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時辰一到,人群中便出現了騷動,紛紛讓路給風塵僕僕連夜從楓晚山莊趕來的莊主夫婦及陪同他們前來的各大門派長老。
「哈哈哈!」突地一聲長笑,不知何處樹上躍下一人,著地時腳步浮晃了一下,「竟有這麼多前輩來捧場,趙某真是榮幸至極呀!」
嘩——內圍的好事之人都退了一大圈,都忌憚著這據傳能吃人功力的邪魔。前幾日與剎血門主交過手的人此刻都不由驚詫:才幾日不見,這人怎麼憔悴若此!
少林慧覺大師上前一步,宣聲佛號:「阿彌陀佛,施主意欲公開了結此事,老納幾人願為施主見證。」
「嘿,」那人嗤笑一聲,「臭和尚不老實,這裡長眼的人都能看出我此刻挑戰楓晚山莊莊主簡直是自尋死路,還想逼我找死?嘿嘿,你們少莊主那一掌可真重啊。」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慧覺細看他面相,合十道:「施主臉色灰敗,目光渙散,確是重傷在身。既然如此,為何要定下今日之約?」
「自然是找你們有事。」那人冷笑連連,提高了聲音:「各位……道貌岸然的江湖正道,你們都知我師伯是幾十年前縱橫江湖的剎血老魔,卻無幾人知曉他還有個弟弟,便是我師父。我師父雖不及師伯天賦異稟,但之剎血心法也學了個十之八九,只是他心不在江湖,沒什麼名氣罷了。」
「二十幾年前,我師父聽聞師伯在江湖上樹敵甚多,擔心他遭遇不測,便遷去與他同住。想若是我師父師伯聯手,普天之下誰能動得了他們!誰知恰逢我師娘臨產,師父不過下山了幾天,便被夏莊主和他義兄乘隙上山,聯手殺了我師伯!」
這段武林秘史一經揭開,眾人都被吸引住了,凝神靜聽。慧覺大師一皺眉,「此事老衲也略知一二,當年夏莊主根本不知你師父的存在,這只能說是天意。」
那人不加理會,逕直說道:「可想而之,我師父是如何之悲憤!他立誓要為長兄報仇,但不知為何自己卻不親自動作,只是收了我為徒,將剎血心法傳授於我。十年前,師父突然沒有交待就消失了幾日,回來時竟已是奄奄一息。他交與我一封密信,囑我日後大業告成或是遇上緊急情況才能開封,依信外名姓將信送往一人。他再三囑我不可私拆那信,便撒手人寰了。」
「我自小由師父養育成人,縱使別人斥我們為邪魔歪道,這點恩情還是懂的。從此我潛心苦練,花費十年時間秘密佈線,更用了短短數月成立剎血門,沒想到竟被自詡為名門正派的小人以卑鄙手段教我陰溝裡翻船,一夕之間前功盡棄!我想起師父臨死之言開了密信,收箋者名姓卻大出我所料,驚疑之下,我私自拆了信看,竟得知……」
「得知什麼?」見他有意賣關子,丐幫幾位性子急躁的長老忍不住出聲喝問。
「得知……」那人嘿嘿一笑,「臭和尚,還有那邊那幾個老乞丐,你們移近一些,我擔心有人會殺人滅口,嘿嘿……」
丐幫幾位長老被他如此出言不敬,不由面露怒色,但在這緊要關頭又不好發作,板著臉戒慎地上前幾步。
「我得知……原來我還有一個小師弟,況且還是大有來頭,他若得勢,可不像我創立一個剎血門那麼簡單……必將一統江湖!」
眾人面面相覷,慧覺一宣佛號:「施主所言可屬實?」
「嘿嘿,我今日來便是與你們做筆交易的。我將小師弟的所在告知你們,你們今後不得再追查我下落。」
幾位長老低聲商議了一下,仍由慧覺出面應允:「若施主沒有妄言,我等便答應施主的條件,只是仍要消了施主身上的邪法。」
男子哼了一聲,突然轉頭道:「小師弟,沒想到我們師兄弟會在這種情形下相認吧?或者我該稱你為……楓晚山莊未來的莊主?」
天地間立時一片死樣沉寂。
「不可能!」驀地一個尖銳女音打破這片沉寂,眾人都隨她驚跳了一下,原來是護子心切的莊主夫人,「絕無可能,清兒從小就在我看顧下長大,插足江湖後也鮮少離開山莊,況且你師父死時他只有十一歲,怎麼可能拜你師父為師?」
剎血門主又是嗤嗤冷笑,「他不僅拜我師父為師,他還是我師父的親子!」
此言一出,群雄嘩然,幾位長老發力喝了幾聲才壓下這陣騷動。
「我師父報仇心切,卻也不想僅僅殺了你們這麼簡單,他要給所謂的名門正派一個教訓!因此他將剛足三月的幼兒丟棄在楓晚山莊門前,他知你們自詡正派,定然會收留這名棄兒。但他沒想到的是,你們不僅收留了他,還對外謊稱是親兒!師父九泉之下,定要放聲大笑了。夫人,你又要否認了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臉色蒼白的莊主夫人身上,她嘴唇顫動幾下,卻是發不出聲來。
她的丈夫突然跨前一步,環視全場,緩緩說道:「清兒確非我們親生,不過——」他沉下聲來,「他絕對不會學什麼邪術妖法,眾位別忘了,尚是他領著諸位滅了剎血門。至於他的出身,絕非我與內人關心之事,我們之前視他為親生,今後也會待他如己出!如果這樣就不叫名門作派的作為,那麼,楓晚山莊從來也沒有自詡為名門正派過!」
眾人都被他語氣中的凜然震住了,一時竟無人敢吭聲。
剎血門主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下,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夏莊主這份氣度真令人敬佩,可惜你信錯人了,他不僅身懷剎血心法,只怕比我還高出幾成——小師弟,看來你這幾年來也很努力在『吸人』嘛!我知你們不信,那我再告訴你們,習得剎血心法的人,肘間必然會出現一個血紋,顏色隨功力加深,我正是以這一紋樣作為剎血門的徽標。」他拉起左袖,果然在肘間有一個粉色水紋浮記,「那日我在連湘閣第一次與他交手時就覺得奇怪了,我師父說剎血心法可化天下不同源的內力,但那日我非但化不了他的內力,還險些被他吸了去。如今看來,這一切都有了解釋。」「哈!」莊主夫人竟然笑了,「這更不可能了,清兒十歲時我還替他縫補過衣物,他肘間絕沒有什麼標記!清兒,讓他們瞧瞧。」
夏晚清置若罔聞。
「清兒?」她乾脆親自動手拉起他的衣袖,瞬間便呆住了。
養子蒼白的肌膚之上,一個妖異的血紋深滲其中,竟似要滴下血來。
「怎麼可能……」她失神低喃。
一直垂眸不語的夏晚清忽然揚臉,朝她輕輕地笑了。那笑容竟是無比溫柔,也無比詭異。她不覺倒退一步,眼前突然便失去了兒子的身影。
守在剎血門主近前的幾位長老只覺雙眼一花,鬼魅般的白影已越過他們,一掌輕輕印在了男人的胸口。被襲之人雙眼緊盯著夏晚清的面容,似乎對他拍在自己胸前的掌一無所覺。
「為什麼……」他說,殷紅的血絲開始順著嘴角湧下,「……你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一切呢……」
終於還是憾恨地倒下了,其實一開始就沒抱著存活之心,師父的信不僅揭開了夏晚清的身份,也銷毀了他的生志。信中,師父吩咐這個人,問鼎江湖後便下手除掉他。一山不能容二虎,師父如是說。多年來的忠誠還是比不上一份血緣,就連這人的養父母都如此維護他,他好恨啊……
「殺人滅口啊!」人群中不知是誰首先喊了這句,呆若木雞的群雄才紛紛拔出武器衝上前。
夏晚清月白的衣袍如影子般飄忽來去,竟直撲莊主夫婦而來。
「清兒!」眼見疼愛了二十年的養子竟要對自己出手,老莊主目眥欲裂,直覺出掌以對。手上傳來異樣之感,他一怔,那白色人影已從眾人頭上飛過,軟軟拋離崖外。飄展開的衣袍就如一朵不堪重負的雲彩,直直墜下去了。
「少莊主——」驚呼聲起,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際,一道人影衝至崖前,竟也直撲了下去。
聽到那聲驚呼,他睜開眼,竟見到熟悉的身影朝他墜來,那張看慣了的圓臉上,驚惶之色盡溢於表。未及思索,手已抽出腰帶甩出,捲住她身子,欲趁還得及之前將她拋上懸崖。
「不!」她驚叫一聲,竟死死扯住那腰帶不讓他發力。
他咬牙,自身順著帶子捲上抱住她,風聲自兩人耳邊呼嘯而過,他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身下,直至崖底亂石映入眼時凌空拍擊側壁。兩人斜飛出去,他又對著亂石邊拍幾掌,驀地一陣甜意湧一喉間,他立即護住懷中人的頭,重重滾落亂石堆中。
一連滾了好幾圈,去勢才平息下來。原煙波自他無力鬆開的臂間爬將起來,輕拍他臉頰,聲音惶急:「少莊主!少莊主!你沒事吧?」
「……走開。」他緊閉著眼微弱吐聲。
「少莊主,你背上流血了。」
「……我叫你走開。」全身彷彿都失去了感覺,他不願睜開眼再瞧到這個世間,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少莊主……」原煙波望著這個如同壞掉的玩偶般破舊不堪的男子,不覺已滿臉濡濕,「我都聽到了,我知道你並非如那個人所說,你讓我為你止血呀!」
「……」
「風無痕!你太沒用了!」
夏晚清身子一僵,終於緩緩地睜開眼,木然地瞪著她。
「你以為你很偉大是吧?背了黑鍋,挨了罵名,一聲不吭就死了,你很自我陶醉是吧?」
無力攤在身側的手微微動了幾下。
「既然你這麼有犧牲精神了,你就去死好了!嫌別人罵你不夠,我可以幫忙告訴全天下的人你就是風無痕,用藥控制人的下三濫!好可怕呀!這麼多年來就在圖謀不軌了,天下第一莊真是養虎為患!」
手指悄悄地握成了拳。
「你這個懦夫!膽小鬼!沒種的廢……唔……」未出口的謾罵被封在嘴裡,她被推倒在地,唇被重重壓著。
輾轉,啃咬,吞噬,沒有一絲憐惜,如一頭憤怒的小獸般。他壓制著她,在她唇上盡情發洩。
最初的震驚與疼痛過後,一絲清明回到了她大睜的眼中,手指慢慢滑上他凌亂的黑髮,淚水隨著緩緩闔上的眼流下眼角,然後——緊擁住了他。
「你……在流血……」
夏晚清的動作頓住了,微抬起臉,鼻息相織之間,身下女子眼睫後晶瑩的液體入目,他如見了鬼似的抽身急退。
身上壓力驟減,原煙波輕睜開眼撐坐起身,瞧見跪坐在地的夏晚清雙眼茫然大睜,以往死水般沉寂的黑眸內種種情緒混合交織:震驚、迷茫、忿恨、絕望、脆弱……少年般蒼白的面容上竟也是少年般的驚惶無措。
嘴唇動了動,她想擠出個笑容來,可是沒有成功,出口的話仍是那一句:「少莊主,你在流血。」
他置若罔聞,一雙眼盯著她被他咬破的唇,流血了,無比殷紅刺目。下意識反手往自己唇上擦去,手背上也沾了血,她的血。
原煙波瞧著他孩子氣的舉動,終於能綻出個微笑,「少莊主,你背上在流血。」
他一言不發地別過臉,似是與誰在賭氣,半晌,終於反手點了背上幾處大穴。
她悄悄地鬆了口氣。
積鬱多時的雨雲終於肯傾瀉灰色的怨怒,開始是小小的,在碎石上激起碎散的水花,漸漸地,便織成重重簾霧,模糊了崖底遠處的樹景。
原煙波回過頭,朝洞內笑道:「還好我們先找到了這個崖洞,不然真要成落湯雞了。」
洞裡悄無聲息,她歎口氣,走到倚著石壁的夏晚清身邊蹲下身,「少莊主,你還在氣我罵你那些話嗎?那只是隨便說說的啦,否則你怎麼肯理我?」
「你好吵。」
「……少莊主,其實風無痕那般才是你的真面目吧?」說話這麼不客氣。
夏晚清合上眼睛不理她,她不以為意,也靠牆在他身邊坐下,伸直了腿探手去攬他。
「做什麼?」長眉皺起,側頭躲開她的魔爪。
「讓你伏在我膝上呀,你這麼靠著牆背不疼嗎?」
「不疼!」
「……少莊主,方才是誰強親我的?」
掙扎的動作立時便停下了,僵持了半晌,他乖乖讓她按趴在她腿上,露出簡單包紮過後仍是血跡斑斑的後背。
「……」唇連的笑意突然減了許多,她刻意以輕鬆的語氣問道:「少莊主,你是什麼時候便知道真相的?」
臉側枕在她膝上的人沒有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