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著酒杯,韓澈不發一語,任憑身旁的展翼在他耳邊絮絮叨叨:「你也快畢業了,考慮好將來了嗎?不如來我家事務所上班,依你的才能,要當上頂尖律師不過是探囊取物,也算是幫幫學長的忙,我才剛從美國回來,事務所裡那群老狐狸都等著看我出紕漏,然後大肆撻伐,好讓事務所改朝換代,掠奪我爸一生的心血。本來我是不想趟這趟渾水的,我不想繼承現成的事業,如果不是自己創造的,再怎麼眩目燦爛,我也感覺不到榮耀。可是如果輸給那群老狐狸,我不甘心。所以……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滔滔不決說話的展翼側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精闢的演講簡直是對牛彈琴,這一整晚,韓澈的耳朵恐怕從未開過。
韓澈冷淡地回神看他。
「我並不想當律師。」
「你說什麼?!你修滿了法律系的學分,篡掉木科系第一名的位子,執照也考到了,現在居然拍拍鼻子,說你不當律師!那麼請問,你唸書是念好玩的嗎?」
他就非得這樣耍人嗎?把大家的胃口吊得高高,到了最後關頭,再酷酷地擺一道,存心讓人看走眼,掉入自我厭棄的深淵。
他一定要這樣彰顯自己的不凡嗎?
「我念的是考古,以後也會朝這方向發展,法律只是多學點常識罷了。」
「哼!常識!說得這麼簡單。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為了要有這點常識,費盡了青春,甚至連人生都奉獻進去,你卻說得這麼輕鬆!」展翼嘲諷地喝完杯裡的酒,想想這世間果然各式人生都有。
「那不會是你吧?」韓澈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當然!我又不像我爸那老頑固,整個人都埋在死板的條文裡,日子過得毫無樂趣。」他不是書獃,也不是正義使者,他有自己的人生要過。
「那你有什麼好不滿的?」
「我只是替那些罵不到你的人出口氣罷了。」玩世的一笑,展翼也覺得目己無聊。
韓澈心情稱霽地抿了下嘴唇,總算有說話的意願。
「你今天心情不好?是不是約不到某個美女,我才有這榮幸讓杜大少講喝一杯酒?」
「要讓女人拒絕我,或許五十年後再說吧,只是有點事想拜託你。」
「該不會只要我陪你一起參加鴻門宴吧?」韓澈的頭開始痛了起來。
這些年來,他唯一幫得上忙的地方就是很「巧合」地出現在展翼相親的場合,然後很自然地,所有人的注意力就全轉移到他身上,展翼借此解除逼婚警報。
「別說得好像我逼你下海一樣。跟我去吃一頓大餐,外加有名門閨秀可看,你有什麼好不滿意的?再說我爸媽這麼欣賞你,偶爾過去讓他們開心一下,也好過被我這不肖子氣死,同時還能證明你的魅力連千金小姐都無法抵抗,在你身邊,我不過是點綴的小草罷了。」展翼使勁地勸說,因為韓澈的關係,他才能輕易閃過這種劫數,要是他不幫忙,他就麻煩了。
「卓伶擔心有一天你會把我賣了,看來她是說對了,你把我利用得很徹底。」韓澈似假似真的說。
「拜託!若要說利用,那個魔女才是最懂得壓搾你的惡主。七年了,你守在她身邊整整七年了!我還真為你的深情掬一把佩服的眼淚。對了,你們相好了嗎?情敵解決了嗎?」自從那個星期天後,他就忙著接手事務所的事,根本沒時間觀察後續發展。
韓澈的臉沉了下來,眼神突然變得危險。
「是你教她那些求和的方法?」
「成功了嗎?」昏黃的燈光讓他看不清楚韓澈臉上風雨欲來的表情,猶自興奮地追問著。
「非常成功。」這句話幾乎是從牙縫裡迸出。
只要一想到那夭晚上,就忍不住滿腔憤怒。
當天他一進門就讓倒在地上的卓伶嚇到,手腳慌亂地將她抱到沙發後,她才幽幽地睜開眼晴,虛弱地對他笑,害他緊張得摒住氣,不停猜想她昏倒的原因。
後來,所有的問題居然只用一客蛋包飯就全部打發!
喂撐了肚子,韓澈也願意跟她坐在一起說話,卓伶心滿意足地說個不停,想把先前的空白全部填補回來。
她可憐的一邊解釋一邊指責他的冷落,說他心情不好,她也跟著茶不思飯不想,甚至連餵飽向自己的力氣都沒了,才會餓得昏睡在客廳裡。
幸好他那天提早回去,不然她可能會是富足的台灣第一個有錢還餓死自己的人。
她不是故意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只是一想到韓澈的不理不睬,她就沒心思吃飯,直到那一刻,她才發覺他比任何美食都重要。所以她誠懇地拜託韓澈,絕對不要再丟下她一個人,有什麼不滿可以當面對她發洩,千萬不要默默宣判她的死刑,這種折騰她受不了第二次。
看著她聲淚俱下地抱怨,韓澈半是感動半是好笑,總算讓他等到她開竅的一天,不過要正常地談情說愛可能還要一段時間吧。
無論如何,在她心中,他的地位已經比她視為志業的美食更高一級,距離最愛也不遠了。
「我就知道,應付你是小事,但唐先生的事可就不簡單了。怎樣?卓伶到現在還自以為是地迷戀他嗎?」他對第三者比較感興趣。
「你沒有教她別在我面前提起別的男人嗎?」
「她就真的聽話地放棄嗎?」
「不。」韓澈無奈地歎了口氣,」她跟對方成了好朋友,積極往進一步的交往努力。」
「你不阻止嗎?」
他不信韓澈會拱手將卓伶讓出,若是他做得到,也不會浪費七年的時間等她覺醒了。
「如果她執意要逃,我強拉著她又有什麼意義?」可惜他沒這麼瀟灑,不然今天就不必在這裡煩惱。
「你要放棄嗎?」
「不,遊戲該結束了。」
七年,夠久了,她應該做好心理準備了!
***
一回到家中,韓澈赫然發現,重眠的卓伶竟然還坐在客廳,眼睛睜得大大的對著落地窗發呆。
月光下,她的表情難得的落寞。
「發生什麼大事嗎?你怎麼還沒睡?」
韓澈納悶地在她面前坐定,她依舊一動也不動,眼底有疲倦、有遺憾、還有濃濃的不解。
他擔心地搭上她的肩膀,將她身子轉向他,卓伶像是觸電般立即回過神來,一見到是韓澈,平扳的臉龐才有了顏色。
她愁苦地皺緊了眉撲進韓澈懷裡,可憐兮兮的說:「我——失——戀——了。」
聞言,韓澈的眉跟著不認同地挑起。
這次又是誰?她新救起的病人嗎?還是那個完美無缺的唐烯月?
「然後呢?」他不感興趣地推開她,逕自到冰箱倒水喝。
見他反應如此冷淡,卓伶受傷地追了過去,「喂,我失戀了耶!你不會安慰我一句嗎?」
「跟你住了這麼久,我還沒見你戀愛過,萸君也說你連初戀都沒有,哪來的失戀呢?」仰頭喝了一口水,韓澈懶懶的說。
「你們就這麼瞧不起我!難道我就沒有愛人的能力嗎?」價值一旦遭受質疑,卓伶立刻氣得跳腳。
「你當然有,只是還不知道怎麼用罷了。」他說得無奈,如果她多花一點心思在這方面上,他也就不會這麼辛苦了。
「所以嘍!我也有失戀的權利。那你的表示呢?」她滿意的點點頭,等著他的關心。
韓澈歎了口氣,配合地問:「是誰傷了你的心?」
「還能有准?當然是我的自馬王子——唐烯月,我真不敢相信冷酷的他居然也會愛人,而且那個人居然還不是我!你不覺得很可惡嗎?」她說得義憤填膺,不太像心碎的人。
看她一副慷慨激昂的樣子,韓澈覺得自己真的是自找苦吃,世上的女子何止萬千,怎麼他就挑了一個最難搞的來愛呢?
「你確定你這樣子叫作失戀嗎?」
「自己喜歡的人愛上了別人,不叫失戀叫什麼?」她奇怪地瞪他一眼。
「你確定你愛那個唐烯月?」
他是不是要趁這個機會逼她用點心思在愛情這個學分上?不然修了七年,醫學院都可以畢業了,愛情卻一直死當,還連累他陪著一起重修。
「沒錯,他是我盼了二十多年的理想,是我累積多年來看漫畫、小說的經驗歸納出來的典型,他有一切我想要的,包括外表、個性、甚至是職業都是我的最愛。當自己心目中的情人出現在眼前,哪個正常人不動心?」她愈說愈氣,這麼好的一個人,沒道理拱手讓人啊!
韓澈聽了,臉卻垮了下來,他沒想過卓伶要的是什麼?只是一味地守在她身邊,以為時間一到她就會回應他的感情。萬一,她根本不可能愛上他,他的等待有任何意義嗎?
「所以你很愛他?」他困難地吐出一句。
卓伶見他臉色怪怪的,遲疑了一下,最後不確定的說:「大概吧,自己也不清楚。剛剛想了很久,就是理不清頭緒。套句杜展翼常說的話,我大概是個愛情白癡吧!不過這種事我又沒經驗,怎能隨便確定到底愛不愛呢?」
她的視線垂了下來.枯坐了一晚上,她想最多的不是唐烯月,而是他。
前幾天展冀跟意殊的暗示她懂,可是她討厭不確定的事,也不喜歡做沒把握的決定,在沒考慮清楚前,她還是覺得她跟韓澈保持現狀最好。
韓澈深吸了口氣,是該點明的時候了,再拖下去又是另—種心傷。
「說完你的煩惱,要不要聽聽我的?這個麻煩可是困擾了我七年之久,你能幫我解決嗎?」
看著他步步逼近,卓伶心中警鐘大響,驅使她趕緊離開,可是卻被他熾熱的眼光盯得四肢無力,只能傻傻地望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心跟著愈跳愈快。
韓澈很滿意她的反應,浮出淡淡的笑容,語氣像說故事般地輕鬆。
「當我還是個發育不全的小男孩時,我被一個奇怪的女大學生揀回家做苦力,那時候我雖然不情願,卻又覺得有趣,因為我想研究那個怪怪女生,看她的生活能有多與眾不同。」
「喂!你不要一直耶個女生.那個女生的叫,說我怪可以明講啊,我早就習慣別人異樣的眼光了。」她不得不打斷他的話,聽他用陌生的字眼講她,她覺得刺耳。
韓澈笑著同意。
「好,那年你收留了我,即使有過協議,我還是很不滿。不過你引起了我的興趣,給當時沒有目標的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哼哼!我就知道我很偉大。」想到自己可以決定韓澈的命運,卓伶不由得神氣起來。
韓澈籠溺地揉揉她的頭髮,繼續說道:「於是我的眼光思繞著你打轉,想辦法激出你不同的面貌,看你笑、看你生氣、看你吃癟的樣子,對我來說,那比賺錢或功課更有挑戰性。」
雖然他還是淡淡地笑著,四周的溫度卻突然上升,她開始坐立難安,這種濫情的氣氛似乎不太適合她。
「當我表面上跟你作對,實際上卻任你予取於求時,我就發現事情不對了。在意殊有意無意的暗示後,我更加確定自己的心,那種研究精神早在不知不覺中變質了……」
「STOP!」卓伶急著喊停,面紅耳赤地跳起身。「我想睡了,我們改天再聊吧!」
她有預感,若再聽下去,她的生活鐵定又要面臨一場風暴。
韓澈不讓她躲回殼裡,硬是將她炮了回來,緊緊地鎖在胸前,卓伶立刻反應激烈地掙扎。
「放開我!這樣樓摟抱抱的很難看耶!」
「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吃我豆腐嗎?」看準她的弱點,韓澈猛攻。
果然,她尷尬地停止動作,頭怎麼也不敢抬起。
天啊!她是怎麼了?居然會害羞,而且對像還是韓澈!
她現在看起來一定像個笨蛋,那種她最引以為恥的純情小笨蛋!
「那是以前,現在你大了,隨便亂抱會給人誤會的。」她絮絮低語,軟弱的口氣自己聽來都覺得噁心。
「我不再是以前的韓澈.所以你也別用過去的態度敷衍我。仔細聽我說。」將懷中的她扳回正面,韓澈認真的說:「我喜歡你,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等我發現時已經無可自拔了,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她的腦袋當場被投下一枚原子彈,轟得她來不及反應就一片空白。
下意識的,她慣性地找借口逃避:「兒子對老媽嘛,我知道啊!」
緊張地拉開一點距離,他的眼神太有壓迫感了,在他的注視下,她怕連反應能力也會跟著消失。
「不是,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情。」
「嘎?!」
原子彈一次是要投兩顆的,這下她真的被炸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的坦白,直接得讓她無力招架。
他怎麼可以用這種方式逼迫她的秘密呢?
「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卻不敢承認,一直跟我玩捉迷藏,躲了七年。」他乘勝追擊,非把她自限的城堡徹底摧毀,讓她無處可逃。
他不想逼她太甚,可是他等累了,也等怕了。
卓伶或許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但她的決心卻堅定得可伯,如果不在此時點破,他們可能到了七、八十歲還在原地繞圈圈。
「我不懂你的話,」她堅持裝傻到底,做垂死的掙扎。
眨眨無辜的眼睛,她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日本娃娃一樣單純,可韓澈知道,在她腦裡,她比誰都清楚。
「裝傻這麼久了,你還不累嗎?」
「累,好累喔!一夜沒睡我當然累了。現在我得好好休息一下,下午還要開刀呢!晚安,喔,不,是早安。」她拉開他放鬆的手臂,想趁機逃跑。
韓澈忽地笑了,長臂一伸又把她撈回懷裡,用力給了她一個深吻。
城堡他是攻下了,不過她需要時間準備投降。
他一向是個大方的人,再多等幾天也無妨。
「我給你時間想想我們的未來,但絕不允許你再逃了。」
頭昏腦脹的卓伶只記得這句話,至於她是怎麼躺回床上的,她已經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