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來之聲,讓戰慄哆嗦的珠芽,瞬間止泣。
她抬頭,豆大的淚,落得急凶,怎麼也收止不住。
方才看到海蛟狠厲張嘴,一口要吞噬他的驚悚景象,嚇壞了她。
「嗚——我以為你被吃掉了!那只恐怖的海、海蛟——嗚嗚嗚嗚……」後頭幾句含糊,是臭罵海蛟的可惡和可怕。
區區一隻蛟物,豈能傷他?
擔心他,不如去擔心那只連讓他回首招架都省下的傢伙,被他打碎多少顆牙,興許,連鼻骨也凹陷下去了吧。
強烈的衝擊力道——他的拳背,及海蛟鼻牙的衝擊——震碎他的水鏡,連帶影響她眼前那面。
海蛟的殘血味,混雜在海潮間,染紅一隅,帶有野性的味道,尚未被稀釋乾淨。
「你究竟將我想得多弱小?」她眼中的他,是風一刮便倒的柔弱文生?
海龍不發威,被當成了蚯蚓?
她沒回答他,只是伸手過來,要環腰抱住他。
然而,水鏡能傳形傳音,並不能真正縮短距離,兩人實際相隔太遠、太遠,她根本抱不到他。
可她還是固執抱來,朝水鏡映照出來的腰際間,圈住,臉頰熨上冰冷的海水鏡面,她仍在抽泣,小小雙肩,一抖一抖的,鏡面撩弄出微小漣漪。
漣漪,何止僅產生在鏡面?似乎……也在他冰凝冷靜的心湖中,蕩漾開來,一圈,又一圈,擴散著。
縹緲的,虛無的擁抱。
她沒能碰觸到他,可腰際間,暖暖熱熱的,她纖細手臂的力道,輕顫,以及抵在鏡面上的吐納,都真真切切,傳遞過來……
他像被摟抱住,扎扎實實地。
淡蹙的眉心,漸漸舒展開來,看著她的發渦,有股想伸手揉上的念頭。
但他不像她蠢,以為觸摸水鏡,就能碰到她……多此一舉的笨行為,他不會去做。
「那條海蛟,對我而言,比條海蟲還不如。」他見過更多,更強大的妖物,海蛟連前百大都排不上。
他的說詞,聽來有幾分像責備,卻更像安撫,要她別浪費淚水,去哭那種永遠不會發生的小事。
「它好大……一口可以吞下七、八個你……」她還在打顫。
他挺想回嘴:我的龍形態,一口也能吞下七八條海蛟……罷了,比這些何用?
「你真的沒受傷?沒被它偷襲到?」她仰臉,看著鏡裡的他,眼淚汪汪。
再多解釋,不及他親自旋轉一圈,讓她以雙眼審視,證明他的確毫髮無傷。
囚牛旋身,動作放的極慢,衣袂飄舉,翊翊翻揚,袖白似雲,漫在他身周,像輕緩騰湧的山嵐,烏墨光澤的發,如波如浪,蕩漾著芒輝。
他身上、背後,沒有任何傷痕血跡,衣整發齊,分毫不亂,長袍依舊白皙賽雪,連一些些污漬都沒留下。
她總算相信,海蛟未曾傷害到他。
她心一安,吁了口氣,感覺鼻腔熱熱的,以為是涕水,她本能去揉,竟揉到滿手鮮血。
觸目的紅,在她白嫩臉上,更形強烈明顯,刺得他瞳仁一縮。
「你仍時常流鼻血?」
「因為……補藥一樣照三餐喝嘛……」她用袖子按鼻,沒多久,紅梅大小的血漬,綻放在袖口周圍,擴大成牡丹一般。
「嘴,長在你臉上,你不張口,誰能逼你?」諒鮶兒也不敢強灌。
「可是……鮶兒關心我,她笑咪咪的,要我把飯菜吃光光,又說,湯藥對我身體好,我不好意思拒絕。」她最沒法子抵抗笑臉人了……
「不拒絕的下場,就是鼻血流不停。」淡冽的口吻,才說完,又見兩管鮮紅,從她鼻洞下汨汨淌出,她連忙擦去,不一會兒,拭去的,又滑下來。
「別再去揉它,坐下,手按壓著鼻翼。」他出聲,制止她越擦越急的行徑,並指導她簡易的處置方式。
前去熬湯藥的鮶兒,恰巧折返,覷見水鏡內的大龍子身影,趕緊福身行禮。
珠芽姑娘找著替她施展水鏡傳影的人了?幾名龍子,不是被珠芽姑娘吵到受不了,全躲起來?
鮶兒正困惑想著,杏眸落向珠芽,被她狼狽摸樣所驚。
「珠芽姑娘,怎麼又流血了?……」鮶兒立即為她止血,動作熟練,扶珠芽傾靠背枕,鼻子塞了兩小丸鮫綃,堵住血勢。
她擰來帕子,幫珠芽清洗臉上的血污。
「湯,不要日日讓她喝。」囚牛朝桌沿那盅熱氣騰升的湯,淡淡一瞟。
鮶兒訝異回首,臉上寫有為難。
「這是龍王特地叮囑,給珠芽姑娘補身子用,全是上好藥材……」鮶兒據實稟報。那確實是強身健骨的藥湯,每味藥,皆是熟知的良方,並無任何危害。
他知道那是什麼藥湯。
如鮶兒所言,它補身,特別是孩童成長期間,準備抽高轉骨,最是適合。
他初初飲下一匙,立即便心裡有底,父王差人送上這帖藥,份量加倍再加倍,用意為何,太昭然若揭。
他父王,想在最短時日內,迫使她「長大」,就像人界填餵豬鴨,日灌夜灌,撐大豬鴨的胃。
藥性劇烈的湯,即便無毒,飲用過量,仍讓她身體發出警訊,產生吃不消的病兆。
「她飲食均衡,吃飽睡足便夠了,那藥,對她來說,太猛烈,喝多反倒傷身。」囚牛一頓,與鮶兒用著彼此都明瞭的眼神,淺覷交集,他斂眸,挪向珠芽,意味深長,輕吐五字:「欲速,則不達。」
珠芽聽得不甚明白,眼睛眨巴眨巴地,來回於囚牛及鮶兒身上。
「可是龍主那邊---」鮶兒畢竟是聽命行事,不能自己做主、
「他問罪下來,便說是我交代。」他簡單一句,攔下所有責任。
珠芽出聲插嘴:「不要害鮶兒被你父王罵,我可以喝藥沒關係--」不懂裝懂,就是珠芽的寫照,硬要加入討論,下場,是遭冷冷瞪回,乖乖閉嘴,那句「藥也沒有多苦嘛……」,只好嚥回肚裡去。
「撤下去。」他要鮶兒端走藥湯。
鮶兒望著珠芽鼻塞布丸子的摸樣,心中亦不忍,便領命退下,帶走那碗藥湯。
珠芽生怕他下一瞬間,就要撤收水鏡之術。她已經四日沒見到他,一肚子想說,想問的話,急急托出,擔心稍一遲,他又消失了。
「你現在人在哪裡?」
「北海深溝的冰火谷。」
她不知道那是哪兒,只覺得好遠好遠。
「要回來了嗎?」她最關心這個問題。
「……短期內,都不會回來?」三足龜妖耶……光聽名字,她腦中,已浮現出深海大龜精的遐想圖,獰凶恐怖,眼大如谷,嘴咧如豁,牙如山……
「嗯。」他頷首,連遲疑也沒有。
他篤定的回答,讓她好失落,情緒全寫在臉上,難以掩藏。
知道他忙的,全是正事,所以,不能任性要求他,快快返城。
可是他歸期未明,她傻乎乎等,等過了今天,等到了明天,還是能不清楚,她要再等多久,才能等他回來……
她真的……好想他。
水鏡只能暫時解渴,不能算是「真正」看見他……
她告訴自己,不可以太貪心呀,起碼,還能靠水鏡,和他見上面。
「那……你要小心些,三足龜……別被它弄傷。」不,這不是她要說的,也不對,攸關安全,當然定要再三叮嚀交代。
但,有一件事兒,她更想告訴他、拜託他、請求他,可是,心裡清楚,他會拒絕她,而且,完全不加以考慮……
她管不住嘴,因為,太害怕又要重複好幾日的求助無門;怕又是好幾日完全失去他的消息……
她囁囁嚅嚅,有些氣虛,有些忐忑,還貪心地,報了一些些的小小希翼:
「你……能不能,有空,呃,不用每天,就,閒下來時,不麻煩的話、平安的話。有點寂寞的話。想、想找人聊天訴苦的話……你主動用水鏡,和我聯絡……好不好?」
說完,等著被他噙起冷笑、等著被他凜瞇眼眸,無情駁回。
在那之前,她還做著微弱的垂死掙扎:「我還沒辦法弄出完整的水鏡……只有一顆栗米大小,也維持不久……你弟弟和魟醫,不知幾時才回來,好幾天看不到你,我會擔心……」
呀呀,他一定會回她:擔心什麼?不需要。
或是,淡淡嗤聲:我沒有那麼荏弱。
再不然,也會是我沒有你這種閒工夫……
「好。」
說不定,他現在心裡正想著「你真是顆煩人的蚌」。
呀呀呀,馬上就要被討厭了……
停。
她剛剛好像聽到了……
好?
一臉嫩呆的蚌娃,仰高臉蛋,妄想神色依舊儒淡的囚牛,他薄美的唇,抿閉著,眸子與她交視,未曾挪開。
「你……有說話嗎?」她發呆,喃喃問,要確定是不是幻聽。
「我說,好。」彎起來,總像笑著的唇,開合間,逸出簡單三字。嗓,是那麼淡,說得那麼淺,沒有哪個字,加重了力道,但三字敲進她耳裡,鼓噪了她的心跳。
他說,好。
他真的說了!
「不……不要太多天一次……不不不,我、我等,我會等……」珠芽嘴角上揚,開心到有些語無倫次。
「我不負責閒話家常,找不到話說,我就會撤收水鏡。」別奢望他主動找話題。
「交給我!全部交給我!我負責!」她豪氣拍胸脯,砰砰作響,力道一點也沒客氣,槌得自己險些岔氣。
像要證明自己所言不假,她嘰嘰咕咕、亢奮努力,把這四天空缺,補齊。
無論是她這邊發生的芝麻小事,或是他那邊,尋找寶珠時,所遇上的種種情況,她鉅細靡遺,說著,也問著。
直到她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時,已是良久良久之後……
「我囉嗦了這麼多,都忘了先問你……你今天用水鏡傳形回來,是不是有很緊急的事兒?」
會這般想,是因為他不像她,分不清大事小事,將水鏡胡亂使用。
他不可能閒來無事,變出水鏡,傳形回來,卻沒有任何重點交代,定時非常非常非常十萬火急的要事,才能勞他親自動手。
萬一,是太嚴重的事兒,她這麼一拖延,真是罪過大了!
「……」他沉默。
「有吧?」她水眸眨眨。
「……」他淡淡瞟她,不語。
「是什麼?囚牛?」她還在等。
沒有。
水鏡撤去之前,他的答覆,如此傳來,輕淺的,像煙嵐。
沒有。
他沒有任何急迫的事,需要用水鏡傳遞。
他今天只是……
四日不見她音訊,心,焦躁起來……
只是,看她。
看她平安,看她無事,看她能如何按奈下他焦躁的心緒。
只是,想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