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寸,就會撞上她的俏挺小鼻。
珠芽對著門板,咕噥:「我有這麼矮麼?……我不信他沒看到我在門外。」況且,她還一直嚷嚷,沒聾的人,都能聽得到。
她被徹底忽視,那個男人,眼高於頂——眼睛視線,高過於她的頭頂。
雖然她只勉勉強強,抵達他的胸口高度,但並非如此沒有存在感,好嗎?!
無妨,他關起一扇門,牆上高窗仍是開著的!
屋裡,大龍子甫旋過身,走向廳內長椅之際,身後,傳來耳熟的喋喋不休。
耳熟,已糾纏到某種程度的熟稔。
「要找個好時機跟你說話,真不容易。」珠芽爬窗進來,幫兇自是留在窗外,那只溫馴雙髻鯊,她踩上它的背,才夠得著窗緣,攀爬入內。
他回首,目光很淡,沒有嫌惡,當然,更不會有讚賞——讚賞她的死纏爛打。
幾乎是立即地,他挪眸,由她身上移開,繼續視之無物,舉步往石玉長椅坐下。
他不開口、不招呼,只好由她先起頭:「我不知道事情怎會鬧成這樣……」撓撓粉腮,珠芽給他一個甜甜歉笑,精緻的眉眼因而彎燦,像夜空中一輪新月,有些嫩、有些嬌、有些赧紅。
她幹幹呵笑:「我、我也不知道那時……我的雙腿是發軟了,還是麻掉了?突然撲通跪下,嘴、嘴裡盡說些亂七八糟的話……我沒想說那些的,真的,我發誓,害你被你爹罵,我很過意不去……」她發自真心。
思及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謝謝父王允婚」,她就很想一頭朝牆撞去……
「我五弟的言靈。」當時,作怪的元兇。
「咦?言……什麼?」她沒聽過「言靈」,不解字面之意。
他不打算為她解惑,準備替自己斟茶,才翻正一隻杯,她慇勤討好,捧起圓壺,為他倒滿。
茶沫像淺黃珍珠,顆顆精巧渾圓,咕嚕咕嚕落入杯中。
「……你不要生我的氣,我去跟你爹解釋,解釋完就沒事了。」說實話,她也不知道要解釋什麼……她壓根沒弄懂,問題是從哪兒開始發生的。
明明她的來意好單純,以為見著了他,完成自己這半年的心願,她就心滿意足離開,哪知一轉眼間,她、她變成這個男人的龍子妃……
她想都沒想過這種事!
說謊是很慌,另一方面,又覺得臊,一種急急熱熱的羞臊,在兩頰間悶悶地燒,燒出兩腮通紅。
「不過,你們城裡人真好,個個對我都好友善、好關心,我很喜歡他們。」珠芽也幫自己倒杯茶要解燥熱,滿臉笑吟吟,不請自「坐」,挨在他身邊空位,穩當坐定,啜著溫熱甘香的茶沫水,粉嫩嫩的唇畔,一朵俏美笑花,綻放。
她自顧自說著:「蝦子大哥聽見我說,我懷著珠兒來找你,一副心急擔憂的模樣,馬上替我通報,還牽了小鯊來馱我,我告訴他,我可以自己走過去,他卻一直央請我坐上去,說不能讓我有半點閃失,他好客氣,害我亂不好意思的……」
他聽見她那串無意義長句中,很重要的一點。
「你什麼?」
哇,他的嗓音好好聽,讓人渾身微顫,爽快哆嗦,真想多聽他說些話。
不對不對,他提出了問題呢,她得趕快回他,不能傻乎乎的……
「嗯?害我亂不好意思的……」一邊覺得抱歉,一邊又難以推辭,所以還是跨上小鯊,被人一路護送進城。
「不,你方才說,蝦兵聽見你說——你什麼?」
她稍稍回想一下,費了些功夫。「……哦,我說,我懷著珠兒來找你呀。」
「珠兒?」她腹中孩子的……乳名?
未免太早取了些,是雌是雄,已經確定了嗎?
「珠呀,真珠,龍珠蚌的真珠。」
珠芽眉眼輕舒,提到這個,精神全來了。
「你不是沒親眼瞧過,心裡有遺憾嗎?我……我一心記得你說過,所以想讓你如願,看看龍珠蚌的真珠,我就替你孕了一顆,要送給你。」她嫩嫩地笑,獻寶一般,雙腮因而鮮紅,再艷、再美的花兒綻蕾,也不過如此。
她雙手貼著平坦小腹,嬌滴滴的喜悅模樣,莫怪蝦兵誤解其意,錯將珠子當孩子。
「你所懷的,是珠子,而非孩子?」他濃密的英挺劍眉,略略飛揚。
「什麼孩子?」她反問,臉上的困惑,很真誠、很明顯,完全沒造假。
所以,她跟他父王一句寶貝來、寶貝去,壓根是雞同鴨講,各說各的。
她只是顆蚌,懷著真珠的龍珠蚌。
龍珠蚌?
這三字,勾起些許朦朧回憶,好似確實曾見到過……
半年之前……
記憶,被一首曲兒給牽引,飄回遙遠半年前……
一首自編自唱的曲調,不管對仗工整,純粹唱爽快的小曲——
「海香椿炒肥蚌,辣椒抓一把,老酒來一瓢,黑醋撒幾滴——天生絕配!」
哼曲人的絕佳好心情,讓曲兒聽來活潑輕快,不過,歌詞左唱右唱,只有這麼一句。
哼曲人——九龍子,手拎一袋海蚌,勾在食指間,歡愉地轉呀轉,行進路線是廚房,要請龜大廚替他料理鮮美海蚌,配著下酒。
「小九。」叫喚聲,天籟般遽降,緩緩飄抵,遠勝九龍子的曲兒,更加悅耳。
樓上一處軒樓,大龍子斂眸含笑,由高處瞰下,望向九弟。
「大哥。」九龍子舉高手中袋子,招搖著,「要不要一塊吃海蚌?」
布袋晃出來的弧線,與九龍子此刻的唇畔笑靨,同樣彎揚。
只要有得吃,他都是這副開心稚氣樣。
「驚蟄送我的,每一顆都生猛新鮮呢!」
又是驚蟄?昨天是鮮鰻,前天是脆蝦,大前天是人界家常菜……
「驚蟄簡直將你當成寵物,日日餵養,生怕你餓著。」大龍子唇間一抹淡笑,淺甜似春風。
「我和他是好哥們兒嘛!有好東西,當然要送一份讓我嘗鮮,才夠義氣。」九龍子嘿笑,吃人饋贈,吃得毫不心虛。
「論輩分,你得喊他一聲表叔。」
「一表三千里啦,大哥不也直呼他姓名?」
「我歲數比他大許多,彼此不習慣叔侄相稱。」龍子的出生間隔,不若尋常人類以兩三年來論,當中差距百年都有,例如,他與最小的九龍子,便是如此。
「他也不要我喊他驚蟄叔呀,才早生我幾十年,叫都給叫老了。」九龍子的肚子,已經不爭氣地咕嚕嚕直打鼓,他倒不見臊紅害羞,理所當然道:「大哥,你先幫我吟幾句曲兒,開幾顆鮮蚌來生吃先,填填胃!」不然等龜大廚備料熱鍋,還得餓上好一會兒。
他大哥與生俱來的天嗓,說話、吟詩、哼曲、罵人,皆是那麼酥麻好聽,連蚌類都抵抗不了,聽見他大哥的美聲,不知死活地打開蚌殼,想聽得更清晰,嘿,正好方便他吃,連剝殼都不用。
九龍子健步一蹬,躍上軒樓,到達大龍子面前,遞出盛蚌布袋。
裡面各類蚌種,螺貝皆有。
孔雀羽紋的孔雀蚌、像塊沉鐵剛硬的鐵礦貝、犬類頭骨模樣的犬骨蚌、狼牙棒長相的突齒螺、潛在海沙中,偽裝成海紅花的花貝,族繁不及備載……全是稀奇古怪的少見貝蚌。
驚蟄未免太溺愛小九,當中不乏難得一見的神蚌吶,拿來當零食餵人,真是暴殄天物。
大龍子瞧得眼花繚亂,瞥見混在袋中蚌群,一顆小巧可愛的貝。
不及他手掌一半大,通體潔白,波浪狀的殼緣,鑲了一道金邊,殼頂一點金墨色澤,繪成美麗圖案。
僅止白與金兩色,竟讓它顯得突出。
他未曾見過,慢慢思索著,在哪處書籍內,讀到相似的圖文描述。
「這是……龍珠蚌。」他憶起這種蚌的名稱了。
「龍珠蚌?鮮美嗎?嘖,好小一顆,一定很沒肉……」九龍子光看見小不隆咚的蚌體,一臉很唾棄。
「聽說,龍珠蚌所孕之珠,似極了龍族的如意寶珠,相傳,遠古祖先若需修復如意寶珠,便得尋覓龍珠蚌,將寶珠置入,由它們包覆受損寶珠,一段時日後,寶珠可恢復原狀。」這便是它們得名「龍珠」之故。
「它比我們的如意寶珠,還要小很多,哪可能放得進去?」九龍子趁大哥說話時,快手抓住開了口的孔雀蚌,麻利掰開,湊近一吸,鮮甜蚌肉滑下咽喉,他連吃三大顆。
「我並未親眼見識,只在書中讀過,也許,龍珠蚌最大能長直數尺,這顆小蚌,不過是幼兒罷了。」他將龍珠蚌置於掌心。
它玲瓏致巧,輕若無物,隱約能感覺它在顫動、輕抖。
看來,是被小九嘴哼的「吃蚌歌」給嚇壞了,有些可憐兮兮。
「小九,它太小,食之無肉,放了它吧。」
吃驚於大哥替蚌殼求情,九龍子一時面容呆呆。
「呃,這種蚌……很會唱歌嗎?」呆歸呆,發問功能還是在的。
「我不知曉。」大龍子輕輕搖首。
「那大哥替它求生?」
「很怪嗎?」
九龍子搔搔頭:「很怪呀。一般來說,會讓大哥在意的,只有樂器或好嗓,其他什麼死活……你好像沒在意過耶。」沒錯,他大哥就是這種性子!
例如,先前六哥家的魚姬差點被烹煮,他也僅為「鮻」的歌聲惋惜,重點完全擺錯!
明明是性命比歌聲更要緊,好嗎?大哥。
大龍子淺淺微笑,也答不上來自己何以多事。
或許,只是覺得它好看。
這麼美的外殼,和著蒜末酒醋,炒成菜餚,確實有些可惜。
九龍子倒也豪爽:「反正,它塞不了牙縫,隨便一顆鐵礦貝,都比它大上十倍,大哥喜歡,讓給你就是啦。」咕嚕嚕嚕……飢腸轆轆聲又響起,比前次更鳴亮。
「大哥沒有很喜歡……」他不是在向九弟討它,九弟誤會了……
「我好餓,不同你多聊了,我去找龜大廚炒蚌先,大哥要吃的話,等會兒廚房見,我分你一顆。」九龍子來去一陣風,轉眼間,又跳下軒樓,邊笑邊揮手,跑得好遠。
「這小九……真是毛毛躁躁。」大龍子縱容笑歎。
溫潤淺笑聲,哄誘掌中小蚌緩緩開啟,露出殼內淡淡粉色的蚌體,櫻花一般的顏色,漂亮、赧艷。
蚌雖無眼,他就是知道,它正在看他。
「幸好未被小九瞧見這身蚌肉,粉得如此鮮嫩可口,他不嘗嘗滋味,是絕不會作罷。小九雖非饕餮,食慾卻不遑多讓。」他笑,聲淺,又極度清悅。
小蚌蠕蠕,雪殼微合,又張開,彷彿被誇得正樂,一副「這樣誇我,我會害羞啦」,卻立刻展現驕傲「不過,你沒說錯,我就是這麼鮮嫩可口」。
他唇間笑痕加深,指腹撫著蚌殼,落在細緻金紋上。
「龍珠蚌所孕出的蚌珠,真與如意寶珠相似嗎?……可惜,蚌裡無珠,無法親眼證實。」他低語,雖有微憾,但並不深。
下一瞬,他的掌,揚向半空,再翻轉收回,任由躺在掌心的精巧小蚌,飄往海間。
天藍色湛洋,便是魚群的蒼穹,寬廣無垠,它似游似飛,雙殼一開一合,宛若一對小翅膀。
「沒有被吃的危險了,下回,可別再讓人抓著。」長睫掩著瞳仁,盈滿笑意,眸光柔潤祥和,他俊雅如神祇,聲音更教聞者沉醉,天賜般絕美。
他揚袖,招來水波,將它送遠。
小小的波潮,猶若滔天巨浪,它抗拒不了,硬是被捲走。
噙著淺笑的他,已然翩翩旋身,對於此次插曲,好不掛心,興許轉過身後,這等芝麻小事,便拋諸腦後。
他會忘,有人卻不會。
記得牢牢。
他的高挑身影,他的清悅嗓音,他低眸含笑,覷著人的模樣……
還有,他嗓中的遺憾。
她記得,所以她來了。
一瞬間,困惑盡釋。
他明白了。
大龍子墨沉如玉的眸,落在她臉上。
「你是……那顆險些被小九吃下的小蚌?」
她驚喜莫名,咧開小嘴,開懷笑了。
「你想起來了?你想起我了?!對對對,我是你救下的那顆蚌!那日,真是謝謝你,你是我的大恩人呢!我一直想報恩,可又不知怎麼做才好,聽你說,想看看龍珠蚌的真珠,我打定主意,要把我第一顆真珠送你。」
孕珠,對蚌類而言,是件活受罪的苦差事。
若非萬不得已,沒有哪顆蚌喜歡在體內擺入異物,扎得膚肉盡疼,被迫分泌珠液,來裹住異物,將其包覆。
這過程中,歷時不短,試想,誰喜歡眼裡進了顆沙,淚流不停,那種不適?雖不危及性命,不舒服感卻如影隨形。
蚌類也是如此,它們以淚,成就了真珠。
她為了他,自個兒挑了塊小石,有稜有角,忍痛擺進殼內,與她朝夕相處,稚嫩蚌肉,被刺磨著好痛好痛,可只要想到,他見到龍珠蚌的真珠,會有多開懷,她便不覺得難忍。
她逐漸地、緩慢地,將小石滾啊滾,滾了半年,終於滾成漂亮的真珠,迫不及待想贈予他,只因……他那一句——想親眼見識。
「……」這件事,他不過隨口一言,未曾當真或懸念,沒料到,她視之為重要大事,不僅牢記,更採取行動。
「我馬上把真珠取出來!你等等哦。」
她背對他,胡亂瞎忙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把珠子逼到口中,再慢慢以粉舌捲著、頂著,吐進合攏的小小掌間。
大功告成!
她一臉驕傲和雀躍,彷彿獻上稀世珍寶,捧著她的心血結晶,呈現給他。
巴掌大的俏顏,白裡透紅,笑出兩道可愛梨渦,全是等著讚美的期待。
精緻的真珠,流溢乳白色輝光,在軟嫩的手掌中央……
「送你。」襯托著珠光的,是她乳香般純潔的笑靨,那種一心一意、那種心滿意足。
小得不過米粒大。
他腰側間的流蘇垂飾,隨便哪一顆真珠,都是它的數倍大。
他就是為了這顆小玩意兒,被誤解、被污名、被控訴他始亂終棄,到最後,換來父王嚴令賜婚,與她結為夫妻?
換成其他龍子,眼下早就火氣大發,先捏碎米粒真珠,再捏死她,但他沒有,他只是淡淡地笑、淡淡地把目光從她掌心中央,挪向他的垂飾,再淡淡瞧回她臉上。
淡淡地,完全沒用到任何一字,將他的鄙視、唾棄,表達完畢。
連遲鈍的她,都懂得要汗顏了。
「是、是有點小啦,可是,圓得很漂亮,對不對……」
「原來,這就是龍珠蚌的真珠。」他臉上還是鑲著笑,聲音教她酥麻迷眩,聽進了耳內,順著渾身血脈,流呀流,流到四肢,四肢發軟;流到胸口,心窩顫嗦;流到腦袋,紅潮全往上頭沖——
真、真好聽的嗓音……
令人通體顫麻呀……
「對呀……」她屏息,等他誇獎。心裡想著,這一回的成品有點小,下一回,她找顆更大的石子,養出來的珠,也會大些,氣派些……
笑得俊儒、玉凝出來一般的男人,雙鬢長髮,柔柔地,垂在胸前,與雪白衣襟輝映,他的眸,帶點彎彎笑意,變成一潭深邃潭水,薄唇,開合:
「也不過如此,沒什麼特別,一般貝蚌孕出的珠,輕易都能勝過。」他笑,卻說出了讓她笑不出來的話。
那麼清雋沉穩的嗓,娓娓道來「百聞不如一見,一見不如不見」的殘念口吻,混雜在俊雅笑顏裡,像支無形刀刃,一劍,刺穿她的心窩——
「雖、雖然看起來,和一般真珠沒、沒兩樣,但質地不同,我的真珠……比較堅硬,不容易破……」她還想替自己列出優勢,偏偏說著說著,逐漸心虛起來,口氣變得又小又弱。
她一頓,囁嚅道:「你不是說……我們孕出的真珠,和你們龍族寶珠相似?我沒見過寶珠,所以不是很肯定……如果是真的,一般貝蚌當然做不到嘛,不然,我們怎會被取名叫龍珠蚌?」能和「龍」掛上關係,多多少少,還是有他們獨特之處吧……
自己辛苦大半年,忍受石子在膚上刺痛、摩挲、刮傷的疼,才養出這麼一小顆真珠,卻沒得到他的激賞,僅有淡漠,她心中小小失落。
她幻想過,她帶著珠子來找他,他會眉開眼笑,手捧貝珠,再三輕撫,指腹流連於珠身上,很是喜愛,贊贊呢喃著:真是漂亮的小東西。
讓她一邊害羞回應「你太過獎了啦」,一邊又能驕傲拍胸說「你喜歡就好」……
幻想,果然只是幻想,純粹是她自己勾勒出來的美夢。
眼前才是真實的。
「你……不喜歡哦?」她謹慎地問,渾圓大眼瞅著他,觀察他,問完,又惱自己的自討沒趣,何必要自取其辱。
「增長見聞,無所謂喜不喜歡。」他實話實說,他對金銀珠寶總是無感,不若一曲音律來得專注。
就算有喜歡,也不及她惹出的天大麻煩,這顆小珠子,能解決如今的發展嗎?
即便拖著這只蚌娃,趕回大廳,將蝦兵誤傳的謬言,做出澄清,他那位龍主父王,豈會輕易收回成命,他的龍主顏面,哪能掛得住?
君無戲言。說出口的話,要再嚥回肚裡去,比生吞火炭更加燙喉,況且,已是全城人盡皆知的消息,臨時扭改,不如將錯就錯——他父王,定會這般決定。
反正,你沒娶,她沒嫁,湊合湊合吧,肚裡沒孩子,趕快補懷一隻就好,讓一切成真,比較省時省力。瞧,他連他父王的說詞,都能猜想出來。
父王倒還好打發,近來,孝順過頭的五弟狻猊若插手,才是真正的麻煩。
他的眼眸一緊,眉心浮現一道淡淡蹙痕。
珠芽雖有些遲鈍,還是看到了,捧珠的柔荑軟了下去,有氣無力的,以為他是對著她和她的真珠,皺起眉頭……
她是想來讓他開心的,不是要害他……露出這種神情。
「珠子是因為你才有的,給了你,隨便你處置,看你要拿它當飾品串……」瞄了一眼他腰側的流蘇垂飾,一顆顆又大又圓又刺眼的白真珠,嘲弄起她的不自量力,硬是逼她把話吞回去。
好啦,她的珠子小之又小,串成飾品,太沒有存在感,完全慘敗。這個提議,她自己第一個否決掉,幸好,真珠效用多,還能有第二種使用方法:
「或是要磨成粉喝,都由著你……」那顆珠子,從她嘴裡吐出來,再被他吃下去的幻想情景,教她的臉色,倏地紅透了。
「……」這麼小不隆咚的一顆,磨成粉,能剩多少?邊磨,邊需小心不能喘氣,否則一口氣吁出,它飛散得連半粒塵埃都不存。
「我……只是要把珠子送到你手裡,那……現在,我要走了。」垮著雙肩的小女娃,連頭頂雙髻,都像喪了氣一般軟垂下來,情緒表現太明顯,彷彿受到嚴重大打擊,讓她失魂落魄,眼眶粉粉紅紅的,淚水醞釀。
他沒有要留她,一點打算都沒有。
她若自己離開,倒不失為解決辦法,大龍子妃連夜潛逃,遍尋不著,久而久之,無人會再提及此事。
他的雙眼,靜靜傳達——
走呀。怎麼還不走?不用我開口送你吧?
兩人相視,他笑意加濃,眸光更溫柔,暗喻亦加倍明顯——
附送笑容一個,你可以瞑目走了。
「你父王那邊——」她猛然仰頭,想到一個可以暫緩離開的正當理由。
「你毋須擔心,收拾善後,我來。」馬上駁回。
「我怕你父王為難你,所以還是同你一塊——」兩個人,也好壯膽。
「不用。」拒絕得很決斷。
「……你父王對我很慈善,我猜想,他挺喜愛我的,我說不定能幫上一些些忙——」
他以為你肚裡有他的金孫,才奉你為上賓,若他知道,他的愛孫,不過是顆米粒大的真珠,情況就大大不同。
「真的,不用。」他唇線揚揚,勾勒出絕美彎弧,嗓音脆靈好聽,仍是笑著,仍是婉拒。
「我保證不會再亂說話、不會亂下跪、不會……」她努力想擔保。
他像尊被雕塑成噙笑神祇的石像,只是笑,也只有笑,沒有真實暖意。
是的,他的雙眸是冰冷的顏色,淡覷著她,彷彿縱容到了底線,她再囉嗦下去,他便會翻臉。
好、好嘛,她看懂他的拒絕了,他不是客套,而是真的不要她插手。
「……那,臨走前,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
噙笑神祇優美的笑弧,上揚達到極致,天籟清爽的美嗓,送上堅決一字。
「滾。」
耳根子,總算恢復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