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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心 二、論詩 作者:秋草
    藍燼自稱是前幾個月才跟著一個戲班來到京城裡混飯吃的,所以他才長期住在客棧裡。

    嚴予心和他的確是一見如故。他並不想去探究藍燼的身份,因為他欣賞的是他身上那股落拓的氣質,和他行事出人意表的不羈個性。

    這十八年來從來沒有閒雜人等能夠進入心園,而嚴予心則在藍燼的要求下,卻幾乎是沒有遲疑地便答應了讓他入住心園。

    在藍燼住進來之前,嚴予心特地將書房裡的那張美人圖收了起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也許是生怕他嘲笑自己的癡傻吧!似乎在小他近兩歲的藍燼面前,嚴予心反而總是顯得生澀和傻氣的那一個。

    自從這個小惡魔一般的人住進來後,嚴予心以前止水不波的日子就宣告結束了。他永遠也料不到藍燼下一秒會用什麼鬼把戲來整人——而對像很不幸地通常是他。

    嚴予心坐在後園的歸燕榭裡,手裡拿著一本《文選》,可眼睛正出神地望著池塘——在這三九天裡,水面已然結冰,而且昨天晚上下了好大一場雪,今晨起來,萬物已是一片銀妝素裹。

    他喜歡冬日沉寂靜謐的氣氛,所以不怕寒氣浸骨,一個人悄悄地坐在後園,空氣中飄來幽幽的梅花香味,讓他忍不住閉目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

    突然他只覺後頸一陣徹骨冰涼,嚇得立刻跳了起來,情狀十分狼狽。

    「呵呵!這下你該回魂了吧?」藍燼得意洋洋地看著忙不迭將頸項上剩餘的殘雪拂去的嚴予心。原來他見嚴予心出神,悄沒聲地往他的脖子裡塞了好些雪進去。

    「你……你怎地如此惡作劇?」嚴予心想板起臉,可是在看到藍燼似笑非笑的表情時,突然覺得和他計較這樣的事情是沒有意義的。雖然才認識他沒幾天,但是嚴予心已經深深地明白一個事實:藍燼想做的事情,不要問他為什麼!

    想到這裡嚴予心不禁嘴角上揚,輕輕地搖了搖頭,神情仍是一貫的溫柔,「又有什麼事了?」接過藍燼從地上拾起來的書,嚴予心問道。

    「喏,有人約你下午去什麼太白樓……」

    藍燼尚未說完,嚴予心立刻打斷他說:「幫我回絕他吧,我不想去。」一定又是那些自以為高深的文人聚在一起說些有的沒的,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喂喂,你不想去,可是我想去啊!」藍燼的鳳眼滴溜溜地轉了幾轉,「我已經替你答應下來了。」

    「你……唉!」嚴予心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先不要管他了,下午你帶我去瞧瞧就好,又不會少塊肉!」藍燼笑嘻嘻地說,突然他話鋒一轉:「哎,咱們去那邊『救梅』如何?昨夜好一場大雪,看這天氣今夜恐怕也難免,只怕要將那些老樹新枝盡數壓折了!」說完他一把拉著嚴予心就往梅林跑去。

    完全跟不上他思考回路的嚴予心則只能呆呆地由他擺佈。

    果然有好些梅枝已經不堪重荷。他們將梅樹上積壓的雪堆小心地一一搖落,剎那間只見梅雪亂舞,林中登時飛白飄香。

    藍燼身著一襲藕荷色的衫子,衣袂飄然,竟就著這繽紛的落英開始翩然起舞。嚴予心認得,那是江南白素舞!雖然並無曲子相和,但嚴予心深信此時縱有絲竹,也沒有人會分心去聽,因為光是看藍燼的舞姿,就足以讓人渾然忘我!

    此時的藍燼,靈巧柔韌得不可思議——他的身影婆娑,卻是在嫵媚妖嬈注入了幾分剛勁瀟灑,更有著一股雌雄莫辨的綺靡氣氛,嚴予心看得呆了。

    待得梅花落盡雪飄盡,藍燼這才停了下來。他這麼一舞頗費氣力,此刻額上見汗,而飄到他臉上的雪也已經融化,水珠從他褐色的臉龐上漸欲滑落——

    嚴予心像是著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用袖口將他臉上的汗水慢慢地、輕輕擦去,也許是太專注,他沒有發現自己的動作溫柔得像是一次愛撫。

    藍燼卻是怔住了,「以前……也有人這般為我抹汗,可是想不到他竟然棄我而去了……」他喃喃地出聲,語氣帶著深深的痛楚。

    嚴予心猛地回神,不知道藍燼又在上演哪一齣戲,他連忙尷尬地收回手,林中霎時佈滿了異樣的空氣。

    「呵呵呵,真過癮!咱們走罷!」彷彿剛才繾綣纏綿的氣氛從未存在過一般,藍燼又拉著呆呆的嚴予心走出了梅林。而嚴予心一邊走,一邊在心中暗自慶幸藍燼這次沒有再用戲謔的眼光來看自己,否則他一定會受不了的。

    太白樓

    這裡是京城裡的騷人墨客聚集之地。

    尤其是二樓雅座,連翰林院的眾學士也常來此小聚。相較於樓下的人來人往,二樓就顯得寧靜清雅多了。

    朝陽的大方廳裡,一群儒冠長袍的文人三三兩兩地分散其間,或撫琴,或對弈,或吟詩,或作畫,頗是平和安樂。

    「嚴兄弟今日竟肯賞面屈就,真是唐某的福分。」這個月輪值做東的唐順之見了嚴予心,十分高興。因為他是嚴嵩的心腹,也是少數知道嚴予心真正身份的人,此刻見了他,更是一味著力巴結。

    嚴予心淡淡地隨口應了,心中卻只在想著為什麼藍燼不跟著進屋,他說要等一會兒自己進來,不知道又在打什麼主意。

    不一會兒,一個翰林學士叫做許行的將大家叫在了一起,洋洋得意地說道:「小弟前日見歲寒三友,得了一首詠竹詩,最為得意,還請各位一起品題。」接著他清了清嗓子,搖頭晃腦地念道:「葉垂千口劍,竿聳萬條槍……」

    他尚未吟詠完畢,忽聽得窗外有一人「嗤」的一下,俄而狂笑出聲,竟是不留半分情面。嚴予心聽那聲音,正是藍燼。

    許行登時臉上掛不住,他沉聲說道:「是哪位兄台不以為然?請現身說話。」

    窗外的藍燼半晌不出聲,就在許行想不去理他、繼續吟詩的時候,窗外忽地又傳來了一聲:「好詩!好詩!」

    許行大喜,得意地道:「仁兄誇獎了……」

    窗外又傳來藍燼哈哈大笑的聲音道:「好則是好,只是這竹子,怕都是十條竹竿,一個葉兒也。」

    眾人聞此奇言,先是呆了一呆,既而哄堂大笑,嚴予心也不禁抿唇莞爾,心想許學士碰到這個憊賴人物,真是前世不修。

    藍燼此刻才慢吞吞地踱步進屋,口中兀自正色說道:「論世間事忍笑為易,惟獨聽許先生詩不笑為難,各位說是也不是?」大家一聽又是一陣哄笑,那許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恨不得當場找個地洞鑽進去。

    「你……你是何處黃口小兒,竟然在此處信口雌黃,侮辱斯文!」許行惱羞成怒,便想將藍燼趕出去。

    「我自是無名鼠輩,何勞大學士動問?只是小子平生最憎的就是假裝斯文、道貌岸然、沽名釣譽之徒,若是不小心見到了,就總想說點什麼……」他本來是在譏刺許行,但這句話卻是把在場的人都罵盡了,除了幾個心胸寬宏的人之外,其餘的文人都臉上變色。

    嚴予心暗暗著急:這傢伙胡鬧怎地不分時間場合,不可能每個人都像自己一般欣賞他這樣放蕩不羈的性子啊!

    「小孩子家不過些須識得幾個字,竟敢來這江邊賣水!你倒說說看咱們如何沽名釣譽了?」一個神定氣閒的文士說道,正是當朝文壇赫赫有名的「後七子」領袖王世貞。

    「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嘿嘿,殊不知秦風唐韻渾然天成,那豈是本朝的酸丁腐儒學得來的。東施效顰,可惡可厭。」藍燼淡淡地說道,王世貞和他身邊的幾人一聽,臉色微變。

    因那「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正是當時前後七子的為學主張,此刻讓藍燼輕描淡寫地說出來,話語中不無輕蔑,怎不教他們惱怒?

    「照我看來,歷代詩文亦不是什麼不刊之論,何必死死抱住不放?如不能自成一家,宗李杜也好,學蘇辛也罷,終不能超越了去,又何必多幾個偽劣仿製的半吊子出來?」藍燼一番話雖然狂妄,卻頗有道理,眾人一時默然。

    王世貞大笑道:「那在你來說,我等豈非白作了這些年的詩文?你倒說說看,李杜蘇辛如何不是了?」他只道藍燼是翻新入魔,故作驚人之舉,是以要看看他究竟有無真才實學。

    「那有何難?」藍燼微微一笑,眼波流盼,在眾人身上一掃而過。人人心中都是一凜,只覺得眼前的人當真是媚到了極處,不在表像,而在舉手投足間。

    「就說人人奉為圭臬的杜詩罷。歷來說他的詩千錘百煉,苦心經營,卻不知他的詩亦是不通情理……」

    他話音未落,眾人已是一片嘩然,更有人不屑地輕哼出聲。嚴予心卻不擔心,他知道藍燼必是胸有成竹,而他自己也是意興盎然,想聽聽他到底有何高見。

    藍燼不理眾人的態度,仍舊侃侃而談:「看老杜那首《寄楊五桂州譚》,首聯曰『五嶺皆炎熱,宜人獨桂林』,頷聯曰『梅花萬里外,雪片一冬深』。理殊不可究。想是工部未曾去得桂林,胡亂揣測,說那酷熱的桂林氣候宜人,更說什麼『梅花』『雪片』,實在是胡說八道,狗屁不通;坡老有『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之句詠鴻雁,一般的可笑,那雁兒軀體肥大,只喜棲宿在田野草叢間,如何會去揀什麼寒枝暖枝?觀物不切如此,虧你們還津津樂道……」

    他還待滔滔不絕,只見眾人都是紫漲了面皮,嚴予心見狀只覺得此處危險,不可久留,當下不顧四周莫名驚詫的目光,他走過去伸手摀住了藍燼的嘴,將他強拉出了太白樓。

    拉他到一個偏僻的小茶肆中坐下,嚴予心氣喘吁吁地道:「兄弟須知眾怒難犯,何必故意挑釁……」

    藍燼卻是定定地看著他正色說道:「那你認為如何?你也以為我是在胡說八道麼?」不待嚴予心回答,藍燼已清楚地看到在他溫柔的眼眸中閃動著調皮的光芒,瞬間兩人相視大笑,也不管一旁的眾人紛紛側目。

    「他們……哈哈……這樣的話一定是聞所未聞,可是又無可辯駁,這下只怕要好幾天睡不著覺……」嚴予心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水,只覺得十八年來從沒有笑得這般暢快過。

    「我還有更絕的,你要不要聽?」藍燼輕聲問他,眼中滿是笑意。

    「肯定不是什麼好話,我不要聽。」嚴予心佯作微怒,但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褪。

    「嘿嘿,這樣的絕妙好詞你非聽不可……」他說著擺出一副大詩人的樣子正襟危坐,徐徐吟詠:「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夕陽西下……」

    嚴予心正自奇怪他為何突然吟頌這首膾炙人口的小令,而居然還吟不全?但是聽他的口氣蕭索淒涼,忍不住怔怔地哀傷起來。莫非,他是在自抒胸臆麼?為何會這般淒楚呢?

    誰知道下一秒藍燼的口氣一轉,用顫抖的聲音繼續吟道:「哇呀呀!夕陽西下,斷腸人在煮瘦馬!」

    嚴予心正端了茶杯飲茶,一聽這最後一句,不由得嗆住了,一時間又是咳又是笑,白皙俊秀的臉上一片通紅。藍燼見他狼狽,伸手在他背上輕輕拍打,幫他順氣,但自己也忍不住地狂笑著。

    「你……」嚴予心對他的胡言亂語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被戲弄的感覺又讓他很不服氣。安定下來他笑眼彎彎地對藍燼說道:「我也有一詩,你聽不聽?」

    「哼!我當然——」藍燼假裝不屑地答,見嚴予心的臉垮了垮,藍燼忍住笑點了點頭繼續道:「要聽。」

    嚴予心立時笑開了,他的臉像是會發光一般,朦朦朧朧的,神色非常溫柔。他當下緩緩念道:「昨夜西風吹大樹,獨上高樓,站也站不住——」

    藍燼登時大感興味,想不到平時爾雅溫吞的他也會說笑,不禁莞爾。只聽他繼續念著:「正是二樓摔倒處,笑倒堂前一頭豬!」說完他哈哈大笑,跳開了三尺遠。

    「嚴予心!你完了!!」藍燼也跳了起來,匆匆甩下茶錢,立刻奔出去追趕已經逃出茶肆的嚴予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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