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開始,有全校所有班級都要參加的軍歌比賽、有藝文競賽,和畢業演唱會的表演徵選;三年級要畢業旅行和公民訓練,二年級要開始嚴格的訓練和考試篩選出適合參加全省農科技藝競賽的選手,一年級要安排校外參觀;各社團要在校內發表成果,花藝社要校外展覽。
徐胤書很「不幸」地被公推為班上軍歌比賽的指揮。他班上的同學常被教官批評為「得了躁鬱症的過動兒」,在練習變化隊形的時候,大伙常撞在一起,然後沒完沒了地大笑,直到教官從教官室的窗戶探出頭盯著操場看,這群「二二六六」的學生才會閉嘴。
放學後,徐胤書跑到宿舍沖熱水澡,一邊洗一邊和隔壁浴室電工一的班長抱怨學校為何年年要舉辦軍歌比賽。
「反正國慶日又不能去總統府表演,而且我都快被班上同學氣死了。」徐胤書大吐苦水。「班上真像一盤散沙,只有玩的時候才團結。」
這所學校舉辦的軍歌比賽分為動態和靜態合唱,其中在動態的合唱時,每個班級都挖空心思設計複雜的隊型變化,但表演出的結果如何,除了要看指揮者的技巧,所有成員的默契和配合度亦是最重要的一環。
「我們班上才慘,要排五個圈圈,結果同學總是排成三角形。
我糾正他們時,還有人說:『又不是參加奧運,幹嘛排圈圈?』真是氣死我了。」電工一甲的班長也不停抱怨。
洗完了澡,徐胤書回到宿舍內,只見緣笛趴在一堆稿紙上專心地編寫著專騙女性眼淚的動人文章。學校的校刊每學期出版一次,加上輔導室負責出刊的心橋心語、縣內每所學校都要訂閱的高縣青年,這些都是杜緣笛大展才華、吸引異性青睞的利器。
寫完文章,杜緣笛又開口大唱軍歌,響亮地一句:「男兒立志在沙場……」立刻讓徐胤書頭皮發麻。在練習時他已被「金戈揮動耀日月」給攪得七暈八素,回宿舍還要聽緣笛在那「鐵騎奔騰撼山崗」!徐胤書受不了,在天花板還沒被震垮之前,就逃出寢室,站在走廊上喘息。
雖天花板沒真的被震垮,但他已頭昏腦脹。
「就不能唱柔情一點的歌曲嗎?茉莉花也好。」徐胤書想像著一群雄壯威武的軍人,大伙雄姿英發、精神抖擻,指揮口令一下,所有人一致唱出茉莉花的歌謠,忍不住笑了出來。
突然,徐胤書的耳畔響起「你把我的女人帶走」的歌聲,便往長廊的盡頭看去,普通二的學長鍾思正站在廁所門前大唱「你也不會快樂很久」,徐胤書連忙衝向樓梯間,火速逃離宿舍。
再有第三個人來煩他的話,他肯定會崩潰。
徐胤書走到女生宿舍前、花藝社成員常聚集的大樹下,正覺得耳根清淨,籃球場上又傳來食品三在那「一、二,一、二,向左轉走!」的呼口號聲,讓他不禁輕呼:
「天啊,這是誰造的孽啊?」
這句話是畜牧二學長的口頭撣,每當老師給學生規定又多又難寫的作業,或者在考試完學生希望老師在申論題方面多給些分數而老師不肯時,就會有人如此大喊。
「誰欺負你了?」杜緣箏剛從女宿舍走下來,她手上拿著兩個烤地瓜。
看見緣箏,徐胤書煩躁的心情才轉為愉快。「學姐,你來的正好,我快被一群金鐘歌王歌後給弄瘋了,可不可以拜託他們停下來休息?」
鍾思的歌聲自男生宿舍傳來,徐胤書和杜緣箏都聽見了。
「聽說他也參加畢業歡送會的徵選。」杜緣箏聳聳肩:「希望他不要又是唱那一首,我再多聽幾次,可能會引發羊顛瘋。」
徐胤書很認同地用力點頭。
「對了!」杜緣箏把烤地瓜塞到徐胤書手中:「我們下午在牧場『烴土窯』,這個給你和緣笛吃。」她早已養成當自己手上有好吃的東西時,就一定要和徐胤書分享的習慣。
烤地瓜已經冷了,但徐胤書覺得似乎還能聞到地瓜略帶甜味的香氣。
「真羨慕你們畜牧科,常常都能吃到鹹菜鴨、三包蛋、鴨血糕這些美食。」徐胤書一臉嚮往。「要是當初我也填畜牧科就好了,在畜牧加工這堂課裡,可以自己親手做小吃,然後再飽餐一頓。」
當然,能和緣箏讀相同的科系,和緣箏能有更多的話題可以聊,這是徐胤書想轉系的最大因素。
杜緣箏以相當疑惑的神情看著徐胤書,她不知道一個會把牧草看成甘蔗、鴨跟雞都分不清楚的人,怎麼能在畜牧科存活三年?
「嘿!學姐,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現在對畜牧科的課程內容已經有概略的認識了。」
徐胤書常在宿舍裡借緣笛的課本來翻翻,但說有「概略的認識」不太正確,他只知畜牧科的功課很難。
這時牧場的管理員騎著腳踏車過來,看見緣箏,便微笑說:「同學,雞捨有兩隻雞死了,可是焚化爐故障,明天才會修好,你找人幫忙把雞埋在牧草原那裡。」說完,管理員又騎車離去。
「要毀屍滅跡嗎?我來幫忙。」徐胤書躍躍欲試,把一件單純的事說得很聳動。
「是啊!你要成為共犯嗎?」杜緣箏笑問。
於是,徐胤書托一位剛好要進人男生宿舍的同學拿烤地瓜給緣笛,然後再空著兩隻手,跟著緣箏去拿鋤頭和一命嗚呼的兩隻死雞。
到了牧場,杜緣事先把死雞放在一旁,然後選定一塊空地,正準備開挖,見徐胤書還在猶豫不決,便問:「你是不是害怕了?」
「不是。」徐胤書搖頭。「死掉的雞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我只是覺得可惜,既然雞不是病死的,為什麼不乾脆拿來煮雞湯了?」
杜緣箏哭笑不得的望著徐胤書:「拜託,這兩隻是來亨雞,是專門產蛋的蛋雞,不是給人吃的肉雞。而且它們年齡也滿大了,又死了半小時以上,怎麼可以煮來吃?況且口感又不好。」
「喔。」徐胤書這才知道原來雞還分成蛋雞和肉雞。平常他媽媽從生鮮市場買雞肉回家煮,早就拔了毛又切成塊,他哪裡知道那些即將下鍋的雞在活著的時候有什麼分別?
杜緣箏拿著鋤頭挖土,汗水淌在她的臉上,讓她看起來就像個勤奮能幹的漂亮農家女。徐胤書不想輸給女生,因此也拿著鋤頭猛挖。不一會兒,他們已挖出好大一個洞。
「夠了。」杜緣箏見徐胤書還在瘋狂亂挖,於是出聲阻止:「再挖下去,我看你可以去把欄捨裡好吃懶做的大黃牛拖來活埋。」
其實兩人所挖出的洞充其量只能埋半隻豬,但在緣箏面前,徐胤書很逞能,如果讓他一直挖下去,就真能挖出個可以將大黃牛活埋的洞。
徐胤書只想讓緣箏知道,他可是能夠陪著她做任何粗重的工作。
普通科因為以升學為主,所以相當注重課業,因此不像其它科系會有很多時間走出教室做實習,也常被笑稱是「曬不了太陽、動不了機器」的文弱書生。頭一次有機會拿鋤頭的徐胤書,自然很想證明自己不比別人差。
埋好兩隻來亨雞,杜緣箏又教徐胤書如何將泥土掩蓋在雞隻身上。一個小土丘形成,徐胤書在胸前劃十字。杜緣箏被這模樣給逗笑了。
與緣箏共同完成一項簡單任務,徐胤書覺得很高興,但他不想表現的太明顯。「很好,普通科的學生不是拿不了鋤頭。這傢伙——」徐胤書看著自己手上的鋤頭:「它很懂得配合我,真是全高雄表現最傑出的鋤頭!」
「那要不要頒個獎給它?」杜緣箏甜甜一笑。「把鋤頭拿回值日室去放吧!」
兩人在回牧場值日室的路上,在牧場圍牆外空地的桃花心木樹下,杜綠箏突然喜孜孜地蹲下來,如獲至寶地抬起一枚長長扁扁、深褐色的東西。
「耶!」杜緣箏歡欣讚歎:「好漂亮的果莢,今年校園裡第一個果莢被我撿到了。這是個好采頭,我這一學期一定好運連連!」
徐胤書抬起頭,看見校樹桃花心木的枝葉間結了許多外表像加大加長型的奇異果的果實,其中一個正往下墜落,剛好朝他的臉砸來,徐胤書機靈地閃開,果實「啵」一聲掉在地上,厚厚的果殼四分五裂,一大把的果莢散落開來。
杜緣箏將鋤頭往地上一放,貪心地撿起所有的果莢。
徐胤書也拾起一個果莢,但因為動作太粗魯,長形果莢碎成兩半,他索性剝開果莢外皮,取出種子:「哇!好像被壓扁的白鳳豆。」
「你怎麼把它弄壞了嘛!」杜緣箏感到惋惜。「你知不知道桃花心本最漂亮的部份在哪?」
「知道,是它的果莢。」徐胤書雖然早就聽過學長學姐們對校樹的讚美,但他還是不明白又薄又脆的果莢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到底有什麼美感?
「小笨蛋,你看!」杜緣箏將手中的果莢往半空一拋,長長的果莢就像折去握把的竹蜻蜓,在空中轉著圈子,直到掉落地面才停止。
徐胤書小心翼翼地撿起一枚果莢,才知道是因為果莢狹長,尾端又包著種子,所以當風一吹,果莢自樹上的果實脫落,在往下墜落時包覆種子的地方會成為中心點,而另一端較薄的地方會繞著中心點打轉,看起來就好像在空中跳舞的精靈。
「這是會跳芭蕾舞的種子。」杜緣箏仰著臉看樹上:「上面有十幾個果實耶!如果它們統統裂開,風一吹,所有的果莢全部掉落,然後在空中旋轉,你才會知道什麼叫作數大便是美!」
看著緣箏渴望果實裂開的神情,徐胤書真巴不得能爬到樹上,將所有的果實全部割開,然後再抱著樹幹猛搖,讓果莢一齊掉落。
會跳芭蕾舞的種子一一難怪令緣箏如此癡迷。
杜緣箏撿起所有的果美,又往空中一拋。一次又一次,拋了又撿、撿了又拋。長長的果莢在旋著轉著,像沒有音樂伴奏的舞蹈表演。杜緣箏笑靨如花,像夕陽底下最耀眼的一顆鑽石。
徐胤書真不知道台北的女孩子為什麼要花那麼多工夫來美白?也不明白緣箏幹嘛要在意她的小麥色皮膚?她根本不必認為「一白遮三五」,沒有雪膚玉貌的緣箏,一點也不醜。
快樂的緣箏,比白雪公主更美!
※※※
三月十四日,給你一個白色情人。
白色情人節那天,杜緣箏收到一封以電腦打字的信函,上面只寫著短短的一句話,沒有署名,讓她覺得納悶。
班上女同學就屬季曉慧的異性緣最好,收到的情書比其他畜牧二的女生收到加起來的還多。但從沒人在寫情書給季曉慧時忘了署名,所以季曉慧判定那封信是有人在戲弄緣箏。
「敢戲弄我?本科的女生是很凶悍的。」杜緣箏在桌上重重一拍。
她和班上同學此刻正在牧場的實驗教室裡。今日上的是營養學,為了計算公豬的飼料配方,她已經很頭大了,再看見這封怪信,讓她更加不耐煩。
第二張實驗桌坐著班上最調皮的男生,他們正在為了一頭懷孕的母豬每餐飯要添加多少鈣質而吵得喋喋不休。聽見緣箏說的話,便有個男同學抬頭消遣:
「幹嘛發脾氣?是不是收不到情人節禮物?你的弟弟男友沒有表示一點心意嗎?」
「那邊腦神經退化的學生少說幾句,我才沒有什麼弟弟情人呢!」杜緣箏沒好氣地說。「倒是你們這些寫情書卻被嫌文筆不好的人,要好好反省了,如果想拜我弟為師的話,我勉強給你們打八折。」
一個男學生向緣箏吐舌頭扮鬼臉。杜緣箏冷笑著說:
「你是舌頭抽筋還是毒蛇附身?說真的,你們的文筆那麼差,把情書集結成冊寄到出版社去,人家連退稿都嫌浪費郵資。
要想追到女朋友,那可比勸賓拉登投降還難。」
正時,唐敏和另一位女同學走進教室裡,她們是利用下課時間到中山堂旁邊的信箱拿信。
「箏,有一封從台南寄來的信,裡面好像還有一個瓶子。」唐敏將信交給緣箏。
「無限感激!」杜緣箏的心情從煩躁轉為愉快。
「陰天變晴天了唷!」季曉慧一面抄寫飼料配方的計算公式,一面揶揄緣箏。
杜緣箏笑著將信封拆開,裡面有一封信、一張卡片、一隻玻璃瓶。瓶子內盛著噴上銀漆的細沙,好像還有一個小紙卷。她先打開了卡片,上面除了她與何夢禪在音樂教室裡被拍下的親呢合照,還寫著一段文字:
恭喜你們成為今年度最完美超浪漫的金童玉女組合,在我們十位吹毛求疵的評審百次討論之後,一致認定你們是最佳的一對情侶。
現在,天上人間都認為你們應該相愛一輩子,請珍惜這美好的緣份。
真愛見證人——幸福校長暨全體師生
杜緣箏的心中實在溫暖極了,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股強大的力量緊緊地將她與何夢樣牽繫在一起。如果這不是她的錯覺的話,或許她真能長長久久地與何夢禪相戀。
「真是世界級的浪漫!」連書獃子唐敏也忍不住讚美。
杜緣箏又打開信來看,上面寫著:箏:
意外獲選校園十大金童玉女,我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一直認為,那段我曾經遭到批判的戀情似乎是前一天才剛剛結束的,可是當學生把兩個瓶子交到我手上時,我發現那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他們說瓶子裡裝的是恆河河岸之沙,說持有這瓶子的戀人,可以永永遠遠在一起。大概是恆河的恆,和永恆的恆是同一個字,所以他們才如此牽強附會。不過,我想到浸泡在恆河之水中就可以洗滌滿身前衍,我不禁聯想,是否所有人仍認定我的過去是個錯誤,所以必須借恆河河岸之沙來滌清我的罪?我的那段往事,至今還是被認定不應該發生的。
謝謝你前幾天寄給我的巧克力,如果人生的滋味需靠別人贈與,只有你給我的是甜的。
祝平安順利!
何夢禪筆
杜緣箏一手緊緊握住玻璃瓶,她想像著所有人的祝福全被凝聚起來,濃縮在這小小的瓶子裡;現在,這瓶子已經含著強大的魔力,護衛著人間最真誠的一段善緣。
季曉慧和唐敏卻是旁觀者清,尤其是收過太多情書的季曉慧,在何夢禪的這封信裡,她看不到他對緣箏有任何一字一句是飽含愛意的字眼。何夢撣對過去仍有著深沉的苦痛,對未來卻沒有柔情的憧憬。這封信是她看過最不浪漫的一封情書;或者,這根本稱不上是情書。
然杜緣箏沉溺在自己所編織的情網中,還察覺不出信中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沒發現何夢禪的信有三分之二都在談著那段往事,也忘了這張卡片和這只瓶子,該是他在西洋情人節那天就拿到的獎品。為什麼何夢禪現在才寄來?她沒有多想。
杜緣箏沒有想到的問題,卻是好友唐敏心中的大疑惑,聰明的唐敏認為,何夢禪根本不在意他和緣箏是不是別人眼中的金童玉女,要不然,他早該將卡片及瓶子寄給緣箏,幹嘛等到現在?
唐敏向緣箏提出心中的疑問,但緣箏卻毫不在意地回答:
「何大哥很忙,他有很多事要做呢!」她將何夢禪寄給她的東西全收到書包裡。
就如同季曉慧所說的,她的心情從陰天轉為晴天,她現在可是開心得不得了!
※※※
下午最後一堂課,杜緣箏和同學們換上體育服裝,在學校尚未敲響上課鍾之前趕往操場。當她與同學走在勤學樓前的走道上時,突然聽見二樓有人大喊:
「杜緣箏!」
她抬起頭,只見徐胤書和普通科十幾位男同學站在欄杆前往下看,很有默契地同時將手中捧著的東西往下拋。頓時,數不清的桃花心木長形果莢自空中旋轉掉落。
撒花瓣雨不稀奇,這場繽紛美麗的種子雨才令人心動!
「哇!這群學弟真天才!」一個畜牧二的女同學羨慕地說。
杜緣箏笑著向徐胤書招手,沒有細想徐胤書這種舉動有何深意。
鐘響,杜緣箏和同學們到操場上集合。
今日下午的體育課是杜緣箏一星期中最煩惱的時候。不是她討厭體育,而是普通科二年級的體育課也正好是下午第三節,最不幸的是,今日普通二與畜牧二都安排打壘球,於是,畜牧二的男生向普通二下戰帖。這樣緣箏又要見到鍾思了。
畜牧二是校慶運動會的壘球、籃球雙冠王,普通二想借此次比賽重挫畜牧二,扳回一點面子。
做完暖身操,雙方開戰,女同學則是在一旁加油打氣。當鍾思上場時,杜緣箏故意瞥過頭不去看他,沒想到鍾思揮棒落空之後,竟又大唱「你把我的女人帶走」。直到三振出局,他一邊唱歌一邊走到休息區席地坐下,改唱「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這種歌喉拿歌唱比賽冠軍是很有把握。」杜緣箏和季曉慧私底下做了評語。「表情滿分、節奏滿分、歌喉九十五,但是在打球的時候唱歌,有點奇怪。」
好不容易等到下課,杜緣箏和同學急急趕往外掃區,鍾思竟然一路尾隨。畜牧二的打掃區域是分配在學校群英堂——一樓有桌球室、保健中心,二樓是大禮堂——外的花圃,那裡種著好幾棵桃花心木,平時看起來很美,但打掃時就很累了。
領到竹掃把,杜緣箏開始掃地,好不容易和同學合力將落葉掃成七、八個小山丘,才裝進垃圾袋裡,風一吹,樹上的葉子又像下大雨似落了一地。杜緣箏無暇以藝術心靈欣賞美景,她和同學又再將落葉一堆一堆掃好。風兒再度作怪,將樹上葉子又吹到地面,這次雖然數量較少,但同學們卻掃得很火。
在起風的時候,繽紛的落葉雨是全校師生一致讚賞的景觀;但在打掃時間,卻又是同學們恨得牙癢癢的一件事。
當大家正忙著清除一次又一次被風吹落的葉子,鍾思卻很有興致地在旁欣賞。他甚至大叫:「杜同學,我會為你加油的!」
畜牧二的衛生股長李裙險些腿軟:「拜託,他在演勵志電影啊?『我為你加油?』真是怪噁心的。」
垃圾袋已快裝滿,可是風不停吹,葉子也不停地掉,杜緣箏掃得火冒三丈,幸好這時候徐胤書做完份內的清潔工作,過來看看緣箏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見到鍾思正癡癡望著緣箏,徐胤書便跑到緣箏身邊,擋住鍾思的視線。
「快救救我吧!我有兩個大麻煩。」杜緣箏低聲求救。
徐胤書知道緣箏所謂的「麻煩」,一是指鍾思,二是指掉不停的落葉,貼心的他立刻俯身替緣箏將落葉裝進垃圾袋。
鍾思又唱起他的招牌歌,有些調皮的畜牧二男生便在鍾思唱到「你把我的女人帶走」一句時,便合唱「快帶走,快帶走!」
「學長對歌唱實在是太投人了。」徐胤書虛偽又做作地讚美一句。
辛苦地將地面掃乾淨,樹葉卻零零稀稀地又掉下,徐胤書看了,便喊:
「萬能的守護神、偉大的造物者,請賜予我神奇的力量,讓我代替月亮懲罰這些樹!」說完,他便兩手抱住樹幹猛搖,其他的男同學見狀也是有樣學樣。
奇怪的是,有風的時候樹葉拚命掉,可是有人搖樹幹的時候,每棵樹頂多掉一兩片葉子。
「別像我們旗山鄉親林清玄那樣,以為今天把樹葉搖下來,明天就不用掃地。」杜緣箏笑著望向徐胤書。有徐胤書在的地方,似乎就不會有不快樂的事情發生。
徐胤書仰著臉:「看樹葉好像緊緊黏在樹幹上,應該不會再往下掉了。大家快掃一掃吧!」
他勤快地撿拾落葉,這模樣博得畜牧二負責外掃區的男女同學們的好感。
「學弟真是夠義氣,不像有人只會老鼠哭叫,口惠而不實。」
一個男同學如此稱讚。
聽見同學形容鍾思的歌聲是老鼠哭叫,杜緣箏覺得好笑。
惱人的風又再吹起,十幾片落葉掉了下來,但有徐胤書的陪伴,她竟不再感到生氣。
「好像沒有風了,大家把垃圾袋拿到垃圾場去。」大家決定不再與桃花心木的葉子比耐力,很高興地將垃圾處理好,各自回家、回宿舍。
徐胤書護送緣箏回宿舍,相約半小時後在電工場和機工場之間的水泥走道上見。
杜緣箏洗完澡,換上一件白底碎花連身洋裝斜倚在桃花心本下。在等待徐胤書出現之前,她想起早上收到的那封怪信。
「等一下和學弟討論看看,說不定他有辦法查到是誰寫的。」
她在樹下自言自語。
徐胤書尚未來赴約,但鍾思卻抱著一束她最討厭的大紅玫瑰含笑走來。
「老天慈悲,快點讓鍾思眼睛脫窗看不到我!」杜緣箏在心中祈禱。
可惜,就算她跳到水溝裡躲起來也沒用,因為鍾思已經發現她,而且以小跑步跑到她面前。
「這束花果然是有靈性的,它就是想脫離我的束縛投奔到你手上。我拉不住這熱情的玫瑰,它是屬於你的。」鍾思以徐志摩式的台詞企圖打動綠箏的芳心。
「你……該不會是白色情人吧?」杜緣箏怯怯地問。
此時此刻,杜緣箏很希望自己能提早畢業,只有離開學校,才不用「欣賞」鍾思這梅花四弄的爛劇情。
鍾思一臉迷惑:「什麼白色情人?」隨即又換上深情的模樣:「熱情的玫瑰是屬於艷麗的紅,真誠的愛情也是屬於艷麗的紅。
紅色才美,對不對?」
「被解剖的雞,它的血也是艷麗的紅;我討厭的顏色,也是艷麗的紅。」她決定對鍾思不假以顏色,免得糾纏不休。「你把花拿回去,我對花粉過敏。」
鍾思當然知道綠箏在胡說,一個熱愛押花的人,怎會對花粉過敏?
當鍾思還想朗誦他的文藝片台詞時,徐胤書正好走過來,令人雙眼一亮的是,徐胤書穿著白襯衫白長褲,比起鍾思的土黃色T恤及橘紅色七分褲更加順眼。
徐胤書兩手藏在背後,狀似悠閒。
「天哪!」杜緣箏覺得驚喜:「你就是白色情人,對不對?」
徐胤書點點頭,將兩手舉到緣箏面前。杜緣箏看見他手上拿著一朵白色鬱金香。
「總算有人知道我喜歡什麼花了。」杜緣箏欣然收下白色鬱金香,卻忘了在今天送花的人,通常是要表白的。
徐胤書誤以為緣箏同意讓自己做她的白色情人,因此雀躍不已,連原先努力保持的溫文形象也消失無蹤了。「這是我二哥大三時穿的衣服,我高一就能穿,可見我長得比他高。我在旗山買不到白色的鬱金香,還是拜託我爸幫我在高雄找的。我今天的造型很有創意吧?」徐胤書一邊說一邊蹦蹦跳跳。
「很好,棒呆了!」杜緣箏豎起大拇指。
這種情形讓鍾思快看不下去,因為徐胤書真的是得意忘形,好像在緣箏的追求者之中,他是比其他人都還要有賣力。
徐胤書瞥見鍾思嘴唇輕輕抖動,看樣子像是要再大展歌喉,忙搶先一步唱:
「你把我的女人帶走,你也不會快樂很久……」在進這學校之前,徐胤書對這首歌沒什麼印象,但聽鍾思唱太多遍,他也會唱完一整首的歌詞。
杜緣箏挽著徐胤書的手臂往食品工廠的方向走去,等徐胤書唱完副歌,兩人回頭一看,鍾思早就跑得不見人影。
「哎喲我的爸、我的媽、我的爺爺和奶奶,文藝大爛片的男主角終於放棄我了。真是美好的結局!」杜緣箏鬆了口氣。
徐胤書自長褲口袋中拿出一封信:「學姐,你看看這封信寫些什麼?」
「幹嘛?有人寫情書給你啊?」她好奇地將信拿到自己的手上一看,淺淺的藍色信封上印著白色的鬱金香,信封裡透出一股淡淡的鬱金香的香氣,是新鮮花瓣的味道。
徐胤書兩眼晶晶亮亮的:「這是給你的信,你快看。」
杜緣箏唇一抿,終於明白了他的心意,一時不知所措,只好將話題又開:「我告訴你哦,今天我收到何大哥給我的信,他說我跟他是大學生眼中的金童玉女,人家還送他兩個瓶子,他一個、我也一個。聽說,擁有這兩個瓶子的戀人,可以長長久久在一起。」
徐胤書雙眼頓時黯然。「那你再看我寫給你的信也沒有意義了。」
「給我做紀念吧,我想這也是很值得收藏的。」杜緣箏不想直截了當地拒絕徐胤書。他是她相當欣賞的人,她害怕在拒絕之後,會與他形同陌路。
徐胤書沉默地點頭,他看著眼前自樹上接二連三旋轉掉落的果莢,心想:它是會跳芭蕾舞的種子,你雖然喜歡,但如果你不好好珍惜它,它會碎掉的。你光是讚美它有什麼用的?
在尷尬靜默的氛圍中,杜緣箏終於開口:「我收你做乾弟弟好不好?」
做不成情人便會成為乾弟弟,徐胤書早就知道這條校園定律了。
「我不要你做我的姐姐。」徐胤書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朝男生宿舍的方向跑去。
杜緣箏驚覺自己有種相當惋惜的感覺,她收過別人的情人節禮物,但卻不似徐胤書在送她白色鬱金香時給她又說又喜的異樣情緒。
打開徐胤書給的信封,裡面有兩片白色鬱金香花瓣,另外一張押花書籤用電腦打了幾行字:
當桃花心木的果莢輕輕旋落而你綻放笑容,它知道它的凋零不是凋零,是開始它華麗的舞蹈生命。
果莢還在不停地往下墜落,杜緣箏的心也跟著打轉,一會兒轉向何夢撣深幽靜謐的眼神,一會兒轉向徐胤書明亮和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