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兩隻麻雀飛到了臨靠她腰際的樹梢上,嘰嘰喳喳的不知在討論些什麼,隨後便見其中一隻依偎向另一隻,又啄又磨蹭的,狀極親密。
不一會兒,兩隻蝴蝶互相追逐著,直朝靳青芸飛了過來,而後便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最後停在她的吊床邊緣上,兩隻交疊一起……「什麼嘛?」靳青芸粗魯地左手一揮,沒想到……一聲尖叫之後,接著是重物落地聲,及痛苦的哀嚎。
搞什麼呀?真是倒楣,今天才有人來給姊姊提親,順帶提醒她學著點,等端莊點兒了,或許有「可能」被哪家王公貴族看上,當時已嘔得一肚子氣了,現在連這些鳥呀蟲的也來提醒她這些男女之事。
青芸一邊忙著很不雅觀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還七手八腳地拍泥整衫,一陣忙亂中,也沒忘了該唸唸有詞地咒罵著讓她遭殃的惡事。
真是無聊透頂了,幹嘛一定要成雙成對,幹麼一定要男--人?這真真是變態的觀念……「青芸!」
「二娘,妳怎麼跑來了?」青芸連忙停住了原本想繼續的文「髒」,換上一臉無辜的笑容。「妳怎麼又爬到樹上去了呢!」
「我哪有啊,我剛剛只是在附近散步而已嘛!」
「還不承認呢,要不是聽到妳從樹上掉下來的聲音,我又哪會找得到妳呢?」
沈鳳儀略帶責備的口氣,使得青芸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暗暗抱怨著今天的運氣。
「不時就告誡過妳,女孩兒就要有女孩兒家的樣子,沒有規矩便不成方圓,妳老是不聽。」沈鳳儀語氣中的嚴厲,並沒有因為青芸的認錯而稍減。「一不盯著妳,就成天胡鬧著玩,沒半點大家閨秀的氣質,這要是傳了出去,倒要教咱們靳家在世人面前貽笑大方了!」
「反正也沒人不曉得了!」青芸像是自言自語,以蚊子才聽得到的聲音,輕輕地回了一句。「在嘀咕什麼哪,我的話妳倒是聽得明白嗎?」
「聽明白,聽得非常明白了。」青芸連忙陪上笑,忙不迭地應著。
「真拿妳這丫頭沒辦法。」沈鳳儀白眼一膘,隨即卻又喟歎起來。「說來說去,還是怪我不好。想當年,大姊臨終前一再囑咐,讓我一定要好好照顧妳,將妳好好養育成人,讓妳即使自小失去親娘,也能夠幸福平安過一生,哪知道……」一抹清淚緩緩滑落下來,看得青芸膽戰心驚。「當初指天示地的承諾,都因為我的無能,而終將失信……」
天啊,不會又來了吧?每一次都要用這樣的方式來收場嗎?青芸真是無法理解,為什麼女人非要有如此行徑才算正常……不過,現在不是思考這問題的時候,得趕快把裂了的堤防給堵上才行,要不然等氾濫成災時就玩完了。
「二娘,您就別再傷心了,芸兒知錯了,以後不會再惹二娘傷心了,以後芸兒到這後花園來,就只賞花撲蝶,好好做個大家閨秀,不會再讓您擔心了,好嗎?」
青芸小心地安慰著沈鳳儀,心中暗自祈禱這一次可以早些全身而退。
「別哭了,二娘,回頭讓爹看見您紅腫的雙眼,又要心疼好半天。」唉,希望老天保佑二娘別抬頭看到樹上的吊床,那可是上次她溜去市集玩時,在路上遇著個正示範吊床正確使用方法的有趣乞兒,和他費了好大的功夫,用了半兩碎銀和一番口舌才弄來的耶!而且如果吊床在這個時候被發現,不但吊床有被沒收之虞,而且肯定連帶上次的舊帳都會一起被翻出來清算!不行不行不行,得快想個辦法開溜才好。「對了,二娘,您不是找我有事嗎?」青芸聰明的換了個話題。
「……是啊,妳看,這一來一往,把正事兒都給忘了。剛才妳爹有事要與妳說,差人來找妳,卻連翠兒也不知道妳去了哪兒--還有,以後不可以撇下翠兒自己亂跑,這萬一要出了個什麼事連個照應也沒有,知道嗎?」
微笑點頭、微笑點頭、微笑點頭……「所以我才找到這後花園來,誰知道一來就見妳從樹上跌了下來……」青芸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好像已經快僵成一塊石頭了,可又沒法兒鬆懈下來。「看妳屢勸不改的,到底這樹上是有珍寶嗎?引妳次次不顧危險的淨往上爬……」二娘問得關心,青芸可是聽得驚心,眼看二娘的視線正隨著抬起的頭要瞄到樹上玄機了……「哎呀,那有好一會兒了嘛,我們還是快去找爹吧,免得爹等得不耐煩了!」
青芸一個箭步上去,拖扶著沈鳳儀的手肘便往主屋的方向走去。
「怎麼啦,妳急什麼呢?」沈鳳儀被推拉得一陣莫名其妙。
「沒,沒什麼,只是出來久了,想回去了。」青芸狼狽地胡應著。
「古古怪怪的,也不知道妳這孩子到底在搞什麼,整天這麼胡鬧。」話鋒一轉,沈鳳儀臉上的線條稍稍軟化了下來,青芸不用猜都知道她想說什麼。
「學學妳姊姊吧,左鄰右舍,誰不知道妳丹菱姊知書達禮、秀外慧中,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更別提那一手女紅有多精巧了,就連專靠刺繡營生的人家也自歎弗如啊!」
沈鳳儀的話題還真是青芸心中永遠的痛,要她靳青芸整天乖乖待在閨閣中撫琴繡花,那還不如拿把狼牙棒擊昏她算了——這當然只是心裡想想而已,嘴上可不敢漏出半個字,難得如此容易雨過天青了,她可不想再另生事端;不過話又說回來,做事是要看天分講緣分的,她明明就不是那塊料嘛,硬逼著去依樣畫葫蘆可是會變小狗的!與其如此,她還寧願當個野老虎好過點,至少不會被那些糾纏不清的繡線逼得發瘋,那些小裡小氣的、姑娘家的玩意兒,哪比得上這些明白清楚的山光水景呢?
「看看妳,一身的枝葉污泥,回頭先讓翠兒幫妳換件乾淨整潔的衫子,再去見妳爹,免得妳爹以為來了個土匪婆了!」看來沈鳳儀的氣已消得差不多了,本來欲來的山雨,也漸無蹤影。
「知道了,二娘!」隨著腳步的漸行漸遠,青芸的化石臉才覺得稍微舒服了點,心中端了口大氣。眼前危機是解除了,不過以後到這花園來嬉戲玩耍時可得小心點才好。
風過樹梢,枝葉們磨肩擦掌著,傳來的沙沙聲彷彿很贊同青芸似地,益發大聲了。誰也沒留意到,在遠處的樹叢中,有個身影在那兒佇立良久,將這一切盡收入了眼底。
***
「靳」這個姓在蘇杭一帶,算是個人丁單薄的大姓。
意思就是說靳家雖然並非朝中大官,也非富可敵國,但因為生意做的還不算小,所以在江南一帶還算有點名氣。所謂大姓的意思,指的也不是家族成員眾多,相反的應該算靳家人口簡單,除了當家主人靳浩節之外,只有一個扶正的妻子沈鳳儀及子女三人,分別是長女靳丹菱,次女靳青芸和三男靳墨蘩,剩下的就只是些府裡的家僕。
據說靳老爺年輕的時候還是個相當有才華的才子,由於原本經營小型米行的父親突然因病遽逝,而母親在他小時便已過世,為了家業只好放棄科舉仕途,打理祖業。沒想到這一經營,就將靳家所有的產業在數年間擴增了數倍,成為江南一帶有名的富商,而且為人平時樂善好施,修橋補路,再加上在靳老爺成親時發生一對手帕交的閨中密友,願意不計名分同時下嫁於他,成為一段人人稱羨的美談,所以時至今日,靳府的名氣才會這般響亮。
靳府宅院雖然比不上其主人傳奇,也不似真正的豪門大院,但依然是有名的。
因為主人的不俗,所以在親自設計的宅內規劃圖流傳出去時,還造成一時的話題。
靳府所有的宅院都是圍著當年的祖屋而興建。如果要以實物來形容的話,靳府的祖屋就像是花蕊,而每個人所居的庭院就是花瓣了。院與院之間,院與祖屋之間,有著一條事先鑿好的人工小河區隔其間,再以此小河為基礎,按著每一個庭園的特色加以主題的造景;或湧泉、或平湖、或溪澗、或池塘。雖然各院景色以明顯的流水區隔開來,但各院的來去仍不受阻礙,而通路可能是一彎長拱橋,也許是中間有精緻小亭的九曲橋,也許是離水面不遠的水中石板路,甚或是一艘小畫舫。
所以可想而知,在這裡的每一個庭園,都有著好聽的名字,而這個好聽的名字,當然和庭中景物有關。例如主人靳活節的庭院是以竹林為主,溪澗為輔,屋旁栽植了一些不同品種卻同為紫色的花卉,所以稱之為「碧寒紫煙館」。而現在,館主正獨自坐在書齋裡。
靳浩節的手上拿著一封信,正低頭詳閱。其實信一早就送至他的手中,所以這封信的內容他也早已明瞭。但此時他仍將這封信捏在手中,再三翻讀,若有所思。
「爹,是我。」門外忽然傳來銀鈴似的聲音。
「進來吧!」他小心地將信折回封套中,收藏至一疊書冊裡。
進來的正是剛才在後花園表演過女泰山的靳青芸,不過此時她已換好了一襲潔淨的天藍衫裙,正端莊優雅地站在她父親靳浩節書齋的門旁。
「好了,別裝了,妳從來就是安分的死對頭,只要一惹麻煩就在我面前裝淑女,過來這兒坐吧!」靳家父親完全不為所動,直接當沒看到青芸端莊的樣子。
「爹,你怎麼這麼說嘛,我這是遵循您平日的教誨啊!」青芸仍然維持著優雅的姿態,輕盈地走到父親書桌前。
「別演戲,妳以為我不知道妳今天在後花園裡幹的好事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依舊很沈穩的見招拆招。
「不會吧,我才回房換個衣服,一盞茶的工夫而已,二娘就已經來打過小報告了啊?」青芸一瞼的不可置信。
「妳少胡說八道,妳二娘才不是這種人。」靳浩節彎身從書桌底下拿出了一大捆的東西放在青芸前面。「妳的,對吧?」
桌上赫然就是今天害青芸渾身痠痛的共犯之一--吊床,只不過現在已經不是樹林間的一張吊床,而是呈堂證供的一攤吊床,可憐兮兮的像是在向青芸求救。
「呃、這個、這個怎麼會……」
「怎麼會在這裡是吧?」靳浩節得意地看著他的二女兒節節敗退,灰頭土臉。
「妳摔了那麼大一聲,還想別人不知道啊,現在全府裡上上下下的人都已經傳遍了,只怕連門口新來的小廝,這會兒也已經抱著笑得發疼的肚子了!」說實在的,靳浩節覺得聽到這種事要忍得住笑,還真是件難事,更別提還要板起臉來訓人,為人父真是不容易啊!
「有什麼好笑的,人有失手馬有亂蹄嘛!」靳青芸嘟著嘴,很不情願地辯解。
「失手?妳不去玩這個會有機會失手?」靳父一臉的嚴肅,不過看得出來有點勉強。「從實招來,這玩意兒從哪來的?」
「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的,所以還是別問了吧!」眼看大勢已去,青芸索性連淑女都懶得裝了,直接開始耍賴,這可是靳二小姐最精的一門求生技能了。
「說的是什麼話,看看妳被妳二娘寵成了什麼樣子!」其實元兇根本就是自己,可是這個時候一定得有為人父的威嚴才行。
「哎喲,靳老爹,你還要罵很久嗎?那我先搬張椅子坐。」靳二小姐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嚴父之威對她一點用處都沒有,還直呼才四十出頭,看得出年少時曾經帥氣、如今瀟灑依然的靳浩節為「老爹」。
「妳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明明是一句罵人的重話,不知怎麼地,從靳家父親嘴裡說出來,就是少了點令人害怕的味道。
「好啦好啦,我會盡量安分一點,可以了吧?」青芸太清楚父親的脾氣,仗著他的寵愛,乾脆胡說一通,將責任推乾淨。「對了,爹,你找我有事啊?」
「少玩轉移話題的遊戲,我不是妳二娘,沒那麼好騙,這次罰妳將詩經抄一遍,抄完才准出房門!」
「什麼?詩經?上次只是三字經而已耶?」看到青芸的表情,就知道這種處罰方式正中要害。「妳要是想討價還價的話,就去妳姊姊房裡繡花!」
「好好好……我抄,我抄。」青芸可是寧願寫那些鳥漆抹黑的大字,也不要去玩那個繡三針就得解線團解半個時辰的東西。
「這還差不多。對了,我的確是有事要找妳。」這時,靳浩節倒是露出難得見到的嚴肅。「半個月後,妳一位世伯的兒子要來這兒經商,我已經請他這段期間住在我們家,到時就由妳來做招待吧!」
「世伯的兒子?我做招待?」青芸納悶地反問著。
「是啊,你們小時候有見過面,不過妳可能不記得了。不過沒關係,妳們年輕人容易談得來。」
「為什麼是我做招待呢?」對於這位和陌生人沒兩樣的舊識,青芸可不願意了。「爹為什麼不招待他呢?」
「因為爹那時有要事纏身,不便多作招呼,妳二娘的身子又不好,丹菱本來就不喜外出。但是妳世伯的兒子初來乍到,說不準有什麼地方是我們靳家使得上力的,就由妳當代表了。」
「這樣子啊……」雖然靳浩節解釋的頭頭是道,但青芸隱約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而且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青芸根本不想花時間跟他相處。
「就當是爹拜託妳啦,好不好?」相對於女兒對爹的瞭解,靳浩節可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也很清楚女兒吃軟不吃硬的脾氣。「那好吧,既然爹都這麼說了。」
「那就這麼決定了,喔,對了,妳現在可以回房去抄書了,回頭我會讓翠兒把晚飯給妳送到房裡去。」靳浩節愉快地說著。
「哇,靳老爹,你可真是翻臉跟翻書一樣快耶!」
「好說好說,妳趕快回去抄書,抄完就可以出來撒潑了!」靳浩節對於女兒的指控,完全無感。就像剛才靳二小姐的耍賴一樣,只不過角色對調而已,果然是親生的父女啊!
望著女兒氣鼓鼓地走出書齋,靳浩節的表情就像是突然被人分離出了笑容一樣,開始陰霾滿佈。他重新拿出那封在靳青芸還沒進來時看的那封信,沈思了好一會兒,而後似下定了決心一般,一鼓作氣的提筆作信,振筆疾書。
***
「小姐,妳沒事吧?」青芸一進房,貼身丫鬟翠兒就上前關心地問。
「沒事,能有什麼事?不過就是被唸了一頓,罰寫一牛車的大字罷了,能有什麼事?」青芸沒好氣地發洩著。「小姐,我……」
「沒事,不關妳的事,是我自己撇下妳,不會罰妳的。」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翠兒總算放下了心。
「……不過,看妳放心的樣子,似乎另有隱情喔!」看著翠兒緊張的樣子,青芸打算捉弄捉弄她。「該不會是妳跑去打小報告,所以怕的不是我爹的責罰,而是我的問罪吧?」青芸笑臉盈盈地向翠兒靠過去,直把翠兒逼進了角落。
「我、我哪有啊,小姐,您別冤枉我啊!」翠兒急得話都說不順了。「是妳過午的時候差翠兒去幫妳弄碟雪花梅,誰知道翠兒回來時小姐就不在房裡了。」翠兒真的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正好老爺差人來請小姐過去一趟,翠兒又不知小姐去向,所以才來不及私下通知妳……」
「好了啦,我的好翠兒,我是嚇妳的,誰不知道翠兒一向最忠心護主,算我說錯了好嗎?」青芸見自己玩出毛病來,連忙安慰翠兒。
「小姐,我真的沒有背叛妳。」翠兒認真地再次重申自己的清白。「只是小姐下次別再撇下翠兒了,二夫人怪罪下來,翠兒可擔當不起。」
「好好好,我的好翠兒。」青芸忙不迭地答應著。「只是今兒個下午的天氣實在是太好了,我實在敵不過外頭的誘惑,如果帶著妳,萬一讓爹知道了,怕妳不好交代嘛!」「真的嗎?」翠兒猶疑地問道。
「當然是真的嘍,妳想想看,我怎麼會把所有的麻煩都推到妳身上呢?妳說對不對?」靳家二小姐除了耍賴本事一流之外,哄人的功夫也是頂尖的。
「謝謝小姐。」光看翠兒臉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感動,就知道靳二小姐真的是麻煩製造專家,要不然怎麼會有如此純熟的善後處理技巧?不過由此也得知,翠兒的日子的確不太好過,有這樣的主子,不但要忍受辦事不力的指責,還三不五時地給靳二小姐捉弄,只怕有十顆心臟也不夠用!
「好了好了,別哭了喔,」青芸笑著拍了拍翠兒,不知道是高興翠兒的好哄,還是翠兒的淚腺終於被她堵上了。「好了,幫我把文房四寶給翻出來吧,我得開始趕工了,要不然我這一輩子都別想踏出房門一步!」
或許是讓青芸怪模怪樣的牢騷樣給逗樂了,翠兒終於破涕為笑,轉身進入內室,準備青芸那平時淪為裝飾物的文具。青芸則無奈地步出房門,在屬於自己的內院裡,有一搭沒一搭地玩弄著四周盛開的花草。
爹好像有心事,青芸暗自揣測著。像靳家這種規模的生意,時常會有人來作客。有時是路過,有時是長住,但沒有一次靳浩節會指定家中任何一位成員作接待。
更何況是青芸並不熟識的友人之子,就算再無法抽空招待,也輪不到青芸來頂這主人的缺。要說長者,靳府還有二夫人,就算二娘身子不好,也還有靳家獨子靳墨蘩,怎麼也不會是她啊。
更可疑的是,剛剛在書齋中,青芸反問這些問題時,雖然靳浩節從善如流地說服著她,但就是因為那番說詞實在太流利,也太合情合理,所以仔細回想起來,就像是事先演練過,才對青芸開的口--如果真是這樣,父親對她少見慎重,到底說明了什麼?這位……唉,忘了問爹他的姓名……又到底是何方神聖,值得爹為這件事這麼緊張?
青芸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氣悶之下,正想轉身回房,忽聽見通向主屋的小徑,傳來了像微風般細柔的聲音。「青芸,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呢?」
「丹菱姊姊,就知道是妳。普天之下別說是人,就是鶯燕也沒有妳的聲好聽。」青芸開心地看著靳丹菱帶著貼身丫鬟嫣兒緩緩走進瀲茵苑。
「別取笑我了,說得這麼誇張。」靳丹菱的粉頰因著青芸的戲言而飛上了兩朵紅雲。
「唉,我的丹菱小姐,別這麼容易臉紅嘛!」青芸親暱地向這個唯一的姊姊撒嬌。「別鬧我。」不善言詞的丹菱被青芸笑得臉更紅了。
瞧著姊姊的嬌態,即使是青芸也不禁看癡了。的確,在水鄉江南靈秀的環境中,是該出這樣的美女的柳葉眉,櫻桃嘴,星子般的美目,再加上欲語還休的一抹淺笑……青芸瞧著瞧著,忽然無奈地歎了口氣,愛笑愛鬧的臉上,閃過了一抹失落。
「怎麼好端端地突然歎氣了呢?」溫柔的丹菱,不解地看著這個寶貝妹妹在轉眼間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
「沒什麼啦,只是對於姊姊如此受大家喜愛,好生羨慕罷了!」青芸無精打彩地說。
「傻丫頭,沒人不疼妳啊。」丹菱像要證明自己的話一樣,將青芸的手輕握著。「告訴姊姊,是誰欺負妳了?」
「也沒什麼啦,只是今天下午……唉,別提了。」青芸沮喪得無心多作解釋。
「我明白的,青芸。」丹菱善解人意地安慰著青芸。「其實二娘也不是不疼妳,她就是因為疼妳才對妳諸多要求。
「姊姊其實很喜歡妳純真率直的個性,不希望妳強迫自己做著不情願的事而失去笑容,就像妳不能強迫姊姊像妳一樣爬樹吧?」青芸不好意地苦笑了一下。
「二娘只是擔心妳一個漂漂亮亮的姑娘,萬一受了傷,將來沒人要,怎麼辦?」丹菱笑著說。「反正我也不想嫁。」青芸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傻丫頭,淨說些傻話。」丹菱輕斥了一句,使得青芸吐了吐舌頭。「對了,一和妳說起話來,竟忘了是來給妳送飯呢!」「送飯?」
「是啊,剛剛聽爹和二姐說,妳被罰了禁足,要差人送飯,所以我就順便來探妳了。」「丹菱姊姊,妳對我真好!」青芸倍感窩心地說道。
「不只她對妳好吧,那我呢?」一個爽朗的聲音發自丹菱身後小徑。
「墨蘩,你怎麼也來了?」青芸驚訝地看著正走近的三弟。
「我也是來『對妳好』呀!」高眺俊逸的靳家三少正滿臉笑容地調侃著他的二姊。不過說是說他的二姊,但是因為靳墨繁是沈二娘的親生兒子,和丹菱青芸同父異母,生辰只小了青芸五個月,可以算是同年,所以對著青芸時,總覺著不像是姊弟。「少嚇我了,你不氣死我就萬幸了。」青芸可一點也不領情。
「怎麼這麼說呢?我是聽說有人從樹上掉下來,特別來探病的,沒想到小姐您精神還不錯嘛!」墨蘩笑得越來越燦爛了。
「好啊,你敢消遣我!」青芸聽著墨葉蘩氣中明顯的笑意,當場追打他。
「好了好了,你們倆怎麼還像孩子似的,成天拌嘴打鬧?」丹菱邊搖頭邊出來打圓場。
「丹菱姊姊,是青芸先動手的,而且我真的是來關心她的。」墨蘩直接向丹菱求救了。
「少來,人家丹菱姊幫我送飯來,你呢,我怎麼看不到你的『關心』在哪兒?」青芸不甘示弱地反擊回去。
「哎喲,好現實的女人啊,沒帶東西就不能來啦?」墨蘩的辯才可一點都不輸青芸。
「我哪有……」青芸嘟著嘴正想反唇相稽,忽見墨蘩從身後拿出一本書遞到她面前。
「知道妳沒有詩經,特地給妳送來的。」墨蘩一反剛才的嘻笑,正經地說。「沒書妳要用默的呀?」
青芸看著來送飯的丹菱,和送書的墨蘩,突然眼眶一濕,兩手一張的將兩人摟入了懷中,大聲地說著:「哇,我突然發覺自己好幸福喔!」
「傻青芸。」丹菱寵愛地輕撫著青芸的頭髮,但是——「好噁心的女人,不要亂摸啦,人家可是純情少男耶!」墨蘩的反應則是高聲怪叫,掙脫逃逸!「靳墨蘩,你敢說我噁心,你別跑。」
夜色輕輕地蔓延至天際,是萬籟欲寂之時,但是瀲茵苑中因為靳家感情好極的姊弟三人,正充滿了溫馨和笑語,看來尚無休息之意呢。
***
伴著窗外柔和的月色,吃完姊姊「愛心」飯菜的青芸,支退了收拾妥當的翠兒,攤開墨蘩的「愛心」,伏案疾書挑燈夜戰,而奮戰的對象,當然就是靳浩節的「愛心」功課。
「都是爹啦,這麼多,」雖然手中的忙碌不減,但是青芸嘴上也沒閒著。「手都快斷了!」依舊毫無半點悔悟之心,改過之意,反而抱怨連連,這光景要是讓靳家父親見著了,怕也只能一臉苦笑搖頭興歎。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生死契闊……」抄到這兒,青芸的手不知不覺就停頓了下來,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句話。
這是什麼意思啊?什麼樣的心情呢?青芸懵懂地想著。有什麼事足可以讓人視己命如無物呢?除了爹爹和二娘,丹菱與墨蘩,翠兒……等等這些人,青芸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樣的人,得她用生命來護衛。
丈夫?不過就是個養她半輩子的人吧,沒有這麼偉大吧?反正男人娶妻,還不是為了傳宗接代,又為什麼可以讓女人陪上了半生精力,還要搏命呢?
「既已為你生育後代,操持家務,養活下半輩子也是應該的吧!」青芸不以為然地想著。可是那句話好像有著一種令人神往的魔力,泛著一種令人莫名法然的衝動;青芸雖然不太明白自己心裡的起伏,可是好像還不太討厭這種感覺……說來說去,也難怪小妮子不解「情」字直教人生死相許的道理;她今年芳齡十七,自認既沒有浩浩文采,也沒有值頌嬌媚,倒是尚自由崇豪爽的處事作風早已傳盡鄉里:平日又不似一般女孩兒,時有著對情愛的幻想,所以沒有也不想接觸異性,結果到了適婚期,竟無媒人上門說親,差點急壞了靳府的二夫人沈鳳儀。
反觀靳府另一位千金小姐靳丹菱,自十六歲起,登門說親的人便像流水般絡繹不絕!豪門仕紳、王公貴族,將靳府的大門堵得門庭若市。尤其是那個王媒婆——青芸只要想到那渾身珠光寶氣、嘴上塗得跟官家大紅門似的王媒婆,身子便不由自主的一陣雞皮疙瘩--她簡直把靳府當成了酒肆茶館般,三天兩頭就來坐坐!
唉,誰叫我沒有如花美貌,聰慧性情呢?青芸一想到丹菱的模樣,就不禁歎息--令人喜愛、受人歡迎的感覺應該是不錯的吧……像這樣完美的女孩兒,的確是人見人愛,哪像自己粗魯平凡……也許是青芸平時並無一般女孩兒家的心思,沒有察覺自身真正的魅力;也或許是她並非潮流所興美女,能讓世人趨之若騖、競相討好,可是毫無疑問的,青芸是漂亮的!
不同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尋常千金小姐,永遠靜不下來的青芸,因為足量的運動,造就出了一副穠纖合度、凹凸有致的身材,也使得她比一般柔弱無骨的女孩兒們多了一份青春活力;而喜愛陽光洗禮的她,不但沒有破壞了肌膚的美感,反而使細緻的皮膚隱現著亮麗的淡蜜色;清澄水靈的眸子,永遠閃動著調皮的笑意,直挺的鼻樑、微翹的紅唇……這樣的青芸,就像是穿梭在晨曦朝露所鋪陳的光網中迂迴飛舞的精靈!
可惜我們的靳二小姐,不但未黯人事,就連自身日漸天成的美麗,也都還渾然不覺。不過可能是年齡已到,再加上今天丹菱姊的一番話,青芸在書桌前開始正視以前毫無興趣的問題。
她喜愛的是無拘無束的生活啊!將這個令人眼花撩亂的大千世界,一一盡收眼底!但為什麼女人只能一直待在同樣的地方,一輩子對著同樣的人,做著同樣的事,直到老死,直到輪迴再起,重複同樣的劇情……光用想的,就令青芸不寒而慄!
她當然不是否認丹菱的生活態度,但她靳青芸可不能用這樣的方式過活啊,她會悶瘋的!就像只有牢籠沒有藍天的鳥兒,終究只能抑鬱而終。可是現下的社會,好像得和丹菱姊姊一般中規中矩才找得到夫家吧……耶,等等,她不是不想出嫁嗎?怎麼會如此感傷,歎氣起來呢?
「見鬼了,不知道是著了什麼魔,竟想些亂七八糟的事。」青芸心中暗罵著自己,居然讓幾句胡說八道的文章,搞得心神不寧;都是爹害的,讓人抄些莫名其妙的書,才會這樣,又長又狗屁不通……靳二小姐又開始了喃喃不絕地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