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在今天以前她已經睡了一場長覺﹔也或許是因為今天她聽到了太多有關於她新身份所必須面臨的種種問題,有許多必須思考與整理的地方﹔更或許是因為今晚尚狄洛特對她造成的影響,童淨暄這一覺睡得不是很安穩,時睡時醒。
她夢見尚狄洛特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夢見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
然而夢裡的畫面就好像是站在湖底往上看的感覺,雖然陽光穿透湖水,看得見魚群優遊,也看得見湖面的綠樹垂柳,但她無法觸碰到與她錯身而過的魚群,也無法確定她離湖面究竟有多少距離。
一種被隔離的孤寂感。
「嗯?」
忽睡忽醒間,她驀地感到一股不對勁,房內的空氣流動緩慢得就像停滯似的,替代的是被壓縮後的熱氣襲向她,她翻身坐起,眸光移至異樣來源的門口處。
然後她立時睜大了眼,看著從門縫竄進的濃濃白煙。
失火了!
當這個事實襲進腦海,她立刻完全清醒了過來,警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她趕緊下床往門口奔去。
「不行!」在距離房門三公尺處她停住了腳步,濃煙與熱氣熏灼得她無法前進,想必是門外的火勢太大,她已經無法從門口逃離。
於是她轉身改往房門正對面的落地窗奔去,偌大的房間只有房門與陽台兩處逃生路線,門口已經無法通行,只剩陽台是她唯一的退路。
迅速拉開佔據三分之一牆面的落地窗簾,站在透明光潔的落地窗前面,她打開內鎖,使勁轉動金質把手欲推開落地窗,咦?竟然推不動?
由外面被鎖住了?
她不假思索立即抓過旁邊置物櫃上的錫制花瓶,用力往玻璃窗砸去。
「咚!」花瓶在玻璃窗上撞擊一下又被彈回,落到地毯上。
「怎麼……」她瞪著不見一絲裂痕的玻璃,是強化玻璃嗎?
她又迅速跑向旁間一側,搬了張椅子奔回落地窗前,用力的將椅子砸向玻璃窗。
「砰!」沉重的一聲撞擊聲響,椅子仍舊被彈回,玻璃窗也仍舊完好如初。
「啪!」她背後突然傳來木材因燒灼而斷裂的聲響,隨即「轟!」的一聲,熊熊大火與大量濃煙猛然竄進房內,火勢像渲染畫布的火紅顏彩,由門口住整個房間潑灑開來。
雖然房間呈長方形,陽台與門口之間的距離不算短,但站在落地窗邊仍舊能夠感受到熊熊火焰的熾熱。
她只回頭看一眼確定火勢的大小,便又抓起椅子對玻璃窗上同一個點連砸數次,結果玻璃窗沒破,椅子卻因撞擊而損毀。
她喘著氣,咳了幾聲,隔著濃煙看向背後越來越猛烈的火勢。
「冷靜……童靜暄,冷靜下來。」她放下壞掉的椅子,對自己低語。還有時間,她必須冷靜下來思考應該怎麼辦。
隔著這種玻璃,即使她往外叫破了喉嚨別人也聽不到,何況就算聽見她的呼救也不一定救得了她,門口的通路已經完全被火焰所吞沒,而落地窗不但打不破,門鎖也同樣無法以工具撬開,她等於是被囚禁在這個巨大的烤箱之中了。
她環顧四周,找尋較為尖銳的器物。唯今之計,只能試著用較尖銳的工具用力敲擊玻璃窗上同一點,看是否能將玻璃敲破。
驀地,她感覺到有人在叫她,不是火舌肆虐的呼吼聲,也不是約略可以聽見由門口斷斷續續傳來的驚叫聲及呼救聲……直覺地,她將整張臉貼靠到玻璃窗上,往窗外仔細看去。
映著火焰燃起的火光,窗外雖然漆黑一片,卻依稀可見大略的動靜。由於她的房間是在面對後花園的王宮後翼二樓,落地窗外又有大片陽台阻隔,所以她看不見靠近王宮的活動情形,只能搜巡距離王宮約五公尺之外的動靜。
然後她看見他了。
尚狄洛特就站在離王宮約十五公尺的草坪上,拿著一把看起來像是電影中才會出現的、類似火箭炮的東西,看見她已經發現他之後,就對著她比手勢。
她立即解讀出他的手勢的含意,瞪大了眼。什麼?他該不會是真的要……
看著尚狄洛特比完手勢後就將他手上的武器架上肩膀,她大吃一驚,暗叫了聲:天哪,他想幹什麼?!
同一瞬間,三種不同的聲音在房內乍然震開──炮彈發射的聲音、炮擊落地窗爆炸的聲響,然後是落地窗被炸開而崩毀的聲音。
她面對牆角,雙手壓住雙耳,等待炮擊的威力消散。
這個傢伙是神經病嗎?他難道不知道這種瘋狂的作法會危及她嗎?她忍不住在心裡咒罵起來,他是要救人,可不是要殺人哪!竟然用這種會出人命的方法來救她?就算他對她沒有半點感情,也不必這麼殘忍吧?
不過大出她意料之外的,她全身上下竟奇跡似的完好無恙,連一根頭髮都沒有被波及。
但她並沒有多想,待爆炸的震撼力稍微緩和後,她趕緊站起身奔往陽台。在心裡罵歸罵,她可也沒忘記自己仍身陷火窟的事實。
當她跑到殘破的落地窗前時,忽然發現一件事情────落地窗的毀損情形與她想像中相去甚遠。雖然炮彈的確是結結實實的轟炸到了落地窗,但差不多只有半扇窗及部分牆面被炸毀,就像是經過仔細計算,只將強化玻璃炸出一個洞好讓她能夠逃生,並且絕對不會傷害到她任何一根寒毛。
她終於恍然大悟,他其實是用最安全的方式救她。
他所使用的想必是那種衝擊力大、爆炸力小的炮彈,專門用於較小範圍的目標物,不僅能夠準確的炸毀目標物,且不容易危及目標物以外的東西。
他其實是有顧慮到她的,而且說不定他是唯一一個發現她被困鎖在房內的人,所以才會以這樣的方法救她脫險。
她有些失神的看著被炸毀的落地窗片刻,才回過神來跨上陽台。
她總算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然而危機還沒解除,因為她的寢室在二樓,她必須想辦法站到地面上才算安全。但實際情況是,王宮城堡式的建築比一般城市建築還來得高,而依她目測,她現在所站的高度,以台灣的樓層來看,少說也有三至三點五層樓高。
「我怎麼這麼倒霉?」靠在陽台圍欄邊俯看著地面,她沒好氣的皺起眉頭抱怨。
「要不低一點,要不高一點也沒關係,怎麼剛好是這種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的高度?」這種三層樓半的高度介於跳下去會死和不會死之間,教她怎麼選擇?
雖然嘴上這麼抱怨,但其實從她看見尚狄洛特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將發生火災以來一直緊緊繃住的神經漸漸放鬆了下來,所以才會有「閒情逸致」抱怨、叨念,因為她知道,尚狄洛特一定會想辦法去救她。
她轉回身看向後方的火勢,地面上她剛才看不見的地方已經聚集了一群侍女在對她喊叫,也有人在想辦法救火,但今晚風較強,助長了火勢,而且幾世紀前建造的城堡建築通常不會有先進的救火設備,所以依她推測,這場火災的損失恐怕會滿嚴重的。
想必是有人蓄意造成這場火災,並且可想而知是針對她而來,那人不但有辦法將她寢室的落地窗由外上鎖,還十分消楚王宮城堡的建築構造,以及救火設備並不受重視等等有利於火災發生的條件,所以才能夠在短時間內、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引燃這場大火。
她又轉回身,剛巧看見地面上由遠而近走來的熟悉身影──這場完美謀殺計畫中被誤算的那個救星。
尚狄洛特到陽台的正下方,將火箭炮放到一旁,仰頭對童淨暄揚起自信又炫亮的笑容,大聲喊道:「跳下來吧!我會接住你!」
她攢起眉瞪著他那張分明是騙死人不償命的燦亮笑顏。他難道沒別的方法可想了嗎?要她跳下去?他為什麼不自己來跳跳看?
「沒有梯子嗎?」她朝下喊道。
他搖搖頭,「別再猶豫了,跳下來吧!」
聽著他那完全不符合時機、明顯過於開心的聲音,她不得不懷疑在他腦袋裡裝的究竟是什麼。
正想喊話回去,突然──
由遠而近傳來螺旋槳的沉重聲響,她台起頭循聲看向遠方,發現一架直升機正往城堡方向飛來。
是來救她的吧!面迎著強風,身後烈焰沖天,她在心裡熱切的如此希望著。
沒多久,她看見直升機下方垂落一條繩梯,而且隱約可辨識出直升機上的人正是雷伊克,她暗暗鬆了口氣。對嘛!用這種方法救她才對嘛!
低頭看回尚狄洛特,驀地發現他看她的表情有了變化,與剛才笑鬧般的神情不同,彷彿在賭局最後一局決定性的下注關鍵,他注視著對手,幽遠深遽卻犀利精準的眼眸、看似不經心微揚的唇角,都帶著某種奇異的堅定與自信。
他緩緩朝她張開雙手,「不跳下來嗎?擔心我接不住你嗎?」
一瞬間,她深深被映進眼裡的畫面所撼動,他那尊貴優雅的姿態與無與倫比的氣勢,讓她想起天使張開羽翼時的景象。
而他說話的語氣不是在激她、不是在命令她、不是在乞求她,甚至也不是在的問她。
他是在誘惑她。
她彷彿被定住了似的看著他。
他的神情,是在賭局中穩操勝算時的自信滿滿,有一種勢在必得的意味﹔是在設下陷阱邀約獵物自投羅網時的信誓旦旦,有一種蠱惑引誘的邪魅。
「跳下來吧!」渾厚的嗓音,果斷的語調,聽來誠懇得讓人無法拒絕。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為他這般強烈的引誘而禁不住微微顫抖。
她不必跳下去的,那樣做根本不具任何實質意義,直升機就快來了,她絕對有足夠的時間乘直升機離開。三層樓半哪!就算他有自信、有能力可以接住得她,她也沒有必要以自身安危做賭注去冒這種險。她不是傻瓜,她是個正常人哪!所謂的正常人,就是不會拿自己性命去開玩笑的人不是嗎?
但是……為什麼在早就看透這一切利弊得失之後,她竟仍會感到猶疑呢?
避開他誘人的眼睛,她仰起頭看天,望著黝黑的夜空,突然忍不住輕笑起來,搖了搖頭,看一眼已經距她不遠的直升機,輕歎了口氣,自嘲道,「就當我發神經了吧,」
她俐落的爬過圍欄,抓好身上已經被燻黑了的蕾絲睡衣以防止它飛揚起來,看準尚狄洛特所站立的位置,二話不說便縱身往下跳──
短短幾秒,甚至連侍女們的驚叫聲都來不及結束,她就已經墜落他懷裡,而他當然是穩穩的接住了她。
「選擇了我,是你作過最明智的決定。」他看著橫抱在懷中的童淨暄說道,眼角、唇邊所流露的儘是開懷。
總算安全之後,她鬆了口氣,聽見他說的話,對他的過於自信實在沒轍,笑道:「我是想壓死你。」
雖然嘴上是這麼譏諷著,但她整個人卻是全然放鬆的倚進他懷裡,放心的汲取瀰漫在鼻息間屬於他獨有的清爽味道,感覺不必再有什何恐懼與慌張的安全感。
他揚起笑,說道:「只可惜我絕對不會比你早死。」
她不想與他爭辯,開玩笑似的說了句:「那你得小心哪天我要死的時候拉你一起赴黃泉。」說完輕輕闔上了眼,像只剛吃飽的小貓,只想安適的偎在他懷裡,滿足的休憩。
但在他移動腳步帶她離開之前,她清楚地聽見他說道:「悉聽尊便。」
***
童淨暄被尚狄格特抱在懷中,一路護送至雷伊克與望月悠的住處。
臉上、身上被煙熏得到處黑黑的,童淨暄決定好好洗個澡。
踏出浴室後,發現尚狄洛特拿了一隻盒子坐在桌邊,見她出來後就示意她坐下。
折騰了一個晚上,她已經有些累了,懶得再花力氣一一質問他每個口令的目的,所以她依言乖乖坐下。
他彎身將她的雙腳抬起放到另一張椅子上,她有些詫異,但他看也沒看她一眼,逕自打開盒子取出藥膏開始替她上藥包紮。
她愣愣地看著他替她上藥,因為火災發生當時的情況太緊急了,她根本沒空管自己腳上是否有穿鞋子,也根本沒有察覺到腳底已被刮破了皮。是在洗澡時她才發現腳底受了傷,想必是在她踏出落地窗時扎到了玻璃碎片,雖然不是頂嚴重,但她的腳底看起來的確是有那麼一點血跡斑斑。
他將天藍色的襯衫袖子捲到了手肘,露出屬於男性的結實手臂。她看著地的手臂、修長的手指與她白細腳掌的對比畫面,忽然感到有些燥熱了起來,像有什麼東西梗在胸口,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輕輕移開視線,不一會又忍不往回到他身上。
凝視了他一會兒,突然無聲的歎了口氣。慘了,看這情形,她果真是愛上他了。
心情會為他起起伏伏,情緒會為他起起落落,他在時會氣他怪他怨他,他不在時卻又會想他念他思慕他,這不是戀愛的徵兆是什麼?
沒想到她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她一直以為向來冷靜的自己在面對愛情時,也同樣可以冷靜以對,萬萬沒想到,甚至在還不確定對方究竟對她是否有感情之前,她就已經一腳踏進愛情漩渦裡面,並且急遽下沉、淪陷了。
還有更糟糕的呢!她實在忍不住感歎,為什麼她誰不愛,偏偏愛上尚狄洛特?她又不是有被虐待狂,怎麼會愛上他這個超級複雜、超級難測的傢伙呢?真是……一想到她愛上的人是他,就讓她有種掉進悲慘世界裡的感覺。
「縱火犯在火災發生後不久就被發現了。」尚狄洛特一邊包紮一邊出聲說道。
她從思緒中回過神,集中注意力聽他說話。
「犯人是蒙特拉法瑟的一個女伯爵,縱火的目標是你,原因則是為了報復,因為你父親在十九年前棄她而選擇了你母親。
「其實在認識你母親之前.蒙特羅傑國王就已經命令你父親與那個女伯爵訂婚,你父親雖沒答應,但因為不願與蒙特羅傑國王起正面衝突所以也沒加以拒絕。而他喜愛遊歷各國的其中之一個原因也是因為不想與蒙特羅傑國王起正面衝突,不過在他覓得真愛後,為了捍衛他與你母親的愛情,再也無法以冷淡的態度面對婚姻問題,當然,與那個女伯爵的婚約也就因而解除。
「後來那個女伯爵曾結過兩次婚,但都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其中的恩恩怨怨太過繁瑣,不過有一個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她個性陰沉又自視甚高.自尊心太強使她無法容忍被你父親拒絕的事實。而且她的精神狀況一直不是很穩定,近幾年來更是與所有的人斷絕了來往,但今晚她突然在晚宴上出現,情況明顯離奇,所以火災發生後不久她就被發現是始作俑者,在被逮捕就法的當時,她的神智已經錯亂,應該很快就會被送進精神病院看管。」
雖然在發現那位女伯爵的異樣時他就已經命人多加注意,但是沒想到她竟有辦法避開眾人耳目引發一場火災,加上天候狀況的緣故,火勢蔓延得比想像中來得迅速。
而且之前是他命人將童淨暄房內的落地窗換成強化玻璃的,為的是避免她遭受不明的襲擊,沒想到那個女怕爵反而藉機將她困鎖在房內,是他的失算。
童淨暄靜靜聽完尚狄洛特以十分公式化的聲音敘述整件事的前因後果,知道他是不想又惹起她的怒氣,畢竟現在她已經安全無恙,犯人也已經落網了,她想太多也是無謂。
只是當他說起犯人是個女伯爵時,她馬上就想到晚宴上那個對她說了一堆奇怪話語的女貴族,現在想來,那個女伯爵在對她說話時的確懷有恨意……不過無所謂了,畢竟是多年前的恩怨,不管她的雙親是否有虧欠那個女伯爵什麼,今晚的這場火災就算是她為多年前的恩怨畫下一個句點吧。
包紮完畢,尚狄洛特將童淨暄抱到床上,幫她蓋好棉被之後,給她一個迷人的笑,輕撫了下她的臉,「累了一天,睡吧!」他說著便欲起身。
比腦袋運轉速度還快的,她伸手拉住了他,並同時出聲:「在這裡陪我。」
話一說出口她才驚覺自己對他做了什麼樣的要求──話裡的依賴意味就是她一直害怕交出去的那顆真心,而現在她竟然在未經思考的情況下,簡簡單單就交了出去?她怎麼會做出這樣不經大腦考慮的事情來?
然而話已出口,想收回也已經來不及,她只能傻傻的看著他。
當然他不可能沒發現她那句話裡的深層含義,但他只是揚起一抹笑,就像已經說過一百萬遍似的,輕鬆自然的說道:「我會在這裡陪你,你安心睡覺吧!」
他拍拍她抓住他手臂的手,轉身走到桌邊將藥箱收好。
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他身上,隨著他的腳步來回移動,眼裡的神色十分複雜,先是訝異、疑惑、不知所措,然後慢慢的,在他明顯是特意給她的緩衝時間中,她體悟到了他的用意──她不必驚慌害怕,把心交給他絕不是一件壞的事,她也不必想要退卻的,他絕不會傷害她交給他的那顆真心。
是的,她毋需慌亂的。
尚狄洛特走回童淨暄身邊,當他坐到床沿時,她已經完全放鬆了。
又注視了他一會兒,她才輕輕說道:「謝謝你。」
「睡吧!」他仍維持一貫的笑容。
她看著他,唇邊掛著放鬆而愉悅的微笑,緩緩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又睜開眼睛,「對了,之前情況危急的時候,非常不可思議的,我聽見了你叫喚我的聲音,所以我才會看向落地窗外面,也才能夠安全脫困。」
他微笑道:「那不是我的聲音,是我命令侍女們齊聲叫你,好引起你的注意,因為當時你只顧著敲破玻璃,根本不管外面的狀況。」
她沒想到實際情況與她原本以為的有所出入,輕蹙起眉,「可是我聽到的的確是你在叫我的聲音呀!」她自己並沒有發覺,她說這句話時的語氣有一種任性的意味。
他唇邊的笑容加深,以縱容的口氣說道:「既然你這麼說,那只有一種解釋,就是我們之間有心電感應,因為當時我的確有在心裡呼喚你。」
她笑了,看著他英挺的側面,有一種深深為他著迷的感覺……這時候的尚狄洛特是溫柔、幽默、單純真實的,比起狡詐滑溜或者誘惑掠奪的尚狄洛特,這時候的他更教她不知該如何抗拒。
突然,她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我穿這件睡衣像不像一座走動的鮮奶油蛋糕?」這種質料上好的睡衣穿起來的確是很舒服,但她仍然會忍不住聯想到鮮奶油蛋糕。
他唇角揚起,「是很像。」
「明天我可以吃白米飯嗎?」她已經吃了一整天既油膩又重口味的食物,實在很懷念清淡美味又營養的台灣家常菜。
他點點頭,「沒問題。」
「那我可以暫時不回王宮住嗎?」
「當然可以。」他像在寵一個小孩似的驕寵著她。
像是擔心自己的要求太過分,她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我現在像不像在撒嬌?」
「像。」然而他的表情和語氣所表達出的含意是:她可以對他撒嬌。
她輕輕揚起了笑。
半晌,她眼瞼微垂,像在敘述一件事情似的靜靜說道:「我從來沒有向我媽媽撒過嬌。」然而在她眼中已經??n藕丁
他注視她一會兒,俯下身輕輕擁抱她。
初時的些微訝異之後,她輕吐了口氣,感受著由他身上像海浪般一波一波傳來的體溫,那麼寧靜、祥和、溫暖……彷彿能夠使人忘卻所有煩憂。她放鬆的偎在他懷中,感覺就像沉浸在羊水中那般幸福安心,毋需擔憂煩惱。
良久,他終於放開她,輕吻她的額頭,「好好睡吧!我會在這裡陪你。」
她看他,「你在這時當君子?」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情緒,他竟然不採取任何「行動」?
望著她眼裡的一片乾淨清明,他笑了,「當然,我可不能趁人之危。」她累了,現在她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激情。
而且他相信她自己也十分清楚,剛從火災危難中脫困的她其實是有些脆弱的,所以才會表現出難得的任性與依賴,這是人之常情,他不會在這種時到乘機向她索取感情。
因為如果他要,就要全部,就要絕對的純粹。
她也笑了,明白他看穿了她的脆弱,但她知道,就算因為脆弱而想要一個懷抱來包容自己的任性與依賴也是要看對象的。當她母親去世時,她不曾對誰表現出半分脆弱就是最好的證明。因為是他,所以她允許自己任性與依賴。
這場火災只不過是讓她早一刻確定、相信,並且願意去承認一件事情────
看進他的眼,她輕聲道:「我喜歡你。」
很平靜、很真實的一句話,就像輕風拂過面容那般自自然然、明明白白,因為她已經確定了自己的心,就算還不確定他的,她也已經不再害怕、不再迷惘了。
從他向她求婚以來,她就在他那深沉個性的巨大迷宮裡被他耍得團團轉,但現在她已經找到了方向──確定了自己的心,一切豁然開朗。無論他的迷宮如何的曲折離奇,她相信只要堅定自己的心,就一定能夠走出他的迷宮。
綻出明媚且堅定的笑,她接著又道:「而且這份感情絕對會繼續加深下去。」
她認為既然已經明白並確定自己的心,就應該坦然的告訴對方。喜歡一個人並不是件壞事,毋需掩藏那份喜歡一個人的心情,而且以實際觀點來看,無謂的矜持只會徒然浪費時間而已。
聽到她直接且坦然的表白之後,最初的一分鐘他只是靜默的看著她,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他那幽遠的深藍色瞳眸像是想看穿她似的,眨也不眨的盯著她的眼,嘴唇的線條以一種難以預測的弧度固定在他不言不語的面容上,連他週遭的空氣也像是停止流動,彷彿靜止在深海底下,只剩時間的足跡無聲的流逝。
她被他這樣的表情所震懾,不自覺地隱沒了唇際的笑容。從認識他以來,她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他。
以往,無論是何種面貌的尚狄洛特,一定不會缺少那份建立在優雅與自信之上的從容不迫,然而現在不僅無法從他唇邊尋覓出一絲一毫的輕鬆閒適,他整個人所散發出來的更是一種比黑夜的海洋還要深沉的氣息。
而且她根本完全弄不懂他這樣的氣息所為何來?她向他告白是件相當無法想像的事嗎?為何他的眼神有著她從沒見過、非常強烈的認真與像是亟欲確認什麼似的尖銳犀利,被他以那樣的眼神盯了一分鐘,簡直就像是一個小時那麼漫長。
忽然,他像是終於確定了什麼,輕輕揚起了笑,她不知該做何反應的看著他,覺得他現在的笑容裡有一種她從沒見過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解析的情感。
他抬起手撫觸她的臉頰,緩緩低語:「你知道嗎?你的坦率,是對我最大的解脫。」
她梭巡著他的表情,揣測他這句話究竟有什麼含意。
他又笑了下,恢復平常的模樣,就這樣突然開始敘述了起來,「我的身世很簡單,歐洲貴族之後,有二分之一的英國血統,各四分之一的蒙特拉法瑟及意大利血統。八歲父母離異之後被他們丟到蒙特拉法瑟自生自滅,十歲進入美國特殊學校接受英才教育,十八歲獨立,成為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企業家,幾年之間為自己賺進大把銀子,之後衣錦榮歸回到蒙特拉法瑟。而現在的我正如你所見,是個有錢有勢的貴族子弟、上流社會人士。」
她靜靜傾聽他訴說,臉上雖沒什麼明顯的表情,但在心裡她其實相當訝異他會告訴她這些事,而且她覺得他的身世不僅「簡單過了頭」,還顯而易見的,他的語氣與用詞都是在嘲諷自己的身份與地位。
「我的立場也很簡單。」他續道:「資產家當膩了,管錢也管膩了,所以回來蒙特拉法瑟插手管管國王的家務事。」
她認為他這段聽來輕佻又刻薄的話語背後肯定還另有隱情,以他的個性絕不會只是因為簡簡單單的「管錢管膩了」,所以像是臨時起意般隨意的「改了行」,一定還有其它更複雜的理由使他回到蒙特拉法瑟,只是他現在還不願意講而已。
他目光銳利的看向她,道:「而我的目的更是再簡單不過────我要你,全部的你。」
她並沒有被他的這句話嚇到,也沒有因為這句聽起來像是確定他心意的話而雀躍不已,畢竟這句話的前因、後果、深層含意等等都還有待商榷,她太早表現出情緒只是徒然。通常他的「簡單」所意味的,就是「非常不簡單」。
她只是不懂!為何他會突然回答她之前所有的疑問?她有說什麼讓他願意對她坦誠的話嗎?
注視他片刻,迅速在腦中整理他今晚告訴她的這些事情,並將過去所有他說過像謎語般的話語,以她所瞭解的他為軸心將所有訊息串連起來。
靈光乍現,她突然恍然大悟。啊!這個人竟然如此不坦率!
他其實是這樣一個人──精明、高傲又自信滿滿,擅長用掠奪的手段得到他要的事物。然而再怎麼厲害的人總也會碰上一、兩件事是他無法以一貫手法去掠奪獲取的,就像猴子也會從樹上掉下來一樣,他遇上了她。
說不定她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失算,因為他無法以掠奪的方式從她身上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所以他必須用誘捕的方式──自尊心越是強烈的人,越難主動要求別人的給予,也越不會比對方還早顯露自己真正的心意。
那種人只會設下陷阱誘獵對方落入他撒下的網,而且在獵物尚未入網之前,他絕對不會讓獵物發現自己的存在與企圖,以最周詳、最深沉的方式將自己隱藏起來,教獵物分辨不出他究竟藏身何處,以及有何心機。
只有已經落人陷阱中的獵物才能夠看見真實的他﹔只有先給他他想要的東西才能夠得到他的付出。所以此時落入他怖的陷阱中的她才得以看見真正的他,因為她說了她喜歡他。
不過話說回來,他真是她見過最不坦率、最彆扭,以及最不懂得表達內心情感的人了,她眼裡閃現晶亮的笑意,像是明白了什麼天大的秘密。
如果結論是他要全部的她,那反推回來的原因只會有一個──他已經給了她全部的他。
她揚起眉又看了他半晌,沒有提出任何疑問,也沒有給予他任何響應,明瞭似的輕點點頭,緩緩綻出一個明亮的笑容,對他說道:「我想我開始能夠瞭解你了。」
她迅速坐起身,捧著他的臉在他頰上重重親了下,發出「波」的一聲,同時向他道─聲:「晚安。」學他給他一個迷人的笑,又迅速躺回枕上蓋好被子閉上了眼睛,並沒有為他方纔那番對自己身世的表白給予任何表示,一副理所當然她應該睡覺了的模樣。
因為既然他已經說完他到目前為止願意透露的事情,那麼即使她還有疑問,也一定無法獲得答案,所以倒不如睡覺,反正以後有得是機會去「挖出他的底細」。
唇邊輕揚著安適且愉悅的笑容,她知道他會一直陪著她,而且完全能夠想像他現在會是什麼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