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後的現在,同一個人正用箭指著他,石青色的發與眼卻已為金髮碧眼所代替,溫柔的微笑與石青色的刻紋一起消失了,她也成為了他,惟有容貌依然與七百年前一模一樣。
「青龍天寒!我要你的命!」
箭,筆直地飛來。
應該逃開,雖說逃是沒用的,但至少可以爭取解釋的時間。可腳動不了,無法動彈。
不,不對,不是不能動,而是他不想動。如果能就這樣死在鳳凰的手下,其實也不錯。
天寒閉上了眼睛。這是他欠鳳凰的。
他們龍族,欠飛禽的又何止是一條命而已。
等了很久,本該將自己貫穿的箭卻沒有如預想中到來,天寒疑惑地睜眼,一個紅色的身影擋在他面前。是朱雀彤,雙手當胸抱球,雙掌間形成一個小小光盾將鳳凰的火箭阻攔著。
火箭的力量很大,朱雀雖然將其阻擋了下來,但由於巨大的衝擊力,向後滑去的雙腳在地上留下了三尺來長的痕跡。
諸神祇已遠遠地退開,在遠處形成圈子,看到朱雀居然膽敢阻攔鳳凰,居然還攔了下來,俱是大吃一驚。
兩道力量對抗著。朱雀彤全力抵抗著手中沉重的火箭,在將這力量化解前,稍一鬆懈便危險無比。
為什麼要做這麼危險的事呢?天寒是龍族,而他朱雀是飛禽,根本沒必要幫他。青龍死了也無所謂,反而可以讓鳳凰出一口氣,然後平靜下來。但是,如果鳳凰丹瑩是因為這個指環而生氣,那麼他就有必要解釋一下,畢竟他會戴上那個莫名其妙的指環確實是出於一個誤會。
記得在迷迷糊糊的時候,確實聽到一個聲音說什麼「既然把人家吃掉了,就要負責」,然後就被套上了這個指環。看來,這個取不下的指環應該是定情信物之類的東西,是應該要戴在原配正室手上的。瞧天寒那麼緊張的樣子,他早就有所懷疑,現在看來,八九不離十。龍族怎麼可能將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飛禽呢?何況還同是雄性,難怪天寒要說「如果讓人知道了,你我的名譽就全完了」。
鳳凰丹瑩最恨的就是龍族,看到這樣的事情,生氣是理所當然的。在鳳凰看來,這簡直就是天理不容的罪過。但是,在這件事上,天寒和自己一樣,是無辜的。如果是罪有應得,那也就罷了,但如果僅僅因為誤會,就要為自己所沒有做過的事賠上性命,那是不值得的,即使是龍族也一樣。
朱雀前後推動著雙掌間的光盾,將火箭逐漸推離原定軌道,幅度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最後火箭啪地化為無數光點飄散。
「……彤……」鳳凰丹瑩震驚不已,不是為自己的力量被化解,朱雀的實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讓他驚訝的是朱雀這行為本身。「你這是做什麼?你難道想要維護害了自己的龍族嗎?」
「族長,」在危機解除了的現在,彤終於可以自由說話了,「我不是想維護他,但是——」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但是,我也不恨他。族長,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他沒有害我,在這件事上他是無辜的——」
「你的意思是,你是自願的?」
彷彿聽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事,丹瑩的表情無法形容。
「啊?」
彤張口結舌,一時沒弄懂丹瑩在說什麼。不過,丹瑩將自己的意思弄擰了倒還是感覺到了。
「不,不是的……」
「『不是』?」
一得到這個答案,鳳凰丹瑩立即對著彤背後的青龍天寒投去憤怒的目光。
彤急忙道:「不是的!他沒有強迫我!」
「請稍等一下!」青龍天寒插了進來。「請不要無視我的存在好嗎?」
看鳳凰和朱雀夾纏不清,越扯越遠,越說越曖昧,好像他真的有做什麼一樣,他再不發話就是傻瓜了。
「給我滾一邊去!」
一個光球飛了過來,老實不客氣地把毫無防備的天寒撞的接連後退,差點就真的「滾」起來了。
啪的一聲,後退著的天寒後背撞上了什麼東西,他停了下來。
「哎呀,還真是熱鬧呢。」
這個聲音……
看到天帝帶著大批龍族武士到來,原本避在幾百丈開外的諸神再怎麼忌憚鳳凰與朱雀間的爭執,再怎麼不願意遭池魚之秧,也只有硬著頭皮將自己與天帝之間的距離縮短到幾丈,然後行禮。
「父皇!」
天寒站直身體,轉身就要行禮,常俊擺手阻止他,望著爭論中兩人說道:「事情我聽說了。原本我正擔心你這死腦筋什麼時候才能轉過彎來,現在看來我是不用擔心了。」
「父皇,事情並不是像你看到的那樣的。這完全是一個誤會!」
「我知道我知道,人不風流枉少年,這怪不得你。」
「父皇!」
天寒一點也不覺得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而且這一點也不好笑。
「你不用著急。」相對於天寒的緊張嚴肅,常俊完全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四神之一是屬於朱雀的,沒人能搶走。」
天寒一驚,常俊是什麼意思?選擇四神,是按實力決定的。就算朱雀再怎麼強,他也不可能勝過丹瑩。這不是靠修煉就能縮短的差距,而是先天決定的。如果要說「沒人能搶走」,除非天帝有意偏袒,或者……難道?
似乎注意到了天寒的疑問,常俊將目光收回來,微微一笑:「很奇怪是嗎?其實一點也不奇怪。」抬手指向仍然在爭執的兩人,「看吧,很快你就明白為什麼我會這麼說了。」
天寒順著常俊手指的方向望去,一顆心迅速往下沉。關於鳳凰的傳說他早有耳聞,如果這是真的,算算日子,莫非今天已經是第二十八天了嗎?雖然丹瑩從外表看不出有一點異樣,但恐怕已經……難怪丹瑩能在今天突破封鎖跑逃出來,而且似乎沒有受什麼傷。常俊雖然帶人追趕,但那基本上只是裝裝樣子,所有兵士與武士大概都被下了不許傷人的命令,監視的成分佔了九成。因為常俊有不能讓他受傷的理由,如果到了今天再繼續對鳳凰上封印的話,就會對那個理由產生非常不好的影響。
他該怎麼辦?到了今天,他既沒有提出異議資格,也沒有貫徹這個異議的能力。除了看著,他什麼也做不了。
為何他要是龍族呢?
七百年來他一直在想,如果能贖罪,如果能讓鳳凰再對他笑,他寧願褪掉這一身龍鱗,哪怕連皮帶肉,體無完膚。
那一邊,朱雀與鳳凰正鬧地不可開交。
彤一點也不明白鳳凰為何要生這麼大的氣,不就是一個拿不下來的指環嗎?不就是原本應該要送給元配的指環嗎?反正只是有名無實的東西,根本不會對生活產生任何影響。
而丹瑩居然在他為無辜的青龍天寒辯護的時候露出痛心疾首的樣子,不但絲毫不相信這只是出於一個誤會,還說他「犯賤」?
「犯賤」?
為什麼他要被這樣的字眼辱罵?
「囉嗦!」
猛地一揮手,彤推開了丹瑩。
「彤,」丹瑩碧綠的眼瞳閃動著,他知道自己剛才把話說重了,悔意頓生,「我只是……」
「要教訓人的話改天吧!」彤退開十幾丈,擺開了架勢,開始凝聚力量,「今天是決定四神的日子,要動手就趕快吧!」
話音未落,朱雀已經發動了攻擊。
在諸神的吸氣聲中,丹瑩絲毫沒有動彈,只是呆呆地站著。他看著朱雀,蹙起細細的眉,泫然欲泣。
身體又疼了起來,看來是已經到極限了,剛才的那支火箭已經耗盡了他僅存的力量。原本以為可以為朱雀除掉後患,沒想到身為受害者的朱雀不但阻攔他,甚至還為肇事者辯護。
七百年,一百年用來傷心,一百年用來懊悔,一百年用來憎恨,然後四百年用來等待。
擒心鎖,鎖禽心。又是那個該死的龍族秘寶。戴上它的飛禽,即使不是出自自己的意願,也會對這指環的主人的命令產生反應,控制戴著指環的飛禽的行動。七百年前,不信這個邪的自己就是因為它而涅盤。
他似乎看到七百年來的希望像遇到水的糯米紙那樣融化了,聽到一個聲音在說:飛禽一族已經完了。已經完了。
彤,如果連你也被上了封,那我飛禽一族就真的完了……
眼前模糊一片,在朱雀的攻擊到來前,丹瑩頎長的身體就那樣倒了下去。所有人都看到了,鳳凰不是被朱雀打倒的。鳳凰是自己倒下的,並蜷縮成了一團,但全身似乎因痛苦而顫抖著。
朱雀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大吃一驚,一時間連改變攻擊的路線也忘記了。眼看發出的力量就要撞擊到丹瑩身上,一道雷劈了過來,將其化解掉。
是天帝常俊。
他踱了過來,臉上掛著古怪的微笑。
「看著七百年的希望破滅是什麼感覺呢?」
常俊彎腰托起半躺著因痛苦而掙扎的丹瑩的下巴,丹瑩碧綠的眼瞳瞪著他。一笑,常俊直起身,揮揮手,五六名侍女立即上前將丹瑩包圍起來,抬走了。
「飛禽之長丹瑩因身體不適,自動退出。」
他轉向青龍天寒,「這裡就交給你負責,把結果報上來就行了。」
「是……」
天寒答應著隨即問道:「不知飛禽之長有無大礙。」
「不必擔心,他只是要生了而已,你很快就會添弟妹了哦。」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彷彿一記重擊打在天寒心口上。
果然是這樣。
聞聽此言的諸神祇立即紛紛道賀,目送著天帝帶著鳳凰離去。一派讓人噁心的喜氣洋洋。
「族長他,不是雄性的鳳嗎?怎麼可能生小孩呢?」
朱雀一片雲裡霧中,身體搖搖欲墜,當天寒發現他的模樣而扶住他肩膀的時候,朱雀輕輕地問。
「鳳凰,雄為鳳雌為凰,但是鳳凰是唯一的,其實並不能同種交配。於是,不論是雄還是雌,只要得交合之氣,便會育生受精卵。」
「那麼,他會生下天帝——龍族的孩子?」
朱雀無法想像那會是什麼樣的孩子。
「是龍族,雖然擁有龍族的血統卻不會表現出來。根據傳說,鳳凰得交合之氣,育生孔雀、大鵬。這是確定的。」
孔雀?大鵬?這兩個名詞在朱雀頭腦中像閃電一樣劃過。
為什麼他覺得心口一緊,有似乎正拚命試圖從那裡冒出來。太陽穴上一蹦一蹦。
好難過。
「彤,聽著,我現在向你鄭重地發誓。」
在朱雀發呆的時候,天寒執起了他的左手,凝視著朱雀。「今生今世,我永遠都不會動用它。」他用大手包住了朱雀左手上的指環,「更不會上封。如若有違此誓,教我萬箭穿心,烈焰焚身,天誅地滅,永世不得超生。」
他是認真的。
朱雀被他的眼神震動了。
但是,為什麼要發這樣的毒誓呢?
天寒接下來的一句話既解除了他的疑惑,也讓他如墜冰窟。
「我想,這是我唯一能為丹瑩做的了。我不能再背叛他。」
***
朱雀坐在那裡,靜靜地,完全沒有人來打攪他。剛才的變故讓他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四神之一。不是因為承認他的實力,而是因為站在他背後天帝以及水族之長。
四神之一屬於飛禽一族。因為即將生產的鳳凰,所有人都看的出天帝以及青龍天寒的偏袒之意。
一個依靠出賣身體而得到地位的男寵。他從別人的眼神裡讀到了這樣的字句。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子的!
如果丹瑩沒有在那個時候倒下的話,他就可以證明自己的實力,可以得到承認。可是丹瑩倒下了,因為他要為龍族產下卵了。儘管他並不願意,儘管他千方百計想要毀掉孩子。
這個卵怎麼會種下的呢?朱雀很清楚,是為了救他那一次。
這麼說,是他的錯?
如果不是為了救他,丹瑩就不會受辱,也就不會有今天的結果。
都是自己的錯嗎?
不……
這不是真的。
「喂,子緋,好久不見啊,有多久了呢?嗯,一天,十年?不對,應該是七百年了吧。」
一名垂髫少女出現在正沈浸在思緒中的朱雀面前,眉目若畫,白衣素潔,正處人類十三四歲的豆蔻年華。從外表看,這少女很明顯是飛禽一族。
但朱雀記得,那白衣是人類死亡後下葬時穿的衣服。這樣打扮的惟有精衛,人類的亡魂因死不瞑目而化成的飛鳥。與鳳凰朱雀等火鳥不同,他們是陰沉的一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從岸上叼起石子和小樹枝丟進茫茫大海,從不向別人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
因為他們是溺死的吧,朱雀這麼想著。
「我們一樣了哦,瞧,我們是一樣的哦!」少女笑著,伸出左手,將小指上的指環在朱雀眼前晃動著,「看!多漂亮啊!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呵呵!」
她縮回手,交握在胸口,似乎捧著什麼珍貴無比的東西,臉上洋溢著欣喜,似乎幸福無比。忽然,她將笑容一斂,盯著朱雀,口氣變的嚴肅:「你為什麼要和我一樣呢?為什麼?當賤貨就這麼好玩嗎?」然後她又笑了,「我們是一樣的哦!呵呵,一樣的賤貨!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仰起臉大笑,絲毫不加控制。「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一方。在水……水……不……」笑聲戛然而止,她維持著方才抬高下巴的姿勢,瞪著天空,突然雙手卡住自己的脖子,呼吸急促起來,「水,好多水,不要!不要,救命……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要死啊!」
淚,像潮水一樣從她大張著的眼中湧出。
「不要啊——」
就在朱雀不知如何應付的時候,白龍天虹冒了出來。
「啊,不好意思,拙荊的腦子不怎麼清楚。」
與天寒有五六分相似的臉上帶則完全不同的輕浮笑容,天虹摟著少女的肩膀將她擁進自己的懷裡,然後用彷彿是在哄孩子的語氣在少女耳邊輕聲說了什麼,原本激動不已的少女立即就安靜下來,乖乖地伏在天虹胸膛上。
「打攪嫂子休息了!請多包涵!」
丟下這句,天虹就帶著少女離去了。今天,白龍天虹是青龍天寒的挑戰者之一,他忙的很呢。
朱雀離開了那裡,他再也坐不住了,他想知道七百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想知道那個指環究竟是什麼東西,想知道鳳凰為什麼那麼傷心,想知道導致飛禽一族衰落的原因,想知道那精衛少女為何叫他『子緋』,還說什麼『七百年不見了』。
有一個地方可以告訴他一切:七百年前的古戰場。
在那裡,有一樣東西保存著他七百年前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