教訓。
所以,當他面對著言望憤怒的寶劍時,李寂完全愣住了。
帶著古意的劍直指著自己的喉嚨,李寂想到的卻是「不錯的寶劍」這樣無關緊要的問題。面前那個人極瘦,蒼白的臉上有著一雙熟悉的眼睛,正是這雙眼睛以及心中不祥的預感讓李寂脫口而出:「言望!?」
對方的手開始顫抖,抖到李寂擔心那把劍會隨時掉下來,然後,男子的眼睛變得堅強,手直直的伸出,冰冷的劍鋒終於觸到了李寂的咽喉……
一切很安靜,一切一觸即發。
那是個寧靜的晚上,夏天的蟲兒叫得歡快,本來言琳專門設了筵席邀請李寂,李寂也應了,專門過府赴宴。但是到了中途,言珈也入了席,才過一會兒,兩兄弟便陰陽怪氣地爭執起來。李寂正因為南疆可怕又紛亂的事務而頭疼,眼看著氣氛不佳,便小心翼翼溜進花園想要透個氣。才剛靠到一棵樹下,就被身後竄出的人影嚇了一跳。那黑影一把拽住他,輕聲但急迫問道:「京城裡來的大官在哪兒?」
月光照清兩人的眼前,兩人同時一呆:李寂看到的是一雙熟悉的眼睛,對方蒼白的臉上有著一雙憂鬱的丹鳳眼,其中眼神令他感到十分熟悉。這個削瘦的年輕人穿了一身黑衣,看清李寂時微微吃了一驚,然後唇緊緊的抿了起來。李寂感到莫名的眼熟。
而那年輕人,則是看清了李寂一身的華服,他揚起了手裡的劍,指住了李寂的喉嚨:「你就是李寂?」
李寂不答。那劍光閃耀著,他的心念一動,如此劍拔弩張的氣氛讓他想到的是另一個人,李寂脫口而出:「你是言望?」前天他剛好看到過言淙與其子言望的畫像,
畫者畫得極為傳神。言淙且不表,那言望的一雙眼睛充滿了莫名的抑鬱和緊張……正如同眼前這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的手開始顫抖,李寂睜大了眼睛:對方的反應讓他感到害怕。明明言望應該是死去之人了吧?
然後,男子的眼睛變得緊張,手直直伸出,冰冷的劍鋒終地觸到了李寂的咽喉。
李寂吞了口口水,慢慢伸出一隻手,朝男子豎起:「你是言望。」
「是。」男子終於回了話。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沒有事麼?」
「人人都道我死了是麼?」男子壓抑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讓李寂的手掌心微微滲出了汗水:那是異常痛苦的笑聲,那是本不屬於應該是王族的人的笑聲。
李寂再度嘗試開口:「沒事就好,言望,這些日子你在哪裡?」
「沒事就好麼?我以為人人都希望我死掉!」男子的眼睛變得更加憤怒。
李寂聽到自己的喉結在艱難地蠕動著,他笑了笑:「為什麼這麼說呢?你找我是有什麼事麼?」
「不要如此偽善,你我都清楚,最想要我死的就是言邑就是你了!」
李寂正色:「言望,我雖不知你遇到了何事,但是帝王之名諱豈容你如此稱呼?」
「何必假惺惺?若我死了,你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挑起南疆的戰亂,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得收漁利!全天下人都知道,李寂,你們有的什麼心思,為什麼直到現在才介入,你道我不知道麼?」言望的聲音漸漸激動起來,李寂暗叫不好,感覺形勢漸難掌控。但是或許是因為筵席太受人關注,這個小小角落的異狀竟然沒有任何人發現。
陰雲漸漸遮住了月亮,言望的聲音響起:「今日我就殺了你,以報答言邑見死不救煽風點火的大恩!」
李寂閉上了眼——我命休矣。
「且慢!」(=.=||忍不住插花下……好……老土啊!)
有一人從假山後轉了出來,言望吃驚地轉過頭,而李寂也看到了萬萬沒想到會出現的人——言邑。
言望瞪大雙眼看著一身風塵的男子,然後艱難叫出:「……皇上……」
「放開李寂。」言邑站到了言望的右手邊,看了一眼李寂蒼白的臉,然後朝言望冷冷說道:「放開他。」
言望握著劍的手更加用力地握緊:「憑什麼?」
「我知道你心中必不服我,你要動李丞相,也不過是為了打擊我罷了。好,今日我不是皇帝,也不是你的叔叔,我們只以男人的身份,我要求你,放開李寂。」
言望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困惑:「為什麼?你若不是君王不是長輩,你又有何資格來要求我?」
「我們言家的男兒,從來不會推諉自己的過錯,把責任嫁到人家頭上。你死去的父親不曾這麼做過,我幾個兄長都不曾這麼做過,就連我的侄兒……言謙也不曾這麼做過。自己做的事情,無論對與錯,都要由自己一肩挑起。這個天下,只有這樣的言家人才能掌管。而你呢?你在幾個兄弟間雖最無勢力,不過近幾年卻受到你父親的寵愛。你人又不笨,當然知道這王侯之位不會那麼容易坐穩。面對弟弟的野心,你不但沒有加以防備壓制,反而如此輕易中了他們的詭計——我聽說,你所遭遇的那次刺殺是三個月來的第一次——你到今天這種地步,我和李寂有無推波助瀾?言望,你捫心自問,你是否有愧於心?你今日冒冒失失出現,即使能殺得了李寂,又能逃脫得了麼?難道你這次又要累得助你逃脫的幾個老臣下丟掉性命麼?言望,若你只是如此,那麼你命中注定掌握不了江山,上一次言琳言珈沒有殺掉你,下一次一定會!」月光下,言邑目光炯炯,而言望的眼睛則越來越黯淡。說完這番話後,言邑便不再開口,只是冷冷看著言望。
那月光漸漸從烏雲中透了出來,慢慢灑到樹上,樹葉把月光剪出一片片陰影,照在言望的臉上,他的眼睛閉了閉,劍終於落地。他踉蹌著退去,失神地叫著「罷罷罷」。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徑深處,李寂才吐出了一口氣。身體被人擁進懷裡,那個人的身上還滿是沙塵的味道。言邑把頭埋進了李寂的肩窩,長長歎氣道:「還好這小子還有些起碼的自尊。」
李寂無言地回抱住顫抖的愛人,腳步向後退去,轉到了樹叢的背後。
過了許久,李寂才推開言邑,言邑的臉上還有著慶幸,但李寂的臉卻是一片平靜:「你為何而來?」
言邑答不出話來,月光下,李寂的眼神告訴他,某人要清算了。
李寂繼續說道:「你明知道自身在南疆並不受歡迎,還這麼簡兵輕從地出行?你明明希望南疆這爛攤子繼續爛下去,又為何而來?」
言邑不答。
李寂再度逼問:「你可知道你萬一出了什麼事,對於陳是如何影響?你可知道我花多少心血才換來南疆這暫時的太平,你又想如何?」或許是因為剛才的事件驚魂未定,李寂的問話聽起來咄咄逼人。
言邑還是沒有回答。
李寂甩袖,冷下臉,退開一步,「若陛下答不上來,李寂只能請陛下回朝,越快越好,免生事端。」
正要甩袖而去的時候,袖角被人拽住。李寂慍怒地轉過頭,卻被言邑拉進了懷抱:「你沒事,真好……」
很溫暖的懷抱,李寂的心就那麼一酸。
剛才被劍指著的害怕慢慢地襲了上來,他這才感到手足冰涼。
言邑拽住了李寂的手,輕聲說道:「好吧,我錯了。」
李寂閉上了眼睛。
那人的聲音還在響著:「我不該為了一己私慾任性妄為。事情本來有更好的解決途徑,剛才向言望說的那番話是錯的,置之不理,正是推波助瀾。」
李寂伸出手,抱住了那個驕傲地低下了頭的人。
夏天的蟲子再度叫了起來,有微風吹過樹梢,那蟲子的叫聲輕了下去,很快又再響起。
這是一個溫暖而透明的夜晚,遠處的燈光明亮,那筵席上偶爾傳出觥籌交錯的熱鬧響聲。可是那些都很遙遠。
月光如水水如天,只不過照出,兩人站在一起的身影。只是那麼並肩立著,好像就能抵禦一切風雨變幻。
半個月後,李丞相班師回朝,大功告成。南定王一位傳與二子言琳,南疆之亂也交由言琳平定。而言淙四子言珈則被賜與原屬於南定王下的封地一處,那裡是南疆最豐沃盛產的土地。簡言之,李寂之計一點也不妙,正是「兩方各打三十大板,再各獎勵糖果一塊」,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也可以叫作「大棒加金元」的戰役。
雖然並不是如何高明的招數,但由於前期的對峙而各自傷了元氣的言琳言珈也無力反抗。自此後,南疆安定了好些年。當然之後又有變亂,但這已經不在本番外描述之列了。
話又說回來,李丞相回朝後,大家終於明白了李丞相為何不相親的苦衷:據可靠線報稱,李丞相是虔誠禮佛子弟,若不是為了天下之故,早已經拋卻塵緣遁入空門。但是,虔誠的李丞相還是在佛前許下誓言,說是此生不娶,願為天下效盡心力。
何來此言?聽說好像是從南疆某處高僧處得知。李寂丞相大人一入南疆,首先拜訪的就是這位高僧啊!
這個理由雖然聽起來很令人感到惆悵,不過總算全了李寂大人忠義之名,也有好事之人曾經探究這位高僧是不是個美少年,但結果當然是失望而歸,而且還被剛剛興起的「李寂丞相護衛隊」痛扁了一番,從此不了了之。
也正是從此之後,李寂大人擁有了一批死忠擁護者,擁護者們大多數是從十六歲到六十歲的女子,原因是……「人家夠帥,夠憂鬱,而且誰也得不到他哦!」說到這句話時,女性朋友多數會作西施捧心狀,讓周圍男子無不有吐血之感。
正所謂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也不知道,何謂真,何謂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