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只魚完全不同的類型──那是傅耿軒的第一個感覺。
他的心緒錯綜複雜的比較著大小只魚。
沒辦法不拿大只魚來做比較,因為不可諱言,這幾年來他惡夢做得深刻,剛才也算是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畢竟他是個男人,在還無法感受到女人的內在美之前,外在美通常都是第一取向。
「熱嗎?要不要喝礦泉水?」
當傅耿軒還沒想好怎麼告訴姚知雨他來訪的目的,而她又對他視若無睹地快步從旁走過時,那句彷若熟人才會出現的話語,已十分自然地從他口裡說了出來,同時將礦泉水舉在她面前。
「不、不用,謝謝。」姚知雨頓時停下腳步,冷漠的臉上夾帶著幾分錯愕。
陌生人的不明飲料,她怎麼可能接受?
姚知雨望著眼前生得俊俏,但額際掛著汗珠的陽剛男人,炙陽之下,她竟莫名其妙地由心底打了陣冷顫,第六感告訴她──這陌生男人不好惹,她得快快進屋去。
「這是新的,絕對沒問題。」從她眼中看見了防備,傅耿軒撇嘴露出一抹淡笑,表明自己絕非下毒的色狼。
「我不認識你。」姚知雨冷漠的搖頭拒絕。
「我叫傅耿軒。」傅耿軒簡單俐落,飛快說出自己的名字。
「不管你叫什麼名字,我都不認識你。」這男人真唐突!
姚知雨冷掃他一眼,越過他高大的身軀,逕自往工作室走。
「姚知雨。」他平靜且從容地喚她一聲。
藉以再次確定她正是他要找的人──正牌姚知雨。也藉著這聲呼喚,當成是他熟悉她的第一步。
在見到她之後,他重新有了個想法,他決定不說明來意,且先看看她是個怎麼樣的人再說。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姚知雨猛地停下腳步,回眸,狐疑且詫異的看他,問話的語氣充滿戒備,眼神變得比初見時更冷了。
「我就是知道。」
什麼爛理由?!
別說姚知雨一臉錯愕和氣怒,連傅耿軒都覺得自己好無賴,把妹也不是這樣把法,何況他是要來拜託這位貴人救他一命的。
「很抱歉,我不認識你,無法理你這種人。」姚知雨無情地欲往工作室走去。
「你掛了識別證,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並不奇怪吧!」千鈞一髮之際,他在她的衣襟上瞧見了一枚圓形別針,上頭印著工作室和她的名字。
姚知雨微扯了下唇,默認他的說法。
「請問你有什麼指教?」姚知雨板著臉問,這男人根本是存心搭訕。
她之所以處變不驚,是因為她從少女到現在二十四歲,被搭訕的經驗豐富,豐富到她對男人幾乎沒什麼特別感覺。
尤其她出社會得早,已看盡人情冷暖,不能說她是男人絕緣體,但男人對她而言,以「可有可無」來形容,也不算錯。
「沒什麼事,我只是路過,正巧碰見了你,覺得……我們應該認識一下。」傅耿軒輕抿著嘴唇,表情十分的誠懇。
因為姚知雨這個名字太秀氣、美麗,十幾年來傅耿軒總基於「世間事通常沒想像中那麼美好」的定律,總是將她塑造成一個肥胖醜陋、脾氣暴躁又沒愛心的邪惡女人。
如今真見著人,他必須很慚愧的暗自承認,她的清麗外表,教他心情變好,更使他願意摒棄內心以往對她的偏見,以一種全新的態度與她相識。
「很抱歉,陌生人就是陌生人,我覺得沒什麼好認識的。」
姚知雨平淡的說完轉身欲走,不巧一片青翠的羊蹄甲葉被突起的一陣輕風刮落,自她鼻尖觸滑而過,她的身子輕微一震,顯然是被那片葉子嚇到,而傅耿軒則大掌微張,盛住了那片落葉。
「這是羊蹄甲?還是艷紫荊?」這兩種植物他向來分不清,台灣北部也極少有羊蹄甲的蹤跡。
「羊蹄甲。」她生冷的回答。
「樹葉很茂密耶,什麼時候才會開花?」他仰首望著一樹的鮮綠,開心的笑了起來。
不知為什麼,他從小就很喜愛羊蹄甲這樣的樹名,覺得很親切,不知是否與他生肖屬羊,以及小時候每天喝羊奶有關係?
「大概春天,葉子掉光時就是花朵盛開的時候。」姚知雨自然而然地答覆,一點也沒發覺她已被他搭訕成功。
羊蹄甲品種有很多,開花時節也都不太一定,在嘉義地區各種類型的羊蹄甲隨處可見,所以總覺得它們一年四季都在開花,粉紅的、粉白的、淡紫的、艷紫的、淡黃的、艷黃的……
「這棵會開什麼顏色的花?」
「紫、紫色吧……」姚知雨的語氣有些遲疑。
她又不是植物專家,印象中似乎是紫色,以前沒太注意,所以不清楚。
咦!他為什麼要一直問啊?!
真是夠了!誰會拿羊蹄甲來當搭訕話題?害她都亂了方寸。
也許是他欣賞羊蹄甲樹的表情太迷人,她才一時疏忽被他勾了魂?
呆呆回答完他幾個無聊問題之後,她像想起了什麼,臉色又立即難看起來。
「你知道嗎?聽說羊蹄甲的葉子,晚上會偷偷關門睡覺喔!」他的神態陡地變得神秘兮兮,似在訴說一件什麼詭異又了不起的故事。
「它本來就會合起來睡覺。」姚知雨的聲音不自覺放大,心跳莫名加速。
羊蹄甲晚上會將葉片閉合,根本是小學生都知道的常識,他還在那邊故作什麼神秘,真是神經病!
「你……還好吧?」傅耿軒不解她不苟言笑的神情為何會變得那麼激動,連音量都比先前還高出許多。
瞧她一臉淺紅,是因為待在太陽下太久?還是她正在生氣?
傅耿軒饒富興味地望著她,嘴邊的笑意更是收不住了。
「很高……」差點說出「很高興認識你」,姚知雨猛地住嘴,大聲說:「我要回工作室了!」
「等等。」
「你還要問什麼羊蹄甲的事?我不知道啦!」
「我只是要將這片葉子還給你。」
「你丟地上好了,反正我們每天傍晚都會來掃。」姚知雨從不知道自己是這般沒耐心的人。
實在是這男人……太容易教人不安心。
雖然他臉上始終掛著好看的微笑,但那犀利又懾人的目光,像是在探索她什麼似的,很難不讓她心存警戒。
「拿回去吧!它見證我們認識,值得留作紀念。」
「要紀念,你不會自己留著?」一片葉子,沒兩天就枯掉了,還見證什麼?!
這男人真是無聊透頂!搭訕的手法怪到令她歎為觀止。
姚知雨的壞脾氣持續翻湧上來,見那人不以為忤的笑,她驚覺自己絕對不能再跟這男人耗下去,他跟以前任何一位向她搭訕過的登徒子都不一樣,他……太特殊了!特殊到令她不知所措。
這種莫名的心慌,教姚知雨不顧他的眼光還緊緊鎖住她,飛快轉身,頭也不回的疾速逃離。
傅耿軒依然笑容滿面,沒有再阻止她,只是望著她長髮甩動的模樣,他竟然覺得心裡一陣蕩漾。
這個姚知雨跟他想像中完全不同,看她從頭到尾一臉孤傲與防備,冷漠又難以親近,教他不對她產生好奇和興趣都難。
一股想挑戰她、征服她的念頭油然而生。不過,這念頭倒也一閃即逝,畢竟兩人才見一次面,什麼都看不準,他還是邊走邊瞧,等進一步認識後再說吧!
***
送走最後一位小朋友回家之後,姚知雨和「大只魚」李芝瑜一同檢查週遭環境,收拾後,便跟工作室的老闆秦高興道再見,分別下班。
姚知雨租的小套房就在工作室後面巷子的一棟新公寓裡,因此她每天都是步行上下班。
踩著輕盈的步伐,她又將今天收到姑媽的信的內容想了一遍,不覺莞爾。
要姑媽有事打電話講比較方便省事,但姑媽卻喜歡寫信,而且每每慎重其事地以掛號寄出,就怕信寄不見,沒辦法將她的關心準確無誤的送到姚知雨手中。
其實台灣的郵差是很值得肯定的,可惜不得姑媽信賴。
姑媽的慈愛與好意,姚知雨雖然很感動,但她信中千篇一律的叮嚀,卻也讓姚知雨倍感壓力。
知雨,切記遇到有心有緣的男人,一定要好好把握,姑媽對你未來的幸福可是望眼欲穿哪!
自從她五歲時,父母在一場登山意外中喪命之後,當時年僅二十多歲的姚姑媽二話不說,一肩挑起養育她的重擔。而姚家的家境從來就不是挺好,所以當年姚姑媽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年幼的侄女討生活,又對她視如己出、愛護有加,是很不容易的事。
因此,姚姑媽對姚知雨的期望自然就跟一般的父母一樣,希望她嫁個好男人、有個好歸宿,她才會放心的。
「哎,有心有緣的男人哪裡找?儘是些無聊的男人……」邊走,姚知雨邊感歎著,卻猛地住了嘴。
儘是些無聊的男人……姚知雨腦中浮起了一張臉,嚇了她大一跳。
腦中那張臉並非面目可憎的鬼臉,而是俊得令人感到危險,更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不應該想到那個人──羊蹄甲先生!
忽地,她瞥見腳前正躺著一顆手掌般大小的石頭,姚知雨心想這顆石頭雖然不在馬路中間,卻更可能因為它在路旁,反而容易害得靠著路邊騎腳踏車的人摔倒,於是她立即發揮公德心,舉腳將石頭往路旁一家獨棟別墅的前庭踢去。
她敢發誓,她踢得很輕很輕,絕不粗魯,只是……那顆石頭竟然詭異地騰空飛起約莫一尺高……然後,慘事就在石頭落下的那一秒發生了!
砰鏘!
石頭撞破了人家庭院前養荷的小水缸,水立時嘩啦啦流到她腳前,幾朵荷與葉頓失依靠,可憐兮兮地躺在潮濕的地面上。
姚知雨呆呆的望著裂成兩半的陶制水缸,正慌著不知該怎麼辦時,一個低沉的說話聲突然從她耳後響起,嚇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喔──你打破人家的水缸了!」
「我……」姚知雨心悸的猛一回頭,與那張幸災樂禍且調戲意味濃厚的俊臉對個正著。「你怎會在這兒?!」
「當然有我的理由。」傅耿軒淡淡的回答,隨即對著那口破缸左瞧右瞧,搖頭道:「這個水缸螺紋看起來雖然粗獷老舊,但似乎很貴喔!你覺得呢?」
「我哪知道?」姚知雨沉著臉回答。
「據我保守估計,這口水缸價格可能不低於三萬塊。」傅耿軒吹牛不打草稿,看來存心嚇唬人。
「誰會把三萬塊錢的缸擺在門口?」
「這不就是?」傅耿軒指著地上那口破缸,表示事實擺在眼前。
「三萬塊是你說的。」她才不信自己隨便一踢,竟然踢中價值三萬塊的缸。
「等下主人出來,你問問看就知道我識不識貨了。」他胸有成竹地笑著。
他的話才說完,前庭的燈突然一亮,屋裡的主人走出來了。
「對不起!水缸破了……」姚知雨在主人未開口罵人前,馬上道歉。
「啊!破啦?」主人不理會她的道歉,逕自蹲在破缸前,惋惜地撫著碎缸、憐惜著殘荷。
「對,不小心被我踢的石頭撞破的,我願意賠償……」姚知雨認真誠懇地想要負起責任善後,然而主人抬起頭來,視線卻直接略過肇事者,跳到傅耿軒臉上。
「她的確應該賠。」傅耿軒毫不客氣地幫主人爭取權益。
「要賠多少?」主人竟然不找姚知雨談,反而認真的詢問傅耿軒這個局外人,讓姚知雨不禁一頭霧水。
「先生,缸是你的……」問多管閒事的羊蹄甲先生幹嘛?!
「缸是我的沒錯,可卻是他送的。」主人段予書站起身,握拳豎起的大拇指朝傅耿軒指了指。
「你、你們認識?!」姚知雨暗叫不妙!
這口看起來普通到不行的缸,恐怕真是三萬塊錢的老古董!
「嗯,我們是朋友。這口缸就是他幾年前新居落成時我送的。朋友間本來不該談禮物的價錢,但今天情況特殊,我就不忌諱那麼多了!所以……這口缸是我用三萬塊買的。」傅耿軒不疾不徐地解釋。
「既然是幾年前買的,那折舊的話……」
「喂,姚知雨小姐,這是骨董,時間愈久,它的價值理當上漲,哪還算什麼折舊?」
汽車、家俱、電器可以折舊,但天底下有人為骨董算折舊率的嗎?
「耿軒。」段予書將他拉到一旁,悄聲說道:「我必需告訴你,其實這口缸不久前就裂了條大縫。」
「如果你當我是朋友,請你馬上忘掉裂縫的事。」傅耿軒低聲鄭重的提醒朋友別多嘴。
段予書斜睨著他一眼,不用多說,從朋友多年培養的默契當中,他知道眼前這位美麗的小姐必是傅耿軒相中的獵物了……而傅耿軒肯定正想利用這口缸達到某種卑劣的目的。
「你們到底要我賠多少錢?」姚知雨驚覺事態嚴重,她得小心提防這兩個極可能獅子大開口,胡亂敲詐她的男人。
段予書只撇了撇嘴,厚實肩膀輕微一聳,沉默的走到一旁。
「明天下午我回台北之前,我希望能跟你一起吃頓飯。」
「這跟賠多少錢有什麼關係?」姚知雨瞇起眼,直覺這男人詭計多端。
下午他才拿羊蹄甲當搭訕的話題纏著她,現下不知又要拿這口缸耍什麼花樣。
「陪我吃飯,水缸的事就算了。」人都是貪小便宜的,陪吃一頓飯就可省下三萬塊,這等白吃的午餐,任誰都不會拒絕,傅耿軒料準她也不例外。
「你……」
姚知雨非但沒被利誘,冰冷的眼神反而變得更加不屑。這男人以為她是那種沒人格、沒自尊、見錢眼開、輕易就能被收買的人?
「怎麼樣?」
「先生,你才是這口缸的真正主人,你說吧!我該賠多少?」姚知雨不理會傅耿軒,轉而徵詢段予書。
「這個嘛──」礙於傅耿軒在場,段予書不太想介入這個破缸事件。
「姚知雨,你還沒回答我的話!我的提議你難道不喜歡?不高興?」傅耿軒震驚於這女人竟然對他視若無睹,更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不禁怒火中燒!
他敢發誓,他從小到大從未認真的為一件事憤怒,即使中午和她接觸時就知道她是個冰冷的女人,也沒被她的冷淡惹惱。
可此刻她對他的視而不見,已嚴重傷害到他的男人自尊,這事非同小可!
他站到她面前,想要她給個解釋,沒想到……
「是,我不喜歡,我不高興,不行嗎?」姚知雨不耐煩且不客氣地轟回去。
「為什麼?!」不用付賠償金又有大餐可以吃,她沒道理拒絕!
「因為你的提議很爛!就算我覺得賠錢很倒楣,但我寧願賠錢,也勝過賠上尊嚴去跟一個討厭的男人吃飯!」
「我討厭?你說我是討厭的男人?!」傅耿軒聞言如遭雷轟!
天底下居然有女人當著他的面說他討厭?!
她是瞎了眼嗎?多少女人拜倒在他的西裝褲下,而她竟對他這個英俊瀟灑又充滿迷人魅力的男人不屑一顧?!
「對!」姚知雨簡短有力地回答,連看都懶得再看他一眼,緊接著轉身追問段予書。「先生,到底我該賠多少,請你趕快開個價,我沒時間跟你們耗。」
「予書,別忘了,那可是我送你的『珍貴』禮物。」傅耿軒強調珍貴二字,也是在提醒段予書開個「真貴」的價碼。
姚知雨聽得出他在落井下石,卻不加理會,一味的用詢問的眼光望著段予書。
「小姐,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段予書左右為難,一邊是代表良心,一邊是代表友情,不知該如何是好。
「予書,既然她那麼想賠錢,你就說出個數字來。」
傅耿軒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跟她槓上,他明明是想跟「貴人老婆」好好認識一下的,現在卻搞得兩人像結了仇,怒瞪著彼此,眼裡的殺氣連旁人都會打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