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回應,暗娘靜靜地躺著,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叫聲,大睜的雙眼,毫無生氣。
「暗娘?」這一次,他拍她的臉,她的臉頰只是微微動彈了一下,再用力,五指印浮現在面皮,她卻根本沒有知覺。
如果不是濕漉漉的發、濕漉漉的衣裳、濕漉漉的鞋襪,還有那雙睜開的眼睛,她此刻安靜的模樣,他定當她是在熟睡。
可惜,他知道不是。原朗抓起她的冰冷的手,感受不到脈搏跳動,鬆開,那隻手又軟綿綿地又垂落下去。
原朗怔怔地看著那只垂落的手,忽然間,他捧住暗娘臉,壓下頭,貼上她冰冷烏紫的唇,不斷地渡氣給她。
「醒來,暗娘,醒來!」他用力壓她的胸腹,手握成拳,重重敲擊她心臟部位,她的身體,弓起向上一彈,又落下。
吼叫逐漸嘶啞,原朗髮梢上的水,掉下來,滴在暗娘的眼角,像極了一顆眼淚,滾落下來,滑過她的面頰;而後,又一滴,落下來,掉在她的唇上。
這一次,真的是淚。
三魂離體,六魄在外,尋常的救治,已無法招回她的魂魄。
此念一出,原朗即刻咬破自己的中指,拇指擠壓傷口,送到暗娘的眼睛上方,指腹向下,血珠滲出,滴入暗娘的重瞳之內。
那雙眼睛,居然眨了眨。血滲入深處,擴散的瞳孔忽然縮小。
原朗見狀,沾染血跡的中指快速地在沿著暗娘平躺的身軀畫了一個圈,而後盤膝坐在她的身旁,雙臂自身前交叉而過,若有似無的藍色光弧,形成一道屏障,將他們籠罩在內。
閉了眼,默念有詞,指法變幻,結印胸前。四周氣流湧動,熱力漸升。
口中念詞越來越快,氣息流轉,近旁茂密繁枝上的綠葉撲簌而下。一道暗紅的細細光亮憑空出現,懸在半空。原朗交叉的雙臂慢慢向左右拉伸,光亮由一絲細逢擴展開來,逐漸變成了一個暗紅的圓洞。
陣陣鬼嚎,洞口處,陰風陣陣,不斷有鬼影被攝入其中。
地府界門開,追魂上黃泉……
他要賭,既然他能救她一次、兩次,這一次,也一定可以!
雙掌平放於膝頭,原朗聚氣凝神,想要催元神出體,進入鬼門索魂。
片刻後,靜坐的軀體中,有白影飄離,出了一半,忽又被拉扯進體內。
原朗的眼皮動了動,皺眉,又暗自運氣。
白影又一點點地飄出體外,向鬼門緩緩移去。原朗的額頭佈滿了薄汗,透頂漸漸有淡淡白煙升起,放在膝頭的手不自覺地握緊,青筋畢露。
週身熱得厲害,元神每抽離一分,連著五臟六腑都被拉扯出去一般。
燕離之前化去了他的大半功力,底力不足,要趨元神入鬼道,實在是勉力而為之。
原朗屏息,將氣息壓下丹田,想利用殘留無幾的靈力,將元神逼出,孰料一股巨大的力量反噬而來,撕嚙著他的身體,痛徹心肺。
驀地張眼,快要出竅的元神瞬間反彈回體內,肉身和靈體碰撞,巨大的衝力使原朗不由自主地向前俯身,張口,嘔出鮮血,噴在暗娘的臉上,與她蒼白的臉色,交織成一道觸目驚心的畫面。
那道暗紅的圓洞,迅速縮小,瞬間不見。
「暗娘……」原朗低喃,眉宇間儘是痛楚之色。血持續不斷地溢出他的嘴角,隨他每念一字,一滴又一滴,落在暗娘的臉上、頸上、手上……
他下不去,拖不回她的魂,她便死了,成了鬼,回不來,再也無法為人活在世間……
上了黃泉路,忘卻世間苦。萬千恩怨去,一泯生死中……
誰在吟唱,如泣如訴?耳邊有鎖鏈鏗鏘作響,腦中混沌一片,無意識地移動腳步,隨那吟唱聲,步步前行。
突然,自眼底深處,傳來熟悉的疼痛,似有一團火,燃燒著眼瞳,炙熱異常。
好熱,好燙,彷彿整個眼珠就要爆炸開來,燎人的疼痛陣陣襲來,熱力源源不絕,從眼中噴發出來。
有什麼東西,逐漸在腦海中甦醒,眼珠遲鈍地轉了轉,視線由模糊漸漸變為清晰。
好多光怪陸離的影子,無數錚錚鎖鏈,貫穿了它們的身體,拉著它們緩緩前行。
這是什麼地方?
相似的灼熱開始在臉上蔓延,然後是脖頸、雙手……整個身體,都如同陷入了一團烈焰之中。
腳步漸漸遲緩下來,最終停下,躑躅不前。
鎖鏈驟然繃直,引路的鬼差察覺到異樣,回過頭來,厲聲喝道:「暗娘,你陽壽已盡,生死天命,還不速入地府聽閻王發落?」
身子猛地一顫,暗娘抬起頭來,看到前方那兩張回頭瞪她的面無表情的臉,視線從他們手中握著的鎖鏈移到自己的身上。
鎖魂鏈,深深沒入了她的肩胛。
想起來了,她失足落入河中,被四面八方的水憋得窒息,之後便失去了知覺。
體內的熱度又升高了幾分,像極了原朗帶給她的疼痛。可他此刻不在這裡,她看不見他,聽不見他,碰不到他,為何依然焚心如故?
「我死了嗎?」她的手,緩緩抬起,握住鎖魂鏈,問前方的鬼差。
鬼差沒料到她會突然開口說話,這才注意到她的眼神居然清明起來,它們用力拉了拉鎖鏈,催她快走。
鎖鏈抖動,錐心的疼痛自肩胛傳來,暗娘緊緊握住鎖魂鏈,不在乎手心已被磨破,盯著鬼差,固執地不肯前行,只是發問:「我死了嗎?」
見拖不動她,鬼差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相互對望了一眼,而後一個答話:「魂魄離體,徒留肉身,自然是死了。」頓了頓,它又忍不住開始抱怨,「要不是原朗,哪會今日才將你拘魂?」
死了,她真的死了。
「我會怎樣?」她繼續問,磨破的掌心間,血漸漸沾染了緊握不放的鎖魂鏈。
鎖魂鏈幾不可聞地輕響了一下,輕輕抖動起來。
「本該托身轉世,但誤了時辰,結果尚不可知。」
不可知,不可知——她的心,亂了起來,持續不斷的炙熱,使她覺得自己就要被熔化。
「走吧。」鬼差拉鎖鏈,「運氣好,差你下世托個好人家,不再受今生之苦。」
「我不去!」下意識地,這句話就出了口。連帶著,她掙扎起來,狠狠抓住鎖魂鏈,想要脫離鉗制。
「拉她走!」見她居然反抗,鬼差大叫起來,卻在下一刻,被鎖魂鏈上傳來的高熱所傷,青白著臉,怪叫著鬆了手。
指間的、鏈條上的鮮血逐漸變為一團火紅,最後果真變為了火焰,自暗娘緊握的手中熊熊燃燒起來,烙紅了整條鎖鏈。
本是陰氣極重之地,烈火來得猝不及防。
鬼差連連後退,鬼魂四下逃散,避之不及的,被滾燙的鎖魂鏈烙及,頓時化為一陣青煙散去。
火,從手蔓延到臂膀,再到全身上下,將暗娘團團包圍舔舐。
「匡當!」
鎖魂鏈斷裂,掉落地面,鏗然作響。烈焰乍然熄滅,無半點灰燼留下,暗娘的魂魄,已消失不見。
「疼……」
筋疲力盡之時,隱隱的呢喃忽然傳來,原朗看過去,見暗娘的嘴唇在囁嚅,張大的雙眼中,本是死寂的重瞳此刻儘是滿滿的紅光。握她的手腕,居然已有了輕微的脈搏跳動。
這一驚,非同小可,原朗連忙扶暗娘半坐於自己的身前,雙手平貼於她的後背,要強渡真氣給她。
灼熱不退,冰冷身軀逐漸有了溫度,僵硬的手腳也活動起來。臉上有什麼粘稠的液體,渾渾噩噩地摸上去,五指間,是血,再看去,衣裳上,也儘是斑斑血跡。
轉過頭來,恍惚的焦距對準了熟悉的面容,嘶啞著喉嚨,乾澀的嗓音擠出了一個名字:「原朗——」
「暗娘,暗娘……」
突然被拉了去,狠狠地摟抱住,幾乎透不過氣來。熟悉的呼喚一聲又一聲,眼前的原朗,臉上全然是一副陌生的表情。是狂喜,近乎於瘋狂的一種狂喜。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抹去他唇角的殷紅血跡。指間方觸到他的唇,微微的灼痛襲來,令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向後縮了縮。
淚眼盈然——疼痛得如此真實,她果真,是活過來了。
黃泉種種,歷歷在目。她與原朗,果然是宿世牽畔,即使成了鬼,也要魂兮歸來啊……
張開手臂,漠視與他相擁帶來的灼痛,手,在他頸後交纏,臻首靠在他的肩頭,合上眼,任由淚珠滾滾而落。
心,想要與他貼近;身體,卻與他排拒。
究竟是誰欠誰,誰欠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