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整天,他那「不成材」的二弟出門收帳,又給收了一整天了!
炯炯有神的眼睛始終盯著門外,一對又黑又濃的八字眉,只差沒擰成倒八字,那副要怒不怒的模樣,看得幾名受雇的店頭小廝無不紛紛走避。
其實他那一板一眼的偏執個性並非天生如此,而是後天環境所驅使。
自從幾年前他們的爹娘雙雙仙逝之後,他給人的印象便成了這樣了。
話說他父親還在世時,這家乾貨行僅是個專賣雜糧、花籽、菜籽的糧行小鋪,勉強可以維持一家數口得溫飽罷了。
在一次因緣際會下,當時仍在外地求學問的他,得知了山海產乾貨在京裡風行的可行性,於是便立即收拾好行囊,提前返鄉,欲告知雙親這個能在短時間獲益、甚至光耀門楣的好機會。
孰料,事情卻不如他所想順利。
「爹,京郊那幾塊地雖然是封家祖先留下來的,但變賣一部分來作乾貨買賣有什麼不好?趁現在京裡頭還沒幾個人熟這行,時機正好哇!」
二十有三的封棲雲滿腹熱忱地對他白髮如雪的父親建議。
「我沒說你的提議不好,只是店裡頭的花籽、菜籽都是那幾塊地種來的,你讓我變賣了,以後店裡賣的東西從哪兒來?」
忙著搓掉竹篩上菜籽的薄膜,封老爹將他的話當作涼風拂耳。
「店裡賣的東西?」封棲雲擰起眉頭。「賣了地,進了乾貨,自然是賣乾貨。只賣一些不起眼的菜種子,封家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發達?」
「發達?」停下手上的動作,封老爹對他那急進的兒子慈祥笑道:「咱們封家的祖訓說了:富貴名利煙雲過,知足常樂度百年。吃有得吃,穿有得穿,攢那麼多銀兩做什麼?」
再說,要他拿土地去搏機會,這種可怖的事他可做不來!
「爹,棲雲這麼說,為的也是想讓封家上上下下過得更舒坦吶!」
「這件事過些日子再說吧!待會兒我還要送些菜乾到崔大嬸那裡去,就不跟你多談了。」
瞪住他爹踽踽而行的固執背影,封棲雲怕是氣壞了。
富貴名利煙雲過,知足常樂度百年……封家祖先好個祖訓!
若不是那一回他爹拒絕了他的提議,他家也不會在一次蟲害肆虐之下,收取不到賴以維生的花菜種子,而因此走入窮途末路,最後連雙親過勞得病,想請個大夫,都拿不出診金。
可笑的是,就當他將家裡惟一還算值錢的土地變賣,準備東山再起之際,爹娘就已熬不住一口氣,雙雙撒手人寰了。
這該怪老祖宗的訓示靠不住,還是怪老天作弄人!
倘若當初他爹聽從他的建議,或許還能看見今天封家光大的局面!
時至今日,雖然證明了自己的想法,但人事全非又有何用?
自此以後,他狂妄的個性還在,但和氣待人的脾氣卻已隨往事煙消雲散。
他發誓,他絕不會像他爹一樣,守舊溫吞卻換來個羸病餘生,樂天知命卻反被老天給戲弄了。
只是……他這麼想,他那二弟封輕嵐卻不會這麼做。
讓別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輕嵐,簡直就像他爹的翻版,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街頭巷尾還常說他是什麼僧人轉世?佛根深扎?
他看呀,他擺明就一副爛泥個性,不經常做一些蠢事來將他氣得七竅生煙,怕是不會太快活的。
一想到這兒,封棲雲的臉色便又青了一層。
說人人到!
就在這時,門口處傳來封輕嵐那讓人聽了通體舒暢的聲音,只是這回多了點……緊張?
「快快!快幫我把人背進去!」
擱下帳本,封棲雲原準備拿那套幾乎已念爛了的詞去迎接他那「不成材」的二弟,可人才出了櫃檯,就讓倉皇進門的人影撞個正著。
「哪個該死的不長眼睛,快給我站好!」
幸虧他身型矮胖了些,重心特穩,只給撞退了幾步,不然波及他腳跟後頭那幾袋昂貴的干元貝,就不只是罵罵這麼簡單了。
封棲雲這一吼,意外地讓方纔仍慌慌張張的人安靜下來。
「這……怎麼回事?」他問,同時也將人給瞧清楚。
原來撞到他的就是他剛才還念著的封輕嵐,他身後自然跟著今天和他一起出門收帳的夥計孝春,可他背後背的……挑高眼臉,封棲雲觀著封輕嵐身後背著的人,可頂多只能看見一顆像長著雜草的小小頭顱,和一副衣著襤褸的瘦小身軀。他像一堆軟柴,披覆在封輕嵐身上。
乞兒的臉緊緊地埋在封輕嵐的頸項間。
「你……背了誰?」封棲雲瞇起眼問。
一見眼前的人臉垮下,封輕嵐忙說道:「大哥,我知道你不高興,但一切等我回頭再跟你說清楚。」
適才在破宅子時,他已經被乞兒吐血的「血腥」場面給駭住。
倘若換作平日,他要念他,他一定奉陪,但是現在……只怕他背上的人等不了那麼久了!
「現在不把話給說清楚,休想我放你一步!」
「大哥……」
「咳……」
登時,意識已然模糊的乞兒又是一咳,封輕嵐輕緞製成的衣袍後領便又濕熱了一處。
於是,他又慌了。
「大哥,我不同你說了,救人要緊!」他提腿就往內院跑。
因為大街上的醫館都不肯收看起來又髒又臭、滿身穢氣的小乞兒,所以封輕嵐幾乎是背著他一路由西區破宅子跑回了乾貨行。
這路程說遠不遠,但要說近,一個跑步飛快的人也得跑上半個時辰。
或許是急昏了頭,又或者是背上的人根本輕得像沒了體重,所以他居然一點兒也不覺得累,就連孝春想替換他,他都沒想到要讓。
瞪住主僕兩人的背影,封棲雲滿腔的莫名其妙正想發作,卻又讓人從身後撞了一把。
「天殺的!這次又是哪個傢伙……」連著被撞上兩次,他的火氣特大。
「對……對不住,封爺,是小老兒跑得太快,一時沒見著您擋在門口,包涵包涵!」
因為上了年紀,跟不上前頭兩人的老大夫,這才氣喘吁吁地提著藥箱進了門。
來者先當客,封棲雲的口氣稍稍溫和——「你……來做什麼?我們裡頭又沒病人。」他是在大街開醫館的老大夫,招牌寫了專醫有口難言的「隱疾」,他認得!
「那……那個……咳!」岔了氣,老人忙拍胸,等氣順了,又接著說:「是……那個封二爺讓小老兒來的。」
「做什麼?他又沒缺手缺腳、大病大痛,找你這個二流大夫來觸霉頭嗎?」才說了兩、三句,難相處的個性又原形畢露。
「封……封爺,您說這話可就不對了,誰說一定得等到成大病才該找大夫?要是人人都像您這樣,那不滿街死人了……」見情況不對,老人突地捂嘴。
老人無心機,說起話來快言快語,沒什麼禁忌,但封棲雲可就不這麼想了。
他圓滾的臉,頓時飛來烏雲。
「你這麼說,是在咒我不成?」
剛剛是念在他歲數一大把的分上,才沒立即將他掏出門,沒想到這老小子居然得寸進尺起來了。
「封爺,小老兒沒那意思。」老人一面陪笑,一面暗自喊糟。這附近人人曉得封家兩兄弟個性迥異,他好好的封二爺不跟好,竟糊塗地招惹起性情古怪的封家老大。
「不是那意思,又該是啥意思?」封棲雲打破砂鍋。「我看你……」
正當封棲雲又要出言不遜,方才才跟進內院的孝春又及時返回。
「大夫,您怎還在這?裡頭二少爺都快急昏了,再不快點,那乞兒可就小命嗚呼了!」他拉住老人,便急急往內院去。
聞言,封棲雲這才恍然大悟。
乞兒?莫非輕嵐那該死的毛病又犯了!
他……這回撿回來的可是個人啊!嘴上亂咒一陣,他隨後跟了進去。???仙女姑娘,麻煩你行行好,老乞丐腰疼得難過,已經站不起來了,可是……如果你能幫老乞丐要來一壺酒,說不定這腰酸的毛病馬上就會好了。
喝酒?喝酒不能治病的呀!
可以!可以!我說可以就可以。有沒有聽過有酒勝過萬靈藥呀?你是神仙,我是人,神仙喝個露水就能活,老乞丐要一壺酒解解饞也不為過吧!
真的假的?解饞?萬一你喝著喝著給喝死了可怎麼辦?以後誰來帶我四處逛,瞧遍你們幾人的百樣?要不,我背你出去找凡人大夫醫。
不不不!那些個只會拿五根手指掐痛人手腕的傢伙醫不好我的毛病的,拜託仙女姑娘,老乞丐不過想喝點酒罷了。
可是……怕我真喝死了?
……對。
不會!不會!你看我不還挺精神,十幾年前就該死的人,不也陪了你捱過一段了。
真的?
我老歸老,可是沒騙人的習慣,從以前到現在,老乞丐我哪時騙過你了?
是沒有,你是我見過最誠實的凡人……那就對。咳……就麻煩你幫老乞丐帶壺酒回來,大仙拿法術變出來的東西,老乞丐這種普通人吃不慣的。
唉!嫌我……不過我變出來的玩意兒,比起你們人類煮出來的食物,滋味還真差上個十萬八千里。
哈……不過老乞丐倒覺得,你比起咱們人可單純得多了,你讓老乞丐我對這虛偽的世界不完全絕望。
你真這麼覺得?
老乞丐是這麼覺得,和仙女姑娘你相處久,都覺得自己不太像人了。
你這是誇我,還是捧你自己?
都有!
嗯!的確愈來愈像我——大言不慚。
唉!要我真這麼走了,還真捨不得。
捨不得?是呀,我……也捨不得……捨不得好不容易尋來的夥伴,轉眼間,離她而去。
但是,她又能如何呢?她無法將死人變活。
起死回生?她怕是再修煉個千年,也沒法辦到的了!
畢竟她只是一名吸取日月精華幻化成人形的小妖,而非老乞丐所說的仙女。
十幾年前,勉強施點小法術將當時失足落水的老乞丐救起,今日他陽壽真盡,她再無計可施。
雖然她早知道,老乞丐是存心想支開她,她也早知道,這回出門再回來,有可能再也見不著老乞丐。
但是,她卻不曉得,當她確定老乞丐真的命歸陰司時,感覺居然會是如此地難受。
盯著老乞丐來不及合上的眼,她的心坎兒像被人拿鋤頭一鋤鋤地鏟著。
拉拉老人逐漸沒了體溫的瘦掌,她的心口竟然遠遠比身上那些被人踹中的傷,還要疼上一千倍、一萬倍。
瞳仁乾澀,滴不出淚來……心好疼,好疼……難道,這就是老乞丐對她提起過的……「感情」?
「很疼嗎?」忽爾,一道像涼風般舒爽的聲音傳入她耳際,讓她忘了痛。「這樣……會不會舒服一點?」
聲音停了半晌,而她也感覺到一陣冰涼的觸覺跟著在自己的臉頰停了半晌,然後沿著發熱、發痛的下巴緩緩移至胸口,幫她退去了些許先前難耐的疼痛。
好……好舒服!
那感覺就像用朝露淨身、拿春雨沐浴般地舒服。
莫非她是跟著老乞丐來到了極樂?鼻間嗅進一股清涼的馨香。
如果是,那就太好了!
她見過妖,見過魔,就沒見過人們口中無所不能的神仙。
神仙到底生成什麼樣?是美是醜?是圓還是扁?
是和神像一般總是面帶微笑,還是和森羅殿裡的小鬼一樣哭喪著臉?
床鋪旁,封輕嵐一直反覆以濕巾擦拭著小乞兒身上沾著泥污的傷口。
雖然老大夫在診斷後,說小乞兒除了受了點外傷、脈相稍微怪異點兒外,一點內傷都沒有。
但乞兒在破宅子吐血是事實,所以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他萬分小心,手勁輕而緩,深怕一個用力便會掐碎床上這個瘦得猶如只剩下骨架的人兒。
思及此,他就不禁要為他心疼!
因為一身的傷固然終會復原,但失去相依為命的親人所受的心傷,又該捱到何時才能平復?
將手上轉為溫熱的布巾重新沾濕擰乾,封輕嵐再次將手探進乞兒連昏睡時都緊緊揪著的胸口,且更深入了些。
「咦?」
突地,他皺起眉。手下略顯怪異的觸覺,令他大發疑慮,是以他又朝五指底下那柔軟的起伏按了按。
「唔……」下意識,被按住胸坎的人輕喟了聲。
「這……怎麼可能?」封輕嵐立即抽出手,手心泛汗。
姑娘?這乞兒該不會是名……姑娘吧?無意間的發現,讓他倏地血沖腦門,熱紅了一張俊俏的臉。
可在好長一段審視之後,他又不禁暗罵自己太過敏感。
雖然臉皮兒擦乾淨了的乞兒的確清秀得像女娃兒,而他纖細過頭的骨架,也確實與姑娘家相似,可他卻萬萬不可能是個女娃兒!
但話又說回來,倘若乞兒不是姑娘家,那麼他胸前那塊軟軟的、摸起來很舒服的……「東西」又該是……「糟糕!」封輕嵐思緒一轉。
他沒料到他會傷得那麼重,而老大夫居然也忘了跟他提起乞兒被人踹腫了的前胸!
這下要是傷及肺腑,那才是叫苦連天吶!
心頭一急,他的大掌跟著又回到乞兒不知傷得多重的前胸。
孰料,正當他將兩手下方那又臭又髒的布料掀至半開之際,乞兒緩緩睜開了眼睛。
因為睡了一段時間,視力仍在朦朧中,是以她用力地眨動杏形的大眼,來加快視力恢復的速度。
「神仙?是不是神仙吶?」
那近在咫尺的影像,可是悲憐眾生、渡化眾苦的天外之仙?
眨眨眼!她定睛一看。
「你醒了?」見乞兒轉醒,封輕嵐不由地笑開了臉。
瞧進頭頂那張煞是好看的臉,乞兒愣住了。
無庸置疑,這神仙肯定是個男的!
他有稜有形的臉是肉色,而不是佛像的漆金色,鼻樑尖高,也不似佛像垂墜狀的長懸膽。
濃眉輕揚,眼神光亮,還有那張嘴……那張嘴雖同樣帶著笑意,卻比坐在供桌上的「秘」,要有血色了許多。
好怪,難道是造佛像的人造錯了?
微斂起笑容,封輕嵐對著瞪大眼珠子卻遲遲沒吭聲的乞兒說:「怎麼了?是不是還有哪裡痛?剛剛我才發現你的胸坎兒傷得不輕,有可能傷了肺腑,如果我這麼按,你會不會覺得痛?」
沿著乞兒胸前起伏低緩的「腫塊」,封輕嵐依照印象中大夫幫病人觸診的方式輕輕按壓,並極認真地觀察乞兒的反應。
如果會痛,他便得再叫大夫回來徹底檢查一番,以防隱藏著的病因讓人措手不及。
「呃……」
只是床上人的反應卻甚為怪異他愕然地瞠大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眸,兩丸黑水銀不停上下於封輕嵐的臉和自己的扁胸之間,菱形的小嘴則張成桃兒狀。
他……他怎這麼待她?還說她的胸兒……「腫」了?雖然她的法術不怎麼高明,可也變成有胸有臀的姑娘家,不至於差到讓人認不出來吧!
見狀,封輕嵐沉下臉,擔心的問:「這兒……真的很痛嗎?」看來,他真傷得不輕,要不然不會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這下可糟了!
痛?他為什麼這麼問?
眼睛往下瞟,一隻大掌正毫無忌憚地游移於她那貧瘠的「陵地」間,甚至還掠過丘陵頂端的粉色珠王,惹得她無端發顫。
霍地,她疑惑道:「你……呃……不!您……」
「什麼?」他凝住她,一手拿來適才老大夫交給他沁著馨香的藥膏。
「您是……神仙嗎?」她吞了下口水。
不知怎地,這神仙看起來居然有些眼熟。
可為了避免觸犯「神」威,她還是小心應付的好。
「我……神仙?當然不是,為什麼這麼問,小兄弟?」難不成,他的腦袋也給傷了?
「不……不是?」擰起眉。
本來就不是!封輕嵐狀作輕鬆地搖搖頭。
如果他真傷了腦袋瓜兒,現下可決不能再刺激他了。
「真……不是?」可,他的手還埋在她的胸坎兒上。
「真不是。有什麼不對嗎,小兄弟?」
乞兒的臉頓時刷紅。她低下頭,聲音吐在消瘦的肋排間:「沒……只是我不是『小兄弟』,而是特徵不明的……『小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