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乃明朝首府,亦有金陵城之稱,城中風景秀麗,小橋流水、楊柳依依,想是這城太過溫柔,新皇朱棣登基後所著手的第一件事,便是準備遷都至順天府。
但那僅僅也是開始準備而已,此時的應天府仍然是明朝的中心,繁榮盛況,無庸置疑。
科舉會試的日子已近在眼前,全國各地來的舉子們更是將應天府擠得好不熱鬧。
「這位公子,去別地吧,本客棧已經住滿了。」龍門居的掌櫃擺著一張笑臉,擦擦那胖腦門子上的汗水說道。
「沒有客房,柴房也行。」來人依然鍥而不捨。
「柴房都有人住了,真是對不起。」胖掌櫃滿臉和氣地說著,雖然心中已是大大的不耐,可是這些布衣考生之中,怎知哪個來日不會飛黃騰達、直上雲霄,所以無論如何都得笑臉迎人。
「什麼?柴房都住人了。那怎麼辦?人人都說龍門居連著三屆都出狀元,不住這哪有好綵頭。」考生哭喪著臉說道。
胖掌櫃的臉也跟著要哭喪起來。人人都信這一套的話,那龍門居不被擠垮才怪。
「這位公子,您要是這樣想的話,我推薦您去鯉躍居如何?那裡可是連著三屆都出了探花。」胖掌櫃一臉誠懇地建議。
「是嗎?那我這就去。」考生興匆匆地走了。
而胖掌櫃止不住的搖頭,住在這兒的儘是些看上這連出三屆狀元綵頭的人,踏踏實實的讀書人倒是沒見到幾個。
「唉,這樣下去,咱們客棧怕是出不了今年的狀元了。」他一攏袖子,自言自語道。
「老闆,有客人來啦。」站在門口的店小二大聲喊道。
「客倌,您是要住店還是用飯?住店的話,那可要先說一聲對不起,本店已經客滿,沒住人的房間也是被人訂下來;用飯的話,本店有最新推出的龍門及第套餐。」想都不用想,一大套攬客的生意經就從掌櫃的嘴巴裡劈哩咱啦地說了出來,向外倒水都沒這麼容易。
「小生陳子湛,琉璃坊在您這為我訂了個客房,請問掌櫃的,是哪一間?」
來人穿著一身簡單的玄色布衣,身後跟著一個書僮,拎著一箱子書,風塵僕僕地,一看就知道是個考生。
「是,是。」掌櫃的漲紅了一張臉,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完全了。他梅良心擔任龍門居的掌櫃有十幾年了,怎麼說也堪稱閱人無數,但什麼時候見過這麼清俊靈秀的人物了。
先不說這公子長得如何的英俊,單那長身玉立、停雲臨淵地站在那兒,就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味道。
今年的狀元還是會在龍門居吧!胖掌櫃暗想。長得好的人處處都是,可是長得好又內蘊光華的人可就不是隨處能見了。
「掌櫃的,我家公子在問你話呢?」陳子湛身後的書僮猛然打斷了胖掌櫃的沉思。
「琉璃坊訂的是東進第二間客房,已經幫您準備好了。晚飯您是要在房裡用,還是下來吃?」胖掌櫃一臉肥肉抖抖抖的,笑得很諂媚。
「送到我房裡吧。」陳子湛面無表情地交代,「還請掌櫃的帶路。」
「公子您這邊走。」胖掌櫃親自為他們帶路。
只是他一邊走一邊又不禁想著,這位公子雖然是人品出眾,但是比起那些考生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他看上去卻有點鬱鬱寡歡呢。
「公子,這是您的客房。」
「勞煩了。」陳子湛雙手一揖,就走了進去。
客房不大,也談不上豪華。
他皺了皺眉地說道:「雁書,我真的有點不明白,為什麼應天府琉璃坊的林掌櫃非要我住這間客棧呢?我本想住在你們那裡的,也省得這些不必要的開支。」他可是個商人出身,自然擁有商人本質。
「公子您久居泉州可能有所不知,這龍門居可是連出了三個狀元,一到考季,就人滿為患。您這屋子雖說是現在才住,可林掌櫃兩個月前就給您訂下了,房錢也是多付了十天。」書僮雁書恭敬地說道:「林掌櫃還問,什麼時候方便替您接風洗塵呢?」
「考過後再說吧。」陳子湛有些意味蕭索地吩咐,「你回林掌櫃那去吧,有事我會差客棧的人去找你。」
「公子,您不要雁書服侍啦?可林掌櫃說——」
「你是聽林掌櫃的,還是聽我的?」
您是大老闆,當然聽您的。雁書委屈萬分地走了出去,原以為藉此機會可以多親近未來的大老闆,沒想到他卻是令人難以接近。
終於安靜了。陳子湛關上門,從書箱裡掏出一本書攤在桌上,亮晃晃的日光從鏤花窗格透射進來,亮得刺眼。
滿紙聖言賢語居然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他這到底是怎麼啦?
陳子湛一臉凝重地為自己倒了一杯茶,看著半滿的茶水發著愣,眼中有一層化不開的陰鬱。
「謝木宛——」他低低喊了一句,「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難道嫁給我真是什麼壞事嗎?」
原本他只是覺得這樁婚姻有利可圖,但謝木宛是那麼的特別,他突然有一種感覺,如果不把她留在身邊,她就會遠遠地飛走。
所以,雖然那一日他答應她在暗中幫助謝家,卻還是沒有理睬她的話,依舊差了媒人上門提親。
還記得後來她氣急敗壞地跑來找他,質問他為何不明白她說的話。
她說的話,也就是那些喜歡與否的問題。
他是有些不明白,但他願意用一生的時光來和她一同慢慢地弄明白。
可是這個謝木宛,居然在他們即將要成親之前逃了,讓他一個人忍受泉州城裡所有人憐憫、不解的眼光。
堂堂的陳家少爺,完美得不像凡人的陳子湛,居然會被聲名狼籍的謝木宛給逃婚了。
啪的一聲,只覺得手中一濕,他鬆開手,滿手白瓷碎片,一隻上好的杯子竟然給他硬生生捏碎。
一攤茶水極快地在書桌上暈了開來,眼看就要漫過桌上的一切。
陳子湛顧不得手上被劃破的傷口,飛速地抄起桌上的那本書。
那本書是《論語》,很小的時候就讀過的書。
翻開沒幾頁,可以看到孔子臉上被畫著幾個張牙舞爪、囂張異常的墨汁團。
很久以前,他一時興起藏了她的字帖,她便在他書上留下這個。
不知為什麼,這本書他一直都帶著,不論是出海到異地國度,還是來金陵趕考的時候。
墨汁團像是書上長疤似的,而她,也在他心上留下了疤……
久治不愈。
陳子湛捏緊了這本書,陰鬱的臉上竟然浮起一股笑意。
他突然有一點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小時候老是和她勢不兩立,長大了卻有點不敢見她,後來又執意想娶她,她逃婚之後,他那種心急如焚、氣急敗壞的心情更讓他幾次失態。
如果這種牽腸掛肚、朝思暮想的思緒不叫做喜歡,那什麼才叫做喜歡呢?
他跌坐在椅上,閉上雙目,爆出一陣不可遏制的笑聲,「哈哈哈……陳子湛,你真是個笨蛋。」
「少爺,少爺,您怎麼啦?」
一聽到門外有人出聲,陳子湛立刻將門打開,只見雁書正可憐兮兮地杵在那兒。
「你怎麼又回來了?」
「少爺,林掌櫃的說了,少爺不要我服侍是因為我服侍得不好,要我回家吃自己去,我思來想去,只得又回到您這來了。」雁書怯生生地看著這個天人一般的少爺。他剛剛好像在房間裡笑得很大聲,可是自他從城外跟著他之後,明明就沒見他笑過。
當初還以為,他是何其幸運來服侍未來的大老闆,現在看來,他是何其倒楣來服侍這個捉摸不透的少爺。
陳子湛長歎一聲。這次來應天府趕考,他就拒絕有人跟隨,像個寒門舉子般,騎著一匹瘦馬就來,原想圖個清淨,可林掌櫃卻好心好意派了個書僮來,不讓他留下,不是拂了林掌櫃的面子嗎?
做生意講究的是面面俱到,對於自家人來說也是如此。
再看看這個叫雁書的小書僮,剛剛那番話說得如此流利,想也是林掌櫃千挑萬選的吧。
「罷了,你就留下吧。」他淡淡地吩咐,「去向店家要一桶洗澡水來。」
「是,少爺。還有,今晚有秦淮夜焰,少爺想不想去湊個熱鬧?要去的話,我得趕緊上狀元樓給您訂個位子。」雁書這才鬆了一口氣,將林掌櫃交代的話說了出來。
「秦淮夜宴?」十里秦淮河,銷魂蝕骨地,這個小傢伙有沒有搞錯啊?他可是來趕考的。
看著臉色有些不悅的少爺,雁書趕緊澄清,「少爺別誤會,秦淮夜焰是每年一度的焰火晚會,因為是在秦淮河上用小船放焰火,才得了這麼個名字。」
「河上泛舟,舟上放火,水上燦爛,倒影相映,美不勝收,到底是皇家所在,連娛樂都與泉州不同。」陳子湛輕輕一笑,「雁書,你就去狀元樓訂個廂房,把林掌櫃他們都請來,我要一一拜會,晚輩理應如此的。」
「是,少爺。」雁書躬身告退,一走出門,他就皺起了眉頭。這個少爺一天要變幾回臉啊?唉,大老闆的心思哪……
☆☆☆
狀元樓裡狀元紅,文人雅士競相聚。今晚的狀元樓格外的熱鬧,紅紗燈下,酒醇菜香。
「林老伯,小侄在此多有叨擾,我先乾為敬。」狀元樓最高檔的廂房裡,陳子湛和幾位應天府琉璃坊的管事正在把酒言歡。
「不敢當,少爺。今天應該是我們替您接風洗塵的才對,只不過又怕誤了少爺讀書。」林掌櫃趕緊站起來先乾為敬。
杯來盞往,熱絡非常,此時坐在這裡的都是長期在商場上打滾的人,這等場面最是熟悉不過。
「放焰火了!放焰火了!」樓下有小孩在喊。
早有伶俐的小廝拉開了廂房通往露台的門,把秦淮河的夜空完完整整地展露在他們眼前。
原來,選擇狀元樓還有這樣的妙處。陳子湛不禁暗想。
不過四下望去,河邊的酒樓何其之多,選擇狀元樓也是為了幫他討個好綵頭吧。
能在應天府獨震一方的林掌櫃,果然不是個簡單角色。
而林掌櫃也默不做聲地打量著這個東家的少爺。原來泉州第一公子果真名不虛傳,英俊非凡自不必說,還氣度雍容,談鋒機敏。
只是這樣的翩翩人物也會被人逃了婚?真是令人百思不解。
不過,真要高中,娶個公主也不是難事吧!他暗暗想到。
「咻」的一聲,一束青煙從江中升起,夜空之中便出現了一叢叢金燦燦的火花,隱隱地散去之後又變成冶艷的桃紅。
「嘩,好看。」樓下的人們早已按捺不住地叫好。
又放了一個,這個更精彩,居然是一輪紅色的火花,飄然浮在碧色的流星海之上。
「這倒可以套一句詞: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陳子湛也是看得目不轉睛,情不自禁地開口讚道。
「少爺好文采。」眾人一致稱讚,不管是聽得懂的還是聽不懂的。
總之,說好總是沒錯的。
夜色中,江南的盛景已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叢叢銀色的星雲,閃閃爍爍,久久不散。
這是夜晚最美的一刻,漫天銀雨紛紛落下,眾人如墜銀河之中,不知哪是天上,哪是人間。
「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無數片,飛入人間皆不見。」喧喧嘩嘩、吵吵鬧鬧之中,一個清脆的聲音吟著這首歪詩,直鑽進了陳子湛的耳朵裡。
是她的聲音!這個無時無刻都縈繞在他心中的聲音,他是絕對不會聽錯的。
「對不起了諸位,我好像遇見了一位故人,容我先行告退。」陳子湛霍然起身說道。
「哪裡。雁書,還不給少爺開門。」林掌櫃雖然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卻還是立刻吩咐。
「不必了。」他雙袖一拂,向外一躍,居然就從狀元樓三樓的露台上飄飛了下去。
「啊,少爺!」雁書第一個衝到欄杆邊,向下一看,陳子湛已經穩穩站立在狀元樓的台階上,彷彿剛才是從樓裡氣定神閒地走出來一樣,連衣服都未曾散亂半分。
「大掌櫃的,我們家少爺好厲害喲。」雁書趴在欄杆上,崇拜無比地說。
「的確是好俊的功夫。」林掌櫃也道,語氣之中帶著一絲敬畏。
只是什麼樣的故人能讓這位高深難測的少爺如此失態呢?真是難以理解啊……
陳子湛皺著眉頭看向眼前這條秦淮河,沿河的路上擠滿了小攤小販、雜耍藝人,看熱鬧的老百姓把這條街堵得人山人海,別說進去找人了,擠進去都是件難事。
滿眼睛晃動的都是人,那個糾纏著自己的影子卻像樹林裡的一片葉子一樣,融在這萬頭鑽動中,消失不見了。
但那道乾淨清脆的聲音一定是她,謝木宛就在應天府!
一想到這,他的心就開始不受控制地紊亂起來,而他的生活不就在謝木宛出現後就一直紊亂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