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樕穿梭其間,身上仍是那身樸素舊袍,低垂修顏,手裡拿著一張紙樣。凡遇到玉飾古董的店家,就上前探問。
「店家掌櫃,冒昧請問一下,有沒有見過這樣的玉珮?」
「沒見過。」
許多人瞥了蘭樕一眼,看他窮酸,也懶得招呼,隨便瞟了紙樣一眼,便不耐煩的打發他離去。
「多謝。」蘭樕也不動怒,低低道了聲鞋,再往下個店家查問。
不知不覺,一上午轉眼就過去了,蘭樕茫然的站在市集街邊,口乾舌燥,伸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絕望之感益加深濃。
遺失多時的物品,恐怕很難找回來了。
「喂,蘭樕!」
背後忽然有人叫他,他驀然回頭,看見吉蒂正蹦蹦跳跳、揮著手往他身邊跑來。市集上人群雜遝,大家免不了互相推擠,吉蒂手腳利落的鑽來鑽去,一下子就竄到他眼前。
「你……」蘭樕驚訝地凝眸細看,只見她一身月牙白的便捷輕裝,頭上扎束一條長長的馬尾,陽光灑落在她白皙的臉龐,映出一張清爽麗顏——很精神啊!
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她,清瘦的身子彷彿凍住了。
她脂粉未施,眉宇間神氣飛揚,雙眼銳利如電,五官臉孔分明是個美人,卻處處流露著陽剛氣息。
吉蒂仰著俏臉,笑得明眸燦亮。
「好,蘭樕,我答應嫁了!」
「……」
蘭樕沉著俊臉,聽見她點頭出嫁,他卻不回答。
她只好尷尬地伸伸舌頭,搔著頭發問:「怎麼啦,嚇著你了?」才相隔一天而已,莫非她應承得太爽快?
蘭樕沒有半點欣慰之情,黑黝黝的眸子往她身上掃去,反倒直言批評,「姑娘家總該有姑娘家的樣子。你一個弱質女流,怎能無人陪伴的任意在街頭上跑跑跳跳?況且出門在外,竟然穿的如此荒唐——」
市井街頭,原非名門淑女的往來之地,她身邊卻連丫頭。侍從都不帶,難道不怕孤弱女子隻身在外,遇上什麼麻煩嗎?
「這麼快就管起我啦?」
吉蒂聞言柳眉倒豎,淡紅色的美唇斜斜一揚,雙手叉腰嗤道:「醜話說在前頭,我嫁給你可不是沒條件的。你心裡已有我大姐,這點我就認了,不跟你計較。
「不過,你休想那我和大姐做比較,大姐的性情,大姐的打扮,那些大家閨秀的談吐舉措,我全都不愛。往後更不可能為了迎合你對大姐的愛慕之意,辛苦勉強我自己,你明白嗎?」
蘭樕抿著雙唇,勉強壓下心頭不悅。
他並沒有比較的意思,只是認為她行事不夠謹慎,太輕忽自身安危罷了,她卻認為,他是在拿他們姐妹倆做比較?
「你真的想清楚了?」他懷疑地看著她,若她凡事都要疑心到吉人身上去,將來豈不是要為此受苦?「成親非兒戲,若你……」
「好了,夠了,你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吉蒂不等他說完,纖手一揮,便攔住了他的話。
昨晚拿了銀票,她便把自己關在房裡,一晚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後的想到天亮才睡著。
她想得已經夠清楚了,倘若不嫁,不僅惠家遭殃,蘭樕這小子也是死路一條。
說到底,他可是為了大姐才放棄人人稱羨的駙馬之位,除了對大姐癡心一片,他到底有什麼錯呢?
「反正那些男歡女愛我全不懂,就只懂這個『義氣』。你對大姐有情,對惠家有義,我自然也不能負你。」她惠吉蒂生平最恨忘恩負義之人,斷不能收了他好處,又不管他死活,眼睜睜看著他背負欺君之罪。「況且女孩兒家,長大就是要嫁人的,你又不是什麼壞人,嫁就嫁,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呀。」
一番話,說得豪氣干雲,真是重情重義。
蘭樕呆愕半響,實在禁不住的忽然噗嗤一笑。
「笑笑笑,你笑什麼?」她哪一句說錯了嗎?吉蒂覺得莫名其妙的板起俏臉,不開心的叉起腰來。
他搖頭苦笑。「好端端的姑娘家,怎麼半點女孩兒樣也沒有啊?」
說起話來英雄氣概,宛如一條錚錚鐵漢。
「你又好到哪裡去了?」
吉蒂尖酸刻薄地翹起唇瓣,滿臉的不屑嘲諷,「明明是個大男人,不也是半點男子氣概也沒有嗎?比我還像個閨秀小姐,乾脆還我娶你好了。」
搖搖頭,蘭樕懶得同她計較。
這丫頭片子,不知是哪←山寨窟的當家首領轉世,原本合該一生粗魯,大口酒、大口肉,卻居然生而為女子,也真夠為難她了。
「銀票你拿回去吧!」吉蒂把他昨晚送她的錦囊交還,正色叮嚀,「煩你派遣媒婆,親自向我爹爹提親,一切依足禮數,才不會啟人疑竇。」
蘭樕遵命照辦,吉蒂側頭想了想,又說:「成親的真正理由,就咱倆曉得就好,我不想叫家人煩惱。」
「知道了。」他含笑答應。
雙眸對望,兩人之間突然沉默起來,瞪視顯得尷尬。
蘭樕不自在的輕咳。「走吧,我送你回家。」
吉蒂仍然鼓著臉,扁嘴啐道:「幹麼要你送?我自己不會走啊!」
他淺笑。「還是得親眼看你平安返家,我才放心。」
「我又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大小姐。」
吉蒂小聲嘀咕著,蘭樕瞥她一眼,黑眸裡笑意盈盈。
「怎麼不是?明明就是女孩子啊!」
啐!她不屑地撇撇嘴,然而身子卻無端端地燥熱起來,慢慢的,連臉頰也發燙了……哎呀呀,怎麼搞的?
走過市井街道,蘭樕總是不自覺的隱隱護著她。
遇到人擠便為她開路,看見車馬就故意擋在她前頭,如果眼前什麼都沒有,便把距離拉遠了,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緩緩走在她身側。
迂腐書生嘛,凡事小心翼翼,真當她是陶瓷掐成的,一碰就壞呢!
吉蒂慢吞吞拖著腳步,心裡既異樣又新奇。
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人認真把她當成小姐伺候了。
她天性活潑,成天舞刀弄劍,塊頭又是姐妹中最高挑的,比尋常姑娘還高出一個頭。惠家上上下下,只差沒人尊稱她一聲「小少爺」,誰還成天把她放在手心裡,處處護著她呀!
「你不害怕嗎?」走著走著,蘭樕忽然說道。
他指的是成親這件事,吉蒂睞他一眼,約略猜中了幾分。
「怕什麼?」她聳肩淡笑,姿態灑脫。「我不是說了,那些什麼男歡女愛的,我全不懂,你心不在我身上,我反而落得輕鬆。咱們往後若能像朋友那般相處,那也很好啊!」
「朋友?」蘭樕訝然瞥她一眼。
吉蒂點點頭,彷彿十分篤定。「夫妻之間,定要有男女之情才可以嗎?咱們就當交個朋友,只在一塊兒的朋友,那不也是件好事嗎?」
平心而論,蘭樕的脾氣,她向來是最欣賞的。
無論怎麼尖牙利嘴的奚落他,他總是搖搖頭,嘴巴笑笑,轉頭就忘了。
她明白這是他的度量,尋常人經不起嘲笑,不是臉紅脖子粗,動手動腳,就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羞愧得抬不起頭。蘭樕兩者皆不是,他氣度恢弘,落落大方,對自己甚有自信,即使處境落魄,也不改其志。
有朋如此,豈不樂乎?
只可惜長得太過秀美,活脫像個女孩兒,除此之外她並不討厭他。
「我沒這樣想過……」蘭樕嘴角上揚,負手坦言。
夫妻可以做朋友嗎?
男女之情,真能如她所願的如此單純嗎?
似乎有點傻氣,又稍嫌天真,而他卻不知該如何辯駁。
怕只怕,成親之後,兩人之間的關係,便不如她想的那般輕鬆容易。
總而言之,他已經坦言一切,並得到她的許可。
送了吉蒂回家後,蘭樕便直接轉返狀元府,差喚媒人到惠家求親。
惠老爺子咋聞資助的窮小子考上狀元,並欲與惠家結親,樂得嘴巴都闔不攏了。喚來吉蒂,問她願不願嫁?
吉蒂自是點頭如搗蒜。
「好好好,行行行,願意願意,我什麼都願意……」說這話時,背後背著一對雙劍,握拳抱胸,打扮得活似土匪的女兒,應對進退,更是毫無半點黃花閨女的含蓄羞澀。
媒人婆笑彎了腰,滿堂喜氣,人人稱奇,只有惠老爺子臊紅一張老臉,暗暗瞪著女兒心想:好歹也支吾一下,做做樣子嘛!
但吉蒂才不來這一套,大大方方坐下來,竟想和媒婆商議聘金。
惠老爺子拼了命的使眼色,吉祥總算看懂了,硬生生的將吉蒂托出廳堂,一路拖拖拖拖,拖到閨房裡,姐妹倆關上房門說話。
「姐……我的好二姐~」吉祥不懷好意地瞇起眼睛,嬌音宛轉,抱著吉蒂手臂直嚷,「還不快點從實招來,你什麼時候和柴房裡的蘭書獃看對眼了?咱家上上下下,咱家上上下下怎麼就沒人發現呢?」
「哎呦,不知道啦!」吉蒂懶得應付她,瞪眼珠又噴鼻息,不耐煩的揮手直嚷,「你改天去問蘭書獃好啦,問我作啥?」
「嘖,好像真有些古怪……」
吉祥若有所思地抿著唇,側頭盯著她,狐疑道:「依姐的性子,要也嫁個武狀元,怎麼忽然轉性了,居然喜歡那個弱不禁風的文狀元呢?」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實話可別亂傳出去,其實呢——」
吉蒂咯咯直笑,神秘地湊到她耳邊低語,「你二姐我呀,骨子裡根本是個道道地地的男人,恰好那蘭狀元生得如花似玉,十足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我調戲他幾次,沒想到鬧著鬧著,竟鬧出真感情了,因此這門親事,實際上是我娶他,他嫁我,如何?行了唄?」
「我呸,連這話也編得出來,瘋話連篇!」吉祥捶著她的肩頭,狂笑不止。
吉蒂卻不笑了,正色道:「好吧,你倒說說,嫁給蘭樕有什麼不好?世上有男人肯娶我,我就阿彌陀佛了,還挑三揀四呢!」
「就是啊……」吉祥笑聲停不下來,不住點頭道:「真不曉得蘭狀元幹麼娶你,我以為他喜歡的是吉人姐姐那種氣質婉約的淑女,結果居然向你提親呢!」
吉蒂悶悶地撇嘴。「我也沒什麼不好哇!」
「不是不好,只是怪。」
見她悶笑不止,吉蒂可真正惱了。
吉祥笑著湊上來要抱吉蒂,卻被她不領情的推了開去。
吉祥不死心又湊上來,死巴著她不放,「好二姐,你最好了,是我該打,你打我好了……」
姐妹倆打鬧一番,又笑作一團,玩累了才停止。
另一頭,惠老爺送走媒人婆,從此愁雲一掃,慘霧淡去,還清債款後,婚事也熱熱鬧鬧的籌辦起來。
這椿親事,可謂是千古難得——
豪氣魁偉的惠二小姐,要嫁文靜嬌弱的美貌姑爺。
狀元巧迎「吉蒂」,又有皇上金口賜婚,窮小子變狀元郎,回頭報恩等等的雅事。於是乎,街頭巷尾又傳得沸沸揚揚,京城裡人人津津樂道,比惠家前一場婚禮還要熱鬧。
吉人從吉祥口中得知吉蒂和蘭樕要成親,又不禁啼笑皆非。
「這兩個人吶,一個屬水,一個屬火,性情南轅北轍,外貿舉止更不用說了,他倆居然能夠做夫妻?未免太荒唐了吧?」
「怪吧?我問二姐也沒用,她只拿些混話來搪塞我。」
吉祥忍笑把吉蒂的瘋話重複一遍,吉人聽得不住搖頭,吉祥便拉著她肩膀央求,「還是請大姐快回娘家來,好好拷問二姐吧!」
是啊!吉人心頭是有些不安,思前想後,總覺得這場婚事來得太倉促。
就她來看,蘭樕對吉蒂並無好感,而吉蒂素來尚武,說她愛上土匪頭子、山寨大王還差不多,怎看得上蘭樕這般如花似玉的美貌男子呢?
懷抱疑慮,她親自回娘家一趟,想不到卻無法從吉蒂口中問出一絲端倪。
「我想見蘭樕一面,請你們通知他。」離去前,吉人叮嚀道。
「為什麼呢?」吉蒂居然嘟著嘴,好像不大情願似的。
「我親妹妹要嫁給他,他能不來見我嗎?」
「大姐……」
吉人蹙眉瞪著妹妹,疑雲頓生。「長姐如母,我等於是你們的娘親,想見妹婿叮嚀一番,還需要理由?」
姐妹倆只差一歲,吉人比任何人都瞭解吉蒂。
吉蒂氣度豪爽,彷彿是個沒心眼兒的傻大姐,其實卻從不表露自己真正的心事。凡她不肯承認的,就是問她一千遍、一萬遍,她也不會透露分毫。
這椿婚事在她看來分明有些蹊蹺,不見蘭樕一面,她實在沒辦法安心。
吉蒂長長吐了口大氣,知道無法推托,只好派人去通知蘭樕,請他前往吉人婆家一趟。
……見了大姐,蘭樕肯定又要心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