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已入夏季最熱的三伏天,天氣越見炎熱,即使同單子瑾坐在書房裡,木藍的額上也滲出些細汗。
一早,兩人即待在書房裡,單子瑾除了讓木藍算了幾筆帳本外,還讓她代寫一些書信。
「少爺,山西太原分行的信寫好了。」她收筆,擦了一下額上的汗。
「嗯!」他應了聲。「妳先歇會,等會拿給張總管讓他送出去。」
木藍收拾了一下桌面,端上一碗冰鎮梅湯。「少爺,你也歇會吧!喝杯冰鎮梅湯。」
「妳先喝吧!」
看著他遞過來的梅湯,她有些受寵若驚,他對她的態度越來越不一樣了。
「喝吧!」他又開始不耐煩的皺眉了:「不要讓我再講一次。」
她垂下眼瞼,啜了一口梅湯,沁心的冰涼讓人暑氣大消。
難以想像今早如此平和相處的兩人,昨天曾有過驚心動魄的一幕,木藍的性子原就淡然沉靜,而單子瑾則深沉難懂,可一夜過後,兩人竟能像沒事人一樣。
單子瑾不經意的觸到她身上的衣料,她穿的是丫頭穿的湖綠色布裙,衣服寬大方便幹活。在單家,較有身份的丫頭和僕役們穿的衣服較平常人家好上數倍,但他的眉頭仍是一皺。「這布料太粗糙了,讓張總管為妳裁幾件羅衣,羅衣輕軟涼快,穿起來也舒服。」
木藍微微一笑。「奴婢的身份不配穿羅。」
他揮揮手道:「我說妳配妳就配,何只是羅而已,絲、綢、綾、羅、絹妳都能穿,等天氣冷了再為妳裁製冬衣。」
一邊思索著,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妳適合月牙色的絲布,袖口和裙襬繡上湘繡荷邊,外面罩一件淡桃色的出雲紗,或者是黑裘披風,藏青色的襯裡。」
他沉思著。單家最主要是經營布匹和繡坊的生意,在單子瑾未盲之前,都由他來親自挑布配布,配上各種的花色,而單家布之所以名聞遐邇,可謂出自於他獨到的眼光,以致有「單家布,進皇家」的美譽。
「出雲紗一尺就抵得過奴才一年的賣身契了。」她輕笑。
他漫不經心的道:「那布細緻輕柔又保暖,顏色也是新配出來的,只有單家配得出那樣的顏色,讓總管再拿今年的新絲為妳做幾件衣服。」
「不只出雲紗,水岫絹、雪紡都是單家名聞天下的布,都是在大少爺手下織出來的。」
單子瑾沉浸在思緒裡。「那是兩年前繡坊新織出來的布料,兩面的顏色不同,配以雙面斜針繡足以名聞天下。」
「大少爺現在也可以再鑽研出更勝出雲紗、水岫絹、雪紡的布。」
「憑什麼?我的眼睛已瞎,再也看不到布料的顏色、看不到繡工、看不到任何東西了,一個瞎子能做出什麼來?」他冷哼一聲,第一次在她面前講這些話,不再避諱自己的眼盲。
現在單家布名聞天下,沒有可以和他們匹敵的布坊,但單子瑾總有遺憾,身為一個布商,居然看不到布匹染上新色,裁製成衣,再配以繡線的樣子。
聽到他話語中的無奈,木藍也隨之悵然。「少爺雖然看不到,但以少爺的才華,即使瞎了也可以展現出來。」
他輕哼一聲,沒有響應,木藍也不再多言。
此時,繡坊的李管事走了進來,笑咪咪的開口道:「少爺,我帶來了這次新織出來的布匹。」將布料雙手奉上。
聞言,單子瑾伸出手摸索著布料,感覺觸感光滑柔軟,的確是一塊好布,他將布料給了侍立一旁的木藍。
「妳覺得怎樣?」他微偏過頭問。
「粉如鴨絨,鮮嫩動人,顏色染得均勻沒有雜色,確是上等的月牙緞。」
「妳不喜歡?」他聽了出來。
她沉默幾秒鐘,然後歎口氣。「大少爺……」
他太可怕了,就算她再如何掩飾語氣中的情緒,仍是被他察覺出來,如果他再看得到的話,那她豈不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單子瑾不耐的揮了揮手。「妳說。」
她略一思索道:「我不愛太過鮮艷的顏色,也不愛太過繁複花稍的繡花,獨獨喜歡清淡的素色,有種平淡的天然之美。」
「素色?」富貴人家一向偏愛絢麗繽紛的顏色,尤其受到唐代前朝遺風的影響,大多喜歡大紅大紫的牡丹和斑斕的花樣。
「素色優雅寧靜,繡以山水或花草,看來意境深遠。」她微偏著頭說,只有講到絲綢時,她才不再平淡如水,而有了自己的堅持和喜好。
宋代的用色和前代略有不同,受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以及文人畫家花鳥派的風行,趨向於反璞歸真。
他沉思了一下。「是啊!素色以及淡雅的山水。」
看他認真思索的樣子,臉上散發出光芒,木藍只覺一顆心怦怦跳著,這樣的單子瑾,才是那個名震天下的絲綢商啊!
「我想開始生產一批這樣的衣服,先讓繡坊送一些成品過來。」他轉向李管事說。
「大少爺要照做這樣的衣服?」木藍著實惶恐了。
「我想會很受歡迎。」
他有如此的把握,除了是生意人天生的敏銳度之外,一方便也是因為在和木藍的談話中所激發出來,她的想法與見解總是令他激賞。
「大少爺,這樣的布做出來真是一個革新。」李管事忍不住也說話了,更對木藍刮目相看,從大少爺的神態來看,他對木藍的態度根本不像對一個普通丫頭。
細細的記下大少爺的話,大少爺和木藍談話時補充下來,李管事連連點頭稱是,原以為少爺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再也沒有女子可以和他匹配,想不到眼下的木藍竟也頗有見地。
李管事走了之後,木藍收拾著桌上的茶杯,聽著杯盤輕觸的聲音,單子瑾莫名的感到安心,嗅著空氣中她特有的氣息。
他伸出了手,她看著他的手,又猶豫了,經過上次劇烈的爭執後,她對他多了幾分不安。
單子瑾繃緊一張臉,怒氣讓臉更顯可怕,他的手仍固執的等著,彼此僵立著,空氣裡的壓迫感幾乎快讓她窒息了。
木藍一咬牙,決定漠視那寬厚的手掌,也漠視其中代表的含義。
「把妳的手給我。」壓低的聲音暗藏風暴。
「不……」她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卻堅決。
「把.妳.的.手.給.我。」磨牙的聲音清晰可辨。「不要讓我說第二次,不要考驗我有限的耐心。」
她骨子裡的倔強冒了出來,她橫了心道:「少爺請自重,木藍只是個丫頭,與單家簽了三年賣身契的奴才。」
「妳應該知道,我很喜歡妳。」他平靜道,緊捏的拳頭卻洩漏出他的煩躁。「我想知道妳的心意。」
空氣裡傳來她清晰的抽氣聲,他強烈的感情衝擊著她,她倒退數步,捏緊衣裙,滿心的倉皇,但一陣熱浪也如潮水般漫過她。
「大、大少爺。」她的語音顫抖,帶著滿腔的恐懼。
這個男人是認真的!他一向謹慎自重,不會拿個丫頭窮開心,但是……她不能。
她狠下心道:「我已經有婚配了,三年後的立冬,就是我的成親之日。」平靜的說完這話,屋裡卻陷入可怕的沉默裡。
單子瑾驀地站起,額上暴起了青筋。「妳……妳已有婚配?」
「是,謝謝大少爺的厚愛,但木藍自幼即許配了人。」聲音幽幽冷冷、不疾不徐。
「那個男人是誰?」他一字一頓的咬牙道。
她咬著牙不說話。
啪!
一聲破碎的聲音響起,直到感覺滿手的碎片和黏膩,他才意識到自己捏碎了茶杯。
她該死的心如止水,該死的與世無爭!她無慾無求,幾乎不曾聽她拉高聲音說一個字,除了對刺繡傾注熱情之外,彷彿沒有什麼事能讓她有些「人」的反應,而她說……她竟是屬於另外一個男人!
「大少爺……」他的反應讓她害怕,看到他手掌滴滴答答的流著血,一陣心酸掠過心間。
「妳說謊!」話語像是從他的齒縫間擠出來。「妳怎會突然冒出一個未婚夫?」
雙手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嵌入肉裡,但她渾然不覺疼痛,「木藍確實已有婚約,我來時沒有言明,是怕──怕單家不要已有婚約的奴才!」
「胡說,單家才不會因為這樣而不要一個奴才,妳為何不一開始就言明?」
在他尖銳的問話下,原已倉皇不安的她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我……我不知道。」
「說謊,全都是謊言!」他怒拍一下桌子,用力之猛,竟使得桌子裂開來,原已鮮血淋漓的手掌更是血流如注。
「為什麼妳要說一個又一個的謊言?」他的聲音有著風暴來臨前的壓抑。
「我……」她已被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
他從牙縫裡進出話。「為什麼?是因為我是個瞎子?」
這是他最深沉的恐懼,是他拉下高傲的自尊才會問的話。
木藍摀住嘴不說話,害怕逸出的哭聲讓他聽到,讓他知道她的脆弱,捏得死緊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她從淚眼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他的臉色越來越絕望,她知道,在此時,沉默是最最殘忍無情的回答,所以,她沉默──為了讓他死心。
一片死寂中,他粗重的喘息清晰可辨,單子瑾氣得牙幾乎咬碎,大吼道:「我說對了是不是?因為我是個瞎子、是個殘廢!」
她的沉默得到了預期的效果,他受到沉重的打擊,冷峻的臉上蒼白而絕望,只因她觸到他最自卑的地方,也是他最害怕的一個答案。
「妳走,走得遠遠的。」
匡!瓷杯被他摔得粉碎。
他暴怒得像隻老虎,觸手可及的東西都被他摔得粉碎。他被激怒了,只想毀了這個世界,瘋狂使他的眼都紅了,書房裡的茶几、桌椅、骨董、花瓶被破壞殆盡。
「妳不是無情無慾,妳不是高攀不上我,而是我高攀不上妳,我一個殘廢怎麼配得上妳?可該死的妳以為妳是誰?妳只不過是個丫頭罷了!妳滾,滾出這裡,滾出我的世界……」他像只垂死的野獸,淒慘的掙扎著。
木藍不敢出聲,瑟縮的在一角,聽著他發狂似的破壞著東西。
單子瑾的驕傲被徹底的粉碎,黑暗使得他更加的瘋狂,只想發洩滿腔如火燎原的怒氣。
是她,是渺小的她讓他怒不可抑,是那個無悲無喜的木藍、是那株長在路邊雜草的木藍,她看不起他,看不起他這個瞎子……
「哈哈哈哈……」他瘋狂的大笑,笑得淒厲又蒼涼。
木藍咬住手指,心揪成一團。天啊!她做了什麼?她竟親手把他推進絕望的深淵。
她不敢去驚動他,毫不懷疑他想把自己撕成碎片,震耳欲聾的聲音不斷的響起,她知道沒人敢靠近這裡一步,沒人有膽子靠近盛怒中的他。
天啊!她好殘忍好殘忍,就算拿刀捅他一刀都比不上她的殘忍,言語是最可怕的利器,可以殺人於無形。
啪啦!
紫檀木椅被他擲出窗外,窗戶應聲而裂。
全碎了,所有東西都被他砸爛了,原本富麗堂皇的書房被他摧毀得面目全非、滿目瘡痍,破碎的聲響就像他血淋淋的心,而一地的碎片是他沒有得到響應的情意。
大少爺……大少爺……木藍心裡瘋狂的吶喊著。
她好想抱住他,安撫他受傷的心,不再顧忌什麼,即使是萬丈深淵,她也要奮不顧身的一躍而下……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安靜了,眼前一片狼藉,單子瑾粗喘著氣、頭髮散亂,臉上還有未退的戾色。
他紅了眼,一對黑眸炯炯有神地在室內梭巡著,見他猶帶怒意的臉,木藍將手指咬得更緊,直到沁出血絲也不自覺。
看到他絕望受傷的神色,木藍不捨極了,但是,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就算再懊喪也收不回來了。
「木藍……」他遲疑的、沙啞的喊她,漫天鋪地的怒氣過後,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絕望和悲哀。
萬兩銀子他彈指間就可以賺到,再難染的顏色他也可以染得出來,為何她的心意卻難以測度?他簡單的情意卻無法傳達?
屋裡沒了她的聲響,氣味也淡去了,他連她的呼吸都聽不到,恐懼像一堵牆迎面而來,這屋裡瞬間變得空曠起來,而他感覺到……她不見了!
她消失了!又或者,剛剛在怒意之下砸到了她,她昏倒了,種種的可能性襲向單子瑾。
「木藍……」他顫著聲叫喚。
他開始在屋裡摸索著,那些地方曾是書櫃、椅子、桌子、茶几,但已被他砸得稀巴爛,地上的碎片被他踩得嘎嘎作響。
「木藍,妳在哪裡……」驚恐緊掐住他的喉嚨,讓他困難的發出聲音。
不爭氣啊!剛剛恨得只想把她吞噬了,可下一刻他卻為她擔憂。
木藍仍是沒有應聲,四週一片寂靜,靜得可怕,靜得讓人幾乎發狂。
她瑟縮的躲在一角,被他的怒氣嚇到了,她抱著膝,將身體縮得更小,從他發狂的那刻起,她的心也碎成了千萬片。
好可怕!他不是單子瑾,不是那個深沉穩重的大少爺,而是一個發狂的男人啊!她的身子不斷的打哆嗦。
西湖初見的他,那對溫暖黝黑的眼睛已不復見,現在的他有的只是粗暴和狂野,他爆發的怒氣讓她害怕。
「木藍,妳別怕……妳在哪?」
眼見他越來越靠近,她慢慢的移動著身子,不讓他找到,只要她不出聲,他就不會找到她,而她也不用面對他的怒氣了。
「木藍。」單子瑾側耳傾聽,聽到細微的聲音,一陣狂喜衝擊著他,他低下身子,循著聲音往前摸索,感覺聲音又向左移動了。
她在躲他,她怕他!
他索性四肢著地循聲去摸索,她退得更急了,他則不斷的往前,直到她退無可退,終於,他摸到了她的裙角,往上尋到了她的臉孔,察覺她冰涼的唇直打顫。
「木藍木藍木藍木藍木藍……」
一聲聲飽含煎熬的聲音困難的吐出,此刻的他沒了狂亂的氣息,只是一個為情所困的尋常男子。
他觸到她顫抖的唇,和冰涼的面頰,燎燒的憤怒迅速的澆熄。木藍背貼著牆,被他逼到角落去,他的額抵著她的,彼此的呼吸交纏著。
「我該拿妳怎麼辦?」
這麼柔軟的身軀,卻有最堅強頑固的心防,敏感細膩的心靈卻獨獨沒有男女的情愛,對她,就算是鐵漢也化為繞指柔了。
她緊咬著唇,但嗚咽聲仍逸出來。
單子瑾一隻大手捧著她的臉龐,感受著她的溫度,汲取她身體的馨香。他撫摸著這張在心裡刻劃過數百次的臉,黝黑的眼正對著她,鼻貼著她的鼻,唇……也近得幾乎相觸。
「不……」她微弱的喊著,躲避著他的氣息、他身上殘留的狂暴、還有讓她悸動的柔情,剛剛這隻手破壞了一切,現在卻這麼小心翼翼的捧著她的臉。
單子瑾捕捉到她的唇,炙熱的唇瓣貼在她顫抖的唇上,她的唇就像她的人,清涼而溫潤。不容許她後退,他的唇加深了力道,霸道的探進她的口中。
兩人渾身都是一顫,他的身體又貼近了一分,木藍迷亂而昏茫,他的憤怒、他的深情、他的受傷在此時織成一張大網,把她困在網中央,教她動彈不得。
「木藍……」他的聲音誠摯而深情,眉眼寫滿掙扎和痛苦。
她嗚咽一聲,她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對這樣一個男人無動於衷,才能對這樣的感情視若無睹。
他輾轉的、纏綿的吻著她,連她的淚也被他吻去了,他的手扶向她的後腦勺,不允許她退後,也不給她機會退後。
「不要……」她啜泣的拒絕著。「大少爺,我求你……不要這樣。」
「為什麼不要?為什麼不行?」他咬著牙說。
殘存的柔情因她再一次的拒絕而粉碎,殘破的自尊再一次受傷,濃濃的挫敗感席捲而來。
憤怒之下的單子瑾,粗暴的吞噬了她的拒絕、她的哭聲,緊緊的抱著她,把她壓在地上,壓住身下這副柔軟顫抖的嬌軀。
「不要這樣,我求你……我求求你……」她泣不成聲,雙手雙腳拚命的掙扎著。
大手順著她身體的曲線往下滑,粗布衣裳下是一副讓男人著迷的嬌軀,讓他瘋狂不已。
「嗚……不要……」撼動不了他堅硬的身體半分,阻止不了他的慾望,這樣的大少爺讓她害怕。
她的乞求讓他震動了,傷心而絕望的聲音觸動了他。
天啊!他到底在做什麼?!他震驚的離開了她的唇,感覺到她的身體抖得厲害,觸手一摸,她臉上竟是一片濡濕,嗚咽低泣的聲音狠狠的敲醒了他。
「我……」
木藍趁著他鬆開自己時,奮力將他一推,單子瑾沒有防備的往後一倒。
她趕緊跳了起來,踉蹌的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