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思涵像個小偷似的躲在房裡打包,趁著汪父打太極拳、汪母作春秋大夢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家。她整理好行李,還要寫一封信給父親,為避免大家碰個正著,她和餘力耕約好中午十二點見。這個時間家裡正好空無一人,解決民生大計去了,所以她又可以神不知鬼不覺離開。
伏在桌上寫信時,她聽見父親開門回來的聲音,眼眶溢出了淚來,一滴滴暈在信紙上,悲由心中起。
這個家,她最捨不得的就是父親,要不是父親的大陸行尋到根,她說什麼都要長伴父親膝下;至於母親,她完全沒有眷戀,只是不懂母親為何對她恨之入骨。從小到大,她沒見過外公、外婆,母親明明是在台灣土生土長,為何像平空生下來的人?
長大後才知道,母親的親人把她掃地出門,不認她是周家的女兒,因為當時鄉下觀念保守,覺得嫁個又老又醜又沒錢的外省老芋仔是恥唇,所以母親只剩女兒和丈夫兩個親人。不過,她似乎是將所有的怨恨都算在他們的頭上,是他們害了她的,她根深柢固的篤定。
不知為了什麼?門外有砸玻璃的聲音混合著母親又尖又銳的大吼。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我雖老,但沒有老眼昏花,涵涵一點都不像我,生下來時我就有感覺了,只是我寧願相信她是我的親骨肉。」
她懷疑自己耳塞了,是不是漏聽了些什麼?姓汪姓了三十一年,今天她卻要改姓了,不是冠夫姓,是換父姓。誰才是她親生的父親?原來又是個什麼樣的姓?
捂著眼,淚水自指縫無聲沁出,她全身無由地顫悸,唇色更是泛白得嚇人。
「你什麼時候確定她是他的?」
「涵涵有個酷像他的鼻樑,何況我的血液是型,你是型,我們怎麼可能生出型的小孩?但是他是型,連上兄弟們捐血時,因為他的血特殊,叫什麼……什麼陰性,涵涵不也是這種罕見的血型。」
對啊!第一次上學繳戶口簿時,她曾經問過父親為何一家人的血型都不一樣?父親說他的是筆設,母親的血是她左邊英文字,父親就應該是她右邊英文字,可是父親太懶惰了,心裡知道就好,卻懶得去訂正。他還說涵涵好可憐,生病時父母都幫不上忙。
謊言,一派胡言,她若失血,只有她親生父親才救得了她。
「你為什麼不揭穿我們?」
「如果我當時不收留你們母女,你可能會拋棄她一個人重新來過,而她的生命就會是個悲劇,我不忍心她受苦。」
那麼她會是個棄嬰,在孤兒院長大,和現在的人生比,哪個會活得較淋漓盡致?不,這是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的。
因為她得了最完整、浩大的父愛。
「你倒是演得很像個父親。」
「秀美,我不是在演戲,我對涵涵是真心疼愛。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生下來就會對人笑,那麼地可愛,要不是你被仇恨蒙蔽,你會發現沒有好好愛這個女兒,是你一生最大的遺憾。」
汪忠國一字一句的愛,挑起她痛不欲生的苦楚。為什麼她不是他親生的?為什麼她的血液裡流的不是他的血?為什麼?為什麼?
「我為什麼要對她好?她的親爹對我無情無義,父債子還,我當然不會放過他的種。」
「她也是你的女兒呀!」
「對,想到這點我心也會痛,也想對她好,可是她愈長愈像他,我就愈來愈無法對她好,看到她有如見他,你說我情何以堪?」
沒有任何時候比這一刻更讓她同情母親,母親受的苦竟是那麼的多,想愛又不能愛,想恨又恨不下,真是情何以堪!
「上一代的恩怨,就此煙消雲散吧!」
「你真是偉大,他出賣你,自己捅的樓子讓你背黑鍋,害你拚死拚活半輩子的軍餉、國宅統統還給國家替他債債,你反倒一點怨言都沒有。」
「因為他給了我涵涵。」
第8章(2)
這一世人生是個什麼樣的輪迴?父母上輩子欠了她,這輩子被她折磨?或是她這輩子造了孽,下輩子她苦?如果真有來生,她選擇還今生孽。
「思涵是他不要的,他從不會關心別人的死活,他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騙我說要等上級批准才能辦理結婚,這麼一拖,速孩子都不能拿掉,結果我等到的是他一走了之,匆匆辦了退役手續逃跑。」
「所以,你哭著來找我,把我灌醉,布了個陷阱讓我跳下去。」
「對,我是設計了你,為了日漸隆起的肚子。可是我犧牲了更多,家人不要我,青春斷送,過居無定所的日子,我的苦因誰而來?」
錯,錯,錯,千錯萬錯她一人擔。
「你這麼說是不公平的,涵涵也是無辜的受害者。」
「這怪誰呢?她如果長得像我多一點,也許我會心軟,也許我可以不計較她的出生,偏偏她像極了他,總讓我感覺到他的存在。有時候看她高興,我彷如見到他在笑,那種痛苦戳得我一顆心千瘡百孔。」
心猛地一縮,她想起了餘力耕說過一件事,她像他表妹,她像辜家的人……「你難道真想折磨她一生?」
「我只是不希望讓他見到她,尤其是他們名正言順成了一家人。」
這個人會是辜東漢嗎?見到他的第一眼,她的確有說不出的感覺存在,難道這就父女兩人體內流著相同的血液,所產生的微妙感應餘力耕告訴過她,辜東漢處處留情,又做盡壞事,這樣的人是隨時都有可能在路上被人叫爹的,而她就是那些路人之一。
「你雖然沒對涵涵好過,不過她一直對你不錯,放手給她幸福好嗎?」
「只要和他不沾親帶故,她嫁誰我都贊成,也不要一毛錢聘金。」
嗜錢如命的母親,為了恨,連養老金都不要了,完全變了個人,到底是只有單純的恨?還是妒忌?或許內心深處仍留了薄薄的愛,她這樣想是不無道理的。提親的時候,母親說好了不下摟,卻是更慎重地妝扮過後才下樓的,尤其是辜東漢風流倜儻依稀可見,愛、恨、妒三者同時浮現在母親的眼眸中。
當時她不懂那複雜的眼神,現在她懂了。
「兩情相悅,要忘了何其難!」汪父懇求說。
「為了我,思涵必須要忘了餘力耕。」
「我答應。」她人未下摟,聲先到。
「涵涵!」汪父歎了口氣,他沒有忽略女兒臉頰上殘留的淚痕,雖然她一臉平淡的表情,卻有雙悲傷的眼睛。
「我都聽見了,只是我有個疑問,他是誰?辜東漢嗎?」
汪母沒有點頭,也沒搖頭,她只是微微合下了眼瞼,無聲地回答了。
「涵涵,不要一時意氣用事,斷送了你自己的幸福。」醉過方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這些懊悔的話,他不要在女兒身上看到。
「思涵,媽知道錯了,只要你和餘力耕斷絕往來,媽一定會洗心革面彌補這麼多年來的錯。」汪母愁苦而焦灼道。
「媽,你沒錯,是我的錯,是我該彌補你多年的創痛。」她眼眶又濕潤了。
汪母心痛如絞,汪忠國說得沒錯,她錯過好好愛這個女兒的機會,悔不當初。
「爸,餘力耕也許真能給我幸福,但我會找到比他更好的、更愛我的。」她自信的笑容背後,是個痛苦的決定,孤身伴我路。
「唉!卻不是你最愛的。」汪父啞聲。
「愛情,有沒有它,我一樣活得堅強。」她自己騙自己。
「想得開就好了。」汪母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