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靜的潮光,帶有淡淡的藍,覆籠這座築於龍骨之上的巨城。
魚群閒遊、蝦蟹覓食,就連海中特有的草藻,亦是慵懶搖曳、隨波伸展,教人瞧了也鬆軟下來。
原來,一年光陰,已匆匆溜過。
那怪異的篌音,大伙聽著聽著,已成習慣,雖不臻完美,然而,似乎更加溫暖、輕快。
囚牛再度準備出城,尋找如意寶珠。
出乎他意料之外,珠芽沒有依依不捨、沒有央求要跟他一塊去,甚至面帶微笑,幫他打點出城的包袱。
心裡,說不出來的違和感,總覺她有事相瞞。
「……要不要隨我出城,去尋寶珠?」囚牛在離開前一刻,望著燦笑送行的她,驀地,湧上衝動,去牽她的手腕,正色問。
她似乎沒想到他會如此問她,表情微憨,眨了眨眼。
隨他出城,去尋寶珠?
他……要帶著她,一塊去?
用著這麼希冀的眼神,在問她?
好好好,她想去,非常想去,能跟在他身邊,與他作伴,當然好,可是——
分明是那麼的想,螓首卻搖搖,力道很重、很出勁,怕自己搖得不夠篤定,就會忍不住點頭,賴進他懷裡。
「還是不要好了,我怕我會耽誤你的正事,成為累贅……」
他認識的她,有這麼客氣嗎?
兩人都什麼關係了,還見外。
「我不介意。」不介意一路上,被她拖慢速度、被她拉著去做些尋珠之外的瑣事。
「……我跟參娃她們約定好,龍骸城一年一度的珊瑚燈祭,一塊要去逛去玩,失信了,會被唾棄的。」
她苦惱一笑,給了他好抱歉的眼神,拉拉他的袖,蜜蜜揚唇:「下回好嗎?下回,我一定陪你去。」
「我希望沒有下回,最好,這一次便能如願尋獲。」他也不失望,樂見她在龍骸城裡,認識更多朋友,只是,被擺於「朋友」後頭,讓他吃味了些。
「對對對,最好是這一次能如願,把寶珠……找回來。」抵在腿側的粉拳,握了握緊,握住滿掌的決心和勇氣,她仰首,露齒輕笑。
「到時,不去尋找寶珠,還是能跟我出城,純粹四處走走。」
他之前到過不少新奇有趣之處,總想著,若她在場,看到了,定會喜歡、定覺好玩,勾勒著,她笑顏綻放的俏麗模樣……
帶著她,去欣賞龍骸城裡所沒有的海溝美景;赤著足,去踩滑膩柔軟的瑩星苔;去看彩鮫族,光彩奪目的舞姿;去聽音鮮魚子們,撥浪拍水的美妙曲兒……
還有許多許多地方,他都想領她去看。
「好。」她眸兒彎彎,瞳心光彩炯炯,允了他。
「有事……無事亦可,用水鏡聯繫我。」臨行前,他叮嚀囑咐,毫無意識到這已是第二回交代。
「安啦安啦,一天四次,只會更多不會更少。」她摟他抱他,以吻做保證,啾啾作響,澤潤有聲。
「要乖些。」他輕撫她的長髮。
「嗯。你自己也要當心哦。」
一路送到城門口,她揮著手,他回著首,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頻頻眷顧的那方,變成了他。
真想將她變回蚌形,小小巧巧的,攜帶方便,塞進衣裡,帶著一起出城。
也想乾脆延後尋珠的行程,但他不可以。
他收到疑似寶珠下落的消息,必須親自走這一趟,現在的安穩及幸福,雖然滿足,可是,想要維持它,一定要找回寶珠……
否則,總有一日,他會瘋會狂。在瘋狂之前,自我了斷,抑是受父王誅殺除害……她如何承受?
光想到她落淚哭泣,胸口,幾乎要為之悶痛起來。
尋珠之事,越拖,越是不妥。
他亦想快些尋回如意寶珠,不再時時恐懼,恐懼著會傷害她、傷害家人,甚至是傷害無辜生命的可能性。
囚牛忍下佇足的步伐,袖一拂,旋身,騰上海空,這一次,頭也不回,頃刻間,身影已達數里遠。
「走了嗎?」
龍主來到珠芽身後,她的眼神,還跟著囚牛離去的方向,久久不願挪移。
她用盡力氣,才能阻止自己跟上前,隨他而去。
「你這回應該跟他一塊去,反正,還不急……」龍主低歎。就當是留下更多回憶之旅,賴也該賴著去,若有個萬一……才不會遺憾嘛。
珠芽轉過頭,鼻下兩管血痕,淡淡在海間暈開,她伸手去捂,只見指掌間,摀不住的血霧,仍舊瀰漫。
龍主看不過去,替她止血。
這隻小蚌娃,向他央求過,在她身上施術,將過量飲用養益湯的後遺症,隱藏起來,只有囚牛瞧不見的時候,才會發作。
「我希望能早日幫他,多早一天,囚牛就能少受一天的苦。」她何嘗不想陪囚牛一塊去?他親自開口邀她,這是多誘人的要求吶……
囚牛少受一天的苦,你呢?你的辛苦,不就得提早了嗎?龍主選擇靜默,不開口,歎息在心裡。
他畢竟是怎麼的父親,仍是將兒子置於最優先的考慮,她是正確的,他不該心軟。
「孕珠需要時間嘛,上回那顆小真珠,我花了大半年才做成,修復寶珠要不要更久,我也不確定,萬一得耗上十幾二十年,早點做,不用讓囚牛等太久。」她還是笑容燦爛,憨憨嬌嬌的。
若龍珠蚌修珠一事,失敗了,才好讓龍主應變,有充足的時間,替囚牛尋找其餘補救辦法——她早已擬妥計劃,不要把賭注全押在她一人身上。
她也會擔心失敗呀……
「龍主大人,你上回不是掂過我的蚌身大小,說我長到可以進行補珠的程度了?」她已非昔日的小小蚌,擁有合掌併攏的寬度。
龍主頷首:「我能將他的寶珠縮為拳頭的四成左右,依你現在的蚌形,確實可以。」
「那還等什麼?我們趕快準備準備,看你何時方便,我們來進行補珠的大工程吧!」珠芽很有幹勁,熱血沸騰。
「不需要特別準備,也不過是把寶珠放進你身體裡,但……小蚌,這可能有生命危險,你……才是要做好準備的人。」龍主瞅著她瞧。
他不忍告訴她,當年替他補珠的龍珠蚌老友,死法,何等淒慘……
如意寶珠在體內迸碎,鋒利如劍的碎片,仿似千刀萬剮,將老友的蚌身……切割得鮮血淋漓,幾乎體無完膚……
怕說了,她會恐懼、會後悔、會不願拿性命去試。
珠芽的響應,是彎眸微笑,笑得毫不擔心:「我準備好了。」
這個笑容,是已有覺悟?抑是……信心太滿?
「我會先以術力凝聚寶珠,暫且助它恢復原狀,但無法持久,二十日內,術力逐漸消減,寶珠會裂回破損的情況,碎片扎進膚肉裡,恐怕相當疼痛——」龍主稍稍說明接下來的作法,以及,她可能遇上的狀況。
「二十日內,只要用珠液,趕快把寶珠包裹起來,或許,寶珠也不會裂開,對吧?」她樂觀接道。一層一層,抹上,裹上,再來,就是時間的問題了。
「最好的情形,是如此沒錯。」
「囚牛會察覺到我吞了他的寶珠嗎?」被囚牛發現的話……很麻煩,她猜不出來囚牛做何反應。
是樂見其成?還是嚴厲反對?
「隱藏寶珠氣息的法術,我會再加強。」
「那,擇期不如撞日,就今天?」她心急的模樣,簡直教人誤解,她要做的事兒,是攸關於她自個兒的緊要大事。
夜長,夢多,既然要做,一鼓作氣也好。
龍主同意了。
「就今天。」
這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
龍主取來寶珠,將寶珠縮得精巧,她恢復原形,打開蚌殼,讓龍主置入寶珠。
大功,告成。
「疼嗎?」龍主關心的問。
「不疼,只是卡卡的,一時還不習慣。」珠芽摸摸沉甸甸的腹間,誠實回道。
寶珠圓潤,並無扎刺的痛感,僅有異物存在的不適。她能忍受。
「希望我們背著囚牛做的這些,能有圓滿收穫。」寶珠能成功修復,這顆小蚌娃,也能平安無事、毫髮無傷……龍主是真切地如此希冀。
珠芽完全贊同,用力噙笑,認真點頭。
當晚,她用水鏡和囚牛見面,滿臉堆笑,瞧得出心情極好。
眉目間,像沾了糖蜜,全是甜的。
沒想到,一切這麼容易,而且,沒有她預料中的痛楚或失敗,讓她越來越有信心,說不定……寶珠真能由她修補完整呢。
到時,囚牛不知有多開心呢,嘻嘻嘻。
八成會抱起她,狂喜地旋轉、旋轉、再旋轉……
光幻想著,腦袋都幸福地暈眩起來了。
「今天,我做了一件很棒很棒的事哦,我都忍不住驕傲起來了呢。」她藏不了話,自然要分享給他。
「是什麼?」囚牛本能問道。
「秘、密!」可惜還不到能坦言的時候,只能賣關子,不過無損她的喜悅,她笑咪咪的,輕吐教人氣結的兩個字。
「既然是不能說的秘密,你還起了頭,存心要吊我胃口就是了。」他睨她一眼,完全睨不掉她的一臉晴朗。
「我還以為,因為送我出城,沒人管你,你才會心情大好。」他淡淡酸她。雖不樂見她鬱鬱寡歡,但她對分離所表現出來的反應,未免太歡樂了點,真是……不甚公平。
「才不是哩!總之……就是很捧的事啦!總有一天告訴你,敬、請、期、待!」幼稚且甜美地,長長拖著尾音,撓人心癢。
「別被參娃她們拉去做些壞事。」這小蚌娃,遭人帶壞的可能性很大,傻傻地,跟著別人使壞。
「以後你就知道了!」哼哼。到那時,你可別笑得比我更樂、更大聲哦!
「這次,傳聞中的寶珠消息,又是烏龍一場。」囚牛正是為此消息離開龍骸城,前往海蜘蛛之巢,印證是否有寶珠下落。
他連連趕路,以最快速度抵達,疑似寶珠之物,不過是海蜘蛛的卵繭。
她一點也不驚訝,沒有前幾回,乍聞消息有誤時,臉上失望明顯,比他還更難過,相較起來,她這次……好鎮定。
她的鎮定,來自於她清楚寶珠在哪兒,下意識撫肚,真想告訴他「你別再奔波了,寶珠在這,我正在幫你補好它,你再等等,再等我一陣子」……
結果還是只能笑著,安慰他:「你別急嘛,我相信寶珠很快就會出現,重回你身邊,你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未來變成怎生模樣,不用假設去想,如何傷害自己,才能保護他人;你可以開心就大笑、生氣就大怒,不用壓抑,盡情隨心所欲……」
「你說得……像是知道珠子的下落一樣。」
「可能嗎?」她呵呵反問。
當然不可能。這答案,毋庸置疑。
她又纏著他,說了好些話,直到她在水鏡另端,不敵睡意襲來,憨沉睡去,唇角懸掛的笑容,不曾卸下。
「囚牛……我幫你……」夢囈裡,仍是嘻嘻咭笑,含糊說著,僅有幾字清晰可聞。
夢中,有他。
囚牛為此,露出淡笑。
「夢見要幫我吃掉一整盤的紅藻魚餃,還是醉甜蝦?小貪吃鬼。」指腹輕輕點向水鏡間,她腮幫子的部分,只擾了一池波亂。
他說著她聽不見的笑斥,以及寵溺,輕道晚安。
不撤收水鏡,讓她的睡顏,與他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