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我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爸媽焦急擔憂的倦容出現在我眼前。見我醒來,媽一旁喜極而泣,低聲抽搐著說我們練兒為什麼要遇到這樣的事,爸撫著她的背喃喃地安慰著,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我無法出聲,只得勉強扯動嘴角安慰他們。傷的是自己,痛的是親人。愧疚之際,有一個問題我卻不得不問,我看著離我最近的姐,還有就近觀察我狀況的醫生,努力地想用唇形表達我的意思,一遍遍地問他怎麼樣了,姐姐和這醫生努力觀察了我好一會兒,我嘴噘得快變形時,那醫生如釋重負地轉頭對我家人說:他應該是想喝水了。
我氣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只有姐在病房守著,見我醒了便說爸媽守了一天一夜已經很累,被醫生勸回家休息去了。姐叫來醫生看我情況,只是這次推開門,進來三位白衣加身姿態凜然的一看就資歷不淺的醫生時,我嚇了一嚇。醫生們在我身上忙活了一陣,三人又站在一旁小聲嘀咕了幾句,然後其中一位對姐說:「沈小姐,令弟的狀況已基本穩定,但病房探視時間為一小時,一小時後請遵守醫囑讓令弟好好休息。」
姐難得順從地點頭應允,還問一些照顧時應該注意的細枝末節的問題。只是醫生一走,那張小心謹慎的美麗臉龐對著我時,馬上變得一臉凶狠地瞪著我。
我心裡咯登了下,不出三秒,姐脆生生的嗓音在我耳邊爆竹似地炸開了花。
「你這個臭小子,你還真會逞英雄啊,自己命不要了去救上司,現在弄得半死不活的,你就沒想過,萬一死了殘了爸媽怎麼辦!」姐這樣子我從未見過,一臉憤怒,卻是一臉淚水。我內疚入骨,乖乖地聽她罵。護士敲門進來為我換液量體溫。姐忙擦去淚站遠,護士出門時交待:「沈小姐,請在病人面前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不宜讓病人激動。」
姐受了訓,擦乾眼淚,又坐近我。我想對她說,美女不要輕易動怒,尤其是懷孕中的美女,有點不敢說。大概是心中鬱悶憤怒發洩完了,姐的聲音也回復了平常的狀態,溫柔地問我餓不餓。
我凝神把注意力放在肚皮上感覺了一下,眨眨眼說有點。聲音虛弱嘶啞得連自己都嚇了跳,不過總算能說話了。我一喜,偷偷瞟著一旁專心削蘋果的人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姐,他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傷?」
姐仔細地削出一個完整漂亮的皮,問:「誰怎麼樣了?」
我暗中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忙改口:「就是我們總裁啊,他有沒有受傷?」
一塊蘋果怒氣沖沖地撞進我嘴裡,姐怒視我。
「總裁,總裁,你現在都這樣了,還口口聲聲不離他,你們總裁是你兒子,還是你是他兒子啊!!」
我豬刨食一樣急把口中蘋果塊嚼碎吞下,解釋:「我只是隨口問問,他好歹是我的『衣食』父母嘛。」
姐哼了哼,「你要是自己人都死了,還巴結他提拔你有什麼用。」
我心裡急卻又不能顯出來,只得耐住性子半撒嬌地問:「好姐姐,你就告訴我,他到底怎麼樣嘛。」
「沒事,你都替他擋完了他能有什麼事,人家好好的,今天還去上班了,能有什麼事。」
我徹底鬆了口氣,忽略掉心裡冒出頭的那點失落,安心享用起難得吃上的老姐親手奉上的愛心蘋果。
姐又待了會兒,我便讓姐回去休息,她的身體更加緊要,姐夫最近出長差,她便搬回家住。可她左右磨著不肯回去,最後過了探視時間,還是被進來的護士架走了。
我吃飽了肚子,眼光開始審視起自己的模樣來。頭似乎懸著,大概後腦勺有傷口,我感覺得到鈍鈍的痛。經過一番檢查,我發現,現在唯一能動的除了眼耳鼻口,就是我的左手。抬起來看看,只在虎口上裹著紗布。我看不到我的右手,只知它被固定在我的身側,目光盡量斜轉,也只能大約看到一片白的,兩條腿也只看到一片白紗布,可能還打著石膏,但還好,總算沒有鋸掉,鬆口氣,覺得並不像姐說的那樣聳人聽聞,說什麼「半死不活」的。
看完自己再看病房,不能用乾淨整潔或者清新來形容。一間病房,弄得這麼豪華幹什麼。房間裡擺著我認識的不認識的東西。不認識的都是些醫療器械,長這麼大頭一次住院,全身每根汗毛加起來用也不認識它們。姐剛剛告訴我,住院的所有費用都是他付,我想照他的行事風格,那三個醫生恐怕也是什麼專家。
最好的病房,最好的看護,最權威的醫生,他盡量地補償我,可這些補償不是我想要的。閒閒歎了口氣,扭著脖子去看窗簾還沒放下的窗外,天快黑了。姐說,這是車禍後的第三天。
醫生果然最對,我確實無法持續集中注意力去想一件事,我開始疲憊,如果現在有什麼聲音在我耳邊絮叨個不停,我肯定難受得想死。
窗外,窗內,寂靜無音,我想休息了。
我不知他什麼時候來的,睡飽的我清晨醒來,就看到他近處凝視的臉。我睡眼惺忪地朝他笑,「你沒睡嗎?」
我覺得他沒睡,他那澄黑的眸子沒有一絲剛睡醒的朦朧,清醒得有如一直這樣坐在我的床邊。
「睡過了,剛起來不久。」他嗓音黯淡,我也不點穿他,依然笑道:「我的車子沒報廢吧?」
他皺了下眉,語氣輕柔又滿嘴蔑視:「本來就是廢鐵一堆。」
我氣結,放大嗓門,佯裝怒氣:「本來就是你喝醉了神志不清,還怪我的車,它舊雖舊,可功能完好,你可別歧視它。」
大概知道自己於理有虧,他低低辯解了句「我沒醉」,待我追問時,他頭又轉向窗外去了。
我看不到他的臉,便伸出左手拉他。等他回頭看向我時,我問:「總裁大人,我暈迷時,你有哭過沒?」
本是句玩笑話。我只是想多看看他。從生離死別意識拋離前那刻,到此時的現在,我覺得彷彿隔了輪迴般的久遠似的沒看見他了。
他垂著的眼瞼閃了幾下,終於閉上,良久,歎道:「沈練,你是個傻瓜,我這輩子所見的最大的傻瓜。」
是啊,我很傻,明明隔你那麼遠,卻還是不停地追。
我抬起左手輕輕摩挲他的臉。
「可你卻很聰明,你是我這輩子所見的最聰明的聰明人。」
防微杜漸,在雙足沾上泥濘前謹慎機警地飛離我這團危險的沼澤之所,永遠不會讓自己不受控制地陷下去。
完全不用懷疑,蠢到極致的我和慧到極致的你。有哲人曾說過,凡極致處的東西總會有那麼點相似。就如美到極致與丑到極致一樣驚爆人眼球的效果一樣,極度愚蠢的我與極度智慧的你,是否融會了愚蠢與智慧而形成了間於這兩者之間的某種東西?
我掛著淺淺的笑,凝神注視著他,嘴裡重複著:「杜御飛,你是個最聰明的聰明人。」
他與我對視的目光漸變得不安,變得不自在,變得搖擺而痛楚。他將頭轉了過去,無法再與我兩目相對。
我見他這副模樣,不忍再拿言語刺他。其實,我足夠笨,而他,卻不夠聰明。
一瞬,彷彿又看見,聖誕夜許願樹下,那琳琅璀璨的五綵燈光……心裡忽然有些暖,我笑了。
話說多了,覺得嗓子有點啞,我開始吩咐:「總裁,小的口渴了,麻煩你去幫我倒杯水來行不?」
他倒了水準備拿勺子喂,我把嘴扭到一邊,後又扭過來笑瞇瞇地對他說:「你用這個餵我。」我用左手指我的嘴。
開玩笑,這時不用我病人的特權,更待何時。一半為戲弄他,一半也真是我想體驗體驗這傳說已久的滋味。
他將眼簾略垂了片刻,真拿起杯子含了大口水朝我唇上壓過來。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爽快?還真出乎我意料,這也有內疚補償的成分吧。
我來不及說什麼,他帶著白開水氣息的唇舌捲進我嗷嗷待哺的嘴中。水流細細注進我的喉中,溫潤水流中的游弋的舌纏上了我,糾纏圍繞,似淺流中搖擺環繞的水草。
這種飄忽不定卻又似離非離的纏繞讓我迷得發狂。一激動,舌頭開始不聽使喚地滿嘴亂竄,感覺水開始往鼻孔鑽,於是我再也顧不了他,開始很不人道地咳嗽起來,那個難受啊……
他慌忙退開,手忙腳亂地拿吸水海綿清理我臉上脖子還有衣服上的水漬。
「你的技術還是這麼爛!」他狠狠地凶我。我已經鼻涕眼淚都咳嗽出來了,沒辦法回擊,水灌進鼻孔的感覺真不是蓋的。傷重期間我不打算再玩這個了。
正當他忙碌中,查房的中年護士長敲門進來,一看我們這陣勢,皺了皺風韻猶存的蛾眉,看看我身上的水漬,又看看他身上的,語氣雖然恭敬,責備之意卻是半分也掩藏不了。
「杜先生,請以後用吸管給病人餵水。」
他尷尬地將頭扭到別人不易看清的角度,一邊側臉迅速冒出淺淺的暈色,再凝神於側面來看,他那黑幽精緻的長睫很有頻率而又不安地眨動著。
我死勁鼓著嘴,在護士長一臉嚴肅地走出病房前,感覺笑意已經把肚皮撐得滾圓滾圓,同時又極富彈性地張弛著。
門合上那一秒,終於堪比氣球爆氣那一瞬,滿肚的笑痛快地爆了出來。
他扭過頭,眼神瞄了准心似地定定看著我笑,也不出言相譏,怔忡了良久,忽而低下頭吻住了我。
在我記憶中,除了之前在床上時,這種程度的激吻不曾有過。事實上,除了上床之外,我們吻得很少。
我發著呆,片刻忘了回應,任他靈巧的舌用力纏我的舌根齒齦,直到唇被他的牙齒咬得鈍鈍的痛,感覺才活轉過來。
痛哼了聲,他離了我的唇伏在我頸邊,深重的呼吸,似喘似歎。
「沈練,」他喚我,聲音低沉似夢。
「你害苦了我……」
我一時愣住,心裡忽然抽痛起來。
緩緩地,我伸手撥開他伏在我肩上的頭,直直盯住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杜御飛,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話語中的冷硬讓他震了下,他默默看著我,似乎在考慮怎樣答我,或者根本只打算以沉默作答。
我的視線滑過他微閉的唇,直挺的鼻,一直向上,留在那雙墨色琉璃上。
「你不要以為這一次就欠了我天大的人情,沒有這個必要。我那樣做完完全全是自己心甘情願,別說我現在還沒死,就算死了,那也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害苦了你』?」我低聲重複著,嘴裡泛出苦笑。
「我現在成了你的負擔了?成了你感情天平上的累贅了?或是終於有幸成了你心裡那塊想丟又丟不掉的雞肋了?如果是這樣,那我還真抱歉,杜御飛,這是你自己庸人自擾。」
我停下緩口氣,眼光晃過豪華的病房,「還有,這麼高級的病房,醫療設備,一流的專家,我都不需要。如果這些也是你表示同情補償或者責任的方式,請收回吧。」拜他一句話所賜,我完全成了一頭呼呼喘氣攻擊心旺盛卻偏又刺軟體虛的刺蝟。
他臉色變幻,複雜得很,我一時心懶難得去辨認,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每句雖然聲調不高,卻是耗盡我氣力。
「沈練,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再次把頭靠近我,緩慢而鄭重,「我欠你的不是人情,你知道的。」
品著他話裡的意思,我呆了幾秒,歎聲:「我知道。」
閉上眼,我輕聲說,「我只是累了,你讓我睡一會兒。」
快到每天護士送早餐過來的時間,他不想與我家人或是其他人在我的病房見面,或許也是公司事務,他陪我吃完早餐然後就走了。
我躺在空寥闊大的病房裡,寂然無聲。
沈練,你或許該慟哭。也許在那一刻,從黑暗汪洋底甦醒的你,就已錯失了與他相擁的良機。
睜大眼望著頭頂的空白。是我的愛成了他的負累了嗎?
但,無法否認,我很高興。
負擔也好,累贅也罷,他終於肯正視我這份感情,肯把它拿到心裡細細掂量了。甚至,只要我願意,拿它當籌碼來壓他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得他珍視,我復何求!讓他苦於情義之間,非我所願。埋我之情,也非我所願。
如果,我們中間,最終只能存在捨棄。杜御飛,你捨棄我,還是我捨棄你?
若選擇非行不可,還是我捨棄你吧。那樣,至少,我的愛情不滅。
***
據醫生觀測,今天白天起我精神應該大好,所以,暫時,病房成了我的豪華接待室。除了姐和媽來探班,思瀚是踴躍前來看我的第一個。
只是看上去他神情比我這傷患還要憔悴。我懷疑他是不是剛病了一場。還好,笑得依舊燦爛。
沈練,你現在應該很幸福吧。他問我,語氣有著些怪異的感傷。我知道他指的什麼,回了韻味無窮的一笑。
是樂是苦,只有身在其中才能知曉。所以我只能回他一笑。不知他心中如何以為,在我床邊坐了二十幾分鐘,有一搭沒一搭地扯這扯那。接著,他告訴了我一個驚人的消息,他要訂婚了。和一個外國妞!他不是不喜歡西洋文化的嗎,連大學也在國內讀的人竟會娶個金髮美女。我算是看到了。
驚訝過後,我問那你那單戀對像去哪兒了?他表情似癡非癡,語氣似笑非笑,去哪了?飛了唄,都飛到人家宮殿裡好好住起來了。
看他眼中難掩的感傷,我頓覺此話題不宜深入,忙和他扯上別的。臨別時,他前前後後將我看了一圈,深深地對我說,沈練,我被你徹底打敗了。我目瞪口呆,我什麼時候打敗過你了,更遑論「徹底」了。
他低下身雙手圍在我脖子上狠命箍了下,所以,如果你還幸福不了,我總有一天要勒死你。他這樣的語氣,我心裡頓時湧起種怪異的感覺。心裡失神,待見他要走時,才急急問他訂婚宴在哪天。他關門時給我個輕鬆的笑,放心,我會等你傷好再辦。
許嫣是第二個來看我的人。她穿一條淺咖啡色厚呢裙,套著同色毛呢上衣和手袋,依舊是我初見時的漂亮高貴。
她注視我滿身的紗布良久,聲音有些弱:「你那時有想過自己會死嗎?」
「沒有。」我微笑地回答。
她失神地盯著我,喃喃地低聲說:「你知道嗎,這次回國本來是預訂要和他在聖誕節訂婚的,可他打電話給爸爸說暫時取消訂婚典禮。聖誕節那天,我一直在房間等他來……可是他卻和你坐在同一輛車上發生了車禍……」
女孩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下:「對不起,那天是我有事去找他。」
許嫣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你一定覺得我是個蠢女人吧,明知他不愛我卻要嫁給他。」
我無法回答,靜靜地聽著。
「爸爸從媽媽死後,就很少仔細地看過我一眼,在別人眼裡我是公主,一個家族,那麼多人,從小到大,真正關心我的只有哥哥和御哥,可是哥哥要忙家族生意和學業,只有御哥常常陪我,我要什麼他都想辦法送給我,他總是很溫柔的,從來連一句重話都沒對我說過。」女孩失神地望著我床的一角,似乎陷入了甜蜜的回憶。
「你恐怕不知道,御哥是多少貴族小姐名門閨秀的夢中情人,可他從來不正眼瞧她們一下。呵呵,其實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公主,是御哥讓我活得像個公主。」
語氣中那點優越的自得並沒消失,只是添了一抹讓人不易覺察的淒涼之感。
我默默地看著她,頭一次讓我意識到,再高傲再優越,她也只不過是從小失去母愛,又完全得不到父愛的女孩……
「你恨我嗎?擾亂你的生活。」許嫣垂著脖頸,半晌語氣低迷:「我只是嫉妒你,若不是因為我媽媽,御哥肯定看都不會看我一眼。可是,沒關係,御哥雖然不愛我,卻會保護我照顧我,而且他身邊最終都是要站著一個女人的,我有條件有優勢,為什麼不嫁給他呢,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沒碰到比御哥更讓我想嫁給他的人。」
精巧的臉上開始往日的優越高傲的笑容。
我閒閒散散地笑了:「你說的很對,他需要的始終是一個女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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