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復健師若得不到病人的信任,再好的技術也是白搭。」這是古教授在課堂上教的第一課,他將之反覆誦念,並且書寫百遍貼在書房內,可惜啊!光是知道卻做不到,也是沒用。
他的急功近利,造就了這次的失敗。
為免耽誤水芝茵的傷勢,雷因決定放棄這個工作,請水天凡另尋高明。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水芝茵竟然親自打內線告訴他,願意接受他的建議,即日起開始做復健。
他不敢置信地呆了好久,脫口問道:「我以為你恨死我了,再也不想見到我。」
「我是恨死你了。」但她還是想賭一把,原因是:「不管你是個多麼混蛋的人,只要你能讓我站起來,我願意既往不究。」
看來水芝茵也頗具乃父之風,凡事以大局為重。
工作失而復得,雷因當然拍胸脯保證,只要她依照著他的指示做,半年內絕對讓她重新站起來,行走自如。
來此之前,他看過水芝茵的病歷了,她雖然傷了脊椎,導致神經受損,但現在醫學發達,只要配合他的經驗,加上之前在中國習得的針灸之術,他有信心能完成這艱鉅的任務。
不過周姨卻氣壞了,堅持他巧言迷惑了小姐,一定要向老爺告發他的惡行。
雷因真搞不懂,周姨幹麼如此排斥他,就算他搶了她的工作,可他又沒奪去她的薪水,相反地,他還減輕了她的負擔,她該感激他才是,何必敵視他若此?
可不管如何,他是接定這件工作了,周姨肯幫忙自然好,否則,恕他手下不留情,要趕人了。
水天凡聘請他之前曾答應,這裡的一切,從人事、開銷,到水芝茵的日常生活全交由他負責。
今天別說周姨的續聘問題了,只要他一聲令下,甚至可以封殺林永傑的造訪。
他終於可以完全掌控這件工作了,就像個率領百萬大軍的元帥,意氣風發。
一大早他就打電話請人重新裝修過水家別墅,他要水芝茵的生活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開始改變。
除了周姨堅決不配合外,王嬸、小梅,連同打工的人員都被他操得半死,只恨不能多生四隻手來應付這些驟增的工作。
雷因看著理想一點一點的實現,心裡的高興非筆墨可以形容。
他簡直一秒也不想離開這裡,但他畢竟還是學生,有學生的責任要盡。
「王嬸,我今天得去學校一趟,剩下的工作就麻煩你了,要注意的事我都記在這裡,煩你多費點心。」本來這裡除了水天凡和水芝茵外,就屬周姨最大,守衛們的工作也都由她安排,但周姨不願與雷因配合,雷因一火,架空她的權力,改換王嬸作主。
只有水才往低處流,人呢,誰不想高人一等?王嬸自然想好好把握這個掌權的機會,一口應道:「我會的,雷先生。」
「叛徒。」周姨對著她的背影咬牙切齒。
雷因不理她,王嬸也當作沒聽到,只有神經超大條的小梅不會看人臉色,問:「周姨,你說什麼?」
周姨狠狠瞪她一眼。
小梅嚇得縮起肩膀躲到雷因背後。
雷因輕輕地揚了揚眉。「王嬸,以後只要我不在,這裡就由你作主,誰不聽話你都可以自行處置。」
周姨也知道他這話是針對她而來,生氣地說:「我會稟告老爺、小姐的。」
「請便。」雷因才不怕她。
「咱們走著瞧。」周姨氣嘟嘟地離去。
雷因難道會伯她?逕自揮揮手,讓眾人各自做事去。然後,他轉回自己的房間,拎了報告,準備上學去。
才出房門,他在走廊上遇到坐著輪椅的水芝茵。
她訕笑地望著他。「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惹熊惹虎,不要惹到凶女人?」
他眨眨眼。「什麼?」
「孺子不可教也。」
「啊?」他呆滯。
她冷笑地推著輪椅走人。
雷因納悶地搔著頭,真想追上去問個清楚她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他趕著上學,回來再問好了。
他走出大門,彎腰準備穿鞋,幾點銀光閃過眼簾。
「不會吧?」他不敢置信地拎起皮鞋,倒轉,一堆圖釘掉了出來。
在鞋子裡放圖釘,這不是只有漫畫、電視才會發生的嗎?
他想起水芝茵的警告——惹熊惹虎,不要惹到凶女人。這個凶女人指的該不會是周姨吧?
因為不可能是水芝茵,她不會玩這麼低級的把戲。
「唉!」雷因忽然歎口長氣。「惡作劇果然要靠天分,沒能力的人就是遜。」倒完圖釘,他轉身走人。
兩道惡狠狠的視線目送雷因的背影消失,是周姨。
對於雷因的批評,她一字下漏全聽進耳裡,氣得全身發抖。
「你嫌我的能耐太差,嗯?等你到了學校,就知道誰強誰弱了。」她嘿嘿嘿地邪笑,抽動的嘴角、扭曲的五官,真的……
好醜。周姨身旁的水芝茵在心裡暗道:老爸果然沒什麼看人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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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因在學校裡找到古教授,送上報告後就想直接走人。
其實他不必上學也畢得了業,他早就擁有復健師執照了。
不過古教授是復健醫學裡的權威,前年他在美國發表過一篇論文,其中的觀點讓雷因極度感興趣。
為此,雷因特地從美國趕回台灣,只是想在古教授門下印證一下自己的想法。
不料,古教授給他的第一個課題就是幫助水芝茵重新站起來。
也許古教授早看穿了他的弱點吧!
他對年輕受挫的傷患擁有異常的執著,幫助他們克服困境、接續斷掉的人生是他會從事復健師這一行的主因。
但,看著他們喜悅的表情,他心底其實是嫉妒的。
九年前,倘若他也能遇見這樣好的復健師,他的人生不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不知道古教授是怎麼找到水芝茵的,她的情況簡直就像他的翻版,讓他好不容易才平靜的心湖再掀波濤。
希望這回他能真正地跨越過去、往前邁進,希望——
「雷因——」一隻粗壯的手臂毫無預警地伸出、扳住雷因的肩。「終於等到你這個渾球了。」
他回頭,想起了這位同學。「是你,筆記抄好了嗎?」
「你還敢提筆記!」隨著吼聲落下,三男兩女包圍了雷因。
「你那是什麼筆記?根本是通篇鬼畫符!」女孩大罵。
「你不想借就說一聲嘛!做什麼騙人?」
「很多人說你外表忠厚,其實內心狡詐,我還不信,結果……我真是錯信你了。」
「你太讓人失望了。」
叫罵聲此起彼落。
雷因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我有拜託你們相信我嗎?」何況,古教授上課一視同仁,他們自己不認真,還來責怪他,真沒道理。
「總之,你要給我們一個交代。」半個小時的爭執後,眾同學終於有了結論,要求雷因收拾爛攤子。「你得替我們跟古教授說,是因為你我們才來不及完成報告,請他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雷因看著他們,良久,好無辜好無辜地歎了口長氣。「我實在不明白我的筆記到底有哪裡不對?」
「通篇鬼畫符,這種東西哪算什麼筆記?」男同學叫道。
雷因默默地翻開筆記。「問題是,我的字本來就這樣,我不曉得你們看不懂。」
「咦?這也算字?」眾人尖叫。
雷因點頭。
「你騙鬼啊!這種東西要有人看得懂,我腦袋給他當椅子坐。」
雷因暗笑。「那你準備把腦袋砍下來送我當椅子吧!」他手指著筆記上的內容,逐字念出來……
五名同學面面相覷,不敢相信真的有人看得懂那篇亂碼。
「你那是什麼字?」好半晌,終於有名女同學回過神來大叫。
「抱歉,我的字太醜了。」雷因說。
「你用那種字交報告居然也會過?」
「因為種種原因,所以古教授一向體諒我。」雷因低著頭。
「你跟古教授有特殊交情?」種種臆測紛紛出籠。
一名女同學忽然指著他尖叫。「你該不會跟古教授上床吧?」
雷因愣了一下。「我是男的。」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同性戀!」一名同學說。
「不可能。」另一個同學反駁。「古教授一向自謝極有審美眼光,怎麼會看上雷因,他……那麼老!」
喝!他不過生了一頭少年白,有差這麼多嗎?「我今年才二十九歲。」雷因為自己辯駁。
「什麼?你不是四十九了?」
「那個具體數字是從哪裡來的?」雷因很討厭人家說他老。
「你看起來就像四十九啊!」
一名女同學悄悄舉起手。「我本來以為他五十九的。」
再跟這群人講下去,雷因一定會氣死。
他索性拉高袖子,讓五名同學看到他的義肢。「因為我九年前發生過意外,兩隻手都受到嚴重創傷,現在雖然好了,但控制力未完全恢復,因此寫出來的字才會變成這樣。」這當然是謊話,真的要寫的話,他連書法都能揮灑自如。
五名同學眼底的憤怒瞬間被同情所取代。
「對不起,雷因,我們不知道你……請你原諒。」女同學邊說著,忍不住掉下眼淚。
雷因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哭。本來還想整他們一整的,瞧見眼淚,當下什麼惡作劇的念頭都消失了。
「沒關係啦!你也不是故意的。」
「雷因,」另一名男同學用力拍著他的肩。「原來大家真的誤會你了。你放心,以後誰敢再說你的壞話,我絕對饒不了他。」
「沒錯,從今天起,有我們罩你,你再也不必害怕被欺負了。」
他有被欺負過嗎?雷因納悶,印象中都是他欺負人居多吧!不過對於這群天兵,雷因還真的對他們氣不起來。
也罷,就當交幾個朋友吧!只要他們不再說他老,他可以不計較他們之前的冒犯。
「既然事情已經說開,那就沒事了,我先走一步。」惦著水芝茵,他迫不及待要回水家。
「慢著。」又有人喊住雷因,不過這回出現的是古教授。
「古教授!」
一見剋星現身,五名同學還不想盡辦法閃人?他們各自找了不同的借口落跑,只有雷因被捉住了,跑不掉。
「什麼事,教授?」雷因問。
古教授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好久好久,長喟口氣。「雷因,我知道你很崇拜我,但是在報告申述說你對我的……呃,崇仰,我還是沒辦法給你分數的。」
「啊?」雷因一頭霧水。
古教授把雷因的報告還給他。
那是一台錄音機,雷因雖然能寫一手好字,但他的手畢竟受過傷,不論打字或寫字都比一般人慢,所以他的報告特准以錄音替代。
只是,雷因辛苦錄製的報告怎麼變成……
「教授,你雖然是個冷血無情的大混蛋,又低級又下流,臉長得像青蛙、身體像頭牛……但我對你的敬仰依然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我對你的愛比山高、比海深……每個夜晚,我對著你的畫像流口水,想像被你擁在懷中,你粗壯的手臂緊緊環住我的腰,進入我的身體……」
古教授面紅如火。
雷因暈倒。
從這一刻起,古教授和雷因有一腿的消息傳遍大學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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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必動腦,雷因轉轉膝蓋就知道,會用這麼高明的手法整他的人,只有水芝茵。
不過……她不是已經答應接受他的幫助了,為何還要整他?
在學校裡出了大糗後,他怒氣沖沖跑回水家找水芝茵。
「你偷換了我的報告!」這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她一瞼天真,那亮閃閃的眼,十足地動人。
雷因有一瞬間的迷惑。凡人被捉到錯處,都會尷尬、或者驚慌失措,她卻鎮定如昔,甚至……他有一種錯覺,她願意整他是他的榮幸。
這是什麼鬼想法?他可沒有被虐待狂。
「你幾時說過要調換我的報告?」他反駁。
「我說了。」她鄭重頷首道。「惹熊惹虎,不要惹到凶女人。」
呃!他呆了一下。「我以為……」原來那指的不是周姨,而是她自己。
「在你接受水家的約聘之前,沒聽人說過,我是有名的凶女人嗎?」她問。
他們豈止說她凶悍?還有人罵她是潑婦、心理變態,坐在輪椅上還有辦法搞鬼,短短三個月內,整得十來名看護神經衰弱,落荒而逃。
水芝茵揚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在接工作之前,沒有先調查一下僱主的脾氣,我也只能說,你是個笨蛋,挨整活該。」
「我知道你很有些手段。」截至目前為止,他對她的「活力」十分感興趣。
「既然如此,你也該曉得,我最恨人家把我的情況暴露給傑哥知道,更遑論讓傑哥親眼看見我的狼狽。」她說這話的時候,眼底閃爍著憤恨的目光。
他心頭一凜,忽爾發覺,她對他的恨意竟似有山高海深那麼多。
「任何人膽敢破壞我和傑哥的感情,我都不會原諒他。」水芝茵恨恨瞪著他。「你要說我不切實際也好、逃避現實也罷,不管得付出什麼代價,我都要自己在傑哥心裡是最美麗、可愛的女孩。」
雷因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猛力撞了心口一下。「你就這麼愛他?」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當然愛他。」
「但,你不可能是完美的;同理,他也不可能十全十美。」他突然有些嫉妒林永傑,那個不識人間疾苦的大少爺究竟有哪一點好,值得她如此愛戀?
「在我心裡,他永遠都是完美的。」她不耐煩地擺擺手。「反正跟你這種老男人談論少女的夢想你也聽不懂。不過我要警告你,別再犯我的忌諱,我願意接受任何嚴格的訓練,不計代價、不講成本、不論形象。可這一切絕不能讓傑哥知曉,你膽敢再犯一次,我會恨你一輩子,永遠也不原諒你。」話落,她轉著輪椅走了。
雷因看著她的背影,想起一句話,女人是依靠著愛情而活著。
他突然發現,水芝茵與他其實大不相同。
真要說他們兩人之間的相似處,也只有年紀輕輕就遭逢意外這一點。
水芝茵其實不是自己想站起來,她會這麼努力、執著,只因為,她不想讓林永傑失望。
而這是很危險的,萬一到最後,林永傑的表現並不如水芝茵所期待的呢?她會不會因此而崩潰?
他突然感覺到憤怒。一個人為什麼要依賴著另一個人而活?連獨立都不懂的人稱不上成年,水芝茵只是個任性的小女孩。
而他,竟為了一個驕蠻小姐牽腸掛肚,更是愚蠢。
氣死了!真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執著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