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睡去,因為他要是第一個映在她黑瞳裡的人;又想睡去,因為他想在夢中與她相會,告訴她他是多麼地愛她。
連醫生也不瞭解她為何一直昏迷不醒。沒有理由這樣的,她頭部沒有淤血,沒有腫塊,只有頭皮、臉部、手肘有些擦傷,因為她摔下來時兩手很敏捷地護著了腦部,照理來說半層樓高的台階,所可能造成的最大傷害應該是輕微腦震盪,怎麼會迄今沒有起色?如果到了明天早上仍無意識,他不排除是病人自己心理因素,為了逃避某些困難,選擇了半生半死的植物人生活方式。
這樣美麗的女人,又有英俊帥氣的男友相伴,已是天底下最幸福不過的了,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她輕生?可能是和這三天都被拒門外的男士有關?現今社會的多角戀愛,真是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醫生如是想。
辛人傑心情沮喪到了極點,他不知道為何汪母誓死不讓他進病房半步,卻讓餘力耕當特別看護?他曾經是那麼受汪母的歡迎,在汪思涵還是個普通文案時,年初一第一通賀歲電話,六年來都是汪母拔得頭籌,如今物換星移,他這個老闆像過時的棉襖,已比不上貂皮大衣溫暖。
蔣天雪一直想取代餘力耕,她不是要搶他的功勞,只是不忍看他不眠不休的傻勁,怕是思涵好了,他卻倒下,可是他偏不領情,執拗得像十八王公的靈犬,忠心護主。
余家一夥人也來過醫院,他們拉不走腳底生根的兒子,只好請個看護,照顧相思病病入膏肓的癡心人。
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關心汪恩涵為何好端端地會摔下樓梯,在自己家裡,走了不下萬遍的樓梯。
當然,汪母編了一個找不出破綻的謊言,她把一切罪過推到辛人傑的頭上,數落他不該給思涵超重的工作,累得思涵頭昏眼花,手腳發軟,才發生了墜樓的意外。
現在大家只擔心汪思涵這最後一夜過得去過不去?辛人傑和田子照坐在門外,蔣天雪和汪母坐在房內沙發上,餘力耕守候在病榻旁,握著她蒼白的手,一遍又一遍叫著她的名字。
隨著月亮逐漸向山谷走去,太陽往山頂跑出,大家的心弦愈扯愈緊,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斷掉。
一道光線從門外射人,連同一個佝樓的身影站在門外。汪父終於趕回來了,他客氣且禮貌地請門外的人進來。「我們一起為思涵加油、禱告!」
「不行,裡面地方太窄,容不下這麼多人。」汪母像個門神似的擋在門口。
「秀美,雖然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但是,他們都是關心女兒的朋友,我希望大家都來和思涵說說話,讓她感受到溫暖,不忍心離開這麼美好的世界。」汪父含淚勸她放棄偏執。
汪母吸了吸鼻,退開一步,再也說不出一句反對的話。
「唉!時間不多了,我已經從住院醫生那兒知道大概的情形,思涵極有可能是心理抗拒,所以才不願醒來,我希望大家輕輕地和她說話,用真誠感動她封閉的意識。」汪父說到最後,視線完全模糊了,要不是蔣天雪機靈地攙扶他,他可能是他們當中第一個昏厥過去的人。七十五歲的高齡,一路馬不停蹄從河北鄉下撇輪子、坐火車、搭飛機、趕出租車才奔到醫院,在看到女兒插滿管子的臉孔,他霎時又老了十歲,只怕到時候,天一亮,思涵再不醒來,他也會陪著她一起沉睡。
窗外有些濛濛亮,病房裡卻愈來愈暗,每個人都難過得說不出話,但是汪父這番話,聽起來十分有道理,在醫生束手無策下,只有期待奇跡了。
「思涵,你聽見我在叫你嗎?」辛人傑心碎了,他感覺到她的生命力愈來愈薄弱,就將隨著她逐漸透明的膚色而去,霎時喉頭像被一口帶血的濃痰梗住,瘖啞乾澀的說:「思涵,我知道你是累了,是我給了你太多工作,壓得你喘不過氣,對不對?你可以跟我說,我會放你一個好長好長的假期,讓你好好地休息,但不是現在,不是躺在醫院裡,不要是這張冰冷的床……」他悲傷地把臉埋在她手心,讓她感受到他濕熱的淚水。「你不是想去日本嗎?你不是和小曼、小強約好要帶他們去迪斯耐?你不是想要一輩子守著儷佳人?那你快醒來,六月份的專欄不能沒有你,哦!對不起,我不該再提工作的事,只是你愛儷佳人,儷佳人也愛你,為了它你快快醒來吧!」她的腦筋喪失了活動力,但心卻聽見了,可是她不想起來。
「思涵,你怎麼可以忘了欺侮我的樂趣?」田子照俏皮而激昂的說道,他很想改變愁雲慘霧的氣氛,心裡卻悲傷不能自己,這個時候,他沒有辦法再戴上小丑的面具,他和大家一樣想痛快地大哭。「你快醒來,天雪說你不當女儐相,她就不結婚了,為了我的幸福,思涵,快睜開眼,我會終身感激你的。」
是子照的聲音,他終於被天雪擄獲了,她的心默默地為他們祝福。
「思涵,不要再睡了。」蔣天雪任由淚水沿腮滴落到床單上,整個人成了淚人兒,從飲泣、啜泣、到痛哭失聲,她只是喃喃的說:「不要,不要睡了,不要睡了……」
天雪不要哭,我只累了,再讓我睡一下下就好。她的心在說話。
「思涵,我是媽,你快醒過來看看誰在這兒?」秀美淚眼婆娑,在她的內心深處搞不懂這些鹹水是真情流露?還是假情假意?她並不愛眼前的女兒,或是說恨遠遠超過母愛,她忍了三十一年的恥唇,可能就在今天再也不必忍了,這原本是個解脫,為何她又感到不捨?她搖了搖頭,搖掉煩惱,繼續她的戲分。「有你最愛的老爸,他專程從大陸回來看你了;還有你的好朋友,他們為了你一夜未眠;另外一直握你手的是你男朋友,你難道沒感覺到他愛你?快點醒來,媽還想看你穿白紗禮服的樣子,你不能讓媽失望,你不能這麼沒良心拋棄媽,你要媽下半輩子靠誰啊?思涵,你快別睡了,再不醒來,醫生說就是一輩子的活死人,你聽到媽說的話沒?我求求你,張開眼!」
是誰這麼聒噪?是母親,她的心怕得打起哆嗦。
「思涵,你一定聽得見我的聲音,我是力耕,你不會想忘了我,忘了我們那段美好的時光,忘了這個世界能實現我們的夢。」餘力耕見她毫無反應,忍不住抱起她軟綿綿的身子,熱淚盈眶。「不要丟下我,我會承受不了,我會發瘋的,如果你真的不肯為我睜開眼,我還是會愛你、照顧你一輩子,你是我永遠的最愛;如果你肯為我醒來,我向上天發誓,立刻娶你為妻,一輩子疼你、惜你、愛你。」
不要抱我,不要打擾我,讓我靜靜想一下你我之間的事。她的心陷人沉思。
「涵涵,爸好高興你有這些好朋友,為你祈福。」汪父對每一個人點頭致意。「爸剛才向萬能的上帝禱告,請她為我傳話給你。孩子,爸好愛你,爸好想跟你一起看看爸生長的故鄉,那兒好美,是個原始的農村,你想不想陪爸去?」汪父再也感性不起來,他倏地老淚縱橫,哽咽的說:「我們父女三十一年的緣分,不該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你聽爸這句話,爸就求你這一次,醒來吧!女兒,我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