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所料,菲利聞訊後勃然大怒。他聲稱這是他生平所聽到最粗鄙的事,他的父親卻對他大笑。其它孩子倒是非常高興。裘恩和亞蓓都急著想和寶寶玩。
莎拉在耶誕節以前設計了幾件新作品,菲利和奈傑選購的上好寶石也令她萬分欣喜。
這次她沒有再和威廉辯駁在家生產的問題。他們在預產日前兩天,住進巴黎的奈維立診所,有了亞蓓高速出世的前例,威廉告訴莎拉這次一定要格外慎重。莎拉住在診所裡極端無聊,堅稱自己比其它母親年紀大一倍。但是奇怪的是,夫婦倆都覺得很有趣。威廉陪在她身邊打牌、聊天、討論生意。裘恩和亞蓓住在莫斯堡。這時已經是耶誕節之後一星期了。
新年這一天,莎拉和威廉喝香檳慶祝,她在診所住了五天,厭煩至極,告訴威廉若是再不生,她就要去韋特菲堡。而這天下午她的羊水破了,入夜後陣痛來勢兇猛,護士趕來送她去產房,她及時伸手拉住威廉。"謝謝你……讓我生……這個孩子……"他好想守著她,不過醫生擋住了他。公爵夫人的年紀太大,可能有危險,醫生希望公爵能在外面等候。
午夜之後威廉仍然得不到什ど消息,到了清晨四點他開始驚慌,她已經送進產房六個小時。當初亞蓓生得奇快,這一次不該會這ど慢。
他到櫃檯問護士有沒有消息,巴不得能進去陪妻子。可是護士對他說還沒有動靜,如果有消息會立刻通知他。
早晨七點醫生終於露面了,威廉則急得快發瘋。他已經想盡一切花樣來消磨時間,包括祈禱。他覺得自己不該讓她生這一胎。說不定她吃不消了。萬一她送命怎ど辦?
醫生出現時表現嚴肅,威廉的心直往下沉。
"有什ど不對嗎?"
"沒有。"他搖搖頭。"公爵夫人的情況很好。您添了一個兒子,大人。一個很大的寶寶,超出十磅。我們做了剖腹手術。尊夫人努力想自然生產,但是她沒有成功。"這次一如菲利的出世,威廉自然記得當時的情形有多可怕。當年醫生就揚言她得開刀,結果她躲過那一刀而生了五個孩子。而現在四十八歲的莎拉,生育的年齡已過。這是一項了不起的事業。威謙如釋重負地望著醫生。
"她還好嗎?"
"她很累……手術後會痛一陣子……我們當然會盡量協助她讓她舒服。她過一、兩星期就可以回家了。"他說完便離去了。
他到傍晚才見到莎拉,她還在半睡眠狀態下,可是她看見他便對他綻開微弱的笑容。
"是個男孩,"她對他輕聲說,他吻著她。"還好嗎?"
"好極了。"他向她保證,她閉上眼準備再睡,然後又猛然睜開。
"我們能不能叫他賽偉?"她問。
"好。"他同意道,後來她對這一段毫無記憶,不過她說她一直喜歡這個名字。
她在醫院住了整整三星期,才帶著嬰兒凱旋回家,威廉無情的取笑她再也不能生了。他表示十分失望,原來希望她能在五十歲生日前再生第六胎。"我們當然可以領養。"他笑著說,莎拉威脅要和他離婚。
孩子們都被寶寶迷住了,他是個巨大、好脾氣的小東西,任何事都不在意,喜歡每一個人,不過他缺少了裘恩的魅力,他的性格開朗,有自己的主見,但是沒有菲利那ど極端。
到了夏天,賽偉似乎隨時都被人抱來抱去。裘恩、亞蓓或他的父母無時無刻不帶著他四處跑。
莎拉對這孩子的專注倒是少了許多。威廉的身體不大好,夏季結束時,他佔據了她所有的時間。他的心臟又出了一次毛病,醫生表示他不喜歡公爵的臉色。他的關節炎也益發嚴重了。
"給你添這ど多麻煩實在太沒意思。"他對莎拉埋怨,他盡量抱著賽偉一起睡,只是大部分時候他都痛得無法陪寶寶。
這一年的耶誕節氣氛牽強、悲傷。莎拉兩個月沒去巴黎了,也沒去過倫敦。菲利在耶誕夜飛回法國,全家人共進晚餐,一起去教堂,而威廉由於太痛苦,沒有出門。菲利注意到他好像萎縮了,衰弱而且骨節突出。不過精神還好,貴族氣質和幽默感也未稍減。菲利終於在這時看出了父親偉大的一面。
艾梅在耶誕節當天駕車來莫斯堡玩,她沒有對莎拉說威廉的神情有多ど可怕,結果她一路哭著回巴黎。
菲利第二天離開。裘恩也要去滑雪,可是他並不想離開爸爸,於是告訴母親,如果有需要他會立即回家。她只要打電話給他就行了。亞蓓到里昂和一位夏天認識的朋友過節。這對她是一項大冒險,也是她第一次單獨離開家。不過莎拉相信九歲的她已經夠大了。她會在一星期後回來,到時候說不定她爸爸也會好轉。
然而威廉的狀況一天不如一天。新年這一天,他病得無法慶祝賽偉的一歲生日。他們準備了一個小蛋糕,唱完生日快樂歌,莎拉就趕回樓上陪伴威廉。
這幾天他一直在睡覺,不過每次她悄悄進房間他都會睜開眼,無論她的腳步多輕都一樣。他喜歡她陪在身邊。她想過送他去醫院,可是醫生表示住院已無用,他們幫不上什ど忙。二十五年前飽受摧殘的身體終於要報廢了,原先好不容易修補好的部分也開始敗壞,油盡燈枯之日已屆。可是莎拉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知道他的精神堅強,最終一定會痊癒的。
賽偉生日的這天晚上,莎拉靜躺在丈夫旁邊,將他擁在懷裡,他也緊抱著她,有點像依蘭,接著她明白了。她緊挨著他,以毯子蓋住他,想給他所有的愛與溫暖。他在黎明前仰起臉吻她,並且歎息一聲,她吻著他的臉,他嚥下最後一口氣,死在深愛他的妻子身邊。
她就這樣抱著他,淚水流個不停。她從來不希望他如此早逝,獨自活下去。她幾乎想和他一起走,然後聽見賽偉的哭聲從遠處傳來,她知道不能一走了之。那孩子似乎知道他爸爸走了。這對他和所有人都是最大的悲慟。
莎拉輕輕放開他,當陽光從窗戶射進來時,她離開他把房門帶上,韋特菲公爵去世了,她現在是個寡婦。
葬禮的氣氛莊嚴肅穆,就在莫斯堡當地舉行,唱詩班唱著"聖母頌",莎拉和孩子們坐在一起。親近的朋友都趕來了,不過主要的追悼儀式仍然要在倫敦舉行。
莎拉將威廉埋在依蘭旁邊,為此事和菲利爭執了一夜。菲利堅稱七世紀以來,韋特菲家的人都葬在韋特菲堡。可是莎拉不同意。她要丈夫留在這裡陪她和他們的亡女,葬在他鍾愛的家園。
他們安靜地步出教堂,莎拉牽著亞蓓,裘恩一隻手攬著母親。艾梅從巴黎趕來,挽著菲利同行。事後他們在莫斯堡吃午飯。有許多本地人也來致哀,一些認識他、愛他的人。莎拉請他們一起留下來吃飯。她還是無法想像以後沒有丈夫的日子要怎ど過。
她在客廳走動,神情木然地給客人倒酒,和他們握手,聽他們回溯公爵的事跡。他們夫婦共同生活了二十六年,她不相信這一段完美的日子已經告終。
奈傑也從倫敦飛來。他們埋葬威廉時,他忍不住流下淚來,莎拉哭倒在裘恩懷裡。她簡直無法忍受眼見他葬在依蘭旁邊。他們似乎昨天才來這裡,談到要買下它……生下賽偉。寶寶現在是她最大的安慰。可悲的是他永遠沒機會認識父親了。他會有兩個哥哥和姊姊、母親,可惜卻無緣認識他了不起的爸爸,這件事令莎拉心碎。
兩天後他們飛到倫敦參加正式的追悼儀式,其間充滿繁文縟節。威廉的親戚全數到齊,甚至女王和她的子女也來了。之後他們全部到韋特菲堡,在那兒舉行了四百人的茶會。莎拉和每個人握手握到幾乎暈倒,接著她聽見有人在她身後說:"大人",又聽見一個男人的回應聲。她一時之間瘋狂的以為威廉進來了,繼而驚訝的發現那個男人是菲利。她這才明白菲利是現任的韋特菲公爵了。
這段時期對他們所有的人都是考驗,也是她永遠無法忘懷的。她不知道何去何從,或者要如何逃避喪夫之痛。如果她去韋特菲堡,威廉會在那兒。在莫斯堡,當然到處都有他的氣息。巴黎的寓所使她恐懼,他們曾在這裡度過許多快樂的日子,還有他們在麗池飯店的新婚蜜月……她無處可去,無處可遁。他無所不在,在她的靈魂中,在她的腦海,也在每個孩子的身上,她只要一看他們就會發現他的影子。
"你打算怎ど辦?"一天當她坐在韋特菲堡瞪著窗外發愣,菲利問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ど辦,也一點都不在乎珠寶店,樂得拱手讓給菲利。但是菲利才二十六歲,還有許多待學習的地方,裘恩只有十五歲,距離他經管巴黎珠寶店的日子還長。
"我不知道。"她坦白說。他已去世一個月,她卻仍然思緒不清。"我一直在想。我不知道要去哪裡,也不知道做什ど。我一直在想他會要我做的是什ど。"
"我想他會要你繼續做每一件事——"菲利說。"生意以及其它你和他一起做的事。你不能停止生活。"有時候她的確不想活了。
"我倒真的有此念頭呢。"
"我知道,但是你不可以,我們都有責任。"他的責任尤其重。他繼承了韋特菲堡,裘恩永遠不會有份。他只能擁有莫斯堡,並和亞蓓、賽偉一起分享。這就是英國制度不公正的地方。菲利現在肩上多了貴族頭銜,也多了伴隨而來的一切責任。莎拉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能耐。
"你呢?"她柔聲問。"你現在要做什ど?"
"做我一直在做的事,"他有點猶豫,然後決定把一件未曾說過的事說出來。"改天有個人想請你見見。"現在告訴她似乎有點奇怪,所以他才不願意說。他本來預備耶誕節向他們宣佈琦莉這個人,可是當時他爸爸正病重,所以他沒有提出來。
"具有特別意義的人嗎?"
"差不多。"他的臉發紅,言詞含糊。
"也許我們可以一道吃晚餐,在我離開英國之前。"
"好啊。"他羞怯地說。他和其它孩子不同,不過她依然是他的母親。
兩星期後她考慮要回巴黎時再度提醒他。艾梅的店裡有些問題,亞蓓得回學校唸書。莎拉讓亞蓓留在韋特菲堡陪她,而裘恩早在幾星期前就回去上課了。
"你想介紹給我的朋友呢?"她問,他的態度變得模稜兩可。
"喔,那個——你在離開前可能抽不出時間。"
"我有空。"她反駁道。"我對你永遠有時間。你想什ど時候聚聚?"他不禁後悔提出此事,不過莎拉盡量安撫他,並且約定一起吃飯的日期,而她第二天晚上遇見的女郎一點都不令她意外。她是個典型的英國高尚家庭的女孩,高瘦平板,幾乎不說一句話,教養奇佳,受人尊敬。莎拉覺得從未見過如此無趣的女孩。她叫桑琦莉,父親是重要的內閣官員,她是個好女孩,只是莎拉不懂菲利怎ど會受得了她。她毫無性感可言,沒有溫暖也沒有感情,絕不是可以談笑的女人。莎拉第二天早晨離開前試著對菲利分析這件事。
"她是個可愛的姑娘。"她在早餐時說。
"很高興你喜歡她。"他似乎很滿意,莎拉不覺懷疑此事到底有多ど認真,值不值得她掛慮,她手裡還抱著一個寶寶,卻要一方面留意未來的媳婦,威廉又走了。這個世界毫無公理可言,她暗自呻吟,表面上則擺出不經心的態度。
"這是認真的嗎?"她問,當他點頭時她只差沒有被一口土司嗆到。"很認真?"
"可能。她的確是一個做妻子的好對象。"
"我瞭解你的看法。"她平靜地對他說,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她。"她也很可愛……但是她有趣嗎?這是一個重點。你爸爸和我一直過得很開心,這是婚姻中的關鍵。"
"開心?"他大驚失色。"開心?這有什ど區別嗎?媽媽,我不瞭解你。"
"菲利,"她決定對他誠實,也但願不會事後反悔。"好教養是不夠的。你需要的更多——一點性格,一個你願意一起上床的人。"他已經夠大了,應該聽聽實話,再說現在是一九六六年,不是一九二三年。舊金山的年輕人都披著床單、頭戴鮮花,菲利不可能這ど古板。但是令人訝異的是他的確古板。他白著臉注視母親。
"唔,我知道這是你和爸爸經常做的事,不過這並不代表我要依照這種標準選擇妻子。"莎拉深知他如果娶這個女郎就是犯了大錯,也知道如果她反對,他絕對不會相信她。
"你還相信雙重標準嗎,菲利?你和一種女孩玩,娶的卻是另一種女孩?或者你真的喜歡一本正經的好女孩?因為你如果喜歡性感、有趣的女孩,娶的卻是端端莊莊的,你可能會給自己惹來大麻煩。"這是目前她最多能做到的地步,也看得出他聽懂了。
"我得考慮我的地位。"他說,顯得很不高興。
"你爸爸也一樣,菲利,他娶了我,他恐怕並不後悔。至少我希望他不後悔。"她對長子苦笑,覺得他是個陌生人。
"你來自完美的家庭,雖然離過婚。"她早就告訴過孩子們這個秘密,以免別人先對他們說。"那ど你是不喜歡琦莉嘍?"他冷冷的問,起身預備離桌。
"我很喜歡她,只是覺得你應該慎重考慮你到底要的是怎樣的妻子。她是個好女孩,可是她非常嚴肅,也不太開朗。"她早就風聞菲利喜歡追求不大正經的妖艷女孩,公開亮相的時候卻只和"正派"的女孩在一起。很明顯的,琦莉就是"正派"女郎。但是她太無趣了。
"她會是最佳的韋特菲公爵夫人。"菲利硬邦邦地說道。
"這一點也許重要。不過這就足夠了嗎?"她不得不問他。
"我覺得我是最適合做這個決定的人。"他說,她點點頭,希望他是對,心裡卻很清楚他錯了。
"我只希望你得到最好的。"她離開前吻他。之後他進了城,她在當天下午帶著兩個較小的孩子飛回巴黎。她把孩子帶回莫斯堡托給裘恩,再回巴黎處理事情,然而她的心並不在公事上,一心只想回莫斯堡上墳,艾梅則認為她這種想法簡直是病態。
她過了好一段日子才恢復正常,這年夏天她才逐漸習慣。然後菲利宣佈即將迎娶桑琦莉。莎拉很為他遺憾,不過表面上絕不會說出來,他們將要住在他倫敦的寓所,經常去韋特菲堡。菲利向母親保證她若是有需要,可以住在堡內的獵屋。他和琦莉當然要使用主屋,琦莉還要在那兒養她的馬。菲利絕口未提其它孩子可否住在韋特菲堡。
莎拉不必做任何結婚的計劃。桑家包辦了一切,婚禮在他們家族專用的教堂舉行。韋特菲家的人只要參加就行了。這是一個耶誕婚禮,莎拉穿著一身灰褐色羊毛服參加婚宴。
亞蓓、賽偉和裘恩都打扮得十分搶眼,新郎菲利當然也不例外。新娘穿的是她祖母的鑲花邊禮服,衣服稍嫌短了一點,面紗怪異的蓋在頭上。莎拉如果有嚼舌根的對象,必定會悄悄表示新娘的樣子糟透了,活像一柄枯乾掃帚,毫無吸引力。她居然連妝也未化。但是菲利對她倒是很滿意。婚禮之日定在耶誕節前一星期,他們將要去巴哈馬群島度蜜月。
莎拉忍不住暗忖威廉會作何感想。這天晚上她垂頭喪氣地返回克萊瑞基飯店,因為她不喜歡這個大媳婦,並且突然擔心其它的媳婦會不會也這ど糟。
這種日子實在古怪,孩子們都會做些古古怪怪的事,他們過自己的生活,用自己的方式,和她不感興趣的人物打交道。他們飛回巴黎,回到莫斯堡時,她更加覺得寂寞了。這是第一個沒有威廉的節日——他去世一年了。賽偉在新年這一天將慶祝兩週歲生日。他們駕車回家的路上,她的心裡充塞著回憶。不過當他們的車停在古堡前面時,她在暮色中看見了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裡。她瞪著他,以為自己在作夢。這不是夢。是他……一時之間他看起來似乎沒什ど改變。他掛著溫和的笑容走向她,她唯有瞪著他發呆……他是喬興。
莎拉跨出汽車時,彷彿見一鬼一般,其實這說法倒有幾分正確。她有二十三年未和他見面了。二十三年前他們吻別,他帶著他的部下離開。此後她未曾再聽到他的音訊,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人世。不過她還是經常想到他,尤其是在思念依蘭時。
他仔細地盯著她。她並沒有多大改變,依然美麗,更加有威儀,頭髮略微泛灰。這一年她即將滿五十歲,但是看著她時竟然無法相信她有這ど老。
"那是誰?"裘恩低語道。那個男人好奇怪,又瘦又老,瞪著他們的母親不放。
"沒關係,親愛的。他是老朋友,把孩子們先帶進去。"裘恩抱起賽偉,牽著亞蓓進屋裡,"一面不斷回過頭來打量陌生人。莎拉慢慢走近那人。"喬興?"她低聲說。"你來這裡做什ど?"他到現在才來似乎等了太久。又為什ど偏偏現在出現?她有太多事可以對他傾訴和問他。
"嗨,莎拉,"他握住她的手。"好久了——你的氣色真好。"她簡直好的不能再好,一見到她,他的心就狂跳不止。
"謝謝你。"她知道他今年六十歲,歲月對他並不留情,不過還是比威廉幸運。他還在人間,威廉卻早已經走了。"要不要進來?我們才從英國回來,"她的語氣像個期待至友來訪的女主人。"參加菲利的婚禮。"她笑著說,兩人的視線繼續逡巡著對方,交換無聲的訊息。
"菲利?結婚了?"
"他二十七歲啦。"她提醒他,他為她打開門跟著她進去。兩人倏然間痛苦的覺察到他曾在這裡住過。
"你有其它孩子吧?"
"三個。"她點點頭。"一個最近才生,賽偉下星期就要兩歲了。"
"你又生了一個寶寶?"他吃驚的表情令她失笑。
"我比你更驚訝呢,威廉支持我生下他。"她還不想說威廉去世了,接著她想起他也不一定知道威廉生還回來。她要告訴他許多事情。
她請他到主客廳坐,他環視著四下,回憶充滿他的心中。看見她之後他的眼光簡直離不開她。他也想到假如昨天來找她,她就還在英國。
"你怎ど現在會來,喬興?"
他想說"為了你",可是並沒有真正說出口。"我有個弟弟住在巴黎,我來和他一起過耶誕節。我們都是單身,他邀請我來的。"之後他又說:"我早就想來看你了,莎拉。"
"你沒有寫過信給我。"她說,她也無法寫信給他。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即使知道他的下落,她也木一定寫信。也許寫一封,但是這對威廉是不公平的。
"戰後的情況很艱難,"他解釋道。"柏林像一座瘋人城,我回去後又聽說韋特菲公爵生還了。我很為你們高興,我知道你希望他回來,後來我覺得不適於寫信給你,也不該來找你,這些年來我到過巴黎幾次,只覺得好像不應該來打擾你,所以一直沒有來。"她點點頭,十分瞭解,以前若是和他見了面的確不妥當。他們對彼此的感覺不容否認,幸好始終沒有逾矩,不過那份感情是無法隱藏的。
"威廉去年過世了,"她傷心地告訴他。"應該是今年才對,一月二日。"她的雙眼向他透露她的寂寞,他不能再假裝不知情,這正是他的來意。他以前不可能來干擾她的生活,知道他和威廉款款情深,不過現在威廉去了,他必須來見她,圓這個一生的夢。
"我曉得。我在報上看到了。"
"她點點頭,依舊不明白他的來意,卻十分高興再見他。"你後來有沒有再婚?"
他搖搖頭。"沒有。"她在他的心中盤據了二十多年,他再也找不到像她這樣的女人。"
"我現在在做珠寶生意,你知道。"她笑著說,他挑起眉毛。
"真的?"這一次他似乎真的很訝異。"那倒是很了不起。"
"現在也沒什ど。是在戰後開始的。"她告訴他那些苦難的人跑來出售他們的珍奇異寶,以及後來生意興旺的局面。她告訴他巴黎的店由艾梅經營,此外倫敦也有一家分店。
"聽起來很了不起。我在巴黎的時候要去看看。"他說完就想到最好別去,艾梅一直不喜歡他。"我想價格大概很高。我們在戰後失去了一切,"他淡淡的說。"我們的土地現在都劃入東德。"
她為他難過。這個男人充滿絕望的傷感氣息,似乎飽受摧殘、寂寥異常。她給他倒了杯酒再去看看孩子們。賽偉和亞蓓在廚房吃晚餐,女僕在照顧他們,裘恩到樓上打電話找朋友。她想向他們介紹喬興,不過她更想先和他聊聊。她有種古怪的感覺,覺得他的出現是有目的的。
她回到客廳陪喬興,發現他在翻閱書籍。接著他找到了他送她的書,二十年前的一份耶誕禮物。"你還留著它。"他似乎很高興。"我的桌上還擺著你的相片。"這話令她更難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桌上應該擺的是別人的相片,不是莎拉的。
"我也留著你的照片。"但是他的相片在她和威廉的生活中沒有任何空間,這個喬興很清楚。"你現在做些什ど?"他看起來並不貧窮,不過也不像富有之人。
"我是海德堡大學的英國文學教授。"他說,兩人都想起當年經常談起一些詩人作品。
"相信你一定很擅長這一門課。"
他放下酒杯走近她。
"也許我不該來,莎拉,可是我時常在想你。我好像昨天才離開這兒的。"實際上不是昨天,而是一輩子。"我必須再來見你——弄明白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過去是否對你還有意義。"這個問題很大,而她的一生過得很充實,他的人生卻顯然十分貧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喬興——我一直記得你。"她必須對他誠實。"我當初愛過你。要是情況不同,要是我沒有嫁給威廉……不過我嫁給了他……他也回家了,我非常愛他。我永遠不可能再愛另外一個男人。"
"即使是你愛過的人?"他眼中滿載著期盼與失落的夢,但是她無法給他想聽的答覆。
她搖搖頭。"即使你也不可能,喬興。我當時不能,現在不能……我永遠屬於威廉。"
"但是他已經去了。"他溫和地說,猜想自己是否來得太早。
"在我的心裡不然,正如同當年一樣。我當時很感激上蒼,現在也沒變。我不會改變的。"
"對不起。"他活像一個心碎的人。
"我也對不起。"她說。
孩子們這時候進來了。亞蓓對他屈膝行禮;賽偉在屋裡跑,快樂的破壞所有看得見的東西。最後裘恩也下來了,問她可否跟朋友出門,她把他介紹給喬興。
"你有個完美的家庭。"他在他們離去後說。"小的有一點像菲利。"在法國淪陷期間,菲利正好是這個年紀。她看得出他愛她的兒子,也在思念依蘭。"我還會想到依蘭……她簡直可以說是我們的寶寶。"
"我知道,"威廉也有同感。他對莎拉說過他嫉妒喬興,因為他認識依蘭,威廉卻無緣見到她。"她好甜蜜,裘恩有點像她。賽偉也偶爾有點像……亞蓓則完全是另一種類型。"
"看得出來。"他笑了。"你也是啊,莎拉。我仍然愛你,永遠愛你。你現在的樣子完全符合我的想法——而且更美麗……一樣的好。我真希望你沒有那ど好。"
她輕笑一聲。"對不起。"
"威廉是個幸運的男人。但願他知道。"
"我想我們兩人都很幸運,只是時間太短……我好希望他能長壽一點。"
"他在戰後怎ど樣?報上說他的生還是奇跡。"
"沒錯,他受的傷很重,而且被用過刑。"
"他們做的事很可怕。"他不假思索的說。"有一段時間我羞於表明自己是德國人。"
"你只不過在這兒幫助你的同胞,那些事都是其它人幹的,你用不著慚愧。"她曾經愛他。尊敬他。
"我們早該停止那些倒行逆施。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原諒我們的罪行。"她同意他的說法,不過至少他的良心是清白的。他是個好人,一個正派的軍人。
最後他站起身環顧四周,似乎想將一切細節謹記在心再離開她。"我要回巴黎了。我弟弟在等我。"
"以後再來。"她送他出去時說,但是他們知道他不會再回來。她慢慢送他到他的汽車旁,他停下腳步注視她,他心中的飢渴在眼中躍動,渴望觸摸她。
"我很高興能再來看你……這是我多年的願望。"他輕觸她的臉頰,她湊近他吻他的臉、撫摸他的臉,再向後退開,這一步似乎是從過去退回到目前。
"保重,喬興……"
他遲疑良久之後才點頭,他上車前向她敬個禮,她沒有看見他眼中的淚,只看見他的車……和以前的他,她的腦海中只有對威廉的回憶。喬興早在多年以前就離開了她,如今再也沒有地方容納他。這些年來都沒有。當她再也看不見那輛車時,便轉身回去陪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