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有著大大太陽和輕暖微風的日子,大樹花兒草兒都在笑的日子。
六歲的她,和爸爸來到了一座像城堡一樣的大房子,這房子裡,住了一個老老不愛說話的老爺爺,還有一個漂亮的公主,和一個溫和愛笑的王子,與一大群的僕人。
爸爸說,他們是來這座城堡當園丁的,也是僕人,所以要叫那凶凶的老爺爺「老爺」,漂亮的公主和愛笑的王子是「孫小姐」與「孫少爺」。
六歲的她不知道「園丁」是什麼,也不懂什麼是「老爺」,但是她喜歡和爸爸在陽光下、在大房子外,種著媽媽最喜歡的香香的花。
她的媽媽在好幾天、好幾天以前睡著就不再醒來了,媽媽賴床!不乖!可是童童還是會想媽媽,有的時候很想很想,想到眼睛下雨了,她就會一個人偷偷躲到花叢中哭,因為不能讓爸爸知道,不然爸爸也會哭……
「你怎麼了?泥娃娃?」
那一天,她偷偷躲起來哭時,有個人影撥開了花叢,蹲在她身前,用很溫柔、很溫柔的聲音問著。
是那個愛笑的王子啊!
她睜著紅通通的眼、吸吸紅通通的小鼻子,愣愣地望著王子看。
這是第一次,她這麼近的看王子,王子有著一頭黑黑軟軟,看起來很好摸的短髮,帶著暖暖神情的臉上,晶亮的黑眸像是她最喜歡的玻璃彈珠閃著光芒,微笑的臉,好溫柔好溫柔,像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怎麼了,泥娃娃?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裡哭?」王子在玩成小泥人的她身邊盤腿坐下,抬指輕觸了下她的鼻尖,指上沾了淚水。
「我不叫泥娃娃,我叫童童!童童想媽媽……」她呢噥著童音,鼓起紅紅的、沾了些泥巴的小腮幫子說著。
「哦?童童嗎?」
王子笑了,看起來好漂亮好漂亮,比她們班上演白馬王子的阿德還漂亮!
「你的媽媽呢?你迷路了嗎?」
「童童沒有迷路……媽媽睡著了,爸爸說媽媽不會起來了,可是、可是童童想媽媽……」難過地癟癟嘴,她又想要哭了。
「是嗎?你的媽媽……也『睡著了』?」愛笑的王子臉上突然少了些笑容,淡淡地斂下眸子。
「王子的媽媽也在睡覺覺?」她睜大了眼睛看向王子,突然覺得自己有同伴了。
「王子?」對方顯然是為小女娃對自己的稱呼感到有趣,漂亮的眉眼再次彎了起來。
「啊!不是……是、是孫、孫少爺!」小女孩拗口含糊地說著,讓他再次笑開懷。
「呵,叫我雋哥哥就好,好嗎?」抬手揉揉小女娃細細軟軟的髮絲,他溫柔地說著。
「雋哥哥……」眨著晶亮的眼瞳,她小臉紅撲撲的,顯然是對這樣的新稱謂感到開心。
好好呢!她可以有王子做哥哥!
「雋哥哥的媽媽也在睡覺覺,不起來了嗎?」她乖乖地坐在新哥哥的身邊,皺著小眉頭問。「嗯,哥哥的爸爸媽媽都睡了,不會再醒了……」將眼光放在遠遠的天際,心情,是有些窒郁的。
畢竟還只有十五歲的年紀,未能成熟到忍住失親的傷痛。
一雙溫溫軟軟的小手,輕輕地撫上了他的臉頰。
「童童不哭了,雋哥哥也不哭……我們打勾勾!」小女娃很努力地安慰著他,認真著急的模樣不覺讓他笑了出來,原本被挑起的悲傷情緒隨即沖淡。
不過,男孩感動的情緒也維持不了多久,即為小娃娃的舉動失笑。
「啊,糟!髒髒!」
發覺自己沾了泥巴的小手印竟留在雋哥哥的臉上,小女娃可緊張了,手忙腳亂的想替他擦乾淨,不料卻愈幫愈忙,男孩原本斯文白淨的臉很快就被她給弄成大花貓了。
「唉……」無奈地捉住小女娃軟軟的小手,男孩有些哭笑不得。
「對、對不起……」可憐兮兮地癟起嘴,小女娃顯然是很心虛。
「嗯,沒關係。雋哥哥跟童童都不哭,打勾勾。」將小女娃抱到懷中,點點她的小鼻子,他笑得開懷。
自從父母去世後,這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輕鬆、如此快樂。
將自己沾了泥巴的小手往身上擦擦,小女娃開心地伸出自己的小指,勾上男孩的。
大手與小手,小指相結,成了一個秘密約定的誓言。
從今而後,耿氏大宅少有人訪的後庭園,不時可見這兩個孩子的身影,一大一小、一靜一動,悠閒地在花叢中、草地上,相伴成一幅極為奇特,但又無比協調的美麗畫面……
夢境,迅速的跳躍,一如時間在平淡恬適的日子中,總是過得飛快。
四年過去,耿家大宅中,許多人事改變了不少,但惟一不變的,是她和雋哥哥每日下午的美好時光。
「雋哥哥,你看你看!」遠遠的,小女孩清嫩的呼聲,讓埋首於曲譜中的年輕男子抬起了頭。
十歲的童項芯,仍像個小娃娃般,短短飛揚的髮絲,穿著一身吊帶褲,玩得渾身草屑;而十九歲的耿雋,卻已是個不折不扣的俊逸青年,舉手投足間,散發出優雅的貴族氣息。
「雋哥哥,你看!」小女孩將手中似一把把合起小羽扇般的綠意,湊至男子眼前。
「又發現新玩意兒了?」男子似是對小女孩突來的獻寶習以為常,臉上露出寵溺的笑容,伸手為女孩拂去發上的草屑。「這次又是什麼?有沒有可以為雋哥哥帶來好運的幸運草啊?」年輕男子開玩笑地道。
「咦?沒有幸運草耶!雋哥哥想要嗎?幸運草可以為雋哥哥帶來好運嗎?那下次童童幫你找,找一大把幸運草哦!」小女孩的認真的回答,讓男子倍感溫馨地笑了,抬手揉了揉她細軟的髮絲。
「不用麻煩了,來,給雋哥哥看看,你又找到什麼寶貝了?」湊近身子,他佯裝一臉好奇地問,讓小女孩很是得意。
「嗯,是含羞草哦!等一等不嚇她,她就會笑開臉了。」小女孩一雙晶亮眸子裡,有著無限燦爛與純真。
「笑開臉?」年輕男子顯然是對小女孩這樣的形容感到有趣,再次瞥了眼女孩手中那把草。「對呀對呀,雋哥哥不要孵豆芽了,我們去那頭玩嘛!」小女孩拉了拉男子手中厚厚一疊曲譜,對對方只顧著看譜卻不同自己玩感到不滿。
「不行,這是雋哥哥的功課,你知道的。」男子無奈地搖搖頭,硬起心拒絕了小女孩貪玩的邀約。
「好嘛好嘛,雋哥哥要學當指揮家,童童不吵你就是。」皺了皺小臉鼓起頰,小女孩果真不吵了,乖乖在男子身旁的草地上坐下,低垂著頭不知在做些什麼。
偷偷一瞧,險些讓年輕男子失笑出聲。
小女孩將閉合起的含羞草,一枝枝像音符似地,排列在草地上橫著的五條細小樹枝上,成了一幅天然五線譜的可愛造形。
「童童,你在幹嘛?」忍著笑意,男子好奇地問。
「瞧,童童也可以當指揮家!」
高高地揚起小下巴,小女孩有模有樣地對著自己創造出來的「曲譜」,抬起一雙小手在空中胡亂揮舞比畫著,只見沒一會兒,那此原本合起的嫩綠色「音符」全都漸漸開啟了雙葉,像極了聽從小女孩指揮的命令而動作。
「瞧,她們都聽童童的,童童是指揮家!以後雋哥哥當指揮了,那其他人也都要聽雋哥哥的哦?」小女孩的童言童語,讓男子微微斂下了眸。
「是啊……只不過,在這之前……」略帶沉暗的眸子轉而向大宅望了望。「在這之前,『他』才是真正的『指揮家』……」
那時的雋哥哥,眼神好奇怪,她太年幼,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思,所以只能噤聲地望著雋哥哥,陪伴在他的身邊,但心頭總有一股怪怪的感覺,彷彿……彷彿即將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甜美愉悅的夢境中,吹起一陣狂烈的風,吹散了眼前帶笑的含羞草,也吹亂了雋哥哥手中的曲譜,白色的紙張四處飛散,一如童年甜美的夢,很快地,就被一場混亂的風暴所打散。
事情的發生,距離那天那個陽光午後並沒有多久。
突來的烏雲掩蓋了所有的陽光與溫暖,城堡般的大宅中,氣氛低沉冷凝得可怕,連年紀小小的她,都知道不對勁了。
從其他僕人的口中,她聽說雋哥哥的姐姐,那個漂亮的公主,和人家「私奔」了!
老爺很生氣很生氣,因為他原本要暄姐姐嫁給別人的,可如今姐姐卻逃走了,留下雋哥哥一個人……
不行!她要去找雋哥哥、她要去陪雋哥哥!
「這個『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當她在大宅偏僻的園子裡找到雋哥哥時,渾身被雨淋得濕淋淋的雋哥哥,臉上的神情好怪異,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從那個時候開始,雋哥哥的臉上不再有笑容了,他總是一個人關在大宅房間中,連她也很少見了,不知在做些什麼。
童童想見雋哥哥!她一定要見到雋哥哥!
大宅裡的僕人很多,他們不讓她進去找雋哥哥,爸爸也不准她進大宅,所以,她趁著爸爸南下採買花苗的日子,偷偷冒著大雨,爬上了二層樓高的大樹,來到雋哥哥房間的窗口。
叩叩叩、叩叩叩……
窗外,傳來不似一般風雨吹襲的聲響,讓耿雋自沉思中回神。
好奇地走向窗邊,望著風雨交加漆黑一片的外頭,他正狐疑著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橫在窗前的樹梢上,就驀然冒出了個小小身影。
「天!童童,你在做什麼!」
被小女孩不要命的危險舉動嚇了好大一跳,他想也不想的就打開窗硬是將小女孩給抱了進來。
「啊!不行不行,會弄濕地毯!童童待在這裡就可以了。」
樹梢上的小女孩不怕死地胡亂掙扎著,深怕自己濕淋淋的一身,會給雋哥哥惹上麻煩、害雋哥哥挨罵,索性死抓住窗台不放,整個人坐在窗沿邊,要掉不掉的模樣簡直是教人心驚膽戰。
「童童,你這麼晚了,來這裡幹嘛?」這樣的時間、這樣的風雨,這小女孩不乖乖待在屋子裡,爬樹上他房間幹嘛?難不成是不要命了嗎?
看了看窗口距離外頭的高度,耿雋不禁為小女孩魯莽的舉動捏把冷汗,不悅之情也漸漸升起,正想開口訓話,卻被小女孩突然捧至眼前的東西給打斷。
「雋哥哥,給你。」小女孩濕淋淋、有些髒污的小手上,躺著一圈看似由草莖編織而成的墨綠色手環。
「這是我用幸運草編成的哦!幸運車好難找喔,我找了好多天才夠編手環……以前雋哥哥說過,幸運草可以為你帶來好運,你帶著,就不會心情不好難過了。」小女孩童稚的眼中,透著純摯的關懷,讓耿雋看著看著,心頭突然漾起一股暖暖的熱潮,不斷沖激著他的心扉,讓他緊緊握住了小女孩冰涼涼的小手。
這些日子,天氣一直都是這麼糟,他難以想像一個小女孩,竟將自己過去的一句戲言當真,冒著如此大的風雨,棲身在凌亂的草叢中,只為替自己尋找編織手環的幸運草!
「童童,明天雋哥哥要啟程去維也納學音樂,可能很久都不會回來了……」雋哥哥的臉色好沉好沉,讓她緊張得不敢說話。
「維也納……那裡很遠嗎?雋哥哥不能常常回來看童童嗎?」她的心情好難過,好想哭,她不要雋哥哥去那麼遠的地方,她不要!
「對不起,雋哥哥一定得走,一定要離開這裡……你別哭啊!」他皺眉,不放心地看著眼前自己如妹妹般疼愛的小女娃。
「嗚嗚嗚……可、可是,人家會想雋哥哥,童童不要雋哥哥走,好不好嘛?」
「唉,童童別哭了,雋哥哥答應你,等你長大以後,雋哥哥就會回來了,到時候,你就可以見到雋哥哥了,這樣好不好?」將哭得淅瀝嘩啦的小女娃擁進懷中輕拍著,他的心情也不好過。但,自從親姐姐被逼出家門,這個烏煙瘴氣的大宅,他是再也無法忍受了!
古板霸道的爺爺、勾心鬥角的親戚,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感到厭惡、渴望逃離,而今,這是他惟一的機會,受到維也納樂壇傳奇人物「樂音坊主人」之邀,可住入全世界音樂家們視為聖地的「樂音坊」內,連古板獨裁的爺爺都對這樣的資格有些心動,願意放手讓他遠走,他又怎麼放棄這大好的機會?
惟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眼前這個他視若親妹妹的小女娃了。
「可是,萬一等我長大後,雋哥哥不認得我了,那怎麼辦?」夢中,她哭得好厲害地問,深怕等她長大了以後,雋哥哥就不認識自己了。
「不會的,雋哥哥一定會記得你的,等雋哥哥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來看我的童童小公主,你說好不好?」
「嗚嗚……真、真的嗎?」
「當然……」
約定的回復還來不及說完,房門猛然被人給打開……
「雋,這是怎麼一回事?那個野丫頭是打哪來的?」
門口,一個蒼老威嚴的身影站立著,枯老的手忿忿地指向仍攀在窗口邊的童項芯。
「啊!糟糕!」竟被這個凶凶的可怕老爺給捉到,她死定了!
急急的想退身閃人,又怕連累到雋哥哥,童項芯正緊張的不知該如何是好時,老人身後竟竄出了一道迅捷的黑影,直往自己撲咬過來……
「嗚——汪汪汪!吼——」
「哇啊!」
「童童!」
事情,發生在那一瞬間——
受到大黑犬的攻擊,童項芯一個腳滑,小小的身子猛然自窗口向外墜落,耳邊,是風呼嘯的聲音,大樹分歧的枝扭劃疼了她的臉頰、她的身子,臉上沾上雨點和枝葉,而眼前,閃過了雋哥哥倉皇失措的焦急表情。
劇烈的疼痛自額際炸開,她感覺自己摔落在草地,耳邊逐漸傳來眾人的驚呼聲,其中最教她掛心的,就是雋哥哥的呼喊。
她想張開眼看看他,也想開口告訴雋哥哥她沒事,但,她卻做不到,只能任由黑暗漸漸侵吞了自己的神智,沉入無邊的睡夢中。
這,也是她與他,童年最終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