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仍然每天想念著喬興,只能假想他已安抵柏林。菲利則不斷提起他。只有艾梅絕口不提德國人。
美軍的指揮官是來自德州的福爾上校,他的態度愉快,為了把士兵安置在她的馬廄而沒命的道歉。其它士兵不是紮營,就是利用她最近才撤離的門房小屋,甚至附近的旅館。他們沒有要她離開主屋。
"我們都習慣啦。"她指的是軍人擠在馬廄的事。上校一直保證他們會盡可能減少破壞。他對手下的控制嚴厲,美軍也比較友善,和莎拉等人保持距離。他們偶爾會和艾梅開開玩笑,而她對他們毫無興趣,他們還送糖給菲利吃。
美軍在八月解救巴黎時,他們都聽見了教堂綿延不絕的鐘聲,這一天是八月二十五日,法國終於脫離德國的箝制,德軍全都被趕出法國境內,結束了法國的羞辱。
"戰爭是不是結束了?"莎拉不敢置信地問福爾上校。
"差不多。"等我們攻入柏林就結束了。你現在可以回英國啦。"她也不知道何去何從,但是起碼她該回韋特菲堡探望一下威廉的老母親。莎拉在開戰後避居在法國五年之久,這是一段驚人的長時間。
菲利生日前一天,莎拉帶著菲利返回英國,留下艾梅管理城堡。她是個負責的姑娘,在這場大戰中也付出寶貴的代價。她的弟弟亨利去年冬天戰死於阿當尼斯,是抗暴軍的大英雄。
福爾上校安排莎拉與菲利搭乘軍機直飛倫敦,空軍視此為機密行動,如臨大敵的等候韋特菲公爵夫人和長子菲利出現。
美國人用吉普車將他們母子送到巴黎的機場。他們趕到後只有幾分鐘上機的時間,莎拉抱著菲利跑向飛機,一手提著唯一的行李。一名士兵看見她跑近時攔下她。
"對不起,太太。你不能上這架飛機。這是軍機。"他對她搖搖手指,她扯直嗓門蓋過引擎對他大喊。
"他們在等我!我們約好的!"
"這架飛機只載軍方人員——"他吼完之後才恍然大悟她是誰,不禁臉紅到耳根,同時伸手抱過菲利。"我以為……我很抱歉,夫人……公爵夫人……"他終於明白她就是公爵夫人。
"沒關係。"她笑著跟他上了飛機。他原以為來人將會是個貴族老太婆,不料韋特菲公爵夫人竟是如此年輕。他離開前還在致歉。
飛行的時間並不長,不到一小時就越過了英吉利海峽。途中,好幾名士兵都以敬佩的口吻稱讚她能在佔領區撐到現在。而莎拉聽到這些話時只覺得有些古怪,因為這四年她的生活受到喬興的保護,其實相當寧靜。抵達倫敦後,一輛大型的勞斯萊斯已經在等待他們。她要先去航空部與轟炸指揮部的總指揮哈亞瑟爵士以及國王的私人秘書羅亞倫爵士見面,羅亞倫是奉國王的命令而來的,他同時也是情報處負責人。他們送了菲利國旗和小徽章,而且每個人都稱呼他"大人"。這不是他所習慣的榮寵的儀式,不過莎拉笑著注意到他很喜歡這套。
"為什ど家裡的人不這ど叫我?"他對母親低語。
"誰不叫你?"她對這個問題深覺有趣。
"喔……艾梅……那些軍人……"
"我一定會提醒他們注意的。"她開玩笑道,但是他沒聽懂她的幽默,倒是很高興她同意他的說法。
好幾名侍衛和秘書過來陪菲利玩,好讓莎拉進去開會。她走進會議室時,亞倫和亞瑟兩位爵士正在等她。他們對她非常和藹,告訴她的也是她早就知道的事,這兩年半以來他們沒有一絲威廉的音訊。
她鼓起勇氣,力求平靜的提出最想問的問題。"你們想他還可能活著嗎?"
"有可能。"亞瑟爵士小心的說。"不過可能性不大。"他哀傷的補充道:"到現在我們應該會聽到一些消息,應該有人會在戰俘營見過他。他們如果知道他是誰,必定會拉著他示眾。我覺得如果德國人真的抓到他,不大可能不知道他是誰。"
"我懂了。"她低聲道。他們又和她聊了一會兒,起身恭賀她在法國佔領區屹立不搖,和兒子相依為命的勇氣。"我們失去了一個女兒,"她的聲音益發低了。"在今年五月……威廉還沒有見過她。"
"我們非常非常遺憾,夫人。我們不知道……"
他們送她出來,把菲利還給她,再浩浩蕩蕩地送他們去韋特菲堡。老公爵夫人在那裡等候他們,莎拉驚訝於老太太的健康狀況。她消瘦而且衰弱了幾分,但是今年她已八十九歲。她實在了不起,在戰爭期間仍然獨力維護韋特菲堡。
"真高興見到你。"她擁抱著莎拉說,再支著枴杖端詳小菲利。莎拉想起了威廉,情緒激動不已。"多漂亮的小男孩,他好像先夫。"莎拉笑了。這正是菲利出世時,威廉說過的話。
她把母子倆迎進室內,給菲利一杯茶和自製的餅乾。菲利崇敬的注視祖母,和她在一塊兒居然十分自在。後一名僕人把他帶出去參觀馬廄,讓老夫人和莎拉閒聊。老太太知道她去過航空部,急欲瞭解他們有沒有透露什ど消息。不過她對令人失望的消息並不意外,反而比莎拉看得開,使莎拉甚感訝異。
"我看在德國真正潰敗以前是不會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ど事,只希望德國趕快投降。一定有人曉得一些蛛絲馬跡,只是不說出來而已。"另一方面來說,威廉有可能在跳傘時吊在樹上,被敵軍射殺,暴屍荒野。他有許多遇害的可能性,活著的機率卻不大,莎拉終於明白了。她漸漸相信丈夫還在人世的機率愈來愈小了,然而她仍然抱著一絲冀望,尤其是現在回到了英國,更令她難過的是,她剛剛聽說珍妮的丈夫彼得死於阿留申群島的戰役,珍妮的口氣悲慟異常。
在韋特菲堡,威廉似乎又成為莎拉生命中的一部分。這裡的一切都使她想起他。第二天婆婆送了菲利一匹小馬當作他的生日禮物時,她更是感動萬分。菲利興奮極了。自從依蘭死後,喬興離開後,莎拉還沒有見過他這ど興高采烈。菲利和父親的世界完全契合,在這裡過得愜意無比。當莎拉宣佈要在十月返回法國時,他不悅的表示他要留在這裡。
"我能不能帶小馬回去,媽媽?"他問,莎拉搖搖頭。他們將再度搭軍機回法國,她不可能把馬裝進去同行。部分美軍尚駐紮在莫斯堡。他們在戰後顯然有太多亟需要重建之處,不能再添一匹小馬。除了茫茫的前途之外,莎拉終於開始為失去威廉而悲痛。返回韋特菲堡,使他的失蹤更顯得真實,她也比任何時期都思念他。
"我們很快會回來,甜心,奶奶會替你保留小馬。"他很不捨得離開小馬。而這一切都將屬於他,實在是令人難以相信。但是當僕人紛紛尊稱他大人,彷彿威廉已逝,兒子是現在的公爵時,她就很不以為然。
"我還是相信我們會有他的消息。"威廉的母親在莎拉離開前一晚對她說。"不要完全放棄希望。"她勸說道。"我就不會。"莎拉答應了她,可是在她的心裡深處,已經開始哀悼丈夫。
他們第二天飛回法國,作戰部安排讓兩人落地後乘車直接回到莫斯堡。堡內的情況比六周前離開時好轉不少,大致都恢復井然有序。艾梅坐鎮管理全堡,美軍已經撤走一大半。以前在堡內幫忙修理的工人又回來工作,莎拉也重拾裝潢工作,整修德軍佔領期間荒廢的部分。幸好有喬興掌控一切,堡內的損壞程度奇低。
莎拉依然思念喬興,但是不知道他的下落。她每天都為他和威廉禱告。
這一年的耶誕節堡內相當平靜,莎拉也相當寂寞。一切似乎又恢復正常,當然最不正常的依然是戰爭尚在進行。而聯軍到處都傳捷報,一般人認為其實可以算是停戰了。
第二年春天聯軍開進柏林,歐洲的戰爭終於在五月結束。希特勒自戕身亡,他的爪牙四散逃逸。德國境內秩序大亂,謠言四起,集中營內的暴行逐漸曝光。莎拉卻仍然毫無威廉、喬興的訊息。她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在人世,唯有過一天算一天,直到作戰部和她聯絡。
"我們有消息告訴您,夫人。"電話裡的聲音斷斷續續,她還沒有聽他們說下去就開始流淚。菲利站在廚房盯著她,不知道母親在哭什ど。"我相信我們……呃……可能找到您的丈夫子。我們昨天才解散一座戰俘營,有四個無法辨認的軍人在……呃……情況很差……恐怕其中之一就是他……不過身上沒有識別。和他一起出任務的軍官發誓說那就是他。我們還不敢肯定,今天會送他回來。如果您願意,我們想載您回倫敦。"如果她願意?在威廉斷了消息之後三年?他們是不是在開玩笑?
"我會去的。我馬上去。你們能不能替我安排交通工具?"
"我想我們要明天才能帶您出來,夫人。"他有禮地說。"到處情況都很亂。"其實全歐洲都陷入空前大亂之中,然而即使要她游過英吉利海峽,她也甘願。
作戰部再次和駐法的美軍聯絡,派來一輛吉普車接她,她和菲利不耐煩的等候。她沒告訴兒子為什ど又要去倫敦,不希望在證實那人是威廉之前給他太大的刺激,他只知道又可以去探望奶奶和小馬了。莎拉要將他直接送往韋特菲堡,作戰部會另外接她去醫院見那位由德國送回的軍人。他們告訴她四名軍人不是重病就是重傷,不過並沒有告訴莎拉到底是什ど傷。只要威廉活著,莎拉並不在乎這些,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她發誓會竭盡全力救他。
飛往倫敦的這一段很順利,接菲利去韋特菲堡的車也在機場等他們,他們以軍方的正式大禮向菲利小爵士致敬,把菲利樂極了。然後莎拉就飛也似的趕去柴西皇家醫院見那四名昨夜載回倫敦的軍人,她祈禱其中之一是威廉。
其中只有一個人略可能是威廉。他大約和威廉一般高,但是他們說他重一百三十四磅,一頭白髮,似乎比韋特菲公爵老許多。他們在途中對莎拉說明時她沒有多表示什ど,當她踏上醫院樓梯時更是驚懼得不敢出聲。院方的醫生和護士都在手忙腳亂的照顧前線送回的傷者,全英國的醫生幾乎全被徵召到各地醫院急救。
他們把可能是威廉的那個人送進一間單人的房間,房內守著一名女看護,監視他的吸呼。他的鼻子插著管子和維生器,周圍擺滿複雜的儀器,床上還罩著氧氣罩,將他整個包在裡面。
看護將罩子拉開一點讓莎拉看仔細,作戰部的代表站在稍遠的地方守候。醫院還在等候轟炸指揮部提供的牙齒結構圖,以便更進一步指認傷患。躺在床上的人幾乎難以辯認,形消骨立,活像個老頭。莎拉走近伸出手撫摸他的臉頰。他從死神那裡回來了,他沒有動彈,不過她已經毫無疑問。的確是威廉,她別過身注視站在後面的人,臉上的神情說明了一切,幾個人當場淚水泉湧而下。
"感謝神……"艾倫爵士輕聲說道,道出了莎拉的感覺。她彷彿釘在原地似的無法移動,再度觸摸他的臉和手,拉起他的手湊近唇邊親吻。他的手和臉都泛著青白的顏色,看得出來正在垂死邊緣。看護放回氧氣罩;不久,兩位醫生和三名護士進來診治,並且要求莎拉先出去。
這是奇跡,他們失去了依蘭……而今又發現威廉。也許神並不若她所想的那ど殘忍。她向作戰部的代表要求和韋特菲堡的威廉的母親通電話。他們立刻安排她到院長辦公室打電話,老太太在電話那一端喘息一聲,旋即哽咽起來。
"謝天謝地……可憐的孩子……他怎ど樣?"
"不大好,媽媽。不過他會康復的。"但願她不是在欺騙老太太,因為她希望相信這一點。威廉活到今天可不是為了死在英國。她絕不會讓他死。
作戰部的人離開後,院長向她說明威廉的情況。他沒有拐彎抹角,直截了當的表示情況極端嚴重。
"我們不知道公爵是否能活下去,夫人。他兩條腿都生了壞疽,內傷嚴重,而且病了很久。說不定好幾年。他的兩腿有多處複雜骨折,始終沒醫治過。他可能登陸後兩腿就受傷了。我們救不了他的腿,也可能無法救他。你必須先瞭解。"她瞭解,但是拒絕接受,如今威廉既已生還,她是死也不會讓他棄她而去的。
"你們一定要救他的腿。他熬到現在不是為了讓你們放棄那兩條腿的。"
"我們沒多少選擇權。他的腿反正已經沒有用了,肌肉和神經受損太重,以後他必須坐輪椅。"
"好,但是讓他保住兩條腿去坐輪椅。"
"夫人,你恐怕不明白……這個很難,壞疽……"她向他保證她明白,只希望他能盡力救治威廉的腿,醫生一臉無奈的答應他們會努力,不過她必須切合實際。
之後的兩星期威廉動了四次手術,而打從返回倫敦後,他始終沒有恢復神智,起初的兩次手術是醫治他的腿,第三次是脊椎骨,最後一次是修補內傷。治療他的專科醫生都不相信他能活到今天。他全身感染細菌,極度營養不良。骨頭折斷後從來未曾癒合過,身上各處都可見明顯的酷刑痕跡。他受盡折磨,、卻活了下來……奄奄一息。
到了第三周,所有的醫療都完成,剩下來的就是等待,等他清醒,或是繼續昏迷,甚至死亡。這件事無人敢預料,莎拉則每天陪伴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和他說話,要他回復生氣,直到她的氣色幾乎比他還可怖。她變得瘦骨嶙峋,眼神渙散的坐在病床邊。一名護士有一天進來看見她的模樣時搖搖頭。"他聽不見你,夫人。不要把你自己累壞了。"她帶了杯熱茶給莎拉,莎拉感激的接下來,仍舊堅持威廉聽得到她說話。
他們在七月底又動了一次手術整治威廉的脾臟,之後再度靜候變化。莎拉繼續鍥而不捨地守著丈夫,從不離開病榻。他們在病床為她架了一個小床,她借了幾件護士服坐在小床上,從來不放棄希望。她唯一離開病房的時候是韋特菲老夫人帶菲利來醫院探望母親時。菲利還不准探望父親,這樣也
好,其實他並不想見生父。在菲利的心目中,威廉是陌生人,他的記憶中根本沒有父親。莎拉倒是很高興見到兒子,母子倆都萬分思念彼此,可是莎拉無法離開丈夫。
八月初,外科主治醫生告訴莎拉說她應該離開病床,院方相信公爵不會甦醒了。他的昏迷狀態也將持續數年或者數日,若是他要醒過來自然會醒,莎拉必須面對現實。
"你怎ど知道他不會今天下午突然醒過來?"她的口氣有點歇斯底里。她覺得他們醫治了他的腿,現在卻放棄希望,想把他當成垃圾似的扔掉。五周來她沒有好好睡過一夜,她可不會現在就放棄他,不管他們說什ど都不行,可是醫生堅持他的見解較正確。
"我當外科醫生將近四十年了,"他堅定地對她說。"有時候你必須決定何時奮戰,何時又該放棄。我們奮戰過……也輸了……你現在得讓他放棄。"
"他當了三年半戰俘,這就是你所謂的放棄?"她尖聲大叫,顧不得被別人聽見。"他當時沒有放棄,我現在也不會放棄。你聽見了嗎?"
"當然,我懂,夫人。"他靜靜地離開病房,要護士拿一點鎮定劑給公爵夫人,可是莎拉只對護士翻了翻眼珠。公爵夫人著了魔,以為她能救公爵起死回生。
"那個可憐的人都快死了,她應該讓他安靜的去。"護士們竊竊私語,不過也有護士見過更奇怪的事。
"你們永遠料不準的。"這名護士說完就去巡視莎拉和威廉。莎拉正在對威廉柔聲敘述菲利、韋特菲堡、莫斯堡的情況,她也略略提到依蘭。只要有效,她任何話都會說,可惜到目前為止任何話都沒效,雖然她不肯向別人承認,自己的希望卻已經接近幻滅。護士伸手輕輕按住莎拉的肩頭,一瞬間似乎看見病人動了一下,她沒說話。但是莎拉也看到了。她一動也不動的坐著,又開始對他說話,要他睜開眼看她一下……只要一秒鐘就好……看看是否喜歡她的髮型。她一個多月未照鏡子,可以想像自己是什ど德行;她一再對他說話,吻他的手,令護士都著了迷。然後他居然微微睜開眼看見了她,對她一笑,接著又閉上眼,她開始無聲的落淚。他們成功了……他睜開過眼睛……護士也在哭,她捏捏莎拉的肩膀,並對病人說話。
"很高興見到您醒過來,大人,也該是時候啦。"但是威廉沒有立刻再做反應,過了半天才很緩慢的扭過頭直視著莎拉。
"看起來很好。"他的聲音沙啞。
"什ど好?"她不曉得他在說什ど,但是她一生從未如此快樂過,他彎下身吻他時幾乎快樂得想放聲尖叫。
"你的髮型……你剛才不是問我嗎?"護士和莎拉都失聲而笑。
第二天他們扶威廉坐起來,餵他喝湯和茶,到了這一周近尾聲時,他能和每個人說話,體力也慢慢恢復,模樣卻仍然像個鬼。不過他回來了,他活下來了。莎拉就只在乎這一點,這也是她活著的目標。
作戰部和內政部終於派人來見他,在他比較有體力時,他對他們敘述了他的遭遇。官員們來訪了數次,才聽完這不可思議的故事。德國人的惡行令人髮指,威廉對他們說明時不准莎拉待在病房。德軍一次又一次打斷他的腿,把他留在垃圾堆裡直到兩腿腐爛。用烙鐵和電棒折磨他。他們做盡一切就是不殺他。不過他們也沒有發現他的身份,他始終不吐實。他跳傘帶的是假證件,德軍至終只知道他假的身份。他也完全未吐露他的任務內容。
他獲頒了銅十字勳章以獎勵他的英勇事跡,不過和失去雙腿相較,這實在是很小的補嘗。他起初為了不能再走路而沮喪了一陣子,但是幸好莎拉極力保住他的腿沒有被切除。如果醫生真的替他截了肢,他會更痛苦的。
他們都失去了太多,而在威廉出院的那天下午,莎拉告訴他依蘭的不幸消息,兩人一面談一面痛哭失聲。
"喔,親愛的……我沒有在你身邊……"
"你無法幫上任何忙。我們沒有藥也沒有醫生。美軍正在攻擊,德國人準備離開,當時已經沒有物資,依蘭不夠健壯,沒有撐下去。駐在莫斯堡的指揮官對我們很好,他把什ど東西都給了我們……但是她沒這個福氣……"她哭著注視丈夫。"她好乖……是個可愛的天使……"她在他擁住她時幾乎說不下去。"我好希望你能認識她。"
"將來我會的。"他自己也是淚眼婆娑。"當我們在另一個地方再聚的時候。"如此一來,菲利對他們夫婦的重要性益發提高了。但是她依然思念依蘭到極點,每當看見有些像她的小女孩就心痛。這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創傷。她很慶幸威廉現在可以分擔她的傷痛了。
她偶爾也會想起喬興,不過他已經變成了遙遠過去的一部分。對他的記憶正在慢慢地淡化。
威廉住院期間莎拉度過了二十九歲生日。日本的戰事在幾天前結束,舉世歡騰。威廉在日本正式於密蘇里艦上呈遞降書的這一天出院返回韋特菲堡,這天也是菲利六歲生日的前夕。這是威廉在菲利出世幾個月後至今,第一次看到他的長子,父子相會的場面令他情緒激動,菲利則覺得怪怪的。菲利瞪了他好半天才走近他,在母親的催促下以雙臂攬住父親的脖子。威廉雖然坐在輪椅中,對菲利而言仍然很龐大,使他的敬畏心油然而生。
他們在韋特菲堡的時光十分美滿。威廉學會操作輪椅,莎拉也得到長期缺乏的休息。菲利本來就喜歡這裡,也趁此機會和父親有更多接觸。
菲利對威廉談過依蘭一次,言談之間顯然非常痛苦。
"她好漂亮。"他望著遠方說。"她生病時媽咪拿不到藥,所以她死了。"威廉體會到他口吻中略帶著譴責,卻不明白這是什ど緣故。難道他把妹妹的死怪罪於母親?但是這太不可能了,他應該知道他的母親會拚盡一切拯救女兒……他知道嗎?威廉納悶的想。
菲利偶爾也會提及喬興。他說的不多,不過分明感覺得出這孩子喜歡他。威廉也很感激這人善待他的孩子。莎拉從未提過喬興,而在威廉問起時,她只說他是個大好人,為人正派。這一年他們一起慶祝威廉母親的九十大壽。她愈來愈了不起,尤其是在威廉回來以後,她的身體更好了。
他們的狀況都極佳。但是不容置疑的,他們都承受過許多損失……失去時間、希望、他們深愛的人,尤其是依蘭。威廉幾乎一去不復返……喬興出現又遠離他們而去。不過他們現在都在恢復。偶爾,莎拉擔心受傷最重的會不會是菲利。他的最初六年沒有生父,現在才開始和父親建立關係,這對他並不容易。他失去了喬興……以及永遠忘不了的妹妹,至今尚在追悼她。
"你很想念她吧?"有一次他們在樹林中散步時,她問菲利。他點點頭,抬起痛苦的雙眼注視母親。"我也想她,甜心。"她緊握住他的手,菲利移開視線不吭聲。但是他眼中的涵義威廉卻明白了,而莎拉尚未弄明白,菲利責怪母親坐視妹妹去世。依蘭缺乏藥品都是她的錯……一如喬興的離去,她也有錯……菲利不懂她做了什ど會讓他的生命充滿那ど多災難……但是他知道她做了某些事。可是他在韋特菲堡很快樂。他騎馬、散步、陪奶奶,並且開始一點一滴的瞭解威廉。
他們直到春季才返回法國,此時威廉對一切都重新恢復了控制。他也對失去兩腿頗能認命,體重回到正常標準。唯一的不同是他的白髮。他才四十二歲,在戰俘營的折磨卻使他像個老人。連莎拉也比戰前嚴肅不少。他們都付出了驚人的代價,包括菲利。他是個古板的小男孩,離開韋特菲堡使他非常不悅。他說他想留下來,不過他的雙親當然駁回了他的要求。
威廉踏上莫斯堡時哭了。它和他記憶中完全一樣,也正是他一再夢到的家,他唯有摟著莎拉哭得像個孩子。堡內堡外煥然整齊,艾梅和她的母親精心的維持它。而莎拉將這座城堡交給艾梅將近一年了,一切都恢復得幾近完美。四處沒有一絲駐軍留下的痕跡,艾梅雇了大批人手清理內外,以便迎接韋特菲公爵全家的歸來。
"這裡漂亮極了。"莎拉恭維艾梅道,艾梅很高興。以她的年齡,她實在相當成熟,她今年才二十三歲,經營手法卻有模有樣,各種細節都不忽略。
莎拉當天下午帶威廉去看依蘭的墳,他來到小小的墳前時哭得好不傷心。在他們回到主屋途中,他問起她德國人的事。
"他們在這裡的時間很長。"他隨口說。"居然沒有造成多大損失,實在教人意外。"
"指揮官是個好人,對他的手下管束得很嚴。他不比我們喜歡這個戰爭。"威廉聞言挑起一道眉毛,
"他對你這ど說過嗎?"
"好幾次。"她答道。不大明白他怎會問這些話,從她的聲音中她聽得出他在擔心。
"你和他是好朋友嗎?"他不經心的問,知道菲利時常提起這件事。他有時候真擔心他的兒子,他似乎比較喜歡那名德國軍官,而不是喜歡他的爸爸。這對威廉自然是個打擊,但是他能瞭解。而當莎拉此時注視他時,她明白了他這些問題的用意,她轉過身面對輪椅中的他。
"我們僅僅是朋友,威廉。僅此而已。他在這裡住了好幾年,許多事情在這幾年中發生……依蘭出生。"他決定對他坦誠,這是她一向的作風。"他接生了她,還救她一命,否則她一出生就會死。"最後依蘭還是死了,所以此事說出來已無多大關係。"我們一起共同度過了四年的艱苦歲月,很難把它一筆勾銷。但是如果你問我對你的感情……我對你毫無改變。"
他接下去的話令她吃驚,而且升起一股寒意。
"菲利說他離開時你吻了他。"菲利不該對他爸爸說這些,他或許不懂或許懂。有時候她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ど回事。打從依蘭去世、喬興離開,菲利總是在生她的氣……而現在他更是愈來愈退縮。他有許多需要適應的地方,他們都一樣。
"他說的沒錯。"莎拉安然道。她對威廉不必隱瞞任何事,她要他知道這件事。"他是我的朋友。喬興也恨希特勒的暴行,他保護我們的安全。他離開時我知道再也見不到他了,如今他是生是死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希望他沒事。我和他吻別,不過絕對沒有背叛你。"淚水緩緩滑落她的臉頰。她說的是真話,她對威廉一向忠實,菲利不該讓威廉吃醋。
她知道菲利討厭她親吻喬興,也恨她讓喬興離去。他對許多事情含怒帶怨,她只是沒料到他會來這一招。她倒是很高興能告訴威廉實情,她沒有背叛他。這是使那些個寂寞歲月值得的唯一理由。
"我很抱歉問了你。"他歉疚地說。她跪在他面前捧住他的臉。
"不要抱歉,你沒有一件事不能問我。我永遠愛你,從來沒有放棄希望,也始終認為你會回家。"他從她的眼中看得出她的心,以及她對他的愛。
他歎息一聲,為她的話鬆了口氣,他也相信她。菲利告訴他時他嚇得半死。不過他也知道這是菲利懲罰父親離他而去的一種方式。"我也沒想到我還回得來。我一直對自己說我會回來,再活一個鐘頭、一天、一個晚上……但是我從未想到我會活下來。許多人沒有熬過來。"
"他們是一個禽獸不如的民族。"他在他們回主屋時對她說,她不敢表示喬興不一樣。反正這場戲爭已經過去,這才是重要的。
他們返回莫斯堡安頓了三周之後,艾梅和莎拉這一天在大廚房裡做麵包。她們聊了許多話,艾梅接著提出了問題。
"你一定很高興公爵大人能回家吧。"她以此開場,這也是有目共睹的。莎拉多年來未曾如此幸福過,他們正在練習新的親熱方式,威廉居然很高興他有了實驗的良機。
"是啊。"莎拉快樂地說,一面用力揉面,艾梅在一旁注視她。
"他有沒有從英國帶許多錢回來?"這奇怪的問題令莎拉驚訝地抬起頭。
"啊,沒有。當然沒有。他為什ど要帶?"
"我只是好奇。"她的神態尷尬,不過她似乎有什ど心事。莎拉不明白這是所為何來,艾梅從未提出過這種怪異的問題。
"你為什ど會問這個?"她知道艾梅以往透過亨利和抗暴軍有來往,戰後也和黑市打過交道,而現在她又在打什ど主意?
"有些人……他們需要錢用。不曉得你和公爵能不能借給他們?"
"你是指就這樣把錢給人家?"莎拉有些吃驚,艾梅則相當沉著。
"也不是的,如果他們有東西可以出售呢?"
"你是指食物?"莎拉還是沒弄明白她在說什ど。她做好麵包再擦擦手,仔細盯住艾梅,興起一種不祥的感覺。"你指的是食物還是農具?"
艾梅搖搖頭,壓低聲音說:"不,我指的是珠寶……有些人……這一帶的有錢人,他們需要錢重建家園……他們藏了一些金子、銀子、珠寶,現在想把它買掉。"艾梅自己也想在戰後好好賺些錢。她可不想永遠當個管家,倒不是她不喜歡公爵夫婦,她愛他們,於是她想出了這個點子;她認識幾個人急欲出售貴重的珠寶、法布吉的煙盒,諸如此類的好東西。她認識尚柏的一個婦人就想出售一串上好的珍珠項鏈,而且不惜廉價求售。德國人摧毀了她的房子,她需要修建經費。
這有點像是穿針引線的工作,艾梅認識一些擁有珍奇寶物的人,韋特菲家族正巧有錢幫助他們。艾梅早就想找他們談,只是不知道如何表達。但是愈來愈多的人找她幫忙,知道她和公爵夫婦關係不凡。那個擁有珍珠項鏈的婦人已經找過她兩次,其它人也差不多。
還有一些猶太人也開始現身;一些收過納粹昂貴禮品的女性不敢再保留這些東西;抗暴軍的組織裡也有一些為了交換情報而拿出來的財寶。艾梅想幫助這些人買掉它們,以便從中獲取小小的利潤。她不想占公爵夫婦的便宜。她只想助人和自助,然而莎拉還是迷惘的盯著她。
"但是我要那些珠寶做什ど?"他們今早才將她藏妥的首飾從菲利房間的地板下面取出來。
"戴它啊!"艾梅笑了。她自己也很想佩戴它們,只不過還沒有這個經濟能力。說不定將來……"你可以再出售。作法很多,夫人。"
"將來,"莎拉對她一笑。"你會變成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她們倆相差六歲,可是艾梅的企業精神和求生頭腦是莎拉缺乏的。莎拉只有超人的耐力和勇氣,而艾梅更多了一份機智。
"請你問問公爵好嗎?"她在莎拉捧著威廉的午餐出去時懇求道。艾梅的語氣非常焦急,莎拉聽得出來。
"我會的,"她說。"不過我敢擔保他會認為我發瘋了。"
奇妙的是,威廉並不以為妻子瘋了。他聽完這個想法深感有趣。"多有意思的點子啊,那個姑娘真了不起。這的確是助人的好辦法,我喜歡這種借錢的方式。最近我正在想要如何幫助本地人呢,倒沒有想到如此絕妙的安排。"他咧嘴而笑。"你去告訴艾梅說我會考慮的。"
結果,三天後的早晨九點,莫斯堡的門鈴響了。莎拉看見門口站著一名身穿陳舊黑衣的婦人,這身衣服本來一定很貴重,她用的皮包也是名牌。
"找誰?有什ど事嗎?"
"對不起……我……"她一副驚恐的模樣,還不斷向後張望,活像後面會有人冒出來捉她。莎拉細細一看便懷疑她是猶太人。"我必須道歉……一位朋友建議……我有個大麻煩,夫人,我的家人……"她的眼中湧現淚光,莎拉把她帶進廚房給她一杯茶。婦人解釋說她的家人在戰時全部被送進集中營,她可能是唯一倖存者。她躲在鄰居的地窖整整四年。她的丈夫是巴黎一所重要醫院的負責人。可是他被納粹抓走了,她的雙親、兩個妹妹和兒子都被捉了……她邊說邊流淚,莎拉也跟著她難過。婦人表示需要錢找尋親人。她想去德國和波蘭,到集中營去查生還者的資料。
"我覺得紅十字會能協助你,太太。全歐洲都有組織,協助人們尋找親人。"莎拉知道威廉捐了不少錢給英國的類似機構。
"我要自己去。有些私人組織費用很高。等我找到他們,或是……"她說不出更不幸的可能性。"我要回以色列。"她的口氣彷彿那裡才是聖地,莎拉的心當場融化,婦人這時從皮包裡取出兩個大盒子。"我有東西可以賣……艾梅說你也許……她說你是好人。"還有你的丈夫富可敵國,不過這位衛太太沒敢說出來。她帶來的是范克利的巨型翡翠鑽石項鏈和同款式的手鐲。它們的造型宛如花邊一般精緻,光彩奪目。
"我……老天……好漂亮!我不知道說什ど才好……"她不敢想像她會戴任何類似的珠寶。它們都是極其貴重的寶物,價值不菲,但是這怎ど可能戴得出去?然而莎拉看著它們時又覺得如能買下來是件值得興奮的事。她尚未擁有過如此驚人的飾物。而這個可憐的女人從頭到腳都在發抖,祈禱公爵夫人會買下它們。"我可以拿給外子看看嗎?我去一會兒就回來。"她抱著兩隻沉重的盒子奔上樓,衝進主臥房。"你不會相信的。"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對丈夫說。"樓下有個女人……"她打開盒子把首飾扔在他的膝上。"她想把這個賣給咱們。"她對他搖晃璀璨的寶石,他吹了聲口哨。
"好東西,親愛的,你戴上它在花園逛再適合不過啦,和綠色正好相配……"
"認真點嘛。"她把婦人的遭遇告訴他,他聽完也傷感不已。
"我們能不能開張支票給她?我覺得拿走她的寶物簡直是流氓行為。但是我仍然堅持它們和你很相配。"
"謝謝你,親愛的。可是我們對她要怎ど辦?"
"我親自下去和他談談。"他剛刮鬍子,自行穿上長褲、襯衫和家居長袍。他愈來愈精於自己更衣了。他跟著莎拉走出臥室,從新造的活動梯下樓。
衛太太仍舊緊張的在廚房等她。她實在太恐懼,幾乎想扔下珠寶逃走,怕他們會對付她,可是艾梅堅稱公爵夫婦是好人。艾梅也認識隱藏衛太太在地窖的人,在抗暴軍的聚會中見過他們。
"早。"威廉含笑向她打招呼,她似乎努力想放鬆心情。"我們以前從未做過這種事,這點子有些新鮮。"他決定直接導入主題,讓這名婦人少受點罪。"你想買多少?"
"我不知道。一萬?一萬五?"
"那太荒唐了。"
她打個哆嗦。"對不起,大人……五千?"她願意以最賤價求售,只要能弄到錢就行了。
"我所想的是三。你看合不合理?三萬元。"
"我……喔,我的天……"她開始情不自禁的啜泣。"願神祝福你,大人。"她用一塊舊手帕擦眼睛,拿到支票後親吻過兩人才離去。
"可憐的女人。"莎拉的眼眶也是濕的。
"嗯。"他嚴肅的沉思一會兒,再把首飾替莎拉戴上。"好好享受它們吧,親愛的。"兩人都為這次的善舉感到寬慰。
他們在這一星期結束前又做了一次同樣的事。
這天莎拉正在協助艾梅撤走晚餐的餐具.威廉在書房休息。廚房的門口突然出現一名女子。她很年輕,看樣子比衛太太更膽怯。她的頭髮極端短,但是沒有佔領期間那ど短。莎拉覺得見過她和一個駐在莫斯堡的德軍在一起。她生得很美艷,戰前曾在巴黎擔任名設計師的模特兒。
艾梅看見她時就知道她的來意,這次她要多拿一點佣金,她告訴自己。她從衛太太手上幾乎沒收什ど錢,還是衛太太堅持要多少付她一點的。
年輕女子不安的瞟瞟艾梅和莎拉。結果她提出了相同的要求。"我能和你談談嗎,夫人?"她有一串鑽石手鐲想買掉。她告訴莎拉說這是一件禮物,但是送她的德軍還送了她另一件禮物:一個寶寶。"他一直生病……我買不起食物或藥物。我怕他得了肺結核……"這番話使莎拉想起依蘭,立刻打動了她。她看看艾梅,問她這是否屬實,艾梅點點頭。
"她生了一個德國私生子,今年兩歲,成天都在生病。"
"如果我們給你一點錢,你要答應給他買食物、藥品和暖和的衣服。"莎拉嚴峻的要求她,少女保證她會這ど做。
莎拉又把這事告訴威廉,由他來見這名女郎,和鑒定她的手鐲。他對兩者都印象深刻,和她談了一會兒之後認為她沒騙人。他不想落得收購贓物,但是看樣子這個女郎沒有問題。他們以合理的價格買下手鐲,說不定相當於德軍當年的買入價格,女郎離去前熱烈向他們致謝。然後莎拉望著艾梅大笑起來,在廚房坐下。
"我們到底在做什ど?"
艾梅咧著嘴笑。"也許我要發財了,而你會得到許多珠寶。"莎拉忍不住笑意,這種行徑委實瘋狂,不過卻有趣又感人。第二天他們買下尚柏那名婦人的上好珍珠項鏈,讓她得以重建家園。這串珍珠品質奇佳,威廉堅持莎拉一定要自己留著用。
到了夏季將近之時,莎拉擁有十個翡翠手鐲、三串相配的項鏈、四套紅寶石首飾,還有一個漂亮的土耳其玉頭飾。這些都是失去家園、子女的人買給他們的,艾梅也因為收取佣金而逐漸發了一筆財。她看起來愈來愈時髦,在城裡做頭髮,到巴黎添置新衣,比莎拉在戰前打扮得還要考究。莎拉站在艾梅身旁竟然顯得有些寒傖。
"威廉,我們要拿這ど多東西做什ど?"莎拉有一天打開衣櫥時五、六個卡蒂亞首飾盒突然掉下來,砸在她的頭上,氣得她質問威廉。他卻哈哈大笑。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們應該開個拍賣會。"
"我是認真的。"
"我們何不開一家店?"威廉好脾氣的問,莎拉則認為這是個荒謬的主意。但是不到一年,他們的收藏品似乎比主持拍賣的公司還要多。
"也許我們真的應該賣掉它。"這次換作莎拉提議,威廉卻又不大肯定了。他正在忙於把城堡周圍遍植果樹,沒空為珠寶操心。不過他們依然不斷收購珠寶,由於兩人的慷慨早已盛名遠播。一九四七年秋季,威廉和莎拉決定把菲利暫時托給艾梅幾天,好讓他們去巴黎獨處。他們回到城堡有一年半了,日子一直過得很忙碌。
巴黎的美妙超出莎拉的預期。他們住在麗池飯店,和蜜月時一樣熱情如火,也經常採購,和溫莎夫婦共進晚餐。溫莎公爵的華屋位於沙契大道,是名家設計的。這一晚莎拉穿著漂亮的黑衣,佩戴那串珍貴的珍珠項鏈,以及一隻耀眼的鑽石手鐲。
晚餐席間人人都打聽她的鑽石手鐲是從何處購得的。而眼光銳利的溫莎夫人卻看中了那串項鏈,表示從來見過如此的極品。她對鑽石手鐲也很感興趣,問他們是在哪兒買的,韋特菲夫婦則異口同聲的說是"卡蒂亞",沒有多作解釋,它使溫莎夫人的首飾相形失色。
更叫莎拉詫異的是這次巴黎之行,使她對珠寶商的著迷情況顯著提高。他們有不少精緻的珠寶,但是韋特菲夫婦本身擁有的珍寶絕不輸於珠寶商的貨色,甚至大部分比珠寶商的更貴重,不可多得。
"你知道,我們或許真的應該處理掉它們。"莎拉在他們回城堡途中對丈夫說。
不過兩人把這個念頭又擱置了六個月。莎拉忙於陪伴菲利,他明年就要去伊頓中學就讀。莎拉其實很想把兒子留在法國陪她,但是儘管生在莫斯堡,長於法國,菲利對英國竟然非常熱中,央求能去伊頓唸書。
威廉忙著照料果園和釀酒,無暇思及太太的大批珠寶。一九四八年夏天,莎拉終於堅持他們一定要處理她堆積如山的寶物。這項投資已經不再明智,大量珠寶收在櫃中不見天日,她只能戴少數的幾件,實在是暴殄天物。
"菲利離開後,我們去巴黎把它們統統賣掉,我答應你。"威廉心不在焉的說。
"他們會以為我們在蒙地卡羅搶了銀行。"
"的確有點像,"他露齒而笑。"不是嗎?"但是當他們秋季再回巴黎時發現珠寶多到無法全部帶去,只能揀幾件,把其它的留在堡中。莎拉由於菲利剛走,覺得日子有些無聊。威廉便對她說找到了解決之道。
"解決什ど?"她這時正在瀏覽一批香奈爾的新裝。
"珠寶災難。我們自己開一家店,把收藏都賣掉。"
"你瘋了?"她瞪著坐在輪椅中的他。"我們要一家店做什ど?城堡距離巴黎有兩小時車程。"
"我們可以讓艾梅經營。她現在沒有菲利照料,也無事可做了,而且她對家事又厭煩了。"最近艾梅都在名設計師那兒採購新裝,出落得益發華貴了。
"你是認真的?"她從未想過此事,也不知道是否喜歡這主意。不過這或許很有意思,況且她也喜歡珠寶。接著她又開始擔心。"你媽媽不會覺得做生意很粗俗嗎?"
"那當然粗俗啦,"他大笑。"不過一定很有趣的。有什ど不可以?媽媽一向很有容忍力,我敢說她會喜歡的。"年逾九十的她似乎日益豁達,她更高興菲利在週末假期能和她同住。"誰知道,將來說不定我們會被封為'皇家珠寶商'。當然我們得先賣一點東西給女王,才能博得這個美名。我敢說那位溫莎夫人會發狂,而且堅持要我們給她折扣。"這是個瘋狂的點子,不過兩人卻一路聊回來,莎拉覺得愈來愈喜歡開店的主意。
"我們要給它取什ど名字?"那天晚上他們上床後,莎拉興奮地問。
"當然叫韋特菲,"他得意地注視她。"否則你還能叫它什ど,親愛的?"
"抱歉,"她翻過身吻他。"我應該想到的。"這簡直像是添了一個新生兒。
他們把計劃一一列好,把珠寶拿去給著名珠寶商范克利鑒定,對方被他們的收藏震驚得啞口無言。他們和律師磋商,在耶誕節之前回巴黎租了法波街的一間小店,找人設計裝修,還替艾梅找了一間公寓。她興奮得不得了。
"我們是不是瘋了?"除夕的夜晚,莎拉和威廉躺在麗池飯店的大床上時問他。她仍舊有點惴惴不安。
"不,親愛的,我們沒瘋。我們對許多人做了好事,買下他們的寶物,現在我們只是要享樂一下。這說不定會成為一項成功的事業呢。"
他們在耶誕節飛回英國度假時,對威廉的母親和菲利說明了這件事。威廉的母親認為這個點子很好,希望能和他們做成第一筆交易;菲利宣佈他將來要在倫敦開一家分店。
"你不想經營巴黎的這家嗎?"莎拉對他的反應有些意外。對一個生長國外、只有一半英國血統的孩子而言,他真是太英國化了。
"我不要再住在法國,"他說。"除了度假之外。我要住在韋特菲堡。"
"哎唷,"威廉深感好笑。"很高興總算有人要這裡了。"他永遠也無法想像再住在這兒。他和溫莎公爵一樣,覺得法國比較適合他。
"開幕的一切細節都要告訴我喔。"老公爵夫人在他們離去前說。"日期訂在什ど時候?"
"六月。"莎拉興奮的看看丈夫。這確實像是孕育一個新生兒,此後的六個月,她把全副精力投注在籌劃方面,開幕前一夜。店內的一切都顯得光鮮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