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已經二十八歲了,每每午夜夢迥,童年時期被父母推來推去的情景仍會不自覺的浮現在她夢中。
不安穩的童年讓她比一般同年齡的孩童要來得早熟,明白自己的不受歡迎,上了高中後,她便向父母要了現在的公寓,搬離從來不曾屬於她的家,或許該說是別人的家。
除了按月匯錢到她的戶頭外,早已各自嫁娶的父母從未來看過她,顯然也樂於能擺脫她這個包袱。
對於這樣的結果她並不意外,她早已認清自己根本沒有父母,有的只是一對生下她的陌生男女。
雖說從搬出去那天起,她便決定斬斷與父母間的牽扯,不過她並沒有拒絕他們所提供的金援。
跟一對失職的父母講骨氣?她還不至於那麼傻。
靠著他們按月匯來的生活費,她一直讀到大學畢業。
直到出了社會,有了經濟能力,她便拒絕再接受他們的錢,正式斬斷與他們之間的最後牽扯。
能完全擺脫她這個包袱,她的父母自是再高興不過。
對於父母的寡情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倒也沒有太多的失望。
多年來,她始終不曾再與他們有所聯絡,就算在街上不期而遇,也只當彼此是陌生人擦身而過。
至於父母離婚後各自嫁娶所生的子女就更別談了,幾次不得已的遇見,彼此互不對眼,名義上雖說是弟妹,可個個都沒拿她當姊姊看,甚至對她輕蔑得很。
她自然也沒興趣拿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亦是冷漠以對。
突然,門鈴聲響起,將陷於回憶中的津熙拉回現實。
暗夜裡的門鈴聲讓人格外心驚,她直覺打開床邊的小燈,鬧鐘指針正指著一點。
這麼晚了,會是誰?
由於平日並不熱衷與人交際,她並沒有較相熟的來往者。
然而,即便猜不透這時候會有誰來按門鈴,她還是得下床披起睡袍前去應門,否則任由門鈴這麼直響著,她也無法入眠。
津熙走到客廳,對著門外的人喊道:「是誰?」
「津熙……是我啦……」回應的聲音像是要哭了。
夏婉蓉?!這麼晚了,她怎麼會過來?
認真說起來,她是津熙生活裡,勉強可以稱得上朋友的。
之所以說勉強,是因為並非出於她所願,而是無奈被纏上的。
坎坷的成長背景造就了津熙冷情的性格,以致她一路走來並未交什麼朋友,倒也不是同儕排擠她,而是她無意與人深交。
直到上了大學遇到了夏婉蓉,情況才有了改變。
夏婉蓉與她是大學的同班同學,同樣也都是班上的獨行俠。
不同的是,津熙是因為無意與人深交才落單,夏婉蓉卻是生性怯弱、故步自封所致。
但看在不明就裡的夏婉蓉眼中,認定她們同病相憐,因而對她衍生出同理心,甚至主動接近她。
剛開始津熙對她所採取的態度是一貫的不冷不熱,認定要不了多久,她就會跟其他人一樣識趣的走開。
可說也奇怪,怯弱的夏婉蓉像是對她的冷情視若無睹,一個勁的粘著她打轉,彷彿兩人真是相熟的朋友。
她的遲鈍讓津熙只得被動的接受她的存在,甚至成了她口中所謂的朋友。
雖說她對夏婉蓉的態度並未因此熱絡到哪去,但兩人間像是有了既定的模式,一冷一熱倒也相處得宜。
津熙才開門,驚慌失措的夏婉蓉便一頭撞進屋裡。
「津熙!怎麼辦?怎麼辦?我害死人了。」
害死人?!跟她從大學認識到現在都九年了,她是什麼性情自己還會不瞭解嗎?要是連她這種軟弱的性子都有膽害死人,想必監獄裡早已人滿為患了。
不過從她的神情看來,自己今晚別想安眠倒是真的。
「我不知道會那樣,一隻貓突然跑出來,我才會忘了看前面。」
貓!哪來的貓?
「我好怕,不知道該怎麼辦……」夏婉蓉緊張的拉著她,「津熙,你說那人會不會死?我會不會被抓去坐牢?」
津熙還來不及開口,夏婉蓉又接著說。
「不要!我不要去坐牢。津熙,你幫我跟警察說好不好?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因為有隻貓突然跑出來。我不要坐牢,津熙我不想坐牢,我……」
「閉嘴!」津熙被她的語無倫次搞得頭昏腦脹。
儘管已經慌了心神,被她這麼一斥,夏婉蓉立刻習慣性的住口,只除了眼神仍透著委屈。
「過去坐下。」
聽到指令,夏婉蓉像小學生似的,乖乖走向沙發。
也不理會她一個人坐在沙發心慌,津熙轉身走進廚房。
當她從廚房裡出來時,手裡多了杯熱牛奶,「喝下去。」
夏婉蓉雖有話急著想說,但仍不由自主的接過牛奶喝下。
見她將整杯牛奶喝完,津熙才開口,「現在把事情的經過說清楚。」
一聽可以說了,夏婉蓉急忙就要再開口,「我……」
「想清楚再講。」津熙打斷她,不想再聽她情急下的胡言亂語。
明白她的耐心有限,夏婉蓉頓了下,吞下到口的情緒字眼,鄭重的說:「我撞死人了。」
撞死人?!津熙眉心微蹙。
「我不知道那隻貓是從哪裡跑出來的,等我發現的時候就撞車了,然後車子就撞上消防栓,我不是故意跑走的,我……」
又是撞車又是撞上消防栓的,津熙打斷她無意義的情緒宣洩,「說清楚,到底撞上什麼?」
被打斷的夏婉蓉這才重新拉回隹一點,「車子撞上消防栓。」
津熙一聽總算稍感放心。既然是撞上消防栓,這會兒她人好端端的坐在這裡,應該是沒什麼大礙。
至於她口中所指的撞死人,根據夏婉蓉老愛大驚小怪的個性來研判,「你撞到那隻貓了?」
「沒有,不過人死了。」
「什麼人?」
「車子裡的人。」
「你車子裡還有別人?」敢情她就這麼一路載著個死人來找自己?
「人?我車子裡沒有別人啊!」夏婉蓉連忙搖頭揮手。
沒有別人?「那是什麼車子?」
「是那輛撞上消防栓的車子……」
津熙這下終於有些明白,「不是你的車撞上消防栓?」聽她說話果真需要有超乎常人的耐心。
「怎麼會是我?是被我撞到的那輛車子,又撞向路邊的消防栓。」
至此,事情的來龍去脈總算是真相大白。
「那車子裡的人呢?」
「不知道。」
這是什麼回答。
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津熙著急的問:「你沒下車去查看?」
「我好怕,津熙,你說那個人會不會變成鬼來抓我?」
津熙光聽她怯弱的一席話也已猜到結果,嚇壞的她顯然是逃了。
無暇再訓她,現下當務之急是先趕回事故現場才對,也許對方沒死而是受了傷需要趕緊送醫。
津熙當機立斷的站起身,「先去發車,我進房換件衣服。」
「要去哪裡?」夏婉蓉不解的問。
「車禍現場。」她的語氣不容置喙。
夏婉蓉一聽,「車禍現場?!」
「還是你有更好的主意?」
早已方寸大亂的她哪還能有什麼主意,直到上了路,她越想越覺得心慌,「津熙,萬一那人死了怎麼辦?」
駕駛座上的津熙未理會她的問話,專注著前方路況,「前面左轉還是右轉?」
「左轉……」夏婉蓉看著她的側臉,「津熙,你說警察會不會正在找我?」
然而,津熙只是專心的開著車,不發一語。
「我真的不是有意逃跑的,我只是嚇到了,你可不可以幫我跟警察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回應她的仍是一車的沉默。
「津熙,萬一他真的死了,那我……」夏婉蓉心慌意亂的不斷重複詢問,似乎這樣是唯一能平撫內心不安的方式,「還是我們不要去了,說不定警察正等在那裡要抓我。」
津熙頭也不回,卻總算開口了,「然後呢?」
得到她的回應,夏婉蓉急忙道:「我馬上回家收拾行李。」
「去哪?」
她想了下,「國外!對,你載我去機場,我馬上逃到國外去。」
「妳的英文很破。」
「或者……老家!我回老家去。」
「去年拆了。」
「那不然……環島!我去環島。」
「你認識路?」津熙懷疑她會辜負路癡的盛名。
眼見幾條路都行不通,夏婉蓉異想天開又道:「不然就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津熙淡漠的瞟了她一眼,「你這樣晚上睡得著?」瞭解以她膽小的性情,夜裡想必要疑神疑鬼。
接連幾個想法都給駁回,夏婉蓉忍不住歎氣,「津熙,你為什麼要一直潑我冷水?」雖然她說的都是事實。
她簡短的問:「你覺得警察會比我笨?」
夏婉蓉頓時洩了氣,可憐兮兮的望著她,「津熙,如果我被抓去關,你會不會來看我?」
津熙沒有回應,也不覺得有回應的必要。
「我肯定會在裡面關到頭髮都白了,甚至連牙齒都掉光了……」她開始陷入自憐自哀。
「你不會。」
聞言,她倏地燃起希望,「你怎麼知道?」
「過失致人於死,頂多只坐兩年牢。」津熙以著平板的語調回答。
「嗄?」夏婉蓉一怔,一津熙,人家不想坐牢啦!」
沒理會她的哀求,津熙只問:「大半夜你不睡覺,開車上街做什麼?」
她以著委屈的口吻道:「人家肚子餓睡不著,開車出來買宵夜。」她這會兒對自己的嘴饞感到非常後悔。
普通人要是聽到這樣的理由,也許會昏倒,畢竟有幾個女人會在大半夜開車上街,就只為了買宵夜,甚至因此撞了車?
慶幸的是,她已經太習慣她少根筋的思考路線,這會兒才能平靜以對。
到了事故現場,透過車燈津熙環視了四週一圈,發現根本空無一物。
「是這裡?」
夏婉蓉害怕的點頭,「嗯!」
解開安全帶,津熙說道:「下車!」跟著推開車門。
現場不見有被追撞的車輛,更別提什麼傷者。
她不得不懷疑,以夏婉蓉那種一驚慌便失措得什麼都無法思考的性子,記錯地點也不是沒有可能。「你確定是這裡?」
而身為肇事者的夏婉蓉,自然也發現到現場的詭異,「應該是這裡沒錯啊!」眼前的情況令她感到費解。
她的應該讓津熙挑了挑眉,「車子呢?」
按正常情況推算,就算附近居民發現車禍事故而報警處理,等警方趕到現場並將傷者送醫,再將出事的車輛拖離現場,起碼也需要一、兩個小時,根本不可能如此迅速,更何況,周圍路面壓根不見警方人員處理過後,總會用來做記號的白線。
指著路旁傾斜的消防栓,夏婉蓉確定的說:「剛剛明明就在那裡呀!」她怎麼可能會記錯?
津熙也注意到消防栓的情況。
如果地點沒錯,現場也不像有警察來過,那麼會是對方自行離開了嗎?
如果真是那樣,對方應該只受了點輕傷,不至於有什麼大礙才是。
時間已晚,繼續待在這也沒什麼用處。
「走吧!」津熙說道。
「去哪?」夏婉蓉怯怯的問,害怕她要帶她去警局。
「先回去,明天再過來。」也許到時能從附近住戶口中問出點什麼。
聽到要回去,夏婉蓉連忙三步並作兩步的先跑上車。
※※※
特別病房裡,聶承禹清楚記得昨夜發生的事。
離開公司的他,車開到半路便無預警的遭到後方來車追撞,由於衝擊力太大,車子撞上路旁的消防栓,巨大的撞擊讓他整個人昏了過去,直到幾分鐘後才被痛醒。
感受一股刺痛從脊椎下方傳來,他試著移動自己,卻發現下半身動彈不得,整個人被卡在駕駛座上。
所幸,他的意識仍清醒,明白車禍的事一旦傳出,屆時媒體、雜誌必會爭相報導,勢必會對聶氏企業造成影響。
他沒有多想便從口袋取出手機,先撥了通電話到聶家的私人醫院,要他們派救護車過來,而後再撥了特別助理的電話,要他趕來現場善後。
經過急救他現已無大礙,但麻醉藥退了後,主治醫生告知他的脊椎遭到外力壓迫,下半身會暫時不良於行。
三十一歲的聶承禹已在商場上打滾一段不短的時間,經歷過各種的大小風浪,即便如此,突如其來的變故仍令他短暫失控。
一直以來,嚴峻的成長環境造就了他冷酷的性格及超人的意志力,不論處在何等乖戾的境地,他都不容許自己被打倒。
說起來他能有這般堅強的性格,還得感謝眼前這票人,這票包括他父母在內所謂的家人,因為他們的存在,他骨子裡的頑強才能完全被激發。
對於他們的出現,聶承禹並不意外。
他或許能瞞得過媒體、瞞得過社會大眾,卻無法瞞得過這一票時時刻刻在等他倒下,好伺機而起的家人。
冷眼睨著眼前一大票人,父母、叔伯、堂兄弟姊妹,聶承禹可不會蠢得認為他們是來探病的。
比起他的病情,他們更關心的是整個聶氏企業,以及誰將代他而起掌管這偌大的家業。
說白一點,他們的目的就是趕來分一杯羹。
視線落在自個兒父母臉上,聶承禹的眼神不自覺又黯沉了幾分。
進病房至今,他們就跟其他人一樣,關心的始終是整個聶氏的經營權,顯然忘了這會兒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們的獨生子。
聶承禹嘴邊漾起一抹冷笑,加深了臉上原就冷酷的線條。
病房裡除了他跟那一票人外,還有一名看來威嚴的老者,他便是聶家的大家長——聶萬申。
看著眼前這一票不成材的兒孫,他不禁蹙起兩道灰白的濃眉,懷疑自己努力了大半輩子究竟所為何來。
所幸,在後輩裡還有個孫子爭氣,讓他可以放心的將整個聶氏交給他打理。
承禹這個孫子,可說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雖然性格嚴謹的他從未說出口,但孫子不論在性格、能力,以及企圖心各方面都像極了他年輕時的翻版,唯獨過於冷酷這點是他老人家最深的遺憾。
而造成這份遺憾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二兒子跟二媳婦,是他自己,也是這會兒聚集在這病房裡的每個人。
二兒子跟媳婦眼裡只有金錢、只知道享樂,壓根就不曾盡過半點為人父母的責任,其他幾個兒孫也沒有一個成器,全都自私貪婪,只曉得揮霍。
加上他又將全部的心力投注在自己一手打下的事業上,長期處在這樣一個缺乏溫暖的家族裡,終於造就了承禹今日的冷酷。
如果時間能夠重新來過,他願意將投注在事業上的心力,全拿來換取孫子溫暖的心,只可惜現在說這些都已經太晚了。
病房裡,聶氏的經營權爭奪戰正如火如荼的進行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得是面紅耳赤。
聶萬申絲毫不予以理會,只問著病床上的孫子一句話,「聶氏你還有能力掌管嗎?」
此話一出,前一秒還像菜市場般吵吵鬧鬧的病房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頓時全轉向聶承禹,等著他的回答。
聶承禹則不改一貫的冷酷道:「我只是殘廢,不是廢物。」眼裡同樣沒有其他人的存在。
直到此刻聽到他這麼說,聶萬申才真正放下心來。
原本他還擔心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會讓孫子一蹶不振,如今看來是他多慮了,這孩子遠比他想像中還要來得堅強,雖說這股堅強是缺乏溫暖的成長背景所造就。
而相較於聶萬申的放心,其他人聽到他的回答可都不這麼想,一致的表示,聶承禹這會兒有傷在身,應該專心靜養不宜過度操勞,跟著紛紛表達願意代為打理聶氏的意願。
聶承禹對一票人的虛情假意充耳未聞,只是面無表情的注視著爺爺,等著聽他怎麼說。
好一會兒,聶萬申才開口道:「能做得來就好。」
簡單的一句話說明了他的決定,自然也引來其他人的不滿。
「爸……」
「爺爺……」
其他人爭相提出各種異議,企圖要改變聶萬申的決定,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聶承禹的父母——聶川豐與唐淑貞。
原先他們以為兒子接掌聶氏後,也能有他們的好處,哪裡料到除了跟其他人一樣配有股份外,夫妻倆連想插手聶氏的經營都有困難。
認清無法從兒子身上得到任何特別待遇,兩人這會兒非但沒有挺身護衛兒子,反而為了爭奪聶氏經營權而加入異議的行列。
此情此景看在旁人眼裡也許覺得心寒,但聶承禹卻早已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