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反駁自己,她並不真的想要回到過去,那不過是一種很普遍的懷舊之情罷了。這種傷逝情緒,必然是從家裡老房子賣掉之後開始醞釀至今,而經過連日來的緊張、疲憊,加之解除婚約後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再混合著此刻的飢腸轆轆,才使這種情緒暫時崩潰了她的理智。人總是很容易回首往事,但她不可以因目前的困境而開始想走回頭路,甚至於想在培恩身上尋求安慰。
「我們在玩『比手劃腳』嗎?」他似乎頗為不耐。「抱歉,現在太暗了,小咪。」
她的思緒驀然回到現實,「我在找梯子和一個一百瓦燈泡,吉兒木屋裡的燈壞了。」
「我想想放在哪裡——」他說著閉上眼睛,但看起來卻像是已經睡著了。「想到了,梯子放在儲藏室裡。」他身手矯捷地翻下吊床,「我拿過去,太重了你搬不動。」
他不只送梯子來,也幫忙換好了燈泡。而即使換了高瓦數的新燈泡,整個屋子仍顯得不夠敞亮。他並沒有馬上從梯上下來,卻坐在上頭饒富興味地環視腳下一片狼藉。
「我們要做一段時間鄰居,直到我在城裡找到適當住處。」凱琳刻意淡然地說,隨即轉進廚房整理紙袋裡的食物,而他似乎並不急著離開。
「別忘了你的牛排。」她最後只好提醒他,「烤得很香,焦了就太可惜了。」一想到那塊牛排她便垂涎不已,於是她把花生醬找出來,決意先安撫她的胃。
他瞥一眼手錶,「再烤三分鐘就恰到好處。」他目光落在花生醬上,接著又說:「那牛排夠兩個人吃,如果你喜歡就一起來。」
她沒有看他。「我沒有在暗示什麼。」
「我知道。」他折好梯子,吹著口哨將梯子扛出門外。
她的理智馬上向胃投降。飢餓當頭,她如何能抗拒得了那塊色香俱佳的牛排?她只好跟著他走,但在經過他的屋子轉角處時,她仍不由得抱緊雙臂,生怕他會說出一些讓她難以招架的話。然而他只是微笑著。
他遞給她一個盤子,一隻手扇著烤架,架上的牛排已被整齊地切成兩半。「你烤這麼多肉,我還以為你有客人呢!那兩輛車都是你的嗎?」
他四處看看像是要再確定似的,「就我一個人,那輛貨車是借的。燃煤升火是很討厭的事情,所以我每次都多烤一些肉,剩下的隔天在微波爐裡熱一熱就可以吃了。對了,要不要來罐啤酒?可樂?冰水什麼的?」
凱琳要了啤酒。他打開一罐啤酒遞給她,接著把一塊牛排盛到盤裡,「今天下午你不是有一場婚禮要舉行嗎?」他隨口問道,並喂一些碎肉給土豆。
「別提那場婚禮了!」她切下一小塊肉,放在嘴裡,慢慢地品味。「你真的確定不想養隻狗作伴嗎?如果你要在春崗待上幾個月蓋房子……」
他好一陣子沒有反應,然後才心不在焉地說:「我想等土地買賣確定後再講……」
她差一點被嘴裡正嚼著的食物噎著。如果他沒有買下迪蘭尼那塊地,也就是說,他不會在春崗待下來。這令她大大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已經簽約了呢!」
「功虧一簣,」但他顯然不想再談,話題一轉:「今天那場婚禮怎麼了?」
「功虧一簣!」她重複了一遍,並告訴他有關那場狂歡會的事。而他聽完的反應竟只是一陣大笑,著實令凱琳氣惱。
「好吧!」她忿忿地說,「就算我古板吧!可是我絕對認為以這樣的理由解除婚約是非常充分的。我想你大概贊同蘿拉母親的說法——說什麼單身漢狂歡會一定會有脫衣舞孃或是從蛋糕裡跳出一個裸體女人。還有只要有機會送上門,任何男人都不會放過——」
「嘿,等等,等等,我可沒那樣說。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那麼下流。」他想一想又說:「不過,我不認為蘿拉這麼做很恰當。」
她把盤子推向一旁,傾身上前:「難道你也認為她應該一笑置之?」
「噢,不!如果傑克還是像十幾歲毛小子那樣沉迷脫衣舞之類的玩意兒,蘿拉離開他是明智的決定,但是她如果事先問過我,我會建議她等到今天。她大可在聖壇前當著所有來賓的面,交代清楚她為什麼沒興趣結這個婚。」
「你想嘛,」他熱切地繼續說,「這樣不是有趣得多!而且,如果照我的方式,所有的準備工作和花掉的金錢都不會白費,因為至少宴會還可以照常舉行——慶祝她又變成單身貴族。」
凱琳收起她的盤子和杯子大步走進廚房,並重重地將紗門關上。她聽見他進來,便說:「你對人真的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嗎?」她沒轉身看他,只把清潔劑加進洗碗槽攪出一大堆泡沫。
「我有啊!」他很驚訝似地,「只是我看不出要我陪著蘿拉一起掉眼淚有什麼用?」
她自然無從反駁,但對他的態度依然覺得不悅。她用力擦洗著杯盤,想著,為什麼他非得以戲謔的態度看每一件事不可?不關你的事!她再次提醒自己。
他煮上一壺咖啡後就幫忙擦拭杯盤餐具,待一切都清理得差不多,咖啡香濃的氣味已瀰漫整間廚房。凱琳端著杯子在廚房一張堆滿紙張的桌子旁停下來。草圖?她猜想,未經考慮便拿起最上面的一張湊近眼前。
培恩把剩下的食物放進冰箱,也走過來,他雙手插在背後站著,直直地看著她。
凱琳抬起頭,遲遲才感覺到他目光裡的不滿。「噢,抱歉!我想這是私人物品。」她小心地把紙張放回原位。他們一同走到甲板,她忍不住問他:「那圖上畫的正是你打算蓋在迪蘭尼那塊地上的房子,是嗎?」
他懷疑地看著她:「誰告訴你迪蘭尼那塊地的?」
「培恩,別這樣,這已經不是秘密了。你自己也說春崗根本不需要報紙!」
「我同意,可是你為什麼認為那就是我要蓋的房子?也可能我只是畫著好玩的啊!」
她笑了笑,「不可能!你當然是計劃要蓋,只是你不能在那片不毛之地蓋那麼複雜的房子,賣不掉的!」
他走到她身邊,挨著她一同靠在甲板圍欄上,「也許你說得沒錯。」但聽起來他對於她是對是錯並不真的感興趣。這使得凱琳不再說什麼,畢竟這不是她的事——不論他的房子怎麼蓋、蓋在哪裡。
橙金色明晃晃的滿月已升上地平線,它的倒影在平靜無波的湖面上輕輕搖曳。月光下物影匍匐,靜謐地橫過沙灘、路徑和小木屋。
湖上的月光彷彿有著神秘的力量,總以它極限的美,輕易而完全地蠱惑凱琳——不論她身在小舟、沙灘、甲板、或是培恩的臂彎裡——
她微微轉頭,呼吸立刻加快。不,這不是她的想像。他是那麼自然地靠向她,把她圈在臂彎裡——自然地如一陣輕風拂過,使她幾乎不曾察覺到。此刻他們是如此地靠近,如果她需要他吻,只需抬起臉向著他……
有何不可?為什麼她不該盡情享有這片刻?這迷人的月、這美麗的夜、這靜謐的湖,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一她需要再遲疑嗎?既然他們之間不會也不能再有任何牽纏,放縱於一個單純的吻又何妨……
他的唇柔軟、溫潤、靈活而且和緩。那是一個輕吻,沒有支配性的激情,也沒有恣意放任的渴求。彷彿他完全自信這吻是出於他們彼此最自由的意志,也必須以最純粹的自由享有——沒有強制或畏懼,也沒有承諾或保證。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才突然領悟到,當她知道他可能不會留在春崗時,湧上心頭的不是輕鬆,而是恐懼一一∼恐懼會再一次失去他。這份恐懼竟是如此的深沉,甚至連她自己都無法辨認……
十年來,她不斷地告訴自己,培恩已不存在,她可以再找到另外真正值得愛的男人,但這一切全是自欺欺人。她一直躲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裡,沒有勇氣誠實地探索自己。邁克向她求婚的那個夜晚,她遲疑著無法給他回答,因為她知道——在心底最深處——那將是一個錯誤。多年的偽裝俱已白費,此刻,已經和自己鬥得筋疲力竭的凱琳,再也無法否認那個從來不曾改變過的事實——她愛培恩,她真的愛他!
她猛地掙開他,像是突然受到什麼驚嚇。
「害怕嗎?」他低聲說。
他的語氣透著微微的驚悸,彷彿他突然察覺到整件事逾越了應有的分寸,而他自己也超過謹慎護持的安全防線。
眼前顯然又是一個令她無可迴避的事實。對於培恩,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的無足輕重。如果他真的在乎她,她和邁克的婚約對他來講必然是一次嚴重的打擊。但他並不介意,否則他不會拚命想著要送她什麼禮物;或是戲謔她的新婚之夜;或是自願為她打理婚宴。
而現在她和邁克已解除婚約,培恩可能會怎麼想呢?
不會有任何想法,她很清楚。他只會聳聳肩,再開幾個玩笑,如此而已。
如果真是那樣,她怯怯地告訴自己,她真的會心碎……
天黑了,她必須回去,培恩陪她一道走回吉兒的小木屋。「沒有幾步路,我又有土豆的保護……」她低著頭沒有看他。他沒有再說什麼,只任由她獨自離開。
她的橡膠鞋底踩在砂石路面,發出扎扎的細碎聲音,不禁讓她想起那一個不堪回首的月夜——她也是獨自離開寇家小木屋,但卻是不顧一切,毫無目的地狂奔,在身後追趕她的不是任何飛禽走獸,而是她自己意識中的惡魔……
她打開木屋的燈,心裡估計該讓燈亮多長的時間,看起來才像是她已上床就寢。她不願意讓培恩認為她情緒過於波動無法入睡,或是她只兀自坐在黑暗裡沉思。
但她隨即啪的一聲把燈關掉。培恩不會往這邊看的!她斷然地告訴自己。如果她真相信他會時時刻刻遠眺她的一舉一動,並試著猜測她當時正在想些什麼,無非又更加顯示了她迷戀培恩的徵兆。為了她的心理健康著想,她最好停止類似的妄想。
她蜷在一張面對空洞洞壁爐的沙發上,無意識地輕拍著土豆身上細柔柔的毛髮。望著橫斜入屋的月光,她讓自己把那一夜重新拼整起來。屬於那晚的記憶雖然早已深埋在她心底一角,但卻仍然具有足夠的力量繃裂她心頭的舊創……
那時離寇家意外發生已過了近一個月,培恩因吸進燃油污染的湖水所引發的劇烈咳嗽尚未完全痊癒,但看得見的外傷則已復原,他的朋友們對待他的方式開始試著回歸正常,有時候甚至還會有過火的衝突或玩笑。培恩總算開始有了笑容,雖然有時候笑得很勉強,但在凱琳看來,那總是一種復原中的跡象,而不由得為此心存感激。
她盡可能花時間陪他,她的父母對她的死心塌地雖然有些擔心,但也都能夠諒解。所以在培恩突然決定搬離城裡的家住進他們位於莎菲湖畔的小屋,以免繼續觸景傷情時,安莉也立即在湖畔租了間屋子和凱琳一起住進去。安莉盡她所能,像母親一樣的照顧培恩——只要培恩願意。但她一直不知道,許多個夜裡凱琳會翻過陽台圍欄,沿著碎石路往寇家小屋走去,和等在那棵巨大老桑樹下的培恩會面。
就算安莉知道,凱琳想著,他們在那些午夜裡所做的事也沒有一件會讓她驚駭。那時他們都非常純真,只是沿著湖岸散步,直到培恩覺得疲倦想睡。或者,他們會一起找個地方坐下,有時候交談,有時候沉默。
他們從不曾談及那場意外,當話題接近時,培恩總會很快地轉移;而凱琳也從不過問當時的細節或是刺探他內心的感受。她想,最好能讓他忘記。懷著屬於年輕的樂觀,她天真地以為他已經好多了,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會完全恢復過來。
然而,有一天夜裡,他卻沒有一如往常的在樹下等她,她發現他在小屋裡,他母親生前沿湖散步所撿拾收集的瑪瑙石散滿爐床。他像一尊石像似地坐著,完完全全深陷於悲傷之中,甚至不曾察覺她已進了屋子。
她默默上前,但願能為他做些什麼。而當他終於發現她在身邊,轉而向她尋求安慰時,她義無反顧地給了他她所能給予的一切。她愛他,不久就會嫁給他,如果這個時候她的身體能夠鬆弛他的身心,讓他知道他仍然深深被愛,那樣做又有什麼不對?如果她在他最最需要她的時候走開,那將是一件最殘酷的事,而她也無論如何不會原諒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的經驗,遠不如她夢想和期待中那般美好∼但她告訴自己,錯誤的也許是她的夢想和期待。事後,她緊緊靠擁著他躺著,就在她撥弄濕沾在他眉間的頭髮,款款告訴他,她有多麼愛他時,他竟猛然抽開身體,彷彿無法忍受被觸摸。
「不!」他嗄啞著聲音,「我一時沖昏了頭!」凱琳永遠無法忘記這句話,和他說話時看著她的目光一一彷彿他從來沒有見過她。
震驚之餘,她仍想拉他回到懷中,但他斷然拒絕,並開始自言自語這事不應該發生,這是一個可怕的錯誤……
她記得初時她確曾感到短暫的寬慰,以為他在痛苦之中仍然為侵犯了她而自責,或是懊悔不應該破壞他們之間所議定的原則。於是她更試著要安慰他,讓他明白他並沒有強迫她,一切都是出於她的自願。如果懷孕了呢?他問她,隨即又說他懷疑她早有預謀。她不太確定他的意思,但卻深感不安和畏懼。她告訴他,她並沒有想得那麼多,但是就算是真的懷孕了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們很快就會結婚——
他的回答令她驚駭到說不出話來,他說他一時的錯誤判斷卻使她有機可乘,企圖利用懷孕強迫他接受婚姻。她簡直認不出來眼前這個冷酷的男人就是她所愛的培恩,他的話一字一刀如雨點似地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心、她的尊嚴、她的愛,全部割成碎片。她立即奪門而出沿著碎石徑狂奔而下……
她生命初期的純真歲月就在那一晚劃上了句點。她對世界和人性堅篤的信心在奪門而出的一剎那完全瓦解。那一夜剝奪了她無邪的純真,卻教會了她對世事的嘲諷。
接下來幾天,她並沒有停止去培恩的小屋,因為不這麼做反會招致更多的詰問。但她不再看他、跟他說話。事實上,培恩對她也是淡然以對,絲毫沒有表示過歉意。終於,她告訴他懷孕的顧慮已解除,見到他臉上難掩如釋重負的神情,她幾乎是恨定他了。
、她只告訴父母,寇家的意外已把培恩變成另外一個她不認識的人。如果那時還來得及選擇大學,她會毫不考慮地換一所和培恩不同的學校。
然而她這層顧慮到頭來只是多餘的。培恩再也沒有回到學校,秋季班開始前幾個星期,他拎著一個背包離開春崗,交代他父母的律師封好湖濱小屋,把其他的一切全部變賣。
這件事自然在春崗掀起紛紛議論,並持續好長一段時間。逐漸地,春崗又陸續發生了幾件不大不小的事件、醜聞,取代了人們的話題,培恩的事才終於真正過去……
她把臉埋進沙發靠墊,發出淒厲、痛楚的啜泣聲,多年來被忿怒所壓抑的淚水終於決堤而出,一發難止∼他說得沒錯,對於當初他不願娶她,她一直記恨至今,只是這憤恨一直被刻意壓抑隱藏,直到現在……
淚水方歇,午夜時分,月亮已高懸中天。先前由窗口瀑布般流瀉進屋的月光,已縮小成不平整的塊狀散在硬木地板上。她的雙腳和身體因長時間保持固定姿勢而僵硬發疼,但她的心卻有著某種程度的平靜……
她終於開啟塵封的記憶,拂去塵垢,重新細細地檢視。而今,歷經多年生活磨練,她對整件事已有不同的看法,她甚至能夠原諒培恩對她的傷害。她現在能夠瞭解,當時的他處於極大的壓力之下,其實並不知道那一夜他究竟做了什麼。培恩和她,少不更事的兩個人,都被一股他們全然無從瞭解的力量攫住而淹沒……
雖然她知道那一晚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但她更明白說出那些話的人並不是真正的培恩,而是另一個冷漠而忿怒的人,一個在驚怖痛苦中扭曲而出的人。那不再是她所熟悉而且深愛的培恩,也不是已蛻變但她仍能看得見其內在的培恩——這位經過了這許多以後的她仍然愛著培恩……
在終於承認並能面對這事實之後,她感到內心出奇的沉靜。「何去何從?駱凱琳!」她疲憊地問著自己。
「我說回到起點,既然已沒有別的路可走!」她自言自語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