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還是急風驟雨,現在就出大太陽了,海上的天氣還真是變幻莫測呢!」周弱水沒話找話。
「唉……」耿清秋卻是歎了口氣。
「咦?風和日麗、海風徐徐,清秋姊為什麼要歎息?」周弱水回頭看她,笑嘻嘻地問。
「別逗了,我現在沒心情陪你說笑。」耿清秋白了她一眼,又歎了一口氣。
周弱水吐了吐舌頭,試探地問:「是為了叮叮的事?」
「這丫頭!出海大半天了,居然還不回來?簡直快跟當當一個德行了。」耿清秋一聽到「叮叮」二字,忍不住喃喃抱怨起來。
「你未免操太多心了吧?」周弱水不禁失笑。「叮叮是和你的老闆韓千尋一同出海,又不是跟別人在一起,有什麼好擔心……」
「就是因為和韓先生在一起,我才憂心忡忡、坐立難安啊!」
周弱水好奇地問:「喔?為什麼?」
「你覺得韓千尋是個怎樣的人?」耿清秋反問。
這個問題問得突然,周弱水沈吟片刻,方緩緩地說:「豹子!」
「豹子?」
「一旦鎖定目標,打死不退、永不放棄。」
耿清秋苦笑。「你的觀察很敏銳,這個評語可說一語中的。」
「所以……」
「所以叮叮這丫頭,注定『在劫難逃』了。」耿清秋眉頭深鎖,若有重憂。
「在劫難逃?」周弱水聞言,哈哈大笑起來。「你太誇張了吧?何況,就算韓千尋真喜歡上叮叮,那也不見得是壞事啊?我倒覺得他們兩個人郎才女貌,還滿登對的。」
「或許吧!」耿清秋苦著臉,無精打彩地說。「可惜,他們一登對,我就要倒大楣了。」
「為什麼?」
耿清秋看了她一眼,苦笑反問:「你覺得像韓千尋這樣的男人,會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充當別人的冒牌女友嗎?」
「原來如此!難怪你不希望讓韓先生在新歌發表會前和丁小姐見面。」陳麗貞的聲音忽然響起。
耿清秋一驚回頭,對著陳麗貞尷尬一笑。「叮叮是個很美的女孩子,為了大局著想,我、我不能不有所提防……」
「是嗎?」陳麗貞在她身旁的海灘椅坐下,忽然也歎了一口氣。「你的顧慮現在看來,似乎有些道理了。」
如果說耿清秋本來還抱著一絲希望,現在可說是完全破滅了。「我就說嘛!天底下絕對沒有哪個男人見了叮叮之後,會毫不動心……」
「是嗎?」陳麗貞笑了笑,躺到海灘椅上。「不過韓先生卻是在見到了小姐之前,就已經對她念念不忘了。」
耿清秋一愣。「難不成韓先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還沒見到叮叮,就知道她是個大美人了?」
陳麗貞剛要回答,周弱水已經搶著說:「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因為叮叮這個大傻瓜,曾經在淡水捷運站聽他拉小提琴吧?」
「拉小提琴?」耿清秋不懂。
「你都不知道那傢伙的小提琴有多難聽,居然還馬不知臉長,跑到淡水捷運站去表演呢!」周弱水笑不可抑,喘著氣說。「叮叮就更絕了,同情心過剩,呆呆站著聽他拉完一首小提琴,害我們差點來不及回台北呢!」
耿清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叮叮心腸軟我是知道,沒想到陰錯陽差,居然因此招惹來一段相思?」
陳麗貞等她們笑完了,才緩緩地說:「這件事一點都不好笑。」
耿清秋和周弱水相視一眼,咳了一聲,尷尬地說:「對、對不起……」
「韓先生會跑到淡水捷運站去拉小提琴,是有一段往事的。」陳麗貞看著天空飄過的白雲,緩緩地說。「韓先生小時候學過一段時間的小提琴,不過,大概因為沒有天分,所以始終沒有多大長進。」
「那他怎麼還不放棄?」周弱水忍不住插嘴。
「為了對他妹妹的承諾。」
「承諾?」
「韓先生的妹妹很喜歡音樂,小時候只要韓先生一拉起小提琴,她就會靜靜坐著聽他演奏完一曲。」陳麗貞輕歎一聲,無限感慨地說。「後來,韓先生家庭遭逢變故,他的妹妹被迫送給別人領養;分離的那一天,韓先生哭著答應妹妹,他以後一定會再拉小提琴給她聽!」
「後來呢?」周弱水急著問,眼中已有淚光閃爍。
「從此之後,生死茫茫、音訊全無,韓先生再也沒有他妹妹的消息。」陳麗貞語氣中不勝款歐,始終冷漠的臉上也變得有些傷感。「韓先生最初會到淡水捷運站拉小提琴,是希望茫茫人海中,妹妹能再聽到自己的琴聲;後來,希望漸漸破滅,韓先生的事業卻一日千里,阿諛奉承中,韓先生只能在小提琴聲裡,保持自己的清醒。」
耿清秋懂了。「叮叮的佇足欣賞,想必讓韓先生又想起了自己那個善解人意的溫柔妹妹吧?」
陳麗貞點了點頭,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
韓千尋一看到丁叮叮就站在門邊,整個人都傻住了。
殘雪織雲臉上似笑非笑,悠悠地說:「我對叮叮說,你這小子為了她,連命都可以不要了;可是她不相信,我只好再開個小玩笑了。」
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看見丁叮叮臉上似有惱意,他心中不禁有些忐忑難安。「叮叮……」
「沒想到我的心事,韓先生居然比我還瞭解?」丁叮叮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是喜是怒。
韓千尋好不尷尬,咳了一聲。「你、你來多久了?」
「剛好足夠聽到你發表高論,說我、我已經愛上你了。」丁叮叮掉頭就走。
韓千尋一愣,看著殘雪織雲,苦著臉說:「你這個玩笑,可真要把我害死了。」
「不過,有件事你倒是猜得一點也沒錯。」殘雪織雲笑嘻嘻地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說。
「哪件事?」
「叮叮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問你好不好……」
韓千尋話還沒聽完,已經轉身衝了出去。
丁叮叮站在船舷邊,迎著風,衣袂翩翩,直欲乘風飛去。
「風大,感冒就不好了。」韓千尋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她不理他,別過臉去。
韓千尋抓了抓頭髮,苦笑道:「我在海裡泡太久了,腦袋給泡糊塗了,才會、才會說那些混帳話,你不要介意……」
她回頭盯著他,淡淡地說:「你在道歉?」
「當然,而且誠意十足。」
「既然誠意十足,為什麼眼睛卻在笑?」丁叮叮又轉過頭去,望向遠方汪洋大海。
「有、有嗎?」韓千尋忙用力揉了揉眼睛,盡量忍住想開懷大笑的衝動,用著最誠懇的聲音說:「大概、大概我一看到你,整個人都開心起來了,絕對、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我看,是因為我很可笑吧?」丁叮叮拂了拂輕揚的髮絲,口氣始終淡淡的。
韓千尋說不出話了,想不到這麼溫柔的女孩子,一鬧起彆扭來,也這麼難纏……
「要是覺得我很難說話,你就請便吧!」丁叮叮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笑意憋太久,可是會內傷的。」
他無奈一笑。「你內斂含蓄,臉上分不出是喜是怒,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話了。」
「會嗎?」丁叮叮回頭看著他,臉上露出好甜好甜的笑容。「你不是很聰明,連我的心事都猜得到?」
韓千尋苦笑。「我終於知道你在生氣了。」
「我卻知道你現在心裡正在偷笑。」丁叮叮收起笑容,白了他一眼。
「喔?」他眨著無辜的大眼睛,索性裝起傻來。
「殘雪夫人心直口快,想必、想必跟你說了些讓你很得意的事吧?」丁叮叮又轉頭看著大海,只是小臉上已不知不覺浮現幾許嫣紅。
「不是得意,是感動。」韓千尋忍不住插嘴。
「既然感動,為什麼會想笑?」
韓千尋無言以對,結結巴巴地說:「有些人感動的時候會哭,我、我感動的時候,卻、卻總是忍不住想笑。」
「巧言令色!」丁叮叮又不想理他了。
韓千尋歎了一口氣,他現在只想拿根裁縫針把自己的大嘴巴給縫起來,免得老是說錯話,得罪這個「溫柔似水」的大小姐……
風輕輕柔柔地吹著,一隻海鳥飛過來停在船桅上,姿態怡然自得。
「如果這只海鳥掉下來了、受傷了,我也是會擔心的。」丁叮叮看著海鳥,緩緩開口,彷彿在自言自語。
「是、是,你心腸本來就好。」韓千尋小心翼翼地回答。
「而且,我是一個醫生,如果有人掉到海裡,我是不是應該要擔心那個人的安危?」
「當、當然,你本來就是一個仁心仁術的好醫生。」韓千尋又想笑了,用力捏了自己大腿一下,一臉莊容地說。
她回過頭來,展顏一笑。「所以,殘雪夫人告訴你的那些事,你不用放在心上,也不用想得太多。」
韓千尋無奈一笑;他知道自己要想追這個心高氣傲的美少女,日後只怕有苦頭好吃了。「我是個老實人,從來不敢胡思亂想的。」
丁叮叮臉上一紅,淺淺一笑,輕聲說:「我們打擾殘雪夫人這麼久,是不是該回去了?」
他見她恢復了一貫的溫柔斯文,終於鬆了一口氣。「是啊!明天就是褚炫初的新歌發表會了,我也得早些趕回去處理。」
「少了我這個冒牌女友,只怕他們也會手忙腳亂呢!」她嘴角含笑,猶似漫不經心。
韓千尋眼角一跳,咳了一聲,忽然換了說詞。「不過救命之恩,不思報答便匆匆離去,似乎也有些過意不去。」
丁叮叮抿嘴一笑,側著頭瞅著他,一言不發。
他被她瞧得有些尷尬,又咳了一聲,苦笑道:「我剛剛說過,我是個老實人,說不來假話;你是水晶心肝、玲瓏剔透,自然一眼就看出來了。」
丁叮叮臉一紅,別開臉去,悠悠地說:「水水說我是個大傻瓜,所以我看不出來。」
韓千尋無奈一笑,轉開話題。「有件事我想了又想,始終不知道究竟是做對,還是做錯了。」
「是關於褚炫初和秦弄姿的事吧?」她若有所思,輕聲說。「他們都是多情人,愛得真、愛得切,愛得令人動容。」
「就因為他們是多情人,我才懷疑自己做錯了。」韓千尋歎了一口氣,看著丁叮叮,緩緩地說:「聽你的口氣,應該已經知道秦弄姿偷偷上船了?」
丁叮叮微愣。「莫非,你也已經知道了?」
「船上冠蓋雲集,保全自然也就非得做到滴水不漏才行;一個女孩子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偷上船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笑了笑,淡淡地說。「我好奇的是,你怎麼知道她會上船來?」
「我不知道。」
「不知道?」韓千尋一愣。
「我只知道,一個女人若是真的愛上一個男人,是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別的女人取代她的位置的。」
韓千尋懂了。「想必,你也和她見過面了?」
她點了點頭,輕聲說:「可是,她雖然偷上船來,卻不是想要破壞明天的新歌發表會。」
韓千尋看著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她臉上忽然浮現溫柔讚賞的神情。「她雖然很年輕,卻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孩;她明白真正的愛情是犧牲奉獻,而不是佔有。」
「所以……」
「所以她要我幫幫褚炫初,不要讓她不名譽的過去毀了他的事業。」
韓千尋聞言動容,良久,深深歎了一口氣。「我手邊的資料,只說秦弄姿是個愛恨分明的女孩子,沒想到,她還愛得無怨無悔……」
「若非愛恨分明,也就不能無怨無悔了。」
韓千尋微愣,繼而展顏一笑。「是啊!唯有愛恨分明,才能一往情深。」
丁叮叮定定注視他,一字一句地說:「所以我沒有答應她。」
「我終於明白昨夜Party上的那場風波,肯定不是意外了。」他恍然大悟,意有所指地說:「你算得很準,我的確拜倒在佳人的石榴裙下了。」
丁叮叮臉上一紅,囁嚅道:「我算得一點也不准,事實上,我一點把握也沒有,我、我不過是孤注一擲罷了。」
「不過,我對這件事情之所以會躊躇再三,並不單單只因為我是個『好色之徒』而已。」他自嘲一笑,神色嚴肅地說。
「我明白。」
韓千尋看著她,眼中露出一絲欣慰之色。
「你要是真想貫徹這個『李代桃僵』的計劃,秦弄姿根本上不了船;而我,也就沒有機會見到她了。」丁叮叮盈盈一笑,暖如春風。
韓千尋看著她那溫暖的笑容、同情瞭解的眼眸,心中滿是喜樂。「我雖然是個生意人,卻也有我自己的原則;我會使用『李代桃僵』的計策,並不單單只在『利』字著眼,更重要的是,我不希望這個努力的年輕人毀於一旦。」
「而你會躊躇彷徨,卻又是不希望這對癡情苦戀的情人,無法同喜同悲,一同分享明日的光彩?」
韓千尋點了點頭。「此外,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是什麼?」
「身為一個媒體經營者,所該負的社會責任。」韓千署等一臉嚴肅,一字一句地說。
丁叮叮看著他,輕歎一聲。「你是個了不起的人!可惜,像你這麼了不起的人,已經不多了。」
「我一點也不了不起,但像我這樣的人,的確不多了。」韓千尋笑了;為了這短短數字評語,即使傾家蕩產,他也在所不惜了。「所以我彷徨、躊躇、猶豫不決,不知道怎樣才是正確的選擇。」
丁叮叮默然,低著頭,若有所思。
韓千尋愣愣看著她如羊脂白玉的雪白頸子,卻是癡了。
「誠實,或許是最好的方法。」丁叮叮抬起頭來,定定地說。
「什、什麼?」韓千尋回過神來,卻沒聽清楚她在說些什麼。
「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丁叮叮微惱道。
他尷尬一笑。「面對你的時候,我清醒的時間本來就不多;否則,又怎麼會老是說錯話?」
丁叮叮聞言,微微發窘,說不出話來;眼前這個男人見縫插針,似乎從來不會放過稱讚自己的機會……
「對了,你剛剛說什麼?」
「什麼?」她還陷在沈思中,隨口回答。
他莞爾一笑,意有所指地說:「現在,好像變成你不專心了……」
「什麼?」丁叮叮回過神來,一接觸到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忍不住羞紅了臉。
「我、我剛剛是說——誠實,或許是最好的方法。」
「誠實,行得通嗎?」
「若是行不通,那人和人交往,也就沒有任何基礎可言了。」她展顏一笑,充滿信心地說。「觀眾的智慧,不該總是被低估。」
韓千尋沈默片刻,忽然縱聲大笑。「你說的對!我前怕豺狼後怕虎,自己在這裡猶疑失措;說不定觀眾心中自有一把尺,自能分辨是非對錯!」
丁叮叮笑著點了點頭。
「何況,報導事實、散佈真理,是我當年經營媒體的初衷,如果連這點理念都無法堅持,縱然我成了媒體鉅子,又有何用?」
「如果炫初和弄姿聽到你這麼說,一定會很開心的。」她忽然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
韓千尋整個人都傻住了。「你……」
「你為我泡在海裡兩次,我……很感動。」丁叮叮羞顏似花,淺淺一笑。
「我可以再跳到海裡一次。」韓千尋狂喜難禁。
「傻瓜!」丁叮叮抿嘴一笑。
他深深看著她,良久,終於開口。「走吧!」
「走?」
「回『愛之號』啊!」
「既然我明天不用登場,何必要回去?」
韓千尋愣住了。
丁叮叮幽幽歎了一口氣,輕聲說:「我答應了殘雪夫人一件事,必須陪她回國一趟。」
韓千尋臉色變了。「難不成你真要去做她媳婦!?」
「傻瓜。」丁叮叮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嗔道。「你想到哪裡去了?殘雪夫人都說是開玩笑了。」
「那老太婆說得活靈活現的,我難免有些不放心。」韓千尋口中說話,雙手已經不著痕跡地握住丁叮叮小手。
丁叮叮臉一紅,歎道:「殘雪夫人是很喜歡我;不過,她只是要我陪她一段時日,說笑解悶。」
「真的?」
「你不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韓千尋緊緊握住她的手,大聲說。「等我處理完褚炫初和秦弄姿的事情後,立刻就到琉璃國找你!」
丁叮叮極輕、極輕地歎了一口氣,溫柔一笑。「我等你。」
「為了這三個字,即使游泳,我也會游到琉璃國找你。」他開懷大笑,手,怎麼也捨不得放了……
載著韓千尋的小船隨風遠揚,但,即使只剩一個小黑點了,還是可以依稀看到他向丁叮叮所在方向拚命揮手。
「他真是一個多情人。」殘雪織雲笑嘻嘻地說。
丁叮叮不說話,只是臉上卻有一顆淚珠滑落,落向大海。
「為什麼哭了?」殘雪織雲一驚,替她拭去不住滾落的淚水。「即使你成了『琉璃』女王,還是可以和他結婚,生很多很多的小寶寶啊!殘雪皇室這方面是很開明的。」
「是嗎?」她神色淡漠,嘴角卻帶著一絲嘲諷之意,愣愣看著小船愈行愈遠、愈行愈遠,終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