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覺瑟縮,她是做錯事的精靈,小小身子蜷縮在棉被裡,大大的瞳孔充滿畏懼,腦海裡,千翻萬攪,攪不出半點頭緒。
然後,慢慢地,昨夜的事回到腦中,她想起那段狂野,想起懾人的疼痛,和出不了口的悸動,她在欲潮間沉浮翻滾,幾次,她以為自己將死,這種感覺對她而言太陌生,陌生到無從形容。
她沒想過還會再清醒,更沒想過清醒後,自己將執戟迎戰。
湛鑫等她醒來已經等很久了,怒氣在他胸口衝撞,他想狠狠搖醒她,逼問她為什麼這樣做,然她眼下的疲憊阻止他,她全身嚇人的青紫瘀傷,暫且壓抑他的怒焰。
他和喻菁的感覺,始終無法有進一步發展。他們之間像兄妹、像死黨,每每說到婚姻,不約而同,兩人都覺得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
昨夜,他打定主意要和喻菁發生關係,好突破兩人間的界點,然清醒的他們做不出亂倫事情,於是,他們喝了不少酒,想藉酒精催促情慾,哪裡想得到,天亮,躺在他身邊的人居然是羽沛,而不是他設定的喻菁。
手橫胸,他等她給一個解釋。
她終於醒了,不容半分等待,他衝到她身前,指著她冷聲問;「妳是故意的,對吧!」
湛鑫的指控是把問題全往她身上推了,她還沒有接招能力,愣愣地望住他的臉,她還在回想昨夜。
她分辨不出,昨夜的瘋狂屬於快樂或者痛苦,不曉得她是心甘情願或者忍受成分居多。然,她貨真價實地擁有了他一整夜,在他懷間,汲取他的氣息;在他身上,擁抱了安心,很久了,很久很久,她沒有過這樣的一夜好眠。
她有沒有故意?回想再回想,滿腦子裡,有激昂、有熱烈、有激動需求,可是她想不起屬於「故意」的情節。
她故意什麼呢?故意哄他上床、故意挑起他的慾望、故意和他一夜風流,她做那麼多故意的事情,卻不曉得自己的好處在哪裡?
不哭、不笑,她祭不出任何反駁對話,羽沛抬起雙眸望住他。
這張臉……分明是她心愛的男人,為什麼他對她埋怨比欣賞多,憎厭比喜悅多?
很簡單,答案只有一個,他不在乎她、不喜歡她、不愛她。他對她有那麼多「不」字,怎地她還是弄不明白,怎地她還是要親手奉上愛情,等待他的鄙棄?
「妳故意製造我和湛平之間的問題,明知道我們兄弟間的橫溝好不容易消除,妳卻硬要插進來,對不?真了不起,辛羽晴離間了我們兄弟五年,妳呢?妳打算讓我們仇視彼此多久?」
他花那麼多心血,讓兄弟感情回到從前;他管制自己的欣賞,將她帶到湛平身邊;他放棄所欲,為的不是今天這種無從收拾的局面。
有氣、有怒,他氣她,更恨自己。
他說了離間?講到底,錯的還是辛家姊妹,是她們橫刀奪心,奪去湛平哥對關家的向心力,是她們分隔了他們偉大的兄弟情。
有趣吧,不管她說再多,解釋再多屬於姊姊和湛平哥之間的堅定愛情,他仍然認為她說的不過是虛言假語,姊姊在他心中仍是下賤女子。難怪,他覺得她當代理情人,當得理所當然。
他恨透她的沉默,恨透她一臉「我就是這樣,你能安怎」的篤定。
湛鑫狠狠抓起她的肩膀,怒問:「幾天前妳對我說過的保證呢?妳說妳不會再做無聊事情,不會再企圖干擾我的生活,才說過的話,妳忘記了?既然做不到自己的承諾,為什麼要說謊,妳是想讓我卸下心防,讓我不會對妳有所防備對不對?」
他把她形容得多麼居心叵測啊!
羽沛皺眉,他弄痛她了,出聲,她幽幽說:「我沒忘記自己說過的話。」
她不推卸責任,湛鑫的指責沒錯,她有能力讓昨天的事情不發生,但她允許它發生了,接受指控理所當然。
活該吧,活該她以為曾經擁有便就能滿足想像,活該她以為明天的太陽不會升起,時空會定在她想要的點上。活該呵、活該,活該她的愚蠢惹出尷尬場面,她的貪歡教他戴上有色眼鏡看不起。
認!她認下他所有的指控,認下全數罪行。
湛鑫氣炸了,湛平就在鄰房,若是他曉得自己和羽沛……他們好不容易修補的感情又要撞出破洞。
不行,他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他答應過母親,要好好照顧湛平,他是自己的雙生兄弟。
「哼,沒忘記?辛羽沛,妳要我怎麼看待妳,妳到底是怎樣的女人?為達目地不擇手段嗎?妳是不是看不清楚我的意志力,是不是不瞭解我是多麼不會妥協的男人?我可明白告訴妳,不管妳做再多的計畫,用再多的心機都只是徒勞無功而已。」
壓低聲音,他對她咆哮。他想甩甩她,把她頭腦甩回正常範圍,讓她清楚瞭解,她的未來在湛平身上,和自己無關。
他要怎麼看待她?很簡單,用他一貫的鄙夷眼光看待啊,認定她是自願送上門的妓女,也許再編派她一個罪名,就說她圖謀關家財產好了,再不,說她有烏鴉變鳳凰的白癡念頭也行,隨便,怎麼說都可以,反正,她對他又不重要。
忍不住,羽沛輕笑。
他說得真棒,徒勞無功,原來她的愛情不過是徒勞無功,她的心送進了焚化爐,燒成灰、熬成炭,到頭來,她都要懷疑起自己,她的愛情到底是什麼東西。
「妳的笑是什麼意思?」
猛力抓起她的手,他沒想過自己的手勁大到能在女人腕間留下瘀青,他痛恨她的篤定,恍若自己所有反應全在她的掌握間。
她搖頭,沒有額外意思。
她只是自嘲,自嘲她把愛情送上不歸路,看不見未來前途;自嘲她的愛情是走一步怨一步,回不了頭的漫漫長途。
走進撒哈拉沙漠了,她以為愛情是綠洲,能為自己帶來希望,哪料得到,沒有水、沒有綠蔭,她的愛情只是海市蜃樓,空空渺渺,純屬幻像,而沙漠和太陽聯手起來,殲滅她對愛情的想像。
她的哀戚止住他的怒氣,緊握拳頭,他不曉得該拿她怎麼辦?緩下口氣,他要她切切實實瞭解,兩人不會成局。「妳沒話可說了嗎?」
再說什麼?有何解釋可將昨晚行徑解通?沒差別了吧,反正她的存在一直是他的困擾,說多說少都一樣。
「不管妳是怎麼想的,不管妳使出多少手段,我都會和喻菁結婚,懂嗎?妳做什麼努力都沒有用,因為妳從來不是我想要的女人,花再多的心力都一樣。我不是肯受控制的男人,不會因為妳的詭計就範。」話出口,他傷害自己,卻不准自己喊痛。
懂啊,怎麼不懂,她不是他想要的,她一直知道,一直都知道啊!
「妳別想學那些小說劇情,以為弄出關係,來個懷孕事件,我將對妳妥協,不可能,妳永遠都當不成關總裁夫人,我不會把這個位置留給妳,就算妳真的懷孕,我也會要妳把孩子拿掉,我說的是真的,沒有半分謊言。」他用更堅決的話,裁斷她對自己的妄念。
她沒有語言障礙,這麼堅持的話,這麼篤定的心意,她聽得清楚分明。
吞下哽咽,她架起笑容,那是她最後一道安全防護,羽沛掛起滿臉的驕傲說:「我想你又誤會了,昨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沒發生?」
她說謊,她又惹火他了,湛鑫一把扯下被子,她全身上下紅紅紫紫的印子展露。「這是什麼?」他故意羞辱她,故意要她驚慌失措,就像眼前,他的心、他的感覺。
她該害羞地企圖遮住裸露的身子,但她沒有,仰高下巴,她尊貴下床,拿起自己散落一地的衣服,走近浴室邊時,回眸一笑。
「你以為醉成那樣,除了這些傷痕之外,還能對我做出什麼?請別高估自己的能力。」
進浴室,她賭氣,不准淚水滑過臉龐;瞠著眼,她不傷心、不痛苦,她要笑著走出這扇門……
門外,床間怵目驚心的血跡扯痛了他的心,他用最快的速度打理好自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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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湛鑫的堅持下,訂婚禮提前舉行。
這天關家裡裡外外張燈結綵,婚宴在家中舉行。
舞台上樂隊演奏著輕音樂,精心打扮的男女相擁,在草地上翩然起舞,五星級飯店的主廚做出一道道精緻餐點,自助餐式的晚宴裡處處衣香鬢影,高舉酒杯的人們洋溢歡欣。
老奶奶開心極了,她舉杯和商場的老友高談闊論,彷彿過去的日子回來了,她又是往昔那個叱吒風雲的女王。
推著湛平,羽沛同他在客人中周旋。他走出來了,從五年前的自我封閉到現在,湛平走過一段漫長路程,他知道也感激,羽沛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了什麼角色。賓客中,湛鑫體貼地安排了許多畫壇裡的重量級人物,讓湛平身處其中,悠遊自在。
羽沛掛著笑容,沒有片刻鐘,她讓笑意從發酸的頰邊退出。她在笑,嘴在笑、臉在笑、眉在笑,然黝黑的眼珠子裡缺乏欣喜。
那是什麼心情?她厘不清,有痛、有酸、有澀,那是未熟的葡萄柚,剝開皮,汁液噴上眼睛,叫不出聲,只能在心底偷偷悲泣。
迎面,湛鑫和喻菁相擁走來,目光相觸,羽沛不落痕跡地將視線調開,假裝對餐桌上的食物感興趣,咬唇,她逼自己承認,她不在意。
羽沛瘦了,很明顯的瘦,兩頰的肉凹陷下去,眼下的骨頭隆起,唇膏勾得出亮麗顏色,卻勾不出她的精神奕奕。沒有快樂,只有孤傲,她是酒紅色的孤挺花,立在獨枝上,任風吹襲。
她心力交瘁,她像一縷孤魂,她在關家大宅裡飄來蕩去,即便她照顧湛平和以往一樣用心,但所有人都曉得她不對勁,卻也所有人都找不出她不對的原因。
「大哥、大嫂,恭喜你們。」湛平伸出手,和大哥交握。
「有沒有覺得很心酸啊,想不想哭啊,好吧,我再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現在宣佈改行經商,我可以重新考慮嫁給你。」喻菁笑說。
「我肯改行,大哥還不見得肯放手呢。」湛平同她開玩笑。
「肯定會,你太不瞭解湛鑫,在他眼中,你比什麼都重要,就算你想拿他的心炒麻油下飯,他也會學比干,把心臟挖出來,問你一句,湛平啊,哥哥的心有沒有合你的意?湛鑫有嚴重的戀弟情結。」喻菁說完,呵呵笑開。
「真的嗎?如果我們不是兄弟,說不定會連袂去演斷臂山?」
「有可能,你大哥蠻變態的,糟糕,嫁給一個變態,我的下半輩子一定很慘。」她誇張說。
湛平和喻菁對談間,湛鑫的眼光始終注視羽沛。
她冷漠而孤傲,她挺直背脊,彷彿她才是會場裡的女王,她沒對誰妥協過,她只對自己的愛情低頭,沒想到一低頭,她失去全部自尊。
再也不會了,她將珍藏起自尊,不再受人輕賤。
「我們談談。」
自從那日後,羽沛處處躲他,她不再出現於他的視線範圍內,他知道她刻意避開自己,也知道那天他傷她,比自己想像中更重。
「對不起,我很忙。」羽沛客氣而疏離。
她的確很忙,忙到沒時間談,忙到沒力氣接受他另一番殘酷言語。退一步,她低聲問湛平:「湛平哥,你可以一個人嗎?」
「沒問題,妳好好去玩玩,別被我綁住。」
「湛平真體貼,羽沛,妳將來一定很好命,放棄這個好丈夫……我好像有點後悔。」喻菁仍然誤會他們的關係,羽沛沒打算解釋,微笑,她往屋裡走去。
沒有交代,湛鑫追著背影向羽沛跑去。
看著兩人相繼離去,喻菁笑問:「他們兩個會不會背著我們搞噯昧?」
「有可能,小沛是個體貼、善解人意的好女生。」湛平也同她開玩笑。
「到時怎麼辦?我們也來搞曖昧,還以顏色?」喻菁湊近他問。
「那不是全亂了?說實話,喻菁,妳怎麼會想嫁給我大哥?」
「沒別的人選了呀,爸媽給我最後通牒,再不結婚就收回我的經營權,你曉得的,沒有事業,我會先死給你看。」說完,她坦率笑開,推著湛平去吃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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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樓,湛鑫追上羽沛,他抓住她的手臂,強迫她面對自己。
她想吐,非常想,面對他,不是眼前首要。
用力甩開他,她衝進自己房間浴室,抱著馬桶大吐特吐。他被關在浴室外面,猛敲門,陣陣的嘔吐聲,擾亂了他的心。
半晌,她整理好自己,走出門,她站在他眼前,仰高臉,沒有半分自卑狼狽。「請問,找我有事?」
「妳在嘔吐?」他指出事實。
「是。」她不隱瞞瞞不過的事。
「妳懷孕了?」
他從沒相信過她的話。假使沒發生任何事,床單上的血漬是怎麼回事?只是,她打死不承認,他只好學她裝傻。他實在無法傷害湛平,他受的傷已經夠多,不需要自己再去添上一筆。
「你沒聽過腸胃炎?」冷冷地,她反對他的說法。
「妳確定?」
「是的,我很確定。請放心,即便是懷孕,我保證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她沒忘記,他不把關夫人位置留給她,她記得他不是肯受控的男人,更記得……自己從不是他要的女人。
她記得的事那麼多,她哪會笨到去衝撞他的心意?她有她的驕傲,驕傲到即使愛情走入死巷子,也不教人知道她已是窮途末路。
她的口氣惹惱他,他板起臉,刻薄道:「妳和多少男人有關係?如果懷孕,需要向多少男人採集DNA作證驗。」
很過分的侮辱,但她沒打敗,挺胸,她冷笑。「放心,再怎樣,我都不會採集到你身上。」
瞪住她,久久,他喟歎。
他原想追上來,問她為什麼消瘦,想問她是不是生病,要不要安排醫生,哪想得到,一見面就是對峙,那夜,打亂了他們中間的和諧,他們恐怕再回不到過去。
「我不想和妳吵架。」他先妥協。
「我也不是好戰分子。」
她沒想過要和他對立,會走到眼前,是她的癡心妄想加上愚昧。不過,早學乖了,她懂得踩煞車,懂得在他面前保持距離,隔絕自己的心。
他看她,她看他,兩人僵在那裡,誰都不曉得該接續什麼話題,他想問她的身體……但最後,他還是選了個安全議題。
「我有重要的事要和妳商量。」
「請說。」
「我需要妳的幫忙,釐清某些真相。」本來這件事,他還沒打算告訴她,不過眼前,這是他們唯一能談的了。
「你查出什麼了,是不?」羽沛的心被吊起來。
「對,我們查出當時和湛平一起送進醫院的黃種女人有兩個,其中一個並沒有死,還查出來她失去記憶,直到前幾個月才康復,最近她回台灣了。我不確定她是不是辛羽晴,但我可以採集妳的DNA,先和埋在墳裡的女人作對照。」
「之前,她有做過檢驗?」羽沛不再肯定墳中女子是姊姊了。
「當然,我手中有報告,法國那邊驗的,他們需要確定死者的身份。」
「好,什麼時候採樣?」
「明天好嗎?我想妳和我一樣心急,想知道確切的答案。」
「是的。」
「這件事先別告訴湛平,我不想給他希望又教他失望。」維護弟弟,是他這輩子最重要的工作。
「我懂。」
「明天……順便讓醫生看看妳的腸胃。」
那是關心?抬眼,她在他臉上尋找真心意,他別開臉,拒絕她的探索。
別傻了,羽沛對自己說。
他怎會對她關心,他不過想確定她不是懷孕,不過是想知道那天果真沒發生任何事情、沒留下後遺症。
不怪他思考縝密,畢竟他馬上要有自己的家庭婚姻,這當頭,怎容得起一個意外打亂既定事宜。他沒錯,錯的是她的想像力。關心,是用來對待有感情的朋友或親人,絕不會用來對待替身。
她沒回應他的話,點頭說:「還沒有正式對你說恭喜。恭喜你,顏小姐很好,祝你們白首偕老,鳳凰比翼。」
打開房門,她送客。
他深深看他一眼,雖然不放心,但他轉身,離開她的房間。他沒忘記,今天是自己的訂婚宴。
關上門,她的背靠住門板,偽裝面具除去,強撐的雙肩垮下,吐盡腹中最後一口氣。緩緩地,她順著門扇,滑坐地板,淚水淌下……
是的。她懷孕了,老天在懲罰她,前無門、後無路,她的謊言將被拆穿……
怎麼辦?堅強失蹤,無助漫上,她想否認那夜,那夜卻給她留下真真實實的把柄,教她無從欺心。
她嘗到走投無路的滋味。第一次,爸媽教導她的光明面發揮不了效用;第一次,她感覺自己四處碰壁,再也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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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DNA結果出爐,證實羽沛和墳中女子無血緣關係後,關家在各大媒體刊登尋人啟示。
同一天清晨,辛羽沛離開關家大門,從搬進來到離開,整整五年三個月,她只帶走幾件換洗衣物和證件,這些年,湛鑫替她添購的東西,她半樣都沒帶走。
她在最後一場秋台中遇見殊雲,成為她撿回家的第一個女人。
然後陸陸續續,靈涓、初蕊加入她們,四個女人,四個與愛情無緣的女人相扶相攜,決定讓彼此的命運相系,她們互相鼓勵打氣,決意用自己的能力扶養羽沛肚子裡的水水和小雨滴。
水水和小雨滴是她們的生活重心,她們談著談著,便談到兩個小孩子的教養問題。孩子未出生,櫃子裡已擺滿教養書籍,和靈涓寫的童話、羽沛自錄的錄音帶,她們考慮過找出版社合作,說不定能為兩個小寶貝存下第一筆教育基金。
今天是個大日子,早上,殊雲才撿回初蕊,下午,羽沛便開始陣痛。
原本以為沒這麼快的,聽說,第一胎總得拖十幾個小時,她想忍一忍,忍過颱風夜,別讓一群人冒著風雨、緊緊張張跑進醫院。
沒想到,八點鐘不到,羊水居然破了,顧不得風大雨大,四個女人連袂進醫院。
躺在產台上,那痛呵,痛徹心扉,整個身子彷彿被撕裂開,白白的手背咬出斑斑血跡。她不哭不叫,她告訴自己,必須挺過來,幾次羽沛痛得暈厥,是意志力將她推回意識裡。
醫生早就警告過她,她懷孕具有相當的危險性,因她有嚴重貧血。可是,她沒將醫生的警告放在心底,她要當母親,確定再確定。
醫生開出病危通知,殊雲被獲准進入手術室,她握住羽沛的手,忍不住掉淚。
「讓我找來關湛鑫好嗎?」她問。
他……是啊,多想見他一面,整整八個月,她的思念成愁,但……怎麼能夠,他不想要她的打擾,他痛恨她的無聊,她的自尊驕傲呵……歎氣……她的血壓逐漸降低。
「羽沛,回答我一聲,讓我找他過來好嗎?」
搖頭,醫生護士的嚴肅面容在眼前晃過,她知道,自己正在死亡邊緣徘徊,如果這是她人生最後一段,她希望帶著尊嚴離開。
血壓持續下降、心跳變得微弱,脊柱麻醉的羽沛歎氣。她不要他來,不要再受同樣的難堪,別人看不起她,她偏要比誰都看重自己。
「出來了,出來了!」護士們驚呼,第一抹笑顏展開。「是個小男生!」
「羽沛,妳聽得見嗎?我們的小雨滴出世了,有沒有聽見他宏亮的聲音,他很健康、他很高興和媽媽們見面!」
微點頭,羽沛笑了,再撐一下,再撐一下下,她馬上可以看見她的水水,水水會不會和自己一樣漂亮?
半瞇眼,意識在半空中飄蕩,氧氣罩裡,她努力呼氣、吸氣,努力讓肚子裡的水水得到充足氧氣。
有沒有聽過初次懷孕的夫妻間對話?
做丈夫的對妻子說:「我希望生個像妳一樣漂亮、一樣溫柔的女孩子。」
做妻子的說:「才不要,我希望生一個像你那麼勇敢、能幹的兒子,將來才能保護妹妹。」
每每,夜裡醒來,夢中的這段對話總濡濕枕畔,夢中,她看不見丈夫的臉龐,夢中的妻子往往自言自語,假裝丈夫在身邊。
護士抱來小雨滴,用力睜眼看他,真漂亮,有爸爸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還有他爸爸嘴裡若隱若的冷笑,真糟糕,才出生,連年歲都計算不到,就有了爸爸的譏誚,往後啊,這人際關係恐怕要人費心情。
「羽沛妳看到了沒,好帥氣的小子,以後我們家門口,會有女孩子大排長龍。」殊雲說。
羽沛沒有力氣點頭,但身為母親的驕傲,她有。
再次聽見嬰兒哭聲,水水出生了,一樣宏亮的哭聲,只不過斯文很多。這樣很好,她希望生個像初蕊一樣甜蜜柔和的小女孩。
艱難伸手,她想握住殊雲的,要看女兒、她要看女兒一眼,可是眼睛逐漸模糊,她努力集中意識,卻愈來愈分不清週遭來往人們。
殊雲……妳在哪裡?
快抱水水來呀,我快看不到她了……張嘴,她想說的話說不出口。
「產婦在大量出血,快通知家人買血袋。」是醫生權威的聲音。
「殊雲……」她用盡力氣喚人。
下一秒,她的手被握住了,一雙和自己同樣冰冷的手扣住她的。
「替我照顧……」不過短短四個字,竟然讓她氣喘連連。
「照顧水水和小雨滴嗎?我會的、我會的,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們,我用我的生命保證,我一定會用全部的生命來愛護我們的小寶貝,但是請妳、請妳為我們堅持,請妳活下來……」殊雲哽咽,面臨死亡,她經驗豐富,但她從未眼睜睜看著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
羽沛聽不見了,她聽不見殊雲的聲音。
她覺得很冷,黑暗籠罩四周,生命力一點一滴從自己的身體裡流出去,她的小雨滴、她的水水……才出生多久的小嬰兒呵,她怎能放心,她還沒抱抱他們,還沒親口對他們說一句我愛你……
病房外,殊雲哭著被推出來。
「怎麼了?羽沛怎麼了?」初蕊拉住她的手連聲問。
「羽沛情況很不好,我不曉得怎麼辦,靈涓呢?」殊雲問。
「剛剛護士出來,要我們去買血,靈涓去了,告訴我,羽沛的情況有多不好?小孩子呢?」初蕊滿臉焦慮。
「水水和小雨滴很健康,可是羽沛大量出血,醫生用止血箝也止不住大量湧出來的鮮血,何況她還有嚴重貧血。怎麼辦?我們就要失去她了……」殊雲抱住初蕊,淚水不止。
「不會,不會的,我們不會失去羽沛,她會健健康康活下來。」初蕊急道。
初蕊祈求上蒼,不要再有人死亡,她已失去自己的孩子,那痛……是最最沉重的苦楚啊。蒼天若有靈,請為水水和小雨滴留下他們的母親。
「我不知道了,她要我照顧水水和小雨滴,那是在托孤啊,她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殊雲慌心。
都怪她,知道羽沛的身體不適合生產時,就該堅持她拿掉孩子,是她太自私,自私地想要孩子為她們帶來未來與希望,才讓羽沛把孩子留下。
她是劊子手,是她同意羽沛用自己的性命,換取孩子的生存。
靈涓回來了,她一走近,連聲問:「羽沛怎麼了?」
「靈涓,我想通知關湛鑫過來。」這次,她決定不再順著羽沛。
「情況……真的走到最後?」殊雲的話讓靈涓嚇到,她遲疑問。
「我想,是的。」
她不願意承認,卻又怕不承認,讓羽沛這一路……走得孤獨……
「好,去打吧!」靈涓說。
她明白,羽沛始終愛著關湛鑫,然而驕傲不允許她承認,只是呵……走到這裡,驕傲還能幫助她什麼?
「我先跟爸爸要電話。」殊雲的父親和關湛鑫頗有交情,她見過湛鑫兩次面,都是在應酬場合裡,所以當羽沛提到水水和小雨滴的父親時,她馬上知道誰是關湛鑫。
電話拿到手,殊雲撥出號碼。
低沉冷淡的一聲喂,殊雲沒有太多描述,開門見山說:「羽沛在新台醫院手術室,她……快死了……」
「妳說什麼!」如雷的爆吼聲響起,震痛了殊雲的耳膜。
殊雲不怕,她用力說:「請你過來見她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