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看她。
或者再一次望進她此時那雙眼睛,需要更多、更多的勇氣,他現在懦弱又膽小,奇詭地害怕著,因為她顛覆了一切,讓他抓不到頭緒,沒有任何行事準則。但,聽到她那句要脅的話——打扁你!真的很莫名其妙,他竟然想笑?
「我沒——」
「不准說話!你看著疤臉幹什麼?不准你說話!」汪美晴氣到怒髮衝冠又瀟瀟雨歇了,他甫開口,她就歇斯底里,今晚衝擊太多又太大,讓她很難在這種狀況下保持冷靜,腦中亂七八糟,行動比思考來得有力,她又撲他,乾脆用嘴死抵他的嘴!「不讓你說、不讓你說、不讓你說……吻死你、吻死你、吻死你,看你怎麼說……」
吻的力量猛爆,把他的心震爆了。
他先是一怔,但不到半秒就全盤接受,隨即投入。
她在哭,眼淚滲進兩人深吮的唇齒中,他眼眶也熱了,所以不敢再睜著眼,怕會洩露出太多的情緒。
他沉浸在痛苦裡,搖搖欲墜,她的氣味和體溫像是救命的繩索,他緊緊拽住,瘋狂地從她身上汲取更多暖意。明明怕冷的人是她,為什麼她會這麼暖?他沒辦法停止,無法收手……
床陷下去了,他將她壓在身下,她修長的腿夾住他,躁動的心和亢奮的身體一下子燃燒起來,所有的感覺變得模糊卻又敏感。
「啊嗚……呼嚕嚕……」現在在演哪一出?大狗看著「打」到床上去的男人和女人,很無奈地歎氣,不過……不看白不看。
它選了一個絕佳好位置,重新趴躺下來。
那男人竟然……不、告、而、別?!
汪美晴昨天早上出勤,飛出大島,在外站飯店過夜,今天下午隨著滿載而歸的貨機飛回來,貨機停妥卸貨中,機長和副機長又跟塔台的「天使熊」聊些有的沒的,她走下飛機,拉緊大衣跑進勉強稱得上暖和的機場小廳時,航警阿吉、販賣部的蘭達和坐在業務櫃檯後面的多娜,以及在場的幾位當地員工,全拿著她直瞧。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她被他們關愛有憐憫的複雜眼神看得全身起雞皮疙瘩。
然後,他們告訴她,魯特走掉了,回北邊去了。
「那疤臉呢?」發怔發到最後,她真傻乎乎的,知道他不告而別之後,第一個提出的問題竟然是這個。
「疤臉當然跟著他走了呀!你不氣嗎?」不知道誰正在為她義憤填膺中。
氣!誰說她不氣?
她氣到快炸掉,但她不想在別人面前哭,所以不敢完全放縱情緒的波動。
這個混蛋,跑什麼跑?要跑也是她先跑好不好?幾乎整個小鎮的人都知道他們「有染」,他半句話不給就跑了,是要她怎樣嘛?
關於他的靈能,她承認她會害怕,一開始,她確實怕得要命。
她需要的是時間。給她時間好好整理思緒,那是她擅長的事,她會知道自己要什麼,會分出感情的輕重,會明白怎麼做最好。
這兩天她想過很多,從遇上他的那時慢慢想到現在,他的心結似乎不是她以為的那樣簡單,而她竟然束手無策,這一點讓她感到相當沮喪,氣自己無能,也氣他頑固的脾氣。
但是,她知道啊,他其實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他的心很柔軟,因為擁有那種操縱生殺的權利,他變得非常壓抑而自制,很苛待自己。再有,他一直強迫自己背負著那個罪,他覺得父母親後來雙雙意外死亡,全因為那個「永不再見」的咒。老實說,關於這一點,她到現在還是覺得他的想法很荒謬。
吸吸鼻子,她躲到機場的洗手間裡去,很傷心,既憤怒又傷心。
如果,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就好了。
沒有愛情,一切變得簡單,她真的只需要及時行樂,和他曾經有過快樂就好,不需要因他的痛而痛。
如此一來,面對他的無情離去,她也不會難過得眼淚直掉。
嗚嗚嗚……好想哭……
嗚嗚嗚……不是想而已……
嗚嗚嗚……她根本已經哭得一塌糊塗了呀……
突然,放在肩包夾層裡的手機響了,滴哩叮鈴的來電鈴聲把躲起來哭得眼花花的她嚇了一跳。
看到來電顯示,她好不容易忍住哭聲,接起那通電話。
「艾……艾琳姐……」還抽噎著。
「哈囉,桑妮,近來好嗎?」
「嗯……還、還好……」再用力吸吸鼻子。
「你又冷到說話打結了呀?」艾琳在通話的另一端大笑起來。「親愛的,這是國際漫遊,我也就長話短說了。工會希望你能撥空回台灣一趟,法院那邊需要你親自出庭,還有一些細節,我們和律師一起當面討論一下會比較好些,你可以配合嗎?」
哪有不行的道理?
天助自助者,人家為她在台灣那一頭奔忙,她也必須為自己盡心力,只是現在這個時機點……她昏頭轉向,心中有濃濃的失落,心已經不再完整,如果不能把感情厘出一個水落石出,她就算離開了,也無法再嘗到快樂滋味。
所以,她必須去找他,在回台灣之前。
回到北邊保護區部落已經五天,魯特表現出來的樣子很正常。
整理住處、清理雪橇車,去養了十多條雪橇犬的狗場巡視,負責看守的老人見他回來,笑咧缺了好幾顆牙的嘴,跟他說這兒一切都好,也問他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那抹痛來得極度突然,像把快得不可思議的刀,直直刺中他胸口。
他晚歸,因為平靜的心已不再平靜,捨不得離開,但怯懦的他卻找不到繼續走下去的路,於是他退縮了,退回這個最安全的窩,在內心做出一個繭,把所有悸動的、渴望的東西密密束縛住。
不能永遠躲著,他也清楚,只是……就暫時這樣了。
拉出雪橇車,他將把條狗分別套上皮繩,這時節湖區還沒完全結凍,但雪原區的雪已經夠厚了,橇車跑雪原沒問題。
此時,八條訓練過的橇犬以樹枝形的隊伍在雪地裡奔馳,和他常相伴的疤臉大狗畢竟個性太火爆,愛逞熊鬥狠,意見太多,當初就沒將它當撬犬來訓練,他讓它跟著撬車飛跑,倒也像出來遛狗。
保護區部落的生活型態雖說保留許多傳統,但已不再完全原始,打獵、捕魚的生活方式仍普遍,但還是不少物資從外取得,在這裡,狗比人多,每個家庭都一定有撬車,而整個保護區僅有一台雪上摩托車。
兩手空空地回來,他住的屋內也是空空如也,尤其是食物櫃,能吃的東西少得可憐,疤臉眼神一直很哀怨,他視而不見、見之不理,反正他心情很差,沒空理它,有東西給它吃,它就要偷笑。終於,今天早上有直升機要來,他訂的那批生活物資也會跟著送至。
直升機固定停落的地方離保護區不算遠,駕撬車約四十分鐘能到,那是一片被冰山三面環抱的平坦雪原,風勢較小,適合直升機起降。
來到那片雪原,除了他以外,尚有其他的雪橇隊等待著,撬犬在主人的示意下,全都乖乖趴坐在雪地上休息。
魯特坐在撬車上,疤臉拖著行將就木的腳步攀上車,隨即「咚」一聲躺倒,四足合攏,吐舌喘氣,眼神濕潤保持哀怨。
「就說你不是長跑的料。」他冷言冷語。
「嗚唬……」沒人性!明明在小鎮旅館裡住的好好的,有暖氣、有電視、有好料、有美女,幹麼非回來不可?它怎麼就跟到一個想不開又愛落跑的主人?說到落跑,這招也太不入流了!哼!不理他、不理他。養精蓄銳比較重要,它等一下還得跑回去。悲……
二十分鐘後,直升機來了。
魯特等到直升機停妥,螺旋槳也完全歇停,他才起身走過去。
咦?
他心裡很納悶,因為直升機的滑門甫打開,一坨亮紫色的「東西」隨即滾出來。真的是用滾的,全怪那件顏色搶眼的羽毛衣實在太大,而穿著它的人身材又太嬌小,像包著厚厚棉被出來晃,都快看不見手腳。
那人要跳下直升機,但行動不俐落,沒想到直接就滾落地,整個人趴在雪地上。
有人過去扶那個人,此時,滾著一圈毛的兜頭帽滑下來,露出那頭微卷又愛亂翹的美麗長髮,他看到那張臉,小小的瓜子臉,突然間,他聽到風聲拂過耳邊,風中帶笑語,又是那種戲謔歎息——
她來找你了……
唉……你還能怎麼辦……
他兩眼一瞬也不瞬,心臟狂跳,胃部沉重,無法呼吸,想逃,但兩條腿卻控制不住地朝她走去。
他還能怎麼辦?
「唬汪、唬汪——」剛才還要死不活的大狗突然從他身後衝出。
他看著大狗興奮地撲向她。
「疤臉!」汪美晴跪下來抱住狗頸,一抬睫,那個惹她傷心流淚又害她氣到快炸掉的男人終於讓她逮到。
很好,非常好,和他之間的帳有得算了!她狠狠地想。
但,前提是,先讓她取取暖,拜託……好、好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