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吧。」嚴樹倫沈穩地微笑。「這個地方很隱密,不會有人經過,先坐下吧。」他把搖搖欲墜的她按到椅子上。
風箏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他……他不是剛才開車跟她擦撞到的人嗎?沒想到居然又碰到他了。
唉,她覺得自己的運氣真是糟透了,慘遭男友和好友的雙重背叛,心情最惡劣時,又碰到很不想見到的人。
「別用那種表情看我。」嚴樹倫似笑非笑地說:「別以為我陰魂不散,一路追到機場來跟妳討修車費,我不是討債鬼。撞車時我就說過了雙方都有錯,更何況我的車子也無大礙,不會追著妳要錢的,安心坐著吧。對了,妳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嚴樹倫,請多多指教。」他由黑色的名片夾中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雖然此刻她心情惡劣到誰都不想見,但風箏不得不承認,他還真是一個體貼的男人。不但適時把她帶到這個隱密的小角落,還故意以輕鬆的語氣化解她的尷尬。她相信他一定也看到方纔的鬧劇了,只是不提。
左右張望了下,她發現這裡是機場最僻靜的一隅,面對一間半廢棄的小倉庫,靠牆處擺著幾張候機椅,有一面牆巧妙地與機場大廳隔開。
真好,終於可以逃開眾人的目光了,她悄悄鬆了一大口氣。她剛剛受到那麼大的羞辱,卻倔強地不肯在眾人面前落淚,此時再也撐不下去了。
她先是接過他的名片,過了幾秒後,終於接住他的手帕,無言地掩住臉,整個人像是崩潰般地盡情痛哭。她沒有發出聲音,但劇烈起伏的肩膀顯示出她很激動,淚水更是決堤般滾滾而下。
嚴樹倫沉默地坐在她旁邊,沒有出言安慰她。他覺得一個女人受到感情重創時,能哭出來總比不哭泣的好。最好是痛哭一場,好好地發洩壓抑的情緒。
其實他不算是一個很有耐心的男人,平素也很厭煩女人的眼淚,但不知為何,他卻對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女孩興起怪異的情愫,看到她強裝堅強的模樣,他的心頭竟微微泛疼。
狠狠地大哭一場後,心情似乎稍微舒緩了。風箏像是耗盡力氣般,無力地癱在椅子上,瞅著濕透的手帕。「抱歉,手帕弄髒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再買一條還你。」她才不會把自己用過的手帕洗淨後再還給他,此刻的她最痛恨再跟任何男人有糾葛。
「沒關係,只是一條普通手帕,別這麼大費周章的。」嚴樹倫爽朗地笑笑,感覺到她的心情似乎平靜多了。
「男人為什麼這麼不安分?」風箏睜著一雙淚眼,無神地看著前方,喃喃自語。「我知道遠距離戀愛很辛苦,可人在異地的我也同樣忍受著寂寞啊!我也有熬不下去的時刻,也有出軌的機會,可我都一一克服了,因為我尊重他,尊重我們多年的感情,尊重對彼此的承諾,所以,再苦、再孤獨的日子,我都咬牙忍下去了,我熬過了那些獨自流淚的夜晚……」
她的聲音越來越破碎。「可他……他為什麼這樣回報我?而且出軌的對象居然還是我的好朋友!當他背叛我時,心底可有一絲歉疚、一絲不捨?他們可有半點罪惡感?我寧可他直接跟我提出分手,也不願像個傻瓜般被蒙在鼓裡,承受這麼不堪的背叛……」
風箏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跟這個男人說這些,也許是心情真的太沮喪了,讓她降低對陌生人的防備,也許……是因為坐在他身邊,她竟有一股莫名的安全感。這種感覺很奇特,淡淡地,帶著一絲靜謐。敏銳的直覺告訴她──這男人不會傷害她。
嚴樹倫看見她眼底的落寞。「男人有時候跟小孩子沒兩樣,很孩子氣,也很脆弱,難以忍受孤獨。我認為妳男友不是故意背叛妳,只是他的衝動凌駕了理智。發生這種事,我相信他們兩位也不好受吧。嘴裡說不在乎,但心底其實多少都會有些罪惡感的。」
他並非故意替那兩人說話,只不過他實在不想再看到風箏傷心難過了。他希望她能學習釋懷,別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
風箏不以為然地搖頭。「什麼『衝動凌駕了理智』?反正你們男人的借口最多了!我問你,如果是你,你也會這樣嗎?會因一時的寂寞而背叛結交多年的女朋友?」
風箏知道自己的問話很唐突,可到了嘴邊的話還是脫口而出。她也曉得今晚的自己很怪,竟跟這個陌生男人說這麼多話。
嚴樹倫認真地思索了會兒。「我必須誠實地回答:不一定。畢竟我不是妳的男友,不瞭解他的處境。其實感情是不能測試的,每個人遭遇的困境跟問題,只有自己最清楚。我只能說,倘若我真的深愛一個女人,那我一定會把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盡量不傷害她。」
二十八歲,外型玉樹臨風、事業有成的他,當然交過許多女朋友,可都談不上是刻骨銘心的戀情。他沒跟任何女人論及婚嫁,也沒有瘋狂地戀過一個人,實在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風箏冷哼,顯然對他的回答不甚滿意。不過,她倒是很驚訝他會這麼誠實,坦言承認自己也可能把持不住,沒有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來答覆她。
這個人……好像還滿坦率的。她偏頭認真地打量他,發現他的輪廓好深邃,鼻骨高聳挺直,代表他是一個很有毅力又充滿自信的人。她忽然想到,他們之間其實還算是陌生人,而她卻在痛哭一場後,莫名其妙地問他這麼敏感的問題,真是荒謬。算了,反正以後應該也不會再遇到他了。
「對不起,耽誤你的時間,真的很抱歉。」風箏刻意斂去眼底的雜亂情愫,換上一臉冷漠。「我該走了。」
「妳……可以開車吧?需要我送妳嗎?」樹倫有些遲疑,覺得她的心情尚未平復,開車出去似乎很危險。
風箏臉色平靜,繼續往外走。「放心,我還知道該緊緊握住方向盤,不要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對了,你的車最好離我遠一點兒,免得我又撞上它。」
她明白這男人是在關心她,可她卻故意拿話拉開兩人的距離。今晚的她心情糟透了,不想承受任何人的關懷,尤其是來自異性的關心。
樹倫不以為忤地笑著。「我不是那個意思。」
兩人一走到大廳,便看到邱螢樺氣急敗壞地衝過來。
「嚴大哥,原來你在這裡!天啊,我找你找得快瘋了,好害怕你出了什麼事呢!妳──」她瞪大雙眼看著他身旁的女子。「妳不是那個亂開車的女人嗎?怎麼會在這裡?妳是故意來糾纏嚴大哥的吧!妳到底有何居心?」
她在化妝室重新上妝,費了不少時間。走出來後卻找不到嚴樹倫,讓她顧不得登機時間迫在眉睫,硬是在機場裡繞了好幾圈,沒想到卻看到這一幕。女性的直覺告訴她,這陌生女人的出現很不單純。
「螢樺,別胡說!」樹倫立刻解釋。「我方才走到一旁接聽電話,剛好巧遇這位小姐,她也是來機場……嗯……辦事的。」這時他才想到,他剛剛居然把螢樺晾在一邊,忘得一乾二淨了。心底雖然對螢樺感到很抱歉,但他很不喜歡她說話的語氣及態度。
邱螢樺不肯罷休,妒意使她完全喪失風度,她尖銳地喊著。「怎麼可能這麼巧?喂,妳是誰?是不是計劃好的?無開車擦撞我們後,又故意纏到機場來,為的就是要引起樹倫的注意!妳說,妳存的是什麼心?」
像是要宣告主權般,邱螢樺緊緊地挽著嚴樹倫的手,還刻意把「嚴大哥」的稱呼改成「樹倫」,就怕被這女人搶走她暗戀多年的男人。
樹倫皺起劍眉,努力抽開自己的手。「螢樺,妳在胡扯什麼?妳失言了,快向這位小姐道歉。」他是知道邱螢樺個性驕縱,卻沒料到她竟會如此沒有風度。
「不用了。」風箏語氣如霜,雙眼直視邱螢樺。「不管妳信不信,我跟他真的只是巧遇。還有,我很忙,沒時間也沒興致介入別人的感情,失陪了。」
冷傲地轉身後,她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離去。Shit!Shit!今天晚上她真是受夠了!莫名其妙地受了一堆羞辱,又憋了一肚子的氣,真是衰到無人可比!她現在只想遠遠地逃離這兒,永遠、永遠都不要再看到這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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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桃園中正國際機場
穿著polo休閒衫,一身輕便的嚴樹倫神清氣爽地推著行李出關,微笑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潮。
登上飛機前,他還身處一個大多是白種人的國度,踏下飛機後,他就回到自己的故鄉了。
這趟出遠門可真久,為了拓展公司的業務,他在半年前親赴英國倫敦,擔任分公司在歐洲地區的執行長。因為業務忙碌,他忙了整整六個月,才完成階段性任務。把分公司交給當地聘用的專業經理人後,他立刻又回到台灣來,繼續負責台北總公司的重大決策。
這幾年他因為業務關係,雖然足跡踏遍五大洲,也飽覽世界美景、嘗遍天下美食,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台灣這個小島。也許台灣有點小,治安和交通也都不太理想,但他還是最習慣此地的生活,畢竟這是自己成長的故上。
一個聲音喚起他的注意。
「嚴大哥!這裡、這裡!」打扮得新潮亮麗的邱螢樺興奮地跑過來。「好高興喔,你終於回來了,我等好久了耶!」
樹倫風度翩翩地微笑著。「怎麼來了?妳不是在上班嗎?何必這麼辛苦地來接機,我自己搭車回台北就可以了。」
「上班也可以請假啊!」邱螢樺眼底跳躍著愛慕的火焰。「更何況,就算再忙,我也要來接你,誰叫你一去英國就是半年。」
她迷戀地看著他,經過半年的異國淬煉,樹倫更具成熟魅力了,舉手投足間儘是成功男人才會擁有的自信。那股睥睨一切的精銳氣勢,還有唇畔的優雅笑意,真是迷煞人了。
樹倫還是笑意不減,但高大的身軀悄悄往旁邊一挪,暗地拉開兩人的距離。他當然明白螢樺對他的心意,可他從頭到尾都當她是妹妹,到英國這半年也刻意減少跟她聯絡的次數。連她專程到倫敦看他時,他也維持禮貌卻疏遠的關係,為的就是不希望她繼續把感情放在他身上。
邱螢樺敏銳地感受到他的禮貌距離,卻毫不氣餒,反正好男人就是要靠自己爭取。她露出最甜美的笑容說道:「走吧!我請你吃飯,算是洗塵宴。對了,你今晚要不要先回去休息?約明天晚上好不好?想吃什麼儘管說,台北開了不少有特色的館子喔,我可以一間一間地陪你去吃。」
她不笨,深知感情的事萬萬不能急,一急只會全盤皆輸,要循序漸進,小心地維持兩人的互動,這樣,總有一天嚴大哥一定會被她的癡情所感動,進而接受她。
呵呵,只要能擄獲這個又帥又多金的好男人,登上嚴夫人的寶座,那她這幾年的心血也不算白費嘍!
樹倫想了一下。「乾脆明天晚上妳來我家吃飯吧!把伯父、伯母也一起請來,我們兩家人也好久沒聚聚了。」他不好直接拒絕螢樺的邀約,因此巧妙地把兩人約會改成兩個家族的聚餐,反正他們兩家本來就是世交,多年來一直有往來。
「嗯……」邱螢樺很不滿,但也不敢發作,只好繼續加深笑容,眨眨刷了濃密睫毛膏的眼睫。「也好啊,我也很想念伯父伯母呢!尤其是伯母親手做的西湖醋魚,真是人間美味啊,我一定要多多向伯母討教烹飪秘訣。」
哼,他想推開她,她就改走「伯母路線」!她明白樹倫雖是接受西方教育,但仍保有很深的家庭觀念,非常尊重長輩,所以只要能討嚴家二老歡心,她達成願望的機會就越大。
樹倫問:「對了,妳的工作順利吧?新聞報導應該是充滿變化,分秒必爭,很有挑戰性的工作。」他挑了一個最安全的話題閒聊。
邱螢樺卻顯得意興闌珊。「嗯,本來我也是對新聞工作懷抱著高度的夢想和興趣啦,以為只要努力付出,一定可以得到相對的成果。可是啊,我後來才發現每個圈子都一樣複雜,都有外人看不到的內幕,連新聞界也不例外。最優秀的人不見得就能得到上頭的器重,還是要講特權,走後門才行。」
「哦,發生什麼事嗎?妳為何會這麼想?」樹倫很好奇。只要螢樺不給他感情方面的壓力,他可以跟她相處得很融洽,就像兄妹一樣。
邱螢樺更加氣憤地罵道:「你還記得半年前,我曾經參加新聞部舉辦的新秀主播遴選嗎?其實那次我出線的機會很大,大家都紛紛看好我,誰知道最後居然被一個剛從香港調回來的播報員給搶走機會,被她登上一線主播的位置!喔∼∼我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就氣死了!根本不公平,一定有黑箱作業,很多人都替我抱不平呢!」
其實壓根兒沒有什麼黑箱作業,一切都是公平又公正的競試。不過,素來不服輸的她才不肯承認自己技不如人,若不這麼說的話,她會覺得很不甘心。
嚴樹倫笑著開導她。「別這麼悲觀嘛,只不過是一次遴選啊!倘若妳的能力真的很傑出,上頭一定會看到妳的表現,我相信妳很快就能嶄露頭角的。」
「才沒這麼簡單呢!」邱螢樺很憤慨。「哼,那個新人真是不要臉,也不在乎別人說她走後門、靠特權,每天得意洋洋、大搖大擺地坐上主播台,真是氣死我了。只要一想到她搶走屬於我的位置,我就火冒三丈!她的實力根本就不如我,憑什麼比我早一步陞遷?」
她的表情更加嫌惡。「對了,嚴大哥,你知道那個被選上的新秀主播是誰嗎?哼,說出來你一定不相信天底下會有這麼巧的事,她就是半年前,跟我們開車擦撞的那個冒失女人──風箏!」
風箏?
這兩個字猛然撞入他耳中,樹倫但覺心湖悄悄波動了起來。
半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就忘記那個倔強的女人,忘記那個雨夜的巧遇了,但很奇怪,那段記憶始終清晰地棲息在他腦中,他沒有忘記過這個名字。
雖然僅有兩面之緣,而且是在她心情最惡劣的情況下,但樹倫也不能理解自己為何會對她印象深刻。也許是因為她真的很倔強,強忍淚水的冷傲神情意外地牽動他的心;也許是因為在她冰冷的眼底似乎壓抑著很多情緒,一些他很想理解,無法視而不見的神秘情愫。
在倫敦的這半年,他偶爾會在飄雨的夜裡想起那個奇特的女人,猜想她現在過得好不好。但他沒料到,居然會在一抵達台灣就聽到這個名字,而且,她還成為新聞主播,是螢樺的同事。
不甘認輸的邱螢樺叨念著:「風箏那女人是出了名的可怕,最喜歡運用手段達到目的了。大家都知道她藉機攀上電台的高層主管,對主管猛送秋波、頻灌迷湯,把主管迷得團團轉。哼,她就是利用這麼齷齪的手段才能晉陞為主播的!」
邱螢樺已經被嫉妒給蒙蔽心智了,壓根兒不願承認自己的失敗,是以,明知這些傳言都毫無根據,只是當初跟她一起落選的人所惡意編造的,她還是努力地散播謠言,藉以平衡自己的不甘。
正說著,她的雙眼突然狠狠地瞪著前方的電視屏幕。「討厭死了,居然又看到她!瞧她那副做作的樣子,我就覺得噁心!哼,她只不過是運氣好而已,還真以為自己很受歡迎呢!」
嚴樹倫順著螢樺的視線望過去,看到機場內的電視機正在播放整點新聞──
「各位觀眾,晚安,我是風箏。歡迎收看七點的整點新聞。首先,我們要來關心日前發生的重組牛肉事件……」
樹倫停下腳步,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出現在螢光幕上,那個充滿自信又專業的新聞主播。剪裁合身的暖色系套裝讓她增加權威感,卻又不失女性的嫵媚。她微笑地注視著鏡頭,口齒清晰地播報新聞提要,表情是那麼的優雅從容。
風箏,那個中年前在機場哭得肝腸寸斷的女孩,此刻卻躍上螢光幕,對他露出最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