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其它城鎮過來的酒商,殷戒心不在焉地走到酒樓二樓欄旁。往下一看,午後的南京大街就像是被火烤的,教人看了就熱。
「爺兒,南亞齋主子送帖子來了。」圓圓胖胖的酒樓老闆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後說道。
「帖子?西門家有人要成親了嗎?我以為帖子該送往聶家,交給四爺才是。」
「是是,可是殷爺你也有一份啊。」
「我?這倒奇了。」他在南京是有名,但沒有自家商行,南亞齋的老闆如此看重他,倒教他受寵若驚了。
只是他對喜宴一向少有接觸,多半是送禮就算了。正打算請這個圓圓胖胖頗有經驗的酒樓老闆去採買禮貨,忽地瞧見這胖老闆欲言又止。「怎麼了?你有話要說嗎?」
「殷爺,打你成為書肆老闆之後,這兩年來書肆經營得有聲有色,南亞齋始終輸上一截,我猜這回南亞齋是打算對您示好,重金挖你過去的。」
「挖我過去?我是聶家妻舅,南亞齋怎麼會動這種古怪的念頭?」
「爺兒,哪算古怪!他連半月書鋪的老闆都送了帖子啊!」
連魚半月都收到帖子了?這已非古怪,簡直是匪夷所思了。半月她是外地人,沒錢沒勢,擁有的也只不過是一間小書鋪,賴以餬口而已,唯一令人值得重視的是她的點子。
「原來如此。」他低聲道。
「殷爺,你也猜到了吧?南亞齋連魚姑娘那人都請了,分明是要挖你跟她過去啊!」擺明了就是挖牆角!
胖老闆氣忿難耐,握緊他吧吧的拳頭,罵道:
「咱們下頭的人都知道你跟四爺他們關係極好,好到就像自家兄弟一樣,要挖你?那真是癡人說夢!可要加入魚姑娘,那就不一樣了,正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啊。不敢說,只好改口:「最近您跟她走得近,魚姑娘—向顧著邪間小書輔,跟封沄書肆沒有什麼感情,要是她勸了你——」
「魚姑娘跟我只是一般朋友,若要左右我的決定,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了。」
「一般朋友啊……」胖老闆從袖口抽出折疊的紙,遞給殷戒。「這是方才爺兒在談事時,小董上門來要我交給您的。」
「小董?」小董是書肆的夥計,他不過兩天沒進書肆,會出了什麼問題?殷戒打開一看,愣了愣,念道:「東主有喜,特價日僅限今天。」
「正是!」胖老闆臉上一抹激昂。「爺兒可看出所以然來了?」
所以然?他看不出來。正因為看不出來,所以可以篤定又是魚半月的點子了。
殷戒默默地注視一會兒,才問:
「什麼叫特價日?」
「凡在今日選購三本書者,加送特製箋紙一張,以後憑此箋紙購書,可以以二成五的價碼購買在場的任何一本舊書。」胖老闆一字不漏地轉述。「爺,小董要我轉問您,是不是要學習一下?再這樣下去,半月書鋪會吞掉封沄書肆的生意啊!」
殷戒聞言,搖頭笑道:「不可能。半月跟封沄,本來就是不相干的賣點。她再怎麼賣舊書,也絕不會影響到封沄的生計。」
胖老闆的嘴動了動,很想問殷戒,當真是一般朋友嗎?男人跟女人之間,哪來的朋友之說?
尤其殷戒一表人材,相貌普通,但其它條件算是極好,年紀也早到該抱兒子的時候了,要是濫竽充數,不如請媒婆來說親,好過一個外地姑娘啊。
瞧見殷戒蹙眉,胖老闆順著視線住下看,看見對街有個身影在牆旁糊紙——
「咦,那不是半月書鋪的老闆嗎?」
「半月!」殷戒喊道,聲量不大不小,正好落在對街。
穿著少年夏衫的女子轉身,先是一臉迷惑,然後抬頭看見是他,笑道:
「殷戒啊。」
聲音明顯中氣不足,若不是他耳力好,壓根只知她動了嘴,卻不知在說什麼。
「你上來,我有事找你。」頓了下,不知有多少街坊鄰居在聽著,他補充:「是你書鋪子的事。」
她應了一聲,抱著一疊紙走過大街。
「我的天!」胖老闆不由自主地抹汗。「爺兒,我已經夠會流汗了,看見她,我才知道什麼叫做九個太陽在天上。」
殷戒見狀,低聲向他吩咐了幾句,隨即又補充:「待會沒我同意,別隨意上來。」
別隨意上來……酒樓附近無高樓,絕不會有人看得見這裡頭發生什麼事……胖老闆吞了吞口水,實在不敢出言頂撞。這真的叫一般普通朋友嗎?
未久,有人上了樓梯。
「殷戒,你找我?」
他招手。「我有事跟你說。」
她愣了愣,走進二樓雅房。其實說是雅房,也不過是二樓被屏風圍住,區隔出一塊稍微隱密的地方,但由於他是聶家妻舅,所以二樓完全空著。
見她用袖尾抹汗,他輕聲說道:「四下無人,沒有我的允許,不會有人上來,你可以脫下帽子,透口氣。」
她聞言,大鬆口氣,笑道:「殷戒,你真是好人啊。」
好人啊……殷戒默念了兩逼,瞧見她取下帽子,一頭已經開始留長的淡紅長髮略嫌凌亂地披在肩後。她的髮色果然跟番人不同,愈長,紅色愈淡,反而黑色的部份愈來愈多……
她扮了個鬼臉,半瞇眼笑道:
「殷戒,真的很古怪嗎?」
他回過神,道:「古怪倒不至於。你再長些頭髮,看來就自然些。」視若無睹她風情萬種的眼神。真的,若不是知道她眼力不佳,真要暗罵她不知羞恥,試圖勾引他,
「對了,你用過午飯了嗎?」他隨口問。
她點頭,很隨意地扇著風。「天氣熱得要命,吃幾口就吞不下了。殷戒,我開始懷疑你不是人了,明明穿得比我還要多,偏偏一點汗也不流。」
「南京每年這時候的天氣都一樣,可能是你家鄉四季如春,你才受不了吧。」他隨口道。
「不是我家鄉四季如春,是我房裡可以像冬天一樣地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冷就冷,」
哪來的這種房間?多半又在胡言亂語。殷戒見她一提起家鄉,眼眶就泛紅,暗歎口氣,看向她擱在客桌上的一疊只,上頭寫著——
「書不在新,有文則行;價不在高,三成即可。南京半月書鋪,東定巷裡,專售各式各樣的書籍,任君挑選,包君滿意……」他念到最後,聲音已然消失,抬頭瞪著她:「你在牆上糊這些做什麼?」
「這是廣告啊。」她笑道。
「廣告?」她到底哪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把戲?
「呃……讓城裡更多人知道我家書鋪的手法。殷戒,我沒你那麼人面廣,半月書鋪也沒封沄書肆那麼出名,當然只能用最便宜最簡單的宣傳手法啊。」
他沉吟:「原來如此,寫這麼多,一定很辛苦。我怎麼看也不像是你寫的。」她的字體歪七扭八,連柳苠也看不下去。
前兩天他去書肆時,小董才告訴他柳苠看了她的稿本兩行,再讀下去保證眼睛會瞎掉,所以要對不起他這個老闆了。
對不起他?
還她稿本,干他什麼事?人人似乎都以為他中意她……其實他對她,就像對一個熟識的朋友而已。而他,也很清楚她對他十分有好感,至少每次他注意到她總會失神地盯著他的眼眸。有好幾次,她黑黝黝的小臉甚至浮上兩朵紅暈,他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卻從來沒有戳破。
「的確不止是我一個人寫完,是跟我同住的母子幫忙寫的。」她笑。
他眉頭聚起:「你跟那對母子的感情倒是不錯。」
「同住一個屋簷下,當然不錯啊。」
「想必現在是那對母子在顧你的書鋪子了?」哪來的人這麼好?分明有異心。
「是啊,我剛來南京時,幸好遇見他們,同住的公子還把他的衣物借給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衣物?視線立刻落在她陳舊的少年夏衫上。原來她穿著別的男人的舊衣物,熨著別的男人的體溫……心裡微沉,殷戒哼聲道:
「既然你開了鋪子,手頭就該有積蓄,早該去為自己買新衣了。」
「衣服能穿就好,我不會很介意。」
她不介意?他瞪著她。「魚半月,你可知道穿著別人的衣物代表什麼?」那股子味兒的親密她會不懂?她不是喜歡他嗎?
她想了下,又扮個鬼臉。「我真的不會很介意啦,衣服能穿就好,如果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我也無所謂。」
是無所謂,什麼都無所謂,才會連肚兜也沒有穿……抿了抿嘴,他絕口不提那天在天樂院的事,是為了保護她的名節,縱然外傳他在天樂院過了夜,他也沒有多說什麼,這個女人難道不知名節的重要嗎?
十指早忘了撫摸她的感覺,連她唇間的味道也淡忘了,唯一記得的是當日他擺脫右都御史,回到書肆時,見她果然在裡頭緊張兮兮地等著。
就在剎那之間,他心裡百味雜陳,莫名的情感生起。她不只是說說而已,而是要身體力行了。
他去過的地方何其多,見過多少拋頭露面的女子,不是悍若男人,就是要盡心機,圖謀商利;她不一樣,手無寸鐵也想救他這個大男人。
她盡了義氣,他自然不能當沒看見。從此,他以封沄書肆老闆的身份三不五時到半月書鋪串門子,閒聊兩句也好,確認她沒有什麼事。
日前右都御史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離開南京,但難保不會有其它問題。世道不好,誰知有沒有江洋盜匪公然在城裡劫盜劫色?
她的姿色普通,但總也是個女人啊。
思及此,雖不滿她對名節的輕忽,更不高興她明明心裡有他,卻跟同住的男子如此親密,仍是咬牙忍了忍,取出一把小匕首。
她訝異,抬頭看他。
「你一個人在外頭做事,又是女兒身,諸多不便是一定的。這把小刀就送給你防身。」
「我……」她搖搖頭,柔軟的髮絲在光下閃爍金紅的色彩。「我不會用。」
「不會用只是藉口。」他的口氣加重。「在這種世道下,除了官家千金外,誰不懂得防身?尤其你在外頭做事,會不會遇見豺狼虎豹都很難說、你要是覺得拿我東西有虧於我,那也不必。這把小刀是我少年時防身用的,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你少年時用的啊……」慢慢接過這把小刀。看起來確實是舊了點,刀鋒仍利,但有一點小缺口,要殺人也是還可以的吧?
殷戒看她有點害怕,柔聲說:「只是防身,緊要關頭不見得一定會到。」
她握緊,然後看著他,低聲:「殷戒,你遇到過緊要關頭嗎?」
他沉默,然後哼笑:「依我這一身武藝,你認為我有用過這把刀子嗎?」
「你也曾是個少年,也曾有過還沒學武的時候吧?」
他微微一愣,深邃的目光注視著她。他今年二十六,人人都認定他處事圓滑,有能力處埋任何事,包括與官周旋,只有一個女人會想到上都御史府救人;只有一個女人想到他也有過無助的少年時期。
心頭再度不受控制地發軟。這些日子對這感覺已不陌生,追本溯源一切都是從天樂院開始的。
未覺他的目光奇異古怪,她默默收起這把小刀,苦笑:「這裡什麼都不好,現在又多加了一樣,我真希望能早日回家鄉去。」
殷戒遲疑了一下,內心雖有點不樂意,仍沉聲道:
「你真要回家鄉,我可以借你旅費。」他在不樂意什麼啊?他又不是個小器的人。
她笑道:「不只是錢,我還要等時機。」這是一個舊時代,她賣的是舊書、穿的是舊衣,連遇見的人都是舊人。「哎,如果我真回家鄉了,殷戒,你是我唯一會念念不忘的。」
明知她性子直率,這句話裡沒帶任何挑逗,但他仍是目不轉睛地注視她。
他是她唯一不會忘的人嗎……
「殷戒,你是我來南京之後遇見的好事之一。」她笑。
「好事?」
「是啊,我本來以為在南京城的前途黯淡,不過後來遇見了跟我同住的母子跟你,我覺得人生還是有不錯的事,至少下一刻可能會有美好的事情發生。」
下一刻一定會有美好的事嗎?這就是她的想法嗎?心裡蠢蠢欲動,有個模糊的念頭呼之欲出,他強壓,不想去分辨。
「爺兒,東西我拿來了。」樓梯間胖老闆恭敬地低喊。
她嚇了一跳,連忙拿起帽子。殷戒搖頭,對她說道:「不必。」壓低了她的頭,起鳥,對外喊道:「進來吧。」
那眫老闆走進來,特意瞄了屏風一眼,後頭有個人若隱若現,不用說,就是那個半月書鋪的女老闆了。
殷戒接過盒子,對他道:「你去忙你的吧。」沒要坐回原椅,看她十指不甚乾淨,便道:「半月,你嘴巴張開。」
「嘴巴……張開?」她的眼神一定很怪,才會遭來他的瞪視。
「我沒要對你怎樣!」這女人老愛胡思亂想!「下午天氣熱,既然你還要去糊紙,我有個法子讓你一時涼快,」
「咦?」送她一台冷氣機嗎?這個古人會有什麼辦法?見他信心滿滿,她依言張嘴。
他打開盒子,丟了一顆冰塊到她嘴裡。「含住。」
她搗住嘴。張大了眼睛瞪著他。
「你這是什麼眼神?大熱天沒見過冰嗎?」他有點好笑,甚至不由得噙起了笑意。
她驚喜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感動得要命。雙手捧著鼓鼓的頰面,很貪心很捨不得地含著它,天氣果然沒那麼熱了……眼淚要掉出來了,這個男人讓她感激得要命、快樂得要命、喜歡得要命……不不不,不能太喜歡,她怕她將來會很慘的。
「這年頭也有冰塊……」她一點也不知道。
「當然有,只是市面販售不多而已。」
「我就說下一刻總有美奸的事情會發生的!」好感動好感動!啊,幾乎要痛哭失聲抱住他,以表感恩了。
「爺,米行掌櫃有事找你!」樓下傳來叫聲。
殷戒應了一聲,將盒子交給她,道:「你可以拿冰塊泡水喝,可別瞪著它到融化。」語畢,又看了她一眼,便下樓去。
魚半月連忙將冰塊丟進茶壺裡,一點也不介意裡頭是什麼茶,喝起來會不會古怪。
她小口小口喝著,發出滿足的歎息。寧願一下午都坐在這裡喝著冰茶納涼,也不想去工作啊。
以前在家鄉的日子多自由,不用像現在為五斗米折腰。
樓下陸續傳出他與人交談的聲音,好像一路出了街。
她隨意戴上帽子,捧著茶走到欄杆旁往下看去。殷戒跟疑似米行的老闆一路走向斜對面的米店去。
據她所知,他是個大忙人,忙到不可開交,有時候他來書鋪已經很晚了,她都要關門了,他還順手幫她收起鋪外的看板。
前兩天還有個媒婆跑來問她,問她殷戒是不是對她有意,有心娶她為大房。
「大房?」她哼了聲,盯著他頎長纖細的背影。「大房、二房、三房,這年頭的男人真走運,有律法撐腰!」聽說這兩個月裡,毆戒還有去過天樂院,有好幾次她清晨去井邊汲水,正好遇見他,他身上總是帶著今她掩鼻的胭脂味。
他過了夜,她知道、也很清楚他過夜的原因,是不讓右都御史起疑。
他對她算是很夠恩情了,如果她有點良心,就該痛哭失聲地報恩才是——
只是,她無權無勢的女人,能報什麼恩?以身相許嗎?何況,她一點也不愛他這樣的恩情。
涼茶喝了好幾杯,覺得自己很窩囊,明明該想著如何回家鄉去,卻很害怕有一天她真回去了,他在她的記憶裡會形成可怕的懷念。
她明明喜歡的不是這種類型啊……
「魚小姐?」
她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見不知何時樓梯間出現了一名中年男子。
「你、你是誰?」她不記得這個人啊。
「魚小姐,我聽說你跟殷老闆交好!」那中年男子上前幾步,急道:「夥計們都說,殷老闆只對你發脾氣!」
咦,發脾氣很值得炫耀嗎?那只能證實殷戒的修養不夠吧?見這中年男子好像有點古怪,她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
「大爺,你找我有什麼事?」
「魚小姐!你幫我在毆老闆面前說點好話吧!我酒廠生意一向仰賴聶家這大戶生意,失了它,我酒廠一定倒閉啊!」
「啊,這我沒有辦法吧……」她跟殷戒的交情可以說是建立在恩情上頭,要她左右他的行為,她無能為力吧。
她的答覆顯然出錯。他狼狽地上前,想要跟她近點說話,魚半月嚇了一跳,鬆了手上的茶杯,「鏘」地一聲,瓷杯破裂,碎片飛濺,她趕緊跳開,不料那中年男子來勢過猛,只抓到她寬大袖尾的同時,整個人撞上欄杆。
就算在她家鄉,她也不曾遇過這麼驚險的事,她整個身子被迫撞向圓柱,衣袖被撕裂,眼角覷到那中年男子整個翻過欄杆,她脫口驚叫,趕緊反身抓住他的手。
「小心啊!」她叫道。五指崁進圓柱,止住自己被拖出一半的身子,只手拉住他的手。天啊!她沒有當過英雄,也沒這力氣當英雄啊!
帽子順勢滑落,一頭染色的長髮在陽光下顯得十分的刺眼。
「卡」地一聲,她吃痛叫道:「好痛!」有沒有搞錯?她肩膀脫臼,眼淚滾了出來,頓時她眼花了。
大街上好像有人在叫著,斜對街的米行有人奔了出來,是不是殷戒,她眼花到看不見了——
此時此景,讓她想起那一天她墜樓,再醒來已經是南京城了。
她內心有點驚惶,不知道這一次掉下去,會不會回到她家鄉?
正這麼想的時候,有人摟住了她的腰,對著外頭喊道:
「叫他放手!」頓了下,見那人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厲聲喊:「有人在救他了,他還不放手?半月,忍著點痛!」將銅板彈出,擊中那中年男子的手背,連帶讓她痛得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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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都說清楚了嗎?」
「都說清楚了。殷爺,你放心,由聶府傳話出去是很快的,不用一天就能傳遍魚姑娘是打京師來的,有番人血統,所以髮色偏紅,不足為奇……爺,這是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你廢話什麼?快去吧。」走回屏榻前,見她還在昏睡中,他抿著嘴,瞪了好—會兒。這女人……真的只會讓他發火而已。瞥向那扇風的丫鬢,問道:「懷安,你在做什麼?」
「奴婢是想……想這小姐的髮色好稀奇……」才摸一摸的。
「有什麼好稀奇的?」他微斥。在南京城裡,人人都知道有番人,但見過番人的則有限,硬要說她有番人血統,大多數的人不會懷疑。
是啊,大多數的人不會懷疑,但那個喜好新奇的右都御史就不一定了……幸而右都御史這一陣子不在南京。要不,他要如何保下這個女人?愈想愈生氣,為了一個陌生人,她弄到脫臼,弄到一頭紅髮人盡皆知,她在搞什麼?
「殷爺,咱們要不要叫醒這小姐?」
「下了,她不算昏迷,是睡著了。」他咬咬牙:「我替她接回肩骨,其餘沒什麼大礙,你就替她扇風,讓她涼些吧。」
外頭有人在低喊:「殷爺,四爺找您。」
殷戒應了聲,道:「懷安,就交給你了。等她醒來後,就差人送她回去,懂嗎?對了,記得把她身上那件少年的夏衫給丟了。」語畢,又百般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便走了出去。
末久,另一名丫鬟進房,低聲說:「懷安,夏衫改好了……她就是那個殷爺嘴裡說的番人嗎?」
「是啊。」懷安扇著風,又偷偷摸著她淡紅的頭髮。
「她就是半月書鋪的老闆啊,看起來也挺普通的,方才三爺知道她來府裡,氣得破口大罵呢。」只是一間小書鋪,卻賣了聶封沄寫跋的書跟封沄書肆出版的舊書,難怪三爺人為光火。
「沒辦法啊,誰教殷爺的宅子還沒找工人來修葺,也沒買僕傭,自然沒法帶魚小姐回去,何況,方才殷爺說過,陳老闆找魚小姐為他求情,全是為了殷爺不肯再續契約,追根究只起來是他的錯,該負責的。」
「懷安,你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天真,爺兒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以為每回殷爺一來聶府,四爺只調你過來服侍他是為了什麼?哎,拜託,懷安,府裡的丫鬟沒人再妒忌你的貌美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你太天真了……」天真一如十幾歲的孩子,永遠長不大似的。「聽著,你自己要好好把握機會。」
「把握機會?」
「非要把話說明了嗎?四爺有意讓你飛上枝頭做鳳凰!我偷聽到四爺跟其他爺們提到,再過兩年殷爺就有足夠的錢買下商行了,這表示從此以後他就是主子了,你要是能跟著他,收作偏房絕不是難事。何況……」丫鬟的聲音明顯地變低了,像有點害臊。「從不過夜的殷爺,有好幾次在天樂院過夜了,你爭點氣,以後脫離為人扇風的日子,懂了嗎?」
「喔……」懷安應聲。
躺在床榻上的人兒掀了掀眼,紅髮凌亂地覆面,沒人注意。
陣陣涼風吹來,原來是有人為她扇風,難怪她睡得這麼熟,她有好久的日子沒有好睡過了,只是,她倆說話的聲音大了點,讓她不想聽也難。
那個殷戒啊……
她無聲地咕噥:
大房、二房、三房,又有家妓,現在連丫鬟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吃掉,這年頭的男人……好欠扁……真的真的好欠扁……心裡有點發酸的她,其實也很欠人痛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