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直海站在台北市萬華區的一條熱鬧小巷中,拿下了鼻樑上架著的淺褐色太陽眼鏡,一雙漂亮的眼眸直勾勾地注視著眼前老舊香鋪的招牌。
將視線下拉至香鋪敞開的窄小門口,那略顯得昏暗的燈光、擁擠得好像隨時會有東西掉下來的貨架、不夠寬敞的櫃檯,和店內狹小得只能讓兩個人同時通過的走道,在在都顯示出了這間老天玉香鋪是真的很「老」。
「久等了向先生,來,我們上三樓,我要租的是三樓。」原本站在櫃檯內的香鋪老闆元芮興,在幫幾個來買香的客人結完帳,簡單跟旁邊員工交代了幾句之後,拿了一串亮晶晶的鑰匙從櫃檯內轉出來,走到向直海身前說道。
向直海跟著元芮興走進旁邊窄小的、漆成紅色的公寓鐵門時,不禁又回頭望了這間老天玉香鋪一眼。
他之所以站在這裡,當然是因為那朵老是氣得蹦蹦跳的小蓮花。
那天,他與元芮蓮分別之後,越想越感到好奇,香鋪嘛!不就是一般街頭巷尾常有的那種,賣包香或是賣副筊的小店面嗎?這種小生意提供一家溫飽不是問題,但是元芮蓮從前卻在法國唸書?雖然在法國,十六歲前的教育都是義務教育,學費全免,僅要付少少的書費,但是在法國的物質生活可不便宜。
一間小香鋪生意做到能把女兒送出國留學,這可真是不容易,而且元芮蓮說她二十歲才回台灣,這一送至少也有十年……嗯,如果香鋪有這麼好賺,他、向直海,演藝圈裡公認搶錢搶很凶的賺錢機器,怎麼能不來湊一腳呢?
於是向直海上網Google了一下全台灣的百年香鋪,大多數都落在台中、鹿港一帶,而大台北地區只有這間老天玉香鋪。
向直海日前是在台北近郊的餐廳遇到元芮蓮的沒錯,但他並無法肯定元芮蓮家的香鋪就是台北市唯一的這一間,總之,基於一股旺盛的好奇心使然,他就是來了。
然後他看見香鋪門口貼了一張招租的紅紙——招租?
向直海印象中,他上網查到的資料裡有篇老天玉香鋪的專訪,內容不外乎介紹了些香鋪的創建人是如何來到台灣,到現在已經傳到了第幾代,又有幾間工廠在制香的這種瑣事,重點是,文中有提到老天玉這整間位於萬華區的公寓都是香鋪的自用住宅,從來台灣開始就在此生根的祖厝……但是如今卻在招租?
向直海很難不多作聯想,如果,眼前這間在招租的香鋪真的是小蓮花家的香鋪的話……所以,她家的香鋪真的快倒了,才會淪落到要把祖厝租給外人的地步嗎?難怪她那天那麼生氣……
於是向直海就走進老天玉香鋪了,他跟站在櫃檯內那個看起來年紀很輕,卻已經有點富態,還有草根性很重的老闆說他想看房子。他想探探這間香鋪是不是真是小蓮花家的。
「這裡,樓下就是你看到的,我們家的香鋪,二樓這邊是我跟我爸還有我老婆住的,然後對面這間沒有住人,我們拿來當香鋪的倉庫。」房東元芮興領著向直海走到二樓,手指了指左側,又比了比右側,簡單地稍作介紹。
「嗯。」向直海輕應了聲。
這棟公寓就是一般隨處可見的那種,座落在小巷子裡的,僅有三層樓的老舊公寓。一樓是打通的店面,而店面之上的兩層樓僅有一分為二的對門兩戶,樓梯間的水泥牆壁油漆脫落,采光也不太明亮,但是大體上仍維持得十分整齊乾淨。
「到了,就是這裡,我們要租的就是這間。」元芮興又接著走上三樓,停在左邊那戶前,拿出了房間鑰匙準備開門。
「那另外那間呢?也是倉庫沒有住人?」向直海食指指了指身後那扇門,接著問元芮興道。
「喔,那間喔,那間我姊住的啦!」元芮興推開了大門,領著向直海走進屋,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腳步頓了頓,回頭對向直海,有點支吾地開口補充道:「向先生,我跟你講齁,你以後要是住這裡的話,一定難免會在樓梯間遇到我姊啦,我姊她這個人齁,長得是很漂亮啦,不過你不要把腦筋動到她身上,她很凶的。」
噗哧!向直海不禁笑出來,有人這樣介紹自己姊姊的嗎?很凶啊,這還真符合那朵想夾斷他鼻子的小蓮花形象。
「你姊叫什麼名字?我以後路上遇到她要叫她什麼?元小姐?」向直海問道。這個房東元芮興剛剛在樓下跟他自我介紹過了,元芮興的姊姊當然也姓元。
「齁!不用叫元小姐那麼客氣啦!我姊的名字跟我差一個字,她叫元芮蓮,你叫她小蓮就好,我們這方圓五百里的鄰居都這樣叫她的啦!」
小蓮。賓果!向直海中獎了!小蓮花家的香鋪果然是這間沒錯。不過,還是得再確認一下,小蓮這名字實在太菜市場了。
向直海正想開口問元芮興些什麼,元芮興就走進屋內客廳,邊介紹房間格局邊開口說道:「以前,我媽還沒過世的時候,看我姊有點天分,就把她送去法國跟著親戚學畫畫,我姊才上小學就去住法國了,是後來我媽走了之後,我爸老是喝得醉醺醺,我又還在唸書,我姊才搬回來台灣住,順便接手打理香鋪的。」
「嗯。」難怪,向直海一直覺得元芮蓮二十歲這年紀回台灣很怪,要嘛高中畢業就回來,要嘛大學讀完再回來,怎麼會是這樣不上不下的?原來是因為媽媽過世了……而且,元芮蓮跟元芮興這對姊弟的氣質差很多,元芮興的草根性很重,看得出來是個老萬華,但是元芮蓮身上就沒有這股土生土長的味道,如果元芮蓮是長久以來都住在法國,那麼一切都說得通了。
不過,是說這個房東元芮興先生,才不過問個幾句,就傻愣愣地把家庭狀況全招了,會不會太誇張啊?他可是在租房子給一個要住在他姊姊對門的男人耶!元芮興如此沒有警戒心,是覺得他姊姊很凶悍不怕登徒子嗎?還是壓根兒就是少根筋?
向直海突然開始擔心起元芮蓮一個單身女子住在這裡的安危了。
「向先生,這裡就是客廳啦!浴室有兩間,一間在旁邊這個房間裡,然後齁,我們家樓下的香鋪早上六點就會拉鐵門開門,晚上十一點才關門,這樣會不會吵到你?」元芮興帶著向直海在屋內走完一圈,介紹完屋況後,不放心地又補問了一句。香鋪早晚開關鐵門的聲音大,往來的客人又很多,介意噪音的人會覺得很吵的。
「不、不會,當然不會。我就決定住在這裡。來,我們簽約吧!親愛的房東先生。」向直海的唇邊勾起微笑,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根棒棒糖,拆開包裝紙放進嘴裡。
「啊?你這麼快就決定要住在這裡了喔?」元芮興嚇了一跳,這個向先生看房子才不到五分鐘咧!這麼阿莎力喔?
「當然租啊,有你這麼好的房東,當然住!」向直海朝元芮興咧嘴一笑,很有魄力地拍了拍他肩頭,最後還不忘說幾句因為在演藝圈打滾久了,已經說得習慣成自然的場面話。
住,當然住!怎麼會不住呢?
撇開元芮蓮是他童年時曾偶遇過的小蓮花這件事不提,光是前幾日元芮蓮主動奉送的那個火辣辣的吻,都讓他決定要住在這裡。
他怎麼能不住在這裡呢?他光是想像那個把他用過即拋的元芮蓮,發現他就住在她對門的表情就已經開始覺得好笑了。
讓他好好地想一想,那朵氣蹦蹦的小蓮花是怎麼跟他說的?這輩子都別再見面了是吧?
好一個這輩子都別再見面,向直海開始期待接下來的生活了……
★★★
唧唧唧唧唧——
夏蟲聲唧唧,流水聲潺潺,元芮蓮開著家中那台十六年老車,慢吞吞地爬著半山腰的傾斜坡道,準備將劇組場務訂的、開工拜拜要用的金紙跟香品送到拍攝現場。
為什麼拍戲的劇組老是喜歡選在荒郊野嶺出外景兼開工啊?這段山路怎麼這麼難開啊?她好想尖叫喔!
這部戲的製作人曹製作,一直是他們家香鋪的老主顧,他似乎有某種迷信,堅持開工拜拜得用他們家的香品祈福,這原是好事一樁啦!但是元芮蓮之前為他送過幾次貨,實在不喜歡他老是開黃腔,跟偶爾一些看似不經意的、對她毛手毛腳的行為舉止,所以後來就都跟劇組的場務商量好,請場務小弟先到香鋪來拿香,香款月結就好。
要不是今天場務小弟忙忘了,香鋪送貨的小陳請假,弟弟元芮興又是路癡,她才不想自己開車為曹製作送香來呢!
元芮蓮轉過了幾個蜿蜒的山道,終於,拍片現場就近在眼前,她的眼光仔仔細細巡視了片場一圈——
正跟攝影師討論第一個鏡頭擺哪裡的導演、正給化妝師梳化妝的演員、幫演員搽防曬乳撐陽傘的助理、忙著搬桌子擺開工拜拜陣仗的場務、與忙碌得不可開交,頻頻吆喝著的副導演與工作人員。
一部新戲開工時的盛況,元芮蓮初次看見時還覺得新鮮有趣,到現在已經漸漸無感,只希望等等那個色胚曹製作不要發現她,讓她把東西塞給場務,迅速逃離現場就好。
啊!有了,在那裡!場務小弟在三點鐘方向,曹製作在十一點鐘方向,元芮蓮趕忙熄滅了汽車引擎,推開車門下車,匆匆往場務小弟所在的方向奔去!
元芮蓮才下車,早晨清爽的山風便揚起了她因自然鬈而微帶著波浪弧度的長髮,露出了她艷麗得極度引人注目的臉龐——
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卻有著與鳳眼相似的微揚,不用刻意擠眉弄眼,眼色中便有股自然流露出的嫵媚風情,而她的上唇比下唇略微飽滿,這讓她天生的唇型永遠看起來都處在一個誘惑的邀吻姿態,相較之下,她的鼻子是她的五官中最精緻秀氣的部分,但這唯一的典雅並沒有使她的美麗稍加收斂,反而更增添了幾分衝突的美感。
她美得如此張揚,元芮蓮想得美!曹製作怎麼可能沒發現她?整個片場都看見她來了。
「喏!」元芮蓮小跑步,一股腦地把那袋香品塞進場務小弟懷裡。她才轉身想開溜,一雙肥膩的油手就搭上她腰側。
「……」不會吧!這麼衰?元芮蓮無奈抬眸,果不其然就迎上曹製作總是色迷迷地打量著她的眼。
「小蓮,今天怎麼自己來送貨?」曹製作笑嘻嘻地,那個滑溜溜的眼神,元芮蓮再看一百次都覺得想吐。
「送貨的小陳請假。曹製作,好久不見,恭喜新戲開拍。」元芮蓮強迫自己微笑,不著痕跡地將曹製作放在自己腰上的手移開。
其實她平常對動手動腳的色狼絕對沒有這麼客氣的,若不是曹製作是他們家香鋪的大主顧,她早就把他折成兩半了。
「來來來,既然來了就坐一下,聊一聊。」曹製作放在元芮蓮腰上的手被拍掉了,這回乾脆直接牽起她的手,就要往旁邊走去。
「謝謝曹製作,但我還趕著送下一批貨呢!今天是好日子,很多人開工的,晚了就來不及了。」元芮蓮忍耐住想飛踢曹製作的衝動,將自己的手從他掌心中抽離,給了他一個十足十的禮貌假笑。
好吧!她說謊了!香鋪的生意是越來越差了,其實她接下來根本沒有貨要送。
「哎喲!小蓮,你這麼辛苦是何必呢?我——」曹製作又要開始說一些想包養元芮蓮的沒營養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