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此同時,考場中,處在小小的號捨裡,司徒劍滄,強烈地,憎恨阮罌!
他表情陰鬱,盤坐在地。矮桌上,擺放試卷、文房四寶。這兩天,食宿在此,作文在此。沒頂棚,要落雨、落雪,都得忍耐。地上,大考籃,筆墨紙硯全在其中了。燭光,映在雪色紙上,裊裊地搖曳。
司徒劍滄盯著考卷,右手握著筆,左手按紙,雙目盯著試題,卻走神了。
跟昨日相同,窒礙難書,就好像在一天之間,老天收走他的才華與聰敏,他引以為傲的作文能力,憑空消失。
盯住雪色紙張,看著看著,字消失,塞外風光躍然紙上,有一佳人,縱馬馳騁,黑髮如瀑,紫色錦袍飛揚,那雪色皮膚……
黑色眼睛黯下了,他心神不寧,沒辦法專心。
他想著,阮罌到哪了?一路平安嗎?今晚,入駐哪間飯館?繪製的地圖,上面的標示夠精準嗎?她會不會迷路?
眼角,瞅見擱在桌腳的幸運荷包,又瞥見地上,考籃裡阮罌準備的糕點。司徒劍滄推開紙卷,取出紅豆糕,咀嚼,吞下。好餓,又拿出綠豆餅啃,吃得沈默專注,像是渴望嘗出這糕點隱藏的任何可能。
為什麼親手為他準備吃食?
難道真的只因為不想欠人情?
目光又回到褐色桌面,看著看著,褐色桌面變成黃褐色沙漠,咀嚼的動作慢下來,沙漠風沙滾滾,熱氣渺渺,那紫色身影,若隱若現……以後就看不到她了,以後再看不到她了,她去了很遠地方……
正是這念頭,打亂思緒,他沒辦法安心應試。
從昨日清晨,看見阮罌撤去他包袱中寒酸的吃食,為他備糕點。當他打開手心,看見她繡的幸運荷包……
是從那刻起,他生病了。他困這裡,坐不住,該將試題寫好,也清楚該這麼做,卻無心下筆,然後一直想著兩個字——如果。他發瘋地想,不受控制地想,明知不該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想著如果。
如果跟阮罌去西域,如果撇下考取狀元的念頭,如果就拋下過去、拋下義務,拋下他的責任,就任性地隨她浪跡天涯,同阮罌朝夕相處,陪她冒險。這些如果,光想像著,就帶給他極大的幸福感。
他放縱思緒,想像這些如果,好像有一猛獸,內心暴動,弄擰理智。存心教他不安寧,想忽略,它卻執意撒野。這頭獸,主宰他的思路。它是阮罌,它是那雙雪亮眼睛,那眼睛曾經似有情若無情地瞅著他。它也是那會笑的粉紅小嘴,欲語還休,像講出什麼嚇他的話,又曖昧地抿住了。
作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自視甚高的他,會變成一個大傻瓜。竟荒唐地坐在考場,竟在最應該專注寫試題的時候,胡亂猜起某人的心。
猜她為他準備吃食,是不是代表了什麼?猜她親自繡荷包給他,是否又代表了什麼?猜到最後,想到最後,得出一個結果——
恨阮罌。
他拽起荷包,擲向牆壁。
該死的你,我被你害了。
他懊惱撫額,緊握筆,他完了。
當初不該收她,得到很多快樂,卻平白生出了牽掛。
猶記那天,大樹下,她說:「我愛你。」
玩笑的口氣、調皮的表情,似真似假,那時,就狡猾地,竊走他的心。
當她終於不再出現——
他忽然很在乎起來,忽然想跟她到天涯海角。
當她不再出現——
忽然萌生很多話,想對她說。
當她不再出現……
阮罌想事情時,愛偏著瞼。耍小聰明時,眼色雪亮。愛穿紫衣服,喜歡追究神秘的事物。她偏好黑夜更勝白晝,她好像說過,夜晚可以有很多怪想像,說夜晚讓她無聊的生活變得像夢。
她都說些什麼?她說的時候他明明沒仔細聽,現在,怎麼都想起來了?
當她不再出現,她就巨大起來,法力無邊,圍困他。當兩人距離拉長,當緣分走盡,才知道最懷念的,是伊人的身影。而自己的事,都不重要了,自己的原則堅持,飛灰煙滅。
這是不是很蠢?
慌慌地坐在這,司徒劍滄為著這失控的、不能自主的情緒,恨起阮罌。恨她的同時又明白到,愛的偉大。
他以為自己很經歷過一些事,驕傲地自認為再沒有什麼能為難他、傷害他、慌亂他,直至與愛晤面了,才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阮罌,總是你問我怎麼辦,總是我教你該怎麼做。你可知道,有這一天,師父不知如何是好,你害師父失卻主張,心中沒了主意。假使你知道了,可會笑師父傻?
然後,換你對師父說一聲:「蠢物。」
黑暗籠罩長安城,為會試搭起的圓弧考場周圍,朝廷士兵鎮守著,他們全副武裝,提槍帶刀,臉上表情,專注嚴肅。四周架著火把,遠遠望去,像暗裡,盛開著一簇簇火焰撲化。
幽暗中,遠遠地,響起馬蹄聲,出現一名乘馬的紫衫女子。士兵警戒,阻擋來人。
「幹什麼?退後!」他們厲聲驅趕。
阮罌勒住轡繩,停住了。她凝視偌大考場,想著師父在哪一間?
師父,我想見你。
在這麼六神無主時,她很想見他。
她該放棄嗎?
記得當初,師父說過:「往往為了做一件喜歡的事,就要先做過幾十件不喜歡的。」
好累!她已做過很多不喜歡的,忍耐過很多不樂意的忍耐。就為這一天,要盡興跑得遠遠,做自己的主人。
偏讓娘的那句話,給嚇阻了。
阮罌好掙扎,偏偏這時候,師父不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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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天,會試結束。
考生陸續離開考場,考場外頭,這一群、那一群的親友團,殷殷等待著。
張三出來了,張三親友衝上去是幫他添衣,遞熱茶遞點心。
「乖兒子,考得怎麼樣?」張三的爹問。
「有沒有把握啊?」張三的娘問。
「……」張三雙目茫然,兩頰凹陷,耳朵幻聽。
親友們團團圍住,心急如焚。「到底怎麼樣啊?你考第三次了啊!這次再不行就——」
「啊——」張三忽吼一聲,往前奔,發瘋地吼:「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
張三崩潰了,看樣子考壞了。
那邊,李四也出來了,大步走出考場,趾高氣昂,得意得像開屏孔雀。
「李四——喔李四——」李四的老婆胡圓圓早候著,揮著手絹奔上去。「考得怎麼樣啊,阿四,難不難啊?」
「哈哈哈哈哈——」李四笑摟住老婆,掐了掐她饅頭大的臉。「你等著當狀元夫人吧,哈哈哈哈——」
「嗯——就知道狀元郎一定是你!」噁心的小倆口,牽手去飯館慶祝。
幾家歡樂幾家愁,每一位考生都有親友或妻子關照。唯獨司徒劍滄,他一人孤孤單單地走出考場。
他臉臭臭,目光冷,陰沈沈地步過那些喧嘩的人們。他立在廣場,揮開隨身的白扇,想扇去週遭混濁的人腥氣。
「有沒有搞錯,這麼冷的天氣還帶扇子?」右邊一位大叔瞪他。
司徒劍滄瞪他一記,那陰森的表情,銳利的日光,立時教大叔閉嘴。現下,司徒劍滄心情惡劣,他望著大街上擁擠的人潮,那眸子像在尋覓什麼,但旋即暗下了,可笑。難道以為阮罌會像四天前突然出現,給他驚喜?不,她這會兒正往西域前行,實現她的夢想了。
忽然,有人拽住他的右臂。阮罌?他回頭,沒人?往下看,一顆光頭?!
正是光頭,只剩三根頭髮飄在亮光光頭頂。正是愛摳頭摳腳的什居士,他搭著司徒劍滄肩膀。
司徒劍滄面色一沈。「快放手。」髒髒髒。
「糟了啊!司徒先生……」什居士驚慌道:「大事不妙!有人來我的店找你。」
「誰?」司徒劍滄揚起一眉。
「跟我回去,這個人我們絕不能怠慢。」說著拉司徒劍滄就走。
「不說是誰,我不走。」
「你一定要走。」
「如果我不呢?」
什居士看看左右,向司徒劍滄招招手,司徒劍滄低頭,讓什居士附在他耳邊說話。
「臭小子,你不希望頭沒了吧?就算你不在乎你的頭,我還要我的頭,我要它安安穩穩在我的脖子上。求你,快跟我走,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什居士滑稽地張開雙手。「我抱你喔。」十根手指邪惡猙獰地作勢抓他。
算你狠!司徒劍滄臉臭臭地同什居士離開。考壞心情夠差了,又被什居士莫名其妙地纏著去他的店,煩透了。
是什麼人這麼重要?竟讓什居士怕得面白白,講話神秘兮兮。
半個時辰後,終於見到什居士所謂很重要的人。這才理解,什居士為何惶恐。確實,這個人,怠慢不得。
兵器店外,停著華轎,站一排侍衛。店裡,六個婢女,陪著主子。她們的主子,坐在店裡最豪華的……桌子。桌子?是,此人嫌什居士的椅子太廉價,揀了桌子坐。
司徒劍滄凝視桌上訪客,這個人找他,但他不認識這個人。
此人,約十六歲。穿金色錦袍,她雙頰豐潤,五官艷麗。那黑色眼睛,看人的模樣,強悍而野蠻。
「見到長公主,還不行禮?」一旁的侍女訓斥司徒劍滄。
長公主?
什居士睞司徒劍滄一眼,那眼神說著——看,這個人來頭夠大吧?
司徒劍滄向長公主行禮。
長公主清清喉嚨,喝一口宮女備上的參茶,問他:「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
「在下不明白。」
「因為這個——」長公主從袖內,抽出佈滿黑色花紋的匕首,匕首指向司徒劍滄眉心,笑意盎然。「你就是『蒼』?」
「是。」
摸了摸匕身鑄的「蒼」字。長公主問:「認識裴將軍嗎?」
司徒劍滄搖頭。
長公主又說:「不認識不要緊,但他的下士陳少偉識得嗎?」見他還是搖頭,她笑道:「不識得陳少偉無所謂,但陳少偉的家僕阿回聽過嗎?」
廢話真多!講半天,到底要講什麼?司徒劍滄顯得不耐煩了,眉頭擰起來了。
長公主懶斜著身,右手撐桌上,左手勾玩頭髮。「你呵,你要記住阿回,不,不只記住,還得要好好去謝謝人家。因為阿回是你命中貴人。有人送阿回這把匕首,匕首輾轉讓陳少偉看見,討了去。裴將軍又輾轉看見這把匕首,覺得特別,要了去。前些日子東宮擺宴,裴將軍表演刀法,操的是這匕首,給我看見,我要了。我想著呢,是誰設計這麼特別的花紋,一路問下去問到阿回那兒,才知道是你。」
原來如此!什居士大鬆了口氣,這是好事啊,還以為這小子闖禍,讓公主找來。
司徒劍滄聽完,面色如常,懶得應話,淡漠的臉龐上沒絲毫歡悅之情。
他想,這公主腦子不夠靈光吧?就一把匕首,可以講大半天才講到重點。
「聽著——」長公主晃著雙腳,口氣隨便地宣佈道:「以後,你只能為我設計兵器,往後經手的兵器都歸我。當然,我不會虧待你,每件兵器以市價十倍當報酬,好,講完了。」勾勾小指,宮女捧上熱茶,公主漱漱口,呸在地上。
什居士聽完長公主的宣佈,是目瞪口呆、張口結舌。啊,不用考狀元,司徒劍滄已經飛黃騰達了。為長公主做事啊,了不起、了不起——不禁得意自己的眼光跟公主一樣。
司徒劍滄聽完,卻沒大反應,照樣冷著臉,冷著眼,冷覷著長公主那雙笑盈盈的眼睛。
長公主怪道:「怎麼?你聽清楚了嗎?你傻了啊?你還不笑啊?」
「有什麼好笑?」他想也沒想地反問。
長公主怔住,宮女們呆住,什居士開始雙手並用,用力摳頭。完了完了,這裡要發生命案了。臭小子在說什麼啊?現在不是耍酷的時候啊!
「你說什麼?」長公主笑意驟失,坐直身子,瞪著司徒劍滄。
「我問有什麼好笑。」
「知道你在跟什麼人說話嗎?」
「跟一個幼稚、無聊透的女孩講話。」
店內響起此起彼落的抽氣聲,有一聲還來自公主自己。
啪,怒拍桌子一下,長公主罵道:「你活得不耐煩了?」
「公主息怒啊——」什居士腿軟,跪下就拜。「求長公主息怒……」
該死,心情夠惡劣了,這公主還來亂。司徒劍滄挑起一眉,挑釁地覷著公主。
他就是活得不耐煩,怎樣?他悶透,想殺人。要說遷怒也好,阮罌離開後,他看什麼都更不順眼了,現在就是天皇老子來了,他也是這態度。更何況,他對這盛氣凌人的長公主,很反感。管你什麼公主,他現在很、火、大。
長公主也超火大。「司徒劍滄,本宮讓你有幸為皇室效勞,你竟敢這種態度?」
「在下心領。以後,在下不再設計兵器。」
「為什麼?」
「如果設計的兵器都歸你使用,我寧可不幹。」
「大膽,」長公主氣急敗壞地吼:「本宮出的價錢不好嗎?怎麼?本公主賞識你,你拽起來了,找死!」
「換作別人,我考慮。就你,我不想。」
豈有此理!長公主氣煞了,面孔脹得紅咚咚。
什居士已經緊張到把頭上僅存的三根頭髮全拔下來,握在手中。
宮女們膽戰心驚,全縮到牆角,恐懼著即將發怒的公主。大家都替司徒劍滄的命冒冷汗。
長公主索性站到桌上,俯瞪司徒劍滄,右手指向門口,下令:「叫外面侍衛進來,把這死老百姓給我抓住了!」舉高匕首,她狂道:「我要用這把匕首,將他的腦袋慢慢地割下——」
「公主!」什居士趴好,拜她。「公主息怒啊公主息怒,司徒先生不是故意頂撞您,他這個人腦袋有問題,有時候搞不清楚狀況,您原諒他吧,他腦筋不清楚啊,他是弱智啊……」
哦?公主面色稍緩。「是弱智兒?」情有可原,難怪敢衝撞她。
「我腦袋清楚得很。」司徒劍滄陰陰地補上一句。「弱智的恐怕是公主。」
暈——枉費什居士臨機應變急中生智,都讓他這句毀了。
現下,公主何止氣,簡直抓狂了。她像只發怒的野獸咆哮:「把侍衛通通給我叫——進——來——」
侍衛們衝進來,公主指著司徒劍滄。「抓住他!」
侍衛們七手八腳,衝上去,抓住他,拽到公主面前。
公主惡狠狠地揮著匕首罵:「再說啊,死老百姓,你還有什麼話講?你說啊、快說啊!」
「偉大的長公主,為你設計兵器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感謝您的寬容與仁慈,偉大的長公主啊,我定為您效命,聽候差遣——」
啪!她一巴掌給他打下去。瞬間,什居土臉頰紅了一邊。
公主吼:「不是叫你說啦!」她指著被十名侍衛架住的司徒劍滄。「你、本座再給你一次機會!」刀光一閃,她手中的短刃抵著司徒劍滄頸子。「立刻講些讓我開心的話,快講!」
司徒劍滄仍是一臉無懼地瞅著公主。
那陰沈沈的目光,令公主心震顫,她竟臉紅了。「你快說啊,快點。」怪了,公主口氣怎麼像個撒嬌的孩子哩。
司徒劍滄冷笑了,說:「幼稚、野蠻、粗魯的醜女。」
現在,已經聽不見此起彼落的抽氣聲,大勢已去,大家不替司徒劍滄緊張,反正是死定了,準備為他收屍吧!可能是情況太荒謬了,有幾個人還忍不住偷笑了。
「你不怕嗎?」長公主呆著,沒了主意。
「怕什麼?」
「死。」
「我怕的只一件事。」
「什麼事?」
「髒。」
「髒?」長公主看自己,靚。聞身上衣服,香。摸頭髮,乾淨又柔軟。「我不髒啊,為什麼不肯為我做事?」
「因為你讓我非常不高興。」
「我做了什麼讓你不高興?」
盯著公主,司徒劍滄手指向地。
「方纔,你將漱口的茶水吐在地上的時候,濺到我的靴子。」
啊?
司徒劍滄身上,被二十隻手揪住,它們同時震顫了。
牆前一排宮女,也同時眼角抽搐了。
那嚇跪在地的什居士,這下不摳頭,也不拜長公主了,他兩眼呆滯,被司徒劍滄打敗。大爺——這時候你還怕髒,會不會太有原則了點?
更令大家意外的是,長公主竟慌到不行。她問司徒劍滄:「那……那你想怎樣?」
「道歉。」
「我道歉?」她是長公主欸。
「聽不懂嗎?」煩。
「假如我不呢?」
他微笑,那笑容很冷,很驕傲。「不只要聽你道歉,還有別的。」
她慌慌張張地問:「還有什麼別的?」
啪!
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以至於沒人來得及看清楚,關於司徒劍滄是怎麼掙脫那二十隻捉住他的手,以及是如何揮出他的手掌,反正就在那電光石火間,大家只看見個勢子,長公主就被驚天動地狠狠甩了一大巴掌。
因為大震驚,長公主忘了嚷痛,瞪著司徒劍滄,半晌都回不了神。長公主永遠永遠記得那一巴掌,聲多響,那一巴掌打在面上熱烈烈地滋味,及那一巴掌打下去後心裡的變化。她立刻淚光閃動,心臟狂跳,眼前,她被司徒劍滄打的,好像不只臉頰,他還打進她的心房。
終於,侍衛們先回過神,嚷:「保護公主!」
唰唰唰!侍衛們拔刀衝上去,三把刀護在公主身前,七把刀四面八方架上司徒劍滄的脖子。侍衛們等公主下令處置這大逆不道的百姓,然而公主像被打傻了,只捂著臉,淚汪汪盯著司徒劍滄。
她面紅、唇顫,一瞬間,從趾高氣昂的公主,變成楚楚可憐的小女孩。她從沒被打過,一時沒了主意,竟還口氣委屈,很稚氣地抱怨:「你為什麼打我?!」
「因為你打了我的朋友。」他理直氣壯地回她。
「唉呀……」什居士一個抽搐,倒地,躺平,掩胸,奄奄一息,眼角流下男兒淚,感動啊。為了司徒劍滄這句話,他今生無憾哪!這傻小子嘎,平日顧人怨歸顧人怨,沒想到這麼維護他。打公主是死罪哪,竟為他這小人物,犧牲生命,嗚呼!恨司徒劍滄不是女兒身,否則什居士定愛他愛到死。
長公主冷靜下來,這一巴掌引出的慌亂和震驚,終於稍稍平復,她恢復理智,恢復尊者的姿態,下令:「砍下他的頭。」
「遵命。」七把刀子就要一齊抹。
「啊——」什居士蒙住眼。
「等一下。」長公主臨時喊停,七把刀立刻撤下,而司徒劍滄還是一副任殺任剮的死樣子。
可惡,真不怕?公主氣不過,又喊:「砍砍砍!」
「是!」七把刀使勁抹——
「痛!」什居土嚷得像被砍的是自己。
「等一下!」大概是什居士這聲痛喊得太淒厲,公主又喊停。她盯著司徒劍滄,他在冷笑,還是一副悉聽尊便的樣子。真不怕?她目光一凜。「這次來真的,你們,給我結結實實地將他的頭砍下來。」
「遵命……」侍衛們應得虛弱。
「天啊——很痛啊——」什居士爛戲演不完。
「等一下!」公主又喊停了。
七把刀很混亂,它們亂抖亂銼。顯然,侍衛們瀕臨崩潰邊緣,這砍砍停停的,要是一不注意真砍了,來不及停怎麼辦?到底公主是砍還不砍?
「你到底砍不砍?」連要被砍的司徒劍滄都不耐煩了。
長公主一個抽氣,竟哭了。「嗚……」他好勇敢,她服了。她抽抽噎噎地說:「我……不砍你。」
司徒劍滄沒道謝,還指著被茶水噴髒的靴子,命令公主:「道歉!」
公主瞠目,縮縮肩膀,從桌上跳下來,她抓住一把頭髮,提高匕首——
「公主?」侍女驚呼,看公主咻地割下一束頭髮,遞給司徒劍滄。
她淚汪汪地說:「當賠罪,行麼?」
「無聊。」司徒劍滄一揮手,打散了頭髮,轉身就走,完全不把公主放眼裡。
就這樣讓他走了?
都以為長公主會嚷侍衛將他逮回,沒想到長公主只呆呆望著司徒劍滄的背影,任他安然無恙地走出她視線。
這什麼狀況,惹禍的走掉,留下來的是等著被牽累嗎?什居士的感動只維持一會兒,現實厲害,他馬上跳起,趁公主還沒說啥,自告奮勇地說:「我去幫公主罵他!」逃——
「公主?」宮女們很納悶。
「要不要屬下們逮他回來?」侍衛們很困惑。
「……」可憐的長公主,臉被打腫,眼睛也紅了,頭髮還斷了一截,神色恍惚,沒聽見他們的話。恐怕,這會兒,是被司徒劍滄刺激到瘋了。瘋了嗎?是有那麼點著魔感,一向仗著皇上寵愛,自認放眼天下男女皆裙下玩物。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冠上個響叮噹的名號叫「長公主」,長公主又如何?響叮噹的名號又如何?掰開花樣美衣,內裡還不是與尋常人無異的脆弱少女心。
長公主既沒殺他,亦沒嚷侍衛追回,她像受了驚嚇或大刺激,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擄獲。她恍恍惚惚地回宮了,不明所以地失眠了,頭一回,她遇到沒奈何的事。
這,拿他沒轍的感受是什麼?一連幾個晝夜,長公主找人分析分析分析,尋人開解開解開解,問御醫問過好幾回,到頭來才隱隱約約明白,這拿他沒轍的感受,就兩個字——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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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天當時,什居士追出去後,問司徒劍滄。「你瘋了?這樣對長公主?」
「不然呢?」
「她可以砍你的頭,你知道嗎?」
「她不會。」
「又知道她不會了?」
「我的頭還好好地在我脖子上。」
「哼,哼!還挺驕傲,我被嚇到尿褲子啦!」
「這麼髒的事別張揚。」司徒劍滄皺眉頭。
「好好好,我髒髒髒。」什居士哈哈笑。拋開以前對他的偏見,什居士現在超愛這小子。這傢伙是好人!以前怪他心高氣傲,不近人情,這才明白,他外冷內熱,只是不善表達感情。
「你以後不要再這麼衝動了,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常保頭在。」
「我沒衝動。」
「還不衝動?逞一時之氣,丟命怎麼辦?」
司徒劍滄淡道:「我從不衝動,我故意的。」
「你故意?你是說你故意激怒公主?故意打她耳光?故意忤逆她?」
「對。」
「對什麼對?有什麼道理故意這樣?」
司徒劍滄睞他一眼。「絕不能向那種人低頭,一旦低頭,便一輩子抬不起頭,要被踐踏勒索,還被看不起。再說,憑什麼我的設計要歸她一人?」
「她提出的報酬很高啊!」
「我的設計是無價的,花大錢就能買我,那是侮辱。我情願無報償地為喜歡的人設計。」他就親自為阮罌打造獨一無二的悅音匕首。唉,怎麼又想到阮罌?司徒劍滄怔仲一下,緩了腳步。
什居士問:「你就不怕她生氣,她殺你?」
「她不會。」
「怎麼確定她不會?」
「她挺高興。」
「嘎?她瘋了啊?那樣子叫高興?你打她欸。」
「長公主每天見人們努力博她高興、討她歡心,忽然有人逆著來,偏惹她生氣,讓她求之不得,她如何?必覺得新奇刺激,殺我嗎?不,她捨不得,因為太希罕了。」
「我不懂,你怎麼敢那麼篤定?」
「你不懂,是你尚未參透人性。」
「唉,你年紀輕輕,竟看得比我清楚,大概沒有誰的心思能瞞過你的眼睛。剛剛看你老神在在,我他馬的慌到不行,要像你這麼鎮定,還有什麼事辦不成的?你是個厲害角色,老夫今日算開了眼界。」過去太小覷他了,
但什居士不知道,司徒劍滄還是有看不清、摸不透的人。
這個人,還讓他對返家意興闌珊,由他!忽然怕起那空蕩蕩充滿回憶的草屋。
「去喝酒。」難得司徒劍滄邀人喝酒。
「我出錢!」什居士太高興,說著就要挽他手臂,司徒劍滄掃他一眼,什居士嘿嘿笑,縮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