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春暖花開,管老夫人就隨著寒冬遠去了。
她走得很突兀,卻十分安詳。是在睡夢中逝世,婢女發現的時候,躺在床楊上的身體已經冰冷許久,氣絕多時。
看到的,只是白髮蒼顏。在她前去黃泉路之時,這七十多年歲月,是否有所遺憾?又或者有何種該留下而不及留下的事情,都因為太過猝然的消逝而沒人能知?
管老夫人的驟逝,令得管府上下幾乎亂成一團。
當家不在了,那麼,誰來主掌管府基業?
人選理所當然是嫡孫管心佑,但不消說的是,管心佑的能力程度無人知曉,加之他嬌生慣養又性格傲慢,會將管府帶往何種方向,誰也不敢預料。
在這一切未安定的詭異情勢中,有人找上門來了。
「瞧瞧、瞧瞧,這可是我那個侄兒嗎?長得這麼大了。」一名美麗的婦人蓮步輕盈,沒讓人通告就硬闖進書房。
管心佑望見來人,皺起俊秀的眉峰,明顯表現不歡迎。
「結福,我說過不准任何人打擾!」他責備著應該在外頭守門的丫鬟。
結福站在美婦後頭,低垂眼眸道:
「對不住。」從那夜的談話後,她在管心佑面前行動更透明了,有時甚至她就靜靜在旁邊,他也不曾察覺。
美婦態度目中無人,自顧自地撩起絲裙落座。
「人家丫鬟是有禮貌,哪像你心佑大少爺,望見長輩前來,不僅有失遠迎,連喚個聲也沒有。」好歹她也是坐轎子給門僕供進來的。
管心佑的臉色冷怒。這個美婦是管老夫人最小的女兒,管心佑的父親有四個姊姊,而她就是嫁得最近京師的第四個。
為管心佑的姑姑,也是長輩。然而,他卻沒有絲毫對待長者或親人的和善態度,言行異常冷漠。
「你究竟有何貴幹?」他索性注意手邊必須詳讀的帳冊,敷衍於她。
「唷!」美婦誇張地嘖聲。「我回來奔喪不行嗎?難道這還要經過你管大少爺的同意?」
他冷笑。「哼,就怕你不是真心燒香哀悼。」
美婦立刻變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自己心裡清楚。」他毫不客氣,語帶譏嘲。
這一來一往的衝突,讓結福首次體認到,原來管心佑除了管老夫人外,和其他親戚是真的頗有心結……這樣的傳聞,曾在耳邊來去,不過她總以為不實的。
但見美婦一張氣忿的臉孔,白玉般的手指握拳顫動,但隨即很快緩和。
攏了攏青絲,她涼颼颼地道:
「是,我是覬覦這裡的財產,我是趁此前來分一杯羹。你最好小心一點,稍有不慎,這兒的所有,可是會被我奪個精光!」她尖銳地撂話,猶如陣前叫囂、下車作威。
「這般真面目,未免太過可憎。」他宇句凜冽。
「喔,那可能是血脈的關係,或許你也該去照照自己的模樣。」她反唇相稽。隨後,根本也不理會管心佑的反應,直接走了出去。
「四姑奶奶……」結福欲追,更令管心佑不悅。
「結福!你做什麼?」他冰冷喊道,阻止她的動作。
結福知自己腧越了,只能停下,望著美婦的背影愈走愈遠……
〔……我……結福以前在老夫人身邊時,曾經見過令荑四姑奶奶。」她立於門邊輕聲細語,彷彿一個太大的呼吸就會惹惱了誰。「四姑奶奶曾經說過,心佑少爺很有經營基業的才幹,只是還太過年輕——」她未竟的話尾被狠冽絞斷。
「你要管閒事之前,最好先想想自己的身份!」他根本聽都不聽。
「對不住。」她只是覺得……只是覺得……或許,四姑奶奶說過的那些話該讓他知道……
〔出去!」他冷漠地揮手,頭也不抬。
「……是。」她退出門外,將門板關合住,認真地守候著。
那是,她第一次遭到他的驅趕。
**
管家基業可觀,分線遼闊,不過歷代主要還是以鹽的生意為主。
人不可無飲食,而飲食中又多少存在著鹽,鹽乃必要的民生用品,闐闐之廣大,可說是遍及天下,無遠弗屆。
也因鹽的重要性明確,朝廷就必須統一管轄鹽場,以免造成動盪紛亂。而鹽商則向朝廷購買鹽,再轉而賣到各個地方。
看來十分簡單,的確,這種生意能夠發財。不過,也不是這麼容易。
有官就會有貪,如何得到官府允許,成為正當販賣的鹽商,首先就是必須打通關係,賄賂公行在所難免:可私鹽的放肆猖獗也是一大障礙,低廉的價錢吸引百姓,而乖乖繳納鹽稅的鹽商,則只能搖頭興歎。
管府百年歷久不衰的鹽行生意,如今也委屈於這種尷尬狀況。
「彭總管,怎麼你負責的商行帳面如此難看?」
偌大的書房裡,管心佑坐於上位,清冷地對著一灰衣樸素老人責問。
「主子,雨淮地方的買賣,近來實在下好做。」彭總管為難道。「這幾年大旱,官府擺了幾個糧站,本來是做分發糧食之用,誰知道那知府見淮南淮北地大人多,竟順便賣起官鹽飽自己的囊袋,咱們下少客人都因為官鹽便宜過去了。〕
管心佑蹙眉,官府的狗官做些什麼勾當,他們的確不好插手。
「那總不會十六個鹽行都賠錢吧?」他對帳冊上頭的數字實在非常不滿意。
彭總管挽起袖子,抹著自己額頭的汗水。
〔主子,除了宮府那方面外,還有私鹽的問題,他們的成本更低,雖然城裡較為難見,卻廣泛流通鄉村,咱們實在防不勝防啊。〕
「官府不管的嗎?」他嚴厲反問。
〔這……」彭總管欲言又止。其實他們這些買賣做久了,世面見的多,都明白有些私鹽商根本就是官府在庇護,共生共存,還一起分贓。
如果是以前,管老夫人自然能體會,更下會問出這等問題。但面對年輕氣盛的管心佑,這些事該如何拿捏道出,彭總管難以啟齒,顯得猶豫。
「得了。」管心佑不耐。「既然生意做得不夠好,就得想法子開源節流。」
彭總管忙應和著:「主子有何意見?」
「我見帳面每年都有筆千兩銀支出,毫無名目,那是怎麼回事?」
「啊。」彭總管一楞。那干兩銀是給官府的獻金,當然是沒有名目的,就算有寫些什麼,也都是虛報。
「把它省下來。」管心佑斷然命令道。
千兩錢財雖不大,但十六分行加起來,也是一筆可觀的開銷。
「不不,主子,這些銀兩萬萬不能省。」彭總管緊張地疊聲,連連道:「那是給地方官的,若是省下了,會有麻煩的!」
管心佑冷哼:「我們是合法鹽商,每年都循規蹈炬繳了不少鹽稅,會有什麼麻煩?」
「不是的,主子——」彭總管急得要把這其中利害說個清楚,卻教他給打斷。
「少囉嗦!」管心佑怒斥一聲,彭總管霎時噤若寒蟬。「讓你做就做,否則要我這個主子何用?」
彭總管很快低頭。「是咱放肆了。」
「明兒個我要看到你整理好的帳目,現在,拿著你的帳冊滾出去!」他拿起桌面厚實的線冊往外丟。
彭總管有苦難言,卻不敢再惹惱他,連忙彎腰撿起那大本子,退了下去。
當門扉拉開時,站在外頭的結福,望見的就是彭總管臉色沮喪難看,又對她勉強做出笑容的表情。
「結福啊,如果可以的話,你幫我勸勸主子吧。」他只能這麼說道,將希望放在一個小丫鬟身上。他認為結福能在管心佑身邊待著,一定是因為她有特別的辦法,或許由她進言能夠比他們這些老頭順利。
結福一頓,用力地搖頭。因為她是絕對不會干涉少爺做事的。
彭總管似乎多少會意,他拉起皺皮的嘴角笑道:
「也對……瞧我,真不應該啊。」喃念又歎息地轉身走離。
「結福!」
書房內傳來管心佑的叫喚,她收回目送彭總管沉重步伐的視線,立刻走進。
「少爺。」她的語氣一貫輕柔帶有恭敬。
「你剛才去哪兒了?」眼睛也不看她,劈頭就是責備的口氣。
「結福……去給四姑奶奶送篸茶。」她只離開了一下子。
他猛地抬眸,手掌使勁地拍上桌,發出嚇人聲響。
「別以為我沒看著你,就不曉得你在做些什麼!」他怒目而視。
「四姑奶奶她……」她輕細地啟唇。
「住口!」他暍道,不容許她再發言。「你沒聽到她已經挑明了說是要來奪家產嗎?對付這種人,不必用以待客之禮!你是我的丫鬟,卻去服侍她?這裡是誰的宅子?你拿的是誰的銀子?我說過不要管她,再有下次,不僅你那十兩銀難保,以後什麼都沒得拿!」若非他正當忙碌,沒閒重新管教丫鬟,他現在就會換掉她!
那些傢伙,憑著一點血緣,個個不安好心眼,全都覬覦他手中的基業,他不將管令荑給趕出去,就是防止她趁此機會在外面造謠,說他對長輩無禮,博取商行同情,轉而支持她。
她硬要住下,他留她於府中已是莫大容忍!
「……結福知道了。」她幾乎未曾在言語上忤逆他,這次也不例外。
「我要出門談事情,你去備轎,不必跟。」他越過她走出書房,冷漠指使她。
「是。」她順服答應。
找著府裡轎夫,將他外出所需要的四抬轎很快地打點好,在他出現在大門時,就已經在那兒候著,時刻都不需要等待。
該說她乖巧,但她卻又順服地讓人心頭焦躁。管心佑瞥她一眼,翻簾上轎。
結福直至他乘坐的轎影消失在大街盡頭,才返身走回府內。
途經梅園,巧遇之前才碰過的彭總管,表情已不復從書房出來時的難苦。她楞了楞,他就點點頭招呼,帶著笑走開。
她轉而望向他經過的方向,發現管令荑正坐在梅園裡喝茶。
像是察覺她的注目,管令荑找到她站立的地方,嘴角惡意地一勾,朝結福招手。
結福只是停頓須臾,便步了過去。
管令荑稍稍意外地挑高秀麗的蛾眉。
「四姑奶奶,有什麼事嗎?」結福在她面前輕聲詢問著。
管令荑瞅著她,呵呵笑道:
「咦?我以為那個大少爺要你們別睬我呢,怎麼,你不怕被他責罰嗎?」這些天,其他家丁視她無物,只有這個丫鬟會理理她,不過她更好奇管心佑沒有多加教訓嗎?還是這丫頭根本不受教?
「……沒事嗎?」結福對於自己被當成試驗的對象,並沒有多加反應,僅僅就要背轉離開。
「等等。」管令荑叫住她。「你喚什麼名字啊?」
她聽到問話,便留步。「奴婢名為結福。」
「結福,你剛才看見彭總管了吧?」她懶懶地問著。
結福沒有發言,點首默認。
「那麼……你不去向你的少爺說嘴嗎?」她輕啜篸茶,淺淺冷笑:「人家彭總管可是來找我訴苦的。那臭小子驕傲得緊,不容人意見,可能要不了多久,商行盡數歸服於我,你少爺的主子地位難保啊。」她用著十分薄情的語氣談述,好似語言當中的那個人根本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會的。」
〔唷!連個丫鬟口氣也忒大。」管令荑誇張嘖聲,瞇眼道:「你認為我一個婦道人家沒有那種能力?」膽敢看輕她,可不是什麼好現象。
「不是。」結福堅定道:「少爺是少爺,不會變的。〕
管令荑一怔,隨即靈敏地笑出聲音:「呵呵……你的意思是,就算他窮困潦倒,你還是會認他做少爺?」
〔是。」結福認真地回答,彷彿是一種承諾。
〔哎呀呀……怎麼他會有你這種天真的丫鬟呢?」管令荑歇住笑,匆地板起臉孔,嚴肅道:「我不是危言聳聽,你可得注意你的少爺,管府做的是時常得和官府打交道的買賣,他太傲慢任性,做人不夠玲瓏,遲早惹來殺身之禍!」
結福呆瞅著管令荑等著看好戲的冷涼神情,整個人震住,瞪大了眼。
「……咦?」
**
晨曦微涼。
雖然雪已融,但畢竟只是初春,殘留的清冷徐徐環繞,再一會兒才要散去。
管心佑在逸安園樓閣上的祠堂裡,面向自己祖宗的牌位站立著,其中木色較新的,則是月前才擱放的管老夫人。
他是最近才初初踏進這裡,若非祖母逝世,他根本不記得府裡祭祀先人的廳堂在此樓閣。從小,祖母就是他唯一的親人,她突然的往生,令他錯愕且難受,但是,他卻沒有太多時候哀悼悲傷。
他身為管家傳承人,所要擔負的責任猛烈地鮮明起來,為此,祖母在他孩提時候就替他聘請師傅教導,如今所學一切將要真正致用,倉卒得絲毫沒有練習和喘息的機會。
他會做好,也必須做好:他不容許自己失敗。
香煙裊裊,他睇視著桌面擺放的薰爐素果,感覺祠堂打掃得很好。不論他何時來,總是瀰漫一股令人舒服的淨潔和脫俗的氛圍。
望望外頭的天色,他移步離開樓閣,回到自己起居的穎明園。
遠遠地,就見他的丫鬟已在房外站著。
有時他想一個人靜靜,就算不曉得他去哪裡,什麼時候歸來,她仍舊會在那裡等候,直到他因為需要而喚她。
她之於他,如同園內的樹石草木,他不曾給予太多注意。
倒是其他婢女,趁機來到他的面前說些小話。道結福前些日子好幾晚都不在府裡過夜,也不知去了哪兒。
他對她在外頭和誰又做些什麼苟且之事,並不是太在乎,畢竟她只是沒有份量的奴才。不過要是因此而帶出壞名聲或麻煩,他是絕對不允的。
雖然她日常活兒盡善本份,毫無地方看出怪異,他還是訓誡了她幾句,她沒有做任何解釋,只是一貫地垂首低應。
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少爺。」她見他便開口輕喚。
「嗯。」他隨意地應聲。
她側身替他開門,兩人一同進入房內。
「晚點有貴客要來,我要親自迎接。」他簡單地三言兩語。
「結福知道了。」她能夠領會。
從櫃子裡取出前陣子才做好的新衣裳,她詢問著:
「黃色的好嗎?」
通常,他都會看一眼,然後允許她更衣。不過今次,他卻慎重地睇著衣衫考慮,才道:「藍色的。」
是什麼客人呢?結福不由自主地想著。替他換上淡藍色的袍子,素面的錦織細緻,僅在領袖邊繡有簡單典雅的紋路,穿在管心佑身上,不是衣袍襯他,而是他將那高貴明顯托出。
半彎著腰,將他隨身的那枚玉珮妥妥繫好。她清楚知曉他的一切喜好。
移動位置,站在他坐落的身後,她將他束髮的髮帶解開,重新梳頭。他的發如絲成瀑,經由她的指間徐徐流洩,遺留心悸的柔軟。
梳齒分繒,每當此悄靜時刻,她總有種特別靠近他的感覺。
不覺帶著極淺的微笑,她的手巧,不一會兒功夫,網巾約發,頂冠戴頭,已幫他好好地打扮正式。
〔……重梳一次。」他望著鏡面,這般道。
結福怔了怔,他第一次這麼說。
〔是。」很快地將剛才整理好的冠發放下,重新梳起。
〔重梳。」梳好後,他仍是這麼說道。
這次,她依舊重複動作,更加細心專注。直到第三回,他才好不容易滿意了。
〔可以了。」他起身,直接往外走去。
她鬆口氣,小步地跟上他。
〔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去廚房幫忙。等會兒客人就來了,你把點心茶水送到東廂的偏廳。」
〔結福知道了。」她應著,依言前往南側的廚房。
尚未到達,就聽見有些許爭執聲傳來。
「喂喂喂,這是什麼東西?咱們小姐金枝玉葉,可是不吃這種東西的。你們動作也太慢了,等會兒小姐進門喝不到熱茶,那可要唯誰是問?〕
一個沒有聽過的女聲吆暍著,結福望去,就見春桃夏菊等人忙著煮茶水蒸糕點,而在旁說話的那年輕女子則未曾見過。
「快些、快些!咱小姐可不受你們輕待的!」尖聲催促著。
只看她又指指點點幾句,才總算願意栘步離開。
「春桃,你瞧瞧,這文小姐的婢女也太過放肆了,也不想想來者是客,倒以為自己成了主子啊。」夏菊不滿地嘀咕著。
春桃哼哼道:「誰叫她是少爺的未婚妻。不過還沒嫁,自家婢女就在咱們地盤耀武揚威了,那要是過門了還得了?」
「就是就是。」夏菊寶香等人頻頻點頭附和。
「姐姐們。」結福走近,有禮詢問:「結福來端茶壺盤子了。」
「是你啊。」春桃甩甩手,忙了大半天,一雙挽袖膀臂早給折騰得紅腫。
看到結福乾乾淨淨的就有氣。老夫人過世之後,她們這些人全給分到廚房來做幫手,成天鳥煙瘴氣,搞得灰頭上臉,全身都是油臭。
「怎麼?你沒偷跑出去找你的相好?」寶香出言譏刺。
結福行為不檢的事情,下人們之間傳言甚囂,本來以為讓管心佑知曉了,免不了她一頓教訓,沒想到竟是什麼事也沒有,這可不是讓眾人更嫉妒少爺在維護她這個小丫鬟了。
其實這是她們不夠瞭解管心佑,雖然他難伺候、愛刁難,但只要份內事做足,他又豈有閒情逸致理會奴才們的私事?
「你來的正好,省得咱們跑一趟。」夏菊翻個白眼,冷淡說道。轉身進了廚房,將蒸籠裡熱著正好的珍珠清香糕夾上盤子。
「等等。」春桃跟進來,背著外頭,對她使了個眼色。拿過檯子上的鹽罐,當作糖霜給灑了幾匙下去,新仇舊恨遷怒一塊兒來。
「春桃?」夏菊小聲用嘴唇詢問。
「教訓教訓那文小姐,反正有人背黑鍋。」春桃嘴角往外一努,笑的好不得意。
夏菊領會得了,笑開顏來,將那加料的點心放入端盤,排得整整齊齊,一壺熱茶放上,出得廚房,喚道:「結福,快些拿去吧,別給怠慢了。」
「知道了,」結福立刻接過,微微一笑道謝。
快步地趕向東廂偏廳,她恍然未覺春桃夏菊打的壞主意,只是想著,糕點涼了不好吃,茶葉泡久了會澀嘴……
遠遠地,她看見一名女子身著粉嫩衣裙落坐於廳內,體態輕盈如蝶,舉手投足婉約帶有絲媚,言語問櫻唇欲動,眼波將流,巧笑倩兮:僅僅只有側面亦是美若天仙。
「……啊。」
原來……是少爺的未婚妻——若瓊小姐造訪,所以……難怪他會如此看重。
她睇望著管心佑在文若瓊面前顯現的溫雅笑意,那是管老夫人過世數月以來,她從未看過的表情。
她亦沒有福份領受。
「——我真是的。」趕緊回過神來,她忙將東西給端送進去。
「管大哥,令祖母的事情,我聽我爹說了,真是遺憾。」文若瓊細語呢噥,嬌弱的模樣惹人心憐。「等會兒,我可以給她老人家上炷香嗎?」她悄悄地紅了頰。
這要求不為過,卻稍嫌大膽,畢竟她是管老夫人命定的孫媳婦。雖然尚未過門。
「當然。」管心佑應允著,沒有見外。
「謝謝大哥了。」她小小欣喜著。偷眼瞧著自己的未婚夫,一年不見,他是越發的俊美迷人,她的女兒心早早已經偏了他。
本來說好她自西域回來就成親,可惜,管府才喪紀,府裡生意也剛交承,上下似乎還沒個安定,兩、三年大概得拖了。爹說男人要選穩重可靠,剛好可以再觀察觀察,十八歲之前,她還能另覓良人。
「本來應該是我過府拜訪,倒是讓文大人費心了。」管心佑接過結福遞來的熱茶。
「不,我爹要我代替他,特來呈上心意的。」文若瓊一笑,閉月羞花。
管心佑有那麼一瞬的心醉,沉浸在太過美麗的溫柔之中。
這就是他的未婚妻,一個絕色且知禮的干金閨秀。
「……來,你許久沒回京師,先吃些道地的點心回味回味吧。」輕執起她柔軟無骨的手心,在未過門之前,他不便諭越。
「謝謝管大哥。」文若瓊羞怯地半垂臉,讓自己的婢女將那珍珠糕夾進瓷碟,分成小塊享用。
「別客氣。」他同樣由著結福動作,待糕點盛入碟子裡,方才起箸。在結福的服侍下,一切都是那麼地順手。
文若瓊檀口微啟,淺嘗那白嫩的粉糕,不料才進嘴,卻令得她臉色始變。
「怎麼了?」管心佑見狀詢問道。
「不,呃……咳咳。」不一忽會兒,她因吸氣大力,鹽粒卡於食腔,忍受不住吐了出來。
「小姐?」婢女忙倒茶給她。
管心佑立刻夾起一塊入口。重澀的鹹味蔓延蝕髓,他呸掉那難以下嚥的糕食,轉首厲聲質問自己的丫鬟。
「結福,這是怎麼一回事?!」竟拿這樣的東西出來招待!
結福呆傻了,怔怔地沒有言語,根本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
「別……別責備她……咳……」文若瓊喉部不適,連連嗆咳數聲,語不成調。
「喂,你給咱們小姐吃些什麼啊?」文家婢女插腰替主子出氣。
「我……」結福沒得解釋,只能望著有些混亂的場面。
「抱歉,我先送你回去吧。」管心佑這般對文若瓊道,在和文家婢女攙扶嬌客離去之時,怒視了結福一眼,咬牙低聲道:「你讓我丟臉了!」
他的憤忿,讓她眼瞼震顫。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只能睜著雙眸瞅住一桌狼籍。
在他們走後久久,才默然地收拾那遭到傾倒獨留的無辜杯盤。
**
午後的厚雲,昭告著即將到來的大雨。
結福在管府宅邸門口等啊等,就是不見陪文家小姐回去請罪的管心佑歸來。
她想道歉,就算不知發生何事也好。因為少爺生氣了。
夜幕黑沉,雨勢轉為傾盆。她挨在大門旁的簷邊,等了數時辰,不停飛濺的雨水濕了她一頭一身,連老門僕也看不下去。
「我說結福啊,你進去等吧,瞧瞧,衣裳都濕了。」老門僕好心提醒著。
她看著天色,問道:「大叔,已經什麼時候了?」
「大概過了戌時啦。」老門僕回道。他才剛剛去吃過晚膳再來的。
「是嗎……我該去上香了……」她喃語著,向著大叔道謝:「謝謝大叔,我有事兒,等會兒再來看少爺回來沒有。」說完鞠個躬。
不用等了!老門僕實在很想這樣跟她講,她沒吃沒喝也沒休息,在這大雨裡等候了一整晚,所為哪樁呢?那個總是不把下人當人看的主子嗎?真是個傻娃!
她轉身而去,在靜悄的廚房裡拿出托人買的果子,洗乾淨後放在盤子上,排得整齊,端著兩個大盤子,她沒手打傘,反正身上濕的地方還比乾的地方多,索性就冒雨往逸安院走去。
樓閣上的祠堂,是巧兒姐默許她打理的,她伺候過老夫人,總是想在她往生後盡一些薄力。她每日都是晚膳的休息時候才能來上香,當然也可以等管心佑入睡以後的空暇,不過,她那時又必須去別的地方了。
將新鮮的素果擺上,花瓶裡換新水,拿過布巾,反覆專注地擦抹供桌,她焚香三炷,認真地立於牌位前。
「老夫人,請您保佑少爺,保佑大家。」虔誠地合掌連三拜,她總是用著最簡單的語句表達希望。
她明白自己僅是區區奴才,沒有資格為管老夫人祭拜,所以都是將香炷再拜於天地,然後插在木柱旁邊。
而她就趁著這燒香的時間,將樓閣裡外好好地打掃個乾淨。
每夜每夜,她都跪在地上,挽起長袖,用雙手仔仔細細地將每塊地方、每個角落擦拭得光可監人,一塵不染。
她這麼做,並非想要求什麼,只是純粹地想幫上一點忙而已。
嘴裡低吟小曲,她如往常獨自將環境整理妥當,直起身喘了口氣。把東西收拾收拾,燃盡的香灰清理淨潔,她栘步就要離開。
不料,卻在門前碰著了人。
「你在這裡做什麼?」管心佑長腿跨入門檻,由高往下地睇視著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的丫鬟。
「啊……少爺,您回來了。」她是有些嚇到,雖然她做的不是什麼壞事,但他的眼神卻讓她有種不應該被抓到的感覺。
睇著她手中的水盆,不再潔白的布巾載浮載沉,他頓然打量四周,寂靜的祠堂透著清涼帶有檀香的薄風……這回,卻讓他煩躁!
「怎麼又是你?」為什麼?這又是她做的嗎?不過是個隨侍丫鬟,她做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他並非不喜下人手腳勤快伶俐,而是不悅身為奴才卻貪婪無厭!
「咦?」她不明白他的厭煩由何而來,只是呆然地反問道:「少爺……用過晚膳了嗎?還是要回房休息了……結福可以……」
「你住嘴!」那細聲細語聽在他耳裡,竟是異常地不舒服。「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十兩銀子不夠?」他討厭她那副沉默獻慇勤的模樣!比其他明顯表達所要的奴僕更讓人反感!
暗夜中,他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好似看到她怔怔半晌,然後緩慢地吐出一口氣。
「……結福從來就沒有想要錢財。」她如孩童稚嫩的語音低聲說著,飄蕩在空虛的祠堂,只有搖晃的燭火附和。
「那你究竟要什麼?」他冷哼甩袖,壓根兒不信。
「……少爺,您肩被雨淋濕了,回房換下好嗎?」她不想他染風邪。
周圍昏沉沉的,她一雙渺小的墨瞳映著火色的燭痕,如同她被拉長的黑影,飄飄擺擺,卻是專心正定地凝視著他。
她時常都是垂著臉,可能也是明白他認為她貌醜無鹽,省得礙眼。
如今,於夜色朦朧的掩護之下,她淡淡的擔憂展現在眉目,是……是真的在擔心他?
匆而,她伴他將近一年而做的所有,如走馬看花般飛轉起來。猶似絲線纏繞成結,豁然開朗,那麼沒有預兆地醒悟,他倏地惡毒地笑出聲音。
「你……難道……你喜歡我嗎?」
結福望著他譏誚的薄唇,和那充滿排斥更帶有嫌棄的神色。
她知道——
自己的雀兒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