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得知女兒沒死,沈蕊每天都在期待女兒的歸來,如今終於如願以償了。
「怎麼?又做夢了?」孟平打趣道。這半個月來她做好幾次夢,夢見心澄,說就快回來了,但那些夢至今仍未應驗。「這次不是夢。」沈蕊一臉正經地糾正他。「剛才我從外頭回來,看見上回替心澄送信給我們的那隻大鳥正在山莊上空盤旋,我想一定是心澄要它先來通知……」
不等沈蕊說完,風兒忽然跑了進來,急匆匆地說道:「莊主,有訪客求見。」
風兒有些自嘲地想,這原本不屬於她的工作,也不是她該有的反應,而她也盡量壓抑住內心的激動情緒,但門外的那名男子著實讓她感到驚訝,直到這一刻,她仍然無法為自己異常的行為找到合理的解釋,難怪莊主會被她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是誰?梁家堡派來的嗎?」孟平連忙站起身來,正色地問道。這丫頭平時冷漠得很,像剛才那樣倉皇的舉動,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害他也跟著緊張起來。
「是,但也不是。」風兒點頭,接著又搖頭,一臉困惑的樣子。
「你又點頭又搖頭的,到底什麼意思?」孟平也被她搞糊塗了。
風兒蹙眉,若有所思地回道:「子英少爺帶了名男子前來,那名男子不肯透露姓名,只說莊主見了自然認得。不知怎地,我一見到他,就覺得眼熟,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如果不是確定心澄小姐不會回來了,她會以為那名男子就是她伺候了八年的主子。
「子英!他怎麼會突然跑來?」孟平喃喃自語,跟著風兒陷入沉思,連客人到了眼前也沒有發現。
「孟叔。」子英帶著滿腔的怒火,提醒孟平他的存在。孟平抬頭,心虛地朝他笑笑,隨即將目光移到子英身旁的那名男子身上。這一看,他差點叫了出來。
「莊主,久違了。」男子先是頑皮地朝孟平眨眨眼,又對一旁的風兒露出迷人的笑容,並如願地看到風兒難得一見的驚訝表情。
風兒愣愣地看著那名男子。他的表情好熟悉,尤其那聲音,軟軟的、甜甜的,跟已故的心澄小姐簡直一模一樣。懷抱著一絲希望,她仔細端詳起他那張異常面善的臉孔,頓時雙眼一亮,淚水跟著奪眶而出。
「夫人,她……她……」風兒顫抖著聲音,並落下驚喜的眼淚,她發現自己竟然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可是當她看到沈蕊和她如出一轍的表情時,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你們兩個的樣子,似乎不太歡迎我?」男子輕笑著走近她們,經過風兒身邊時偷偷捏了她一把,不等她回神,便直接衝進沈蕊的懷抱。「娘!」這一叫,整個大廳頓時充滿了笑聲和哭聲,只有子英始終冷著一張臉,沉默地站在一旁不說一句話。
「心澄!」沈蕊緊緊抱住女兒,一聲聲「娘的心肝寶貝」,叫得心澄也跟著哭了出來。
等她們母女抱夠了,風兒才將心澄拉到一旁,一會兒摸摸她的臉,一會兒又摟摟她的腰,那股親熱勁讓心澄感覺好窩心,也好感動。原來她的小丫環一點也不似外表那般冷酷,反而熱情得令人有些吃不消。
「你們好好聊聊,一會兒我再過來。」孟平欣慰地看她們一眼,轉身吩咐下人道:「守好大廳,別讓人靠近一步,知道嗎?」交代完畢,他便帶著子英往書房走去。
※※※
「你都已經知道了?」看子英的表情也曉得答案,孟平覺得自己問得有些多此一舉。
「嗯。」子英淡然地應了聲,佈滿紅絲的雙眼埋怨地瞪著孟平。沒想到他信賴了二十多年的孟叔,居然會夥同他們欺騙他。
「我知道你對我很不諒解,對於你的指控,我也無話可說,可是心澄是無辜的,你不會怪她吧!」孟平小心試探道。眼前這個男人,自從心澄墜崖之後,他就無法猜透他的想法,深沉得令人畏懼。
子英微揚嘴角,似笑非笑地睨著孟平。「孟叔何時聽到我在責怪你了?」他輕輕問了一句,語氣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那麼……心澄呢?你對她有什麼打算?」這話似乎問得不是時候,但是為了女兒,孟平還是硬著頭皮開口。
「你忘了,我是個有未婚妻子的人,梁家堡的規矩你應該很清楚,絕對沒有妾室的存在,你不會願意你女兒一輩子沒名沒份的跟著我吧!就算你不反對,我也不想要一個欺騙我的女人。」子英輕蔑的口吻,聽得孟平霎時白了臉。
「該死的!心澄愛你,她愛你啊!你明不明白?」孟平突然發狂似地衝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低聲怒吼道。
子英不吭聲,倔強且憤怒地看著他。
孟平在他的瞪視下,頹然地鬆開手。
「如果我告訴你,心澄瞞著你是為了躲避趙香蘭的追殺,你會考慮原諒她嗎?」孟平試著和他講理,但顯然成效不大。
「哈!又是不得已的苦哀。」子英輕蔑地冷笑一聲。「你想說什麼何不乾脆一次說完,雖然你的解釋有些牽強,但對一個我敬仰了二十多年的長輩,我想我還是有那麼一點耐心。」
「子英,相信我,相信心澄,我們絕對不是故意騙你。」孟平懇求地望著他,企圖化解他心中的恨意。「你一定不知道心澄在跳崖之前,已自行封住全身經脈,她這麼做,是完全不給自己活命的機會,而她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卻被普陽公主所救。清醒之後,她一心想著回來找你,普陽公主怕趙香蘭不放過她,只好請了苦大師暫時封住她的記憶。」孟平照本宣科重複普陽之前的說詞,即使其中疑雲重重,他也不願深究,怕知道太多,對子英的愧疚也愈深。
「你憑什麼要我相信你的話?誰不知道趙香蘭精通占卜之術,心澄的生死根本逃不過她的算計,你以為隨便拿個可笑的理由就能安撫我,讓我忘記這一年所受的苦。孟莊主,你未免太天真了。」當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只有他被蒙在鼓裡時,子英怎麼也無法接受他的解釋。
孟平暗歎一聲,不放棄希望繼續說道:「了苦大師算準了趙香蘭的心理,所以連心澄的命盤也重新改過,還特別交代普陽公主不能告訴你,以免趙香蘭懷疑。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很不公平,傷害也很大,但情勢逼人,我們也無可奈何。而且你不覺得重生後的心澄改變很多?居然學紫兒穿起男裝來。」孟平想到大廳上的那一幕,直覺得好笑,如果不是早有心理準備,他可能也會和風兒一樣,被女兒嚇得醜態百出。
「她身上的男裝是我要她換上的,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子英輕描淡寫地道,不願承認他對心澄強烈的佔有慾。
「說了半天,你還是不肯相信我的話,對不對?」孟平斂起笑容,洩氣地問道。
「早在一年前,我就當她已經死了,對於一個死人,我不想表示任何意見。」子英將牙一咬,冷酷地回道。
他知道孟平沒有騙他,也相信心澄是愛他的,但他仍然對他們的欺騙難以釋懷,而且明王爺一事尚未解決,趙香蘭又動機不明,在這危機四伏的時刻,他只有狠心斷絕他們之間的一切,才能讓心澄完全置身事外。至於普陽的計劃,他壓根兒沒打算照辦,也不容許她再利用心澄。如果普陽不願意,他自個兒找皇上說去,反正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心澄捲入這場風暴之中。
「我不相信你是這樣的人。」孟平緊盯著子英,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往日的溫柔。「你愛她,這是毋庸置疑的,你別想否認,可我不明白當兩人相愛時,你為什麼要選擇傷害她?難道就因為她善意的欺騙?」
「我和她一來沒有婚約,二來沒有你所謂的男女之情,就算曾經有過,現在也不存在了。如果你非要我給她一個交代,我可以明白告訴你,我和她是不可能的,勞煩你將這句話帶給她,省得我再重複一次。」子英既然作了決定,就不可能讓自己有一絲心軟,更不能被孟平懇求的眼神給打動。「可是……」孟平想要反駁,突然開門聲響起,打斷了他繼續勸說的念頭。
心澄握緊拳頭,強顏歡笑的走到孟平面前。「爹,請您先出去,我想和他單獨談談。」她沒有親自得到證實,實在不相信子英會這麼殘忍對她。
「你都聽到了?」孟平明知故問,想看子英的反應。
果然,當心澄點頭時,子英森冷的雙眸瞬間閃過一絲痛苦,他的變化雖然只有一剎那,卻逃不過孟平銳利的雙眼。孟平微笑著拍拍女兒的肩膀,在子英的怒目瞪視下,腳步輕快的離開書房。
年輕人的事還是由他們年輕人自己解決,相信以心澄的智慧,定能教子英這頑石點頭。
???
孟平離開後,書房內的氣氛立刻變得凝重起來。
心澄尷尬地笑笑,對自己一時的衝動感到有些後悔。大事未成,她竟只顧著兒女私情,這事要是讓普陽知道,不被她念個三天三夜,她是不會善罷甘休。可是得不到子英的諒解,她的一顆心怎麼也無法平靜,事到如今,她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子英哥?」深情的詢問聲,透露出她內心的渴望和矛盾,她想聽他親口告訴她他是愛她的,卻又害怕知道答案。「你還想知道什麼?難道剛才你聽得還不夠清楚?」子英陰沉著臉,咄咄逼人地俯視著她。「如果你非要再聽一次才會死心,我可以如你所願,仔仔細細、清清楚楚地說給你聽。」
「你……我……」心澄被他眼中狂烈的恨意嚇白了臉,顫動著雙唇低呼一聲便往外跑。她一邊跑一邊想著多年來對他的愛戀,和這一年來無法用言語解釋的委屈,不禁淚流滿面。
子英緊跟著她跑出書房,抓住她的手臂質問道:「你為什麼哭?是我的回答不合你的意,還是你想再用相同的手法博取我的同情?」
心澄從來不曾見過子英生這麼大的氣,以往他總是對她輕聲細語、小心呵護,即使昨晚發現她時,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失控狂怒。
子英哥,你真的這麼恨我,連解釋的機會也不肯給我?心澄淚眼汪汪地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為什麼她深愛的男人會變得如此殘酷?為什麼……
「憑你這個樣子也想跟趙璜鬥,我看普陽是高估了你的能耐,才會把希望放在你身上。」子英忍住心疼的感覺,極盡可能地傷害她,唯有如此,他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抱她。
「不!」心澄放聲大叫,像失了魂似地道:「你不是子英哥,子英哥不會這樣對我,他不會這樣對我……」
子英被她激動的情緒嚇得六神無主,再也顧不得許多,大聲吼道:「該死的!你以為我會對你怎樣?我只是要你別纏著我,別再對我癡心妄想,因為我討厭你,不想再見到你,你明不明白?」一說完氣話子英就後悔了。望著她紛紛墜落的淚珠,他咒罵自己殘忍,可是他馬上警告自己不可因她的淚水而心軟,否則一切將前功盡棄。
心澄聞言,突然感到一股怒氣直逼胸口。這算什麼?難道她真的那麼礙他的眼?而她竟然還奢望他對她會有一絲愛意。
「你就這麼討厭我?恨不得我馬上消失在你眼前?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一夜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愛我,難道你吻我的時候,沒有想到我會認真,甚至為了你連命都可以不要?還是因為我是自動送上門的,所以你當我和那些青樓女子一樣,可以任你玩弄?子英哥,告訴我,是不是這樣?」如果她還有一絲尊嚴,就該掉頭離去,把這一切全部忘記。可是她辦不到,在沒有問清楚、說明白之前,她怎麼也不甘心就此放棄。
一年不見,她果然變得不同以往,說起話來振振有辭,做錯了事,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子英的雙眼隨著心中的怒火熾熱起來。「沒錯,我討厭你,討厭你柔弱的個性,討厭你的無趣和呆板,討厭你的自命清高,更討厭你對我永無止境的糾纏。我寧願要一個煙花女子,也不想要你這種空有容貌卻乏味至極的女人,至少她們懂得如何討好我,服侍我,卻絕對不會對我死纏活賴;至少她們不會欺騙我,把我的感情踩在腳底;至少……」他低咒一聲,別開臉。如果再繼續說謊下去,先瘋的人會是他。
「我柔弱,我呆板,我自命清高,我對你糾纏不清,原來這就是你對我的感覺!」她希望他愛她,期待有一天能和他白頭偕老,可是她得到的竟是這樣的結果。「有你這番話,我總算可以死心了。你放心,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為難你了,也不會再為你帶來困擾,只要你高興,你儘管可以去找你的朝雲姑娘,或任何一個你愛的女人。但別奢望我會祝福你,因為我不想,也不願勉強自己。」紫兒說得沒錯,男人全是笨驢!全是蠢蛋!一點也不值得女人為他們付出真心。「你還沒答應我退出這次的計劃!」他急切地道,難以掩飾內心的焦慮。努力了那麼久,說了那麼多的違心之論,他要的就是她的保證。
心澄蹙眉,不解地凝視著他問道:「你似乎很在意這個問題,為什麼?」她剛才因太過傷心忽略了他異於平常的舉措,現在冷靜一想,他的言行舉止的確有些反常,情緒激烈得令人懷疑。
子英在她的逼視下,心虛地吼道:「因為我不想受你連累,不想讓你的感情用事壞了我的計劃,你該死的為什麼不乖乖聽話,非要和我作對不可!」
心澄一聽他心虛的話語,頓時瞭解他的用意。沒錯,從頭到尾她就是不夠理智、不夠聰明,才會被他刻意表現出的殘忍所傷。誠如普陽所言,子英是愛她的,即使她欺騙了他,他也不可能傷害她,他這麼做,一定是為了保護她。
心澄忍住心中的喜悅,她挑釁地反駁道:「明王府的機關只有我能破,沒有我,誰都別想拿到密函。如果你怕我連累你,我可以建議普陽公主改變計劃,將所有任務都交給我負責,這麼一來,你就不用擔心你的命會讓我給玩完了。」他的臉色愈難看,她的心情就愈快樂,她狀似無辜地聳聳肩,繼續撩撥他的怒火,「我想普陽公主會接受我的意見,畢竟這個任務不是非你不可,我才是不可或缺的主角。」
心澄和普陽相處一年,她的口才雖還沒到口若懸河的境界,但應付子英綽綽有餘。
「你為什麼不乾脆答應我?為什麼不像從前那樣,只要我說什麼,你都不會多問,也不會反對,更不會像現在這樣對我又是威脅又是恐嚇的?」子英咬牙切齒,對她的固執深感挫折。
「只要你肯說真心話,我就不為難你,但不包括這次的計劃。」心澄的表情像給了子英多大恩惠似的,氣得他火冒三丈,直想狠狠打她一頓。
「真心話?」他不屑地哼了聲。「我的真心話就是我恨你,你聽清楚了沒?我、恨、你。」子英措辭強烈,但氣勢顯然不足,尤其當心澄巧笑倩兮地望著他時,他竟心虛的紅了臉。
「不,你不恨我,如果你恨我,就不會關心我的死活,也不會失去理智對我大吼大叫。子英哥,難道你以為這麼做,我就會感激你,甚至答應你退出計劃,將大宋的安危和普陽公主的救命之恩拋諸腦後?」心澄的嘴角突然揚起一抹堅定的微笑。「不,我不會,這件事我管定了,誰都別想改變我的想法,包括你在內。」今日的孟心澄已脫胎換骨了,不再是昔日那般柔弱,她不會再膽小得躲在自己的殼裡,白白錯失了幸福。她要積極爭取,而不被他的惡言打倒將是她面對的第一個考驗。
「好,你就別讓我逮到,否則休怪我翻臉無情!」子英拿她沒轍,只能虛張聲勢地對她提出警告。
這個笨男人!都到了這個地步,還不肯放下身段,她會受他擺佈才怪。心澄瞪大眼睛,口氣刁鑽地質問道:「你想怎麼對付我?把我囚禁起來,還是乾脆打斷我的腿?」
子英被她的直言無諱嚇得傻了眼,登時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不過我要告訴你,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我們更加痛苦。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心澄認真凝視著他。「子英哥,我等你,等你想通了來找我。記住,我要的是你的真心,別再讓我失望了。」在他驚訝的目光下,她轉身慢慢走開。
子英目送著她的背影離去,一絲甜蜜自心底泛開。他想,他是無法抗拒這麼一個深愛著他又充滿勇氣的小女人,雖然以後她可能會不斷帶給他麻煩,讓他頭疼不已,但說也奇怪,他非但不擔心,反而有著無限的期待。
沒錯,他會去找她,帶著他的真心去找她,不過得等趙璜的事解決了之後。而這點,他和她一樣,是堅持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