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週末,信威對她說:
「我有事必須離開幾天。」
敏敏正在烤雞腿,香味瀰漫,她嗯一聲,表示知道了。
「如果不是重要事件,我不會留你一個人在山上的。」他說。
有差別嗎?她心裡想。
「有個設廠問題出了差錯,我必須去矽谷一趟。」他繼續說:「此外是我母親的生日,我人在美國,自然非到不可。」
牢頭出門還得一一向囚犯報備嗎?但敏敏只說:
「你去哪裡,不必對我說。」
「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嗎?」他問。
「如果我說不可以,你會放我回柏克萊嗎?」她說。
「要回柏克萊容易。」他眼神轉硬,「當我的情婦。」
「別作夢。」敏敏想都不想的說。
「那你就好好留在山上,領略一人獨處的滋味!」他轉身走掉,不再多言。
出發前,他來敲敏敏的房門,交給她一個電話機。
「有什麼緊急事,就通知我。」他說:「我每天晚上會和你CHECK一次。」
「不必。」敏敏望著電話,不肯接過來,「我不會有事的。」
「我就放在家裡。」他看她一眼說:「別想聯絡什麼人,這支電話只能找到我。」
「那我出了意外,連911也不能打了嗎?」她不高興地問。
「你打給我,我會通知約翰,他會來幫忙的。當然,我說的是緊急事件。」他回答,並不受她怒氣的影響。
「你不怕我騙你,再請他來接走我?」敏敏忍不住說。
「走去哪裡?」信威揚揚他的眉,「你的一切證件都在我身上,別忘了這一點。」
「你……真可惡!」敏敏憤憤地甩上門,恨自己口拙。
「不送我嗎?」他在門外輕笑著,「我可要幾天後才回來呢!」
敏敏離開門遠遠坐著,繡她的椅墊,耳朵卻清楚地聽見他搬行李的聲音,最後是引擎發動聲,他走了,一切又恢復平靜。
最好!她最愛一個人自由自在。她開始在屋內亂晃,這度假木屋有四個大房間,她除了自己這一間,其他連看都沒看過,。她走到書房那扇門,上鎖了,怎麼也推不開。書房旁邊是個臥房,淺黃的系統,此刻放了一堆雜物。敏敏知道信威不睡這裡,他睡在她的隔壁房間。
敏敏不想探人私隱,但實在擋不住誘惑。他的臥房很輕易就打開,裡面擺設大小和她那一間無異,只不過由粉白轉為淺藍色調。他的衣物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除了必要物品,沒什麼多餘的東西,唯一特別的是到處充斥他刮鬍水的味道。這與她所知的富家公子不太相同,沒有華麗、沒有疏懶,一切井井有條,就像他對他的事業、婚姻和……情婦,理智不帶感情。
印象中俞家老二是離過婚的,由信威的態度、想法來看,沒有女人能與他生活一輩子的。她坐在他的床上,憶起他的擁抱,那溫暖親密的接觸,想著他的笑聲、諷剌、幽默、誘惑、指控,多奇特的一個男人呀!有捏碎她的力量,……也有呵護她的小心翼翼。
敏敏甩甩頭,決心在未來幾天忘記他的存在,整理一下被擾亂的心思,掃落葉、整理房子,看書、做手工,她可以為所欲為,把腳蹺到桌上,並大聲唱歌。
白天生活可以過得很愜意。但天一黑,山林的呼嘯穿門弄戶就有些恐怖。萬籟俱寂,任何風吹草動都可以有很多聯想。她亮了每一處的燈,但又怕在漆黑的深山中成為一處明顯的目標,壞人便容易下手。然後她笑自己,誰會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每當她開始詛咒信威時,他的電話都會及時響起。敏敏不想和他說話,但是不接,又會響個不停,甚至驚動約翰夫婦,所以她往往拿起電話又馬上放下,既不用和他噤菕A又可讓他知道一切平安。敏敏可以想像他擰著眉毛,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她有阿Q式的痛快。
入睡前,她會關上所有的燈,與山同眠。淡淡的月光透進,惹得往事翻擾。守空屋對她而言是家常便飯,舜潔事業忙,不但常出國,也很少來得及趕回來吃飯,只有滿姨和她,偶爾滿姨請假,她就空對一室冷清。沒有甜蜜家庭所謂的溫馨洋溢,沒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她的童年算是華麗而空洞吧!但敏敏從不怨,舜潔已給她太多太多了。
不知現在盈芳如何,她寄居朋友處是否會受委屈?原本盈芳考上三專是件喜事,卻因世雄的死,由喜轉悲。幸好敏敏有預存一筆錢給盈芳,她還能順利唸書。唯一挽不回的就是世雄的命了。
世雄剛出獄那陣子,敏敏很喜歡和他在一起,聽他話往事。他說:
「我第一次看見你,你才五歲,小小的。穿著一件紅洋裝,頭上有紅蝴蝶結,我覺得你好漂亮。你非常乖,會照顧盈芳睡覺,幫忙洗菜,還幫我找衣服、繫鞋帶,甚至描注音符號。很難相信你才五歲,而我已經七歲了。」
「很奇怪。我知道你曾經存在,短短的一下子又不見。我不曾問過你的下落,只以為是我的想像。我小時候很笨,什麼都記不住,唯有對你的印象深刻。」
「我老爸不只打你,他打每一個人。我媽就因為這樣跑掉的,你媽也被虐待至死。為了保護盈芳,我被他加倍地揍,痛恨中,只希望自己快快長大,能回揍他。」
「你母親很瘦小,但很溫柔,也是這一生唯一給我愛的人。可惜我無法報答她,給她一點快樂。你不太像她,她送走你是對的,不然你今天會很慘。」
敏敏總是專注地聽著,不願漏掉任何一句。或許世雄因此產生誤會,以為她對他有慕戀之心吧!所以才會產生日後的悲劇。
盈芳說她不祥也有道理的。她一生無父無母,又無兄妹之緣,雖是衣食無缺,也注定孤獨之命。看看她,現在不是一人獨自在這五千尺的高山上,無人牽掛死活地被隔絕了嗎?
敏敏在恐懼哀傷的交替中,一直很難入眠。信威打包她的東西,連安眠藥、頭痛藥也一併裝來,敏敏順手吃了一些,用昏沉來打發這漫漫長夜。這習慣是從世雄死後養成的,後來才慢慢戒掉,沒想到現在又用上了。
星期日晚上,她看脫口秀到深夜,吃了安眠藥躺進被窩,作了一堆奇怪的夢,夢裡她一直哭,一進找人,但那人總在雲深不知處。她見到他的影子,聽到他的聲音,感覺他的呼吸,甚至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之內,但就是看不清他的真面目。那種虛空及失落,不曾在她生命中存在,她悲悲切切地哭著。
「噓!沒關係,我回來了。」那人又說話了。
敏敏感到溫暖了,她努力靠向那個人。他吻了她,漸漸深入纏綿,身體緊緊相貼,使她空虛的心充滿起來。因為是一場夢,敏敏很安心地縱容自己,不再有世故矜持的面具,只有熱情的自己,如花綻放著、觸動著。
直到一種不熟悉的姿勢及試探出現,敏敏想從昏沉中弄清自己的夢,似乎太逼真了。她掙扎地要起來,但手腳深陷在棉被中,全身滾燙,有人在撫慰她。不,不對……
她終於睜開眼,看見信威就在眼前,用一種充滿慾望的表情看著她,同時快樂的、痛苦的深深探進她的心中。
「不要!」敏敏及時叫著。
「來不及了。」他嘶啞地說。
一陣尖銳的痛楚,使她幾乎無法承受。他停下來,輕吻著她,又溫柔地動著,敏敏似乎陷入了一個迷幻的世界……。
他悶哼一聲倒在她胸前,敏敏很快恢復神智,感覺那赤裸的接觸,她用力推開他,半滾地下了床,拉緊鬆開的睡衣。才剛站穩,血就滴在地毯上,兩人同時往下看。
「你是處女?!」他震撼地說,甚至沒遮掩自己。
「走開!」敏敏又羞又忿,幾乎瘋狂地說:「走開!」
「怎麼可能?」他下了床,穿上褲子說:「我又不是你的第一個男人……」
「你滾!」敏敏做了一件最不淑女的事,她拿檯燈丟他!
信威身體一低,避開了,皺著眉想再說什麼,敏敏又拿起一把椅子。
「好,我們等會再談!」他拿了上衣,就開門離去。
許久,敏敏都無法平復心情。她的第一次,竟如此迷迷糊糊沒有了,而且還給了她最痛恨的人。她在浴室中清洗身體,眼淚不斷掉下來,不敢去回想。擦乾頭髮,天已大亮,房內那幾滴血已成褐色,仍怵目驚心,她用力擦著,希望回到原來的樣子。
信威輕敲著門,很有禮地說:
「我做了早餐,就放在門口。」
敏敏不理他,也沒胃口。
「你若覺得不甘心,就罵我個痛快,我絕不還口。」他低聲下氣地說:「請開門吧!我們談談。」
敏敏繼續擦拭地毯,不去開門。
「怎能怪我?」他聲音提高,「你那麼溫柔熱情地迎接我,我也沒如此失控過……」
「我沒有迎接你,是你故意的,你故意強暴我!」敏敏怒火高漲地說。
「我說過我從不需要強暴女人!」他口氣也開始不平靜,「你明知道,你有那麼多男人的經驗……」
「你真該下地獄!」敏敏顧不得詛咒的字眼,說:「你自己看到了……」
「落紅,並不表示你是處女。」他殘酷地說:「現在的修補技術那麼好,任何女人都可以落紅好幾次!」
太過份了!敏敏衝上前去,一開門就往他臉上甩一巴掌,連同地上的吐司、牛奶都被踢翻。
信威狂怒地抓住她仍舊亂揮的手,咬牙切齒地說:
「這是你第二次打我,從沒有人敢對我如此,何況是一個女人……」
敏敏覺得手錐心的痛,怎麼也掙扎不出,他是真的發火了,直覺地,她重重地咬他一口,他低吼一聲,敏敏乘機跑到屋外。
她絲毫沒感到清晨的冷意,只是一直跑,想跑掉昨夜,他的暴力,自己的憤怒,所有的荒謬可笑。他在後面追著。
敏敏知道自己跑不過他。於是打定主意往山坡上跑,這兒沒有路,只有一些矮樹斷枝勉強可攀。信威注意她轉了向,也爬上來。天呀!他為何不放過她,她要的只是一點清靜而已!
一邊心急、一邊藥效的殘餘,使她頭昏,突然一個滑動,整個個人往下跌,信威在半山喊著,敏敏先撞到他,及時抱住一棵樹,而信威就在她的衝撞下,掉下山了。
看他直直地躺在小徑上,雙眼緊閉,敏敏嚇得肝膽俱裂,他為什麼不躲開,萬一……。她連滾帶爬地來到他身旁,一面喊、一面檢查,他還呼吸著,只是手臂及長褲都染著血跡,一張英俊的臉摔成灰白。
「你起來!」敏敏哭著說:「我沒辦法送你上醫院,你得醒醒,幫我的忙。」
信威總算睜開眼,揉揉他的頭,大叫一聲,看見身上的血,他竟說:
「好啦!我也流血了!以血還血,你高興了嗎?」
「到現在還說這些——」敏敏說:「你能走嗎?我得送你上醫院。」
「好像扭到腳了,有些昏,但死不了的。」他在敏敏的扶持下,勉強站起來。
對這身體的接觸,她不禁想到昨晚……」好不容易到車裡,兩人都流了一身汗。
「我來開車。」敏敏說。
「不!」他忙拒絕,「我可以開。」
「鑰匙拿來。」她瞪著他,很堅持地說。
信威歎一口氣,把鑰匙給她,說了一句:
「你能開嗎?」
敏敏不理他,打開引摯踩油門,開往鎮上。
「我從來不坐女人開的車。」他嘮叨地說:「我從來沒有為了追女人而掉下山坡。」
「接下來還有什麼?」他咬著牙,按著腳上傷口的毛巾又紅了。「叫我跳飛機嗎?」
「閉嘴!」敏敏緊張地說。
「也沒有女人叫我閉嘴過!」他呻吟地說。
醫院的急診室忙成一團,檢查半天,幸好只有扭傷,沒有骨折,小腿有條頗長的傷口需要縫合。最怕是腦震動,需要觀察一天一夜,才能回家。信威拒絕留下,敏敏好說歹說,才阻止他。
「你不希望我因為你而死。」信威說:「但我沒回山上,生意沒法談,很多人會恨死我。」
「連休息一天都不行嗎?」敏敏不信地問。
「一天就損失千萬了,小姐。你追求財富,怎麼一點金錢的概念都沒有。」他瞪著她說。
「對我來說,命最重要。」敏敏說:「沒有車,沒有鑰匙,你哪兒也去不了,就乖乖待在醫院吧!」
「好吧!」他非常不高興地說:「至少我可以打電話吧!我車上有行動電話,快去拿來。」
趁他談事情時,敏敏去辦手續,買些東西吃。又逛了一會,回來他已閉上眼。敏敏小聲地喝牛奶。
「你可以去逛街,別陪我了。」他突然開口說:「或者回山上也好。」
「我要留下來。」她說。
「為什麼?照顧我嗎?」他調侃地說:「什麼時候你開始不恨我了?你不怪我奪去你的貞操嗎?」
「我們別再提那件事,好嗎?」敏敏避開他的眼光。
「很難想像,你在美國那麼多年,又發生那些生死情仇的事,你竟還是處女!」他繼續說:「只有一種假設,你在待價而沽,看誰出價最高。所以你接受我,就表示同意當我的情婦了?」
「昨晚我吃了安眠藥,根本意識不清。」敏敏激動地說。
「安眠藥,好藉口。」他說:「所以昨晚任何男人都可能奪去你的貞操哩!!」
敏敏氣得站起來,床邊椅子倒下,碰——的一聲。她二話不說,走出病房,走出醫院,更希望能走出這個山脈,永遠別再看到他那可惡的臉。
到華燈初上,她氣消了大半,怕他有什麼需要,又回到醫院。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容易原諒他,他給她從未有的羞辱,或許她心地善良,但好非沒有個性原則的女孩子呀!
醫院裡,他正枕臂沉思,眼睛看著天花板,吃過的飯放在一旁。看到敏敏進來,他忙說:「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我能不能以止痛藥當藉口,請你原諒?」
「你還好嗎?」敏敏假裝沒聽見,淡淡問。
「很好,沒吐也沒事。我想我不需要過夜,麻煩你找醫生說一聲吧!」
「不行。」敏敏立刻拒絕。
「敏敏,再待下去我不病死,也會悶死。」他哀求地說。
「怎麼三十多歲的人還像個孩子。」敏敏皺眉說。
這時行動電話響起,信威接聽後,馬上說道:
「媽!生日快樂!很抱歉,今天趕不到了。」
一陣沉默聲,他又說:「我知道今天是家庭聚會,昨晚亮相的不算。但我真的有急事。反正大哥大姐、佳洛、智威都在,少我一個也無妨。」
那頭長長的牢騷後。信威說:「我這三年都排除萬難來祝壽,連著三年沒來的是老三,該罵的是他!」
敏敏走出病房,找到護士,說明信威要回家的意願。她再回來時,信威已說完電話,又在沉思。
「你不是說明天才回來,怎麼提早了?」敏敏問。
「想你在那荒郊野外,不放心呀!」他眨眨眼說。
「也不通知一聲,害我嚇一跳。」敏敏一說,臉不禁紅了起來。
「誰叫你一聽見鈴聲就掛掉,我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他指責地說,並沒注意到她的不自在。
這時,醫生進來,替信威做檢查,兩人愉快交談,還提到約翰夫婦,最後宣佈他可以出院了。
漫長的一天,回到木屋時,兩人都十分疲累,並發現大門一天都開著,吹進好多沙子樹葉。
「反正也不會有人來偷東西。」信威鎖上門說。
當晚,不用安眠藥,敏敏睡得很熟,不知道是折騰了一天,還是有他在家,便多了安全感。今晨的事恍如一場夢,這時代貞操不算什麼,天天都有人失去,只是敏敏一直希望,這是屬於美麗的愛情與恆久婚姻的一部份,而非如此草率,如此被人不當一回事。但人生豈能事事如願?總是愛上不該愛的人,做了不該做的事,陷入不該發生的際遇中。她和信威之間從種種角度看,都可歸為「不該」,他來尋找她時就是一連串的錯誤開始,他又要如何了結呢?!她太疲倦了,無法寫下那個句號。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又恢復和平。信威彷彿又回到邁可的談笑風生,不談那夜肌膚之親的事。他減少辦公時間,敏敏散步,他就拄著枴杖跟著;她整理庭院,他就坐在花園的木椅上陪她聊天。他們還一起辦了一桌中國菜回請約翰和潔西。
「嘿!太棒了。」約翰摸著大大的肚皮說:「我現在明白邁可為什麼不取美國女孩了,她們可燒不出這麼好的中國菜!」
「還有,看看我們咪咪。」潔西老把敏敏說成咪咪,「長得多好,像個搪瓷娃娃,像是畫上走下來的中國美女,我看了都愛極了。」
敏敏聽了不好意思,信威只訕訕地笑。他們走後,信威說:
「我真羨慕他們。希望我老的時候,也有這麼大一片牧場,一個白頭偕老的伴兒,明月清風,與世無爭。」
對於自幼在利害心機中成長,又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他,敏敏實難想像。比較有可能反而是蓋座宮殿,養三千佳麗,臨老仍在花叢中打轉的樣子。但敏敏沒說,她不想破壞眼前難得的氣氛。她只應道:「你家財萬貫,要什麼有什麼,還不容易?」
「錢財買不到一切,至少買不到真心。」他說著轉向她,若有所思地說:「你這幾天照顧我,是不是發自你內在的真心呢?」
「你受傷了,任何有慈悲心的人都會如此做的。」敏敏不知他葫蘆裡又賣什麼藥,有點戒心。
「慈悲心?」他笑了一聲,目光灼灼地說:「那你對江世雄、劉家志、張雲朋呢,又是什麼心?」
敏敏看著他,想讀出他真正的用意,他臉上沒有挑釁,只是詢問。
「你真想聽,我就說。」敏敏見他沒反對,便說:「世雄是我養父的兒子,家志是我童年認識的朋友,雲朋在患難中伸出援手,他們三個就像我的大哥一樣,照顧我,關心我。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了。」
信威繼續瞪著她,半天才說:
「可惜他們三個都不這麼想,也不滿足於兄妹之情。而你是完全無辜的?!」
「對!你要相信我!」敏敏聽到他的嘲諷,急急說:「世雄之死,我難辭其咎,但絕不像報紙所言的那樣。世雄只是氣憤家志對我和我妹妹的關心,以為他心懷不軌。這一切都是誤會,家志絕不是故意殺他,一切都是意外!而雲朋大哥,你更不可以誣蔑他,他確實把我當妹妹。」
「我真的很想相信你。」信威眼神平緩柔和,「放棄你現有的一切,和我回台灣,和我住在一起,證明你和他們果真沒瓜葛,我就相信你!」
敏敏簡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她連連後退幾步說:
「不!我行得端坐得正,不用向你證明什麼,更不會用這種方法,你下地獄去吧!」
幾天下來培養的美好氣氛,又被他破壞殆盡。就在她差不多決心自己走下山求救時,信威宣佈離開,算算她當了三個星期又一天的囚犯,一秒鐘都不願再留。
臨行前,又是一場大風暴。敏敏整理行裝,他走進來用那副閒閒的無聊德行問:
「真不和我回台灣?」
「我要說多少次?」敏敏挺直身體說:「我不會當你的情婦,永遠不!」
「你要什麼條件,我都可以辦到。」他用誘惑的口吻說:「你現在的包養戶給多少,我都加倍付。」
他這人有病嗎?花那麼多錢,他可以找好幾個美艷絕倫的情婦,她酸酸地想,為什麼要來煩她?
「你以為這是求婚嗎?一次又一次!」敏敏忿忿地說:「沒有一個正常的女人願意當情婦。」
「是嗎?」他笑著說:「我還以為是價碼的問題。」
敏敏不理他,清完梳妝台又清浴室,他跟進來說:
「哦!我知道了,原來你是放長線釣大魚,要的是婚姻,想當個候門少奶奶。可惜雲朋給不起,他有利益與共的老婆。而家志缺乏地位,又身陷牢獄,真是不幸呀!」
敏敏由浴室拿出一堆東西,推開擋路的他,放到皮箱中。他突然拉轉過她的身子說:
「你還是要回去住柏克萊,保持台北的公寓,用他每個月的供養費嗎?」
「我說過那是我的錢,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敏敏實在好累,不想再解釋。
「你怎麼有那麼多錢?」他瞇著眼說:「別又講母親或繼承那一套,我要聽實話!」
「那我就沒什麼好說了!」敏敏推開他,到另一邊整理衣櫥。
「現在你的處女之身沒有了,價碼也跟著下跌。」他仍不死心地說:「還不如跟著我,我高興了,你還能保價也不一定。」
天呀!他以為他在做生意、炒股票、黃金買賣、期貨交易嗎?真是在商言商,無情至極。她和舜潔生活了那麼多年,也多少有耳濡目染一些,敏敏深吸一口氣說:
「俞信威,你這一個月來,處心積慮,綁我上山,就是怕我破壞了你寶貝妹妹的婚姻和俞家的名譽。說實在的,以張雲朋的財力,還養不起我這奸險狡詐的女人,他根本不在我的眼裡,所以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至於你,你要我的包養戶付多少錢,才能不再糾纏我呢?!」
她幾乎可以看到信威頭冒白煙,滋滋作響,他眼神銳利得可以殺人,雙拳緊握到青筋迸出,她以為他就要衝上來捏死她了!一定沒有女人對他如此侮辱,敏敏備戰著,打算他一過來,就尖聲大叫。
而信威畢竟是風裡來浪裡去慣了,他很快冷靜下來,用非常單調的聲音說:
「事情清楚了就好,一小時後出發。」
原來牧場附近就有個小型的私人機場。他們由那兒坐飛機去舊金山國際機場,一路上幾乎不交談。當小飛機升高時,山巒起伏,一覽無遺。原來牧場附近就有個小型的私人機場。他們由那兒坐飛機去舊金山國際機場,一路上幾乎不交談。當小飛機升高時,山戀起伏,一覽無遺。敏敏突然有些不捨,她在這兒過了一段十分奇特的日子,若說女人會對她初戀及初夜的男人有某種特殊的感覺,那她這一生就是信威。他們曾如此親密,如今又那麼遙遠。她偷偷一瞥他嚴肅得怕人的側面,他一直寧可相信她壞的一面,而她也讓他相信了,想到他們不會再有交集,內心不禁糾結著。
到了舊金山,他派人送她回柏克萊,就逕自走了,什麼話也不交代。敏敏知道他還在盛怒中,在回家的路途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雲朋來電話時,敏敏剛回來。幾天內她一口氣做了很多事,找指導教授蘇珊,整理她寫了一半的論文,計劃一月時回學校。只有忙碌,才能平撫紛擾的思緒。
「敏敏,你終於回來了。」雲朋仍是大哥哥的聲音,「你到底去哪裡?那麼神秘又突然?」
敏敏現在對雲朋有些害怕,總是瓜田李下,無法像以前那麼坦然又沒忌諱。
「是蘇珊的一個朋友,在愛達荷。」敏敏盡量不撒謊,「我們做些研究。對了!你現在人在哪裡?」
「台北呀!」他說:「回來一星期多了,又是一大堆工作。我們剛度假回家的俞二公子,不知道發什麼瘋,把我當奴隸耍,下面一年排得滿滿,包括競選議員方面也插手,要去看你也不容易了。」
「哦!」聽到俞二公子,敏敏一陣心跳,她盡量平淡地說:「你的事業能更上層樓,我最高興。你不必擔心我,也不必來看我。」
「我還是會想辦法抽出時間。」雲朋說:「這個信威這回也怪,朋友那麼多年,沒那麼不順眼過。大伙說他這次上山度假,八成被什麼瘋熊咬了一口,不過我還應付得了。」
認識雲朋以來,她很少聽他批評俞家人,偶爾提到,敏敏也沒仔細注意。現在一口氣說信威那麼多,敏敏難免心虛,不由得問:
「這次為了我和家志,報紙上寫得很難聽嗎?」
「沒什麼。」雲朋仍否認。「小小一角,第二天就沒有人記得了,每天重大刑案都刊不完,誰在意這個?」
「俞家人會在意,你太太會在意。」敏敏說:「他們沒因為我而給你帶來麻煩吧?!」
「敏敏,你是不是聽到什麼?」雲朋律師的嗅覺又出來。「是不是有人來找你?」
「沒有,我只是問問。」敏敏慌忙說,怕露出破綻。
「相信我,我說沒事就沒事。」雲朋口氣沉穩地說:「我明年六月一日會去看你,順便處理房子,你不是也打算回台灣嗎?」
「大概吧!盈芳還在那兒呢!」她頓一頓說:「她近來好嗎?還是不肯原諒我?」
「她頭腦單純,總是要繞一陣彎。」雲朋安慰她,「你是她現在唯一的親人,遲早會回頭的。」
「但願如此。」敏敏不太確定地說。
「我們喝咖啡之約只好往後延了。」雲朋滿口遺憾地說:「不過哪一天我會突然出現在你門口也不一定。你多保重呀!敏敏。」
她隨便搪塞兩句,便緊急掛掉。都是信威害的,如今雲朋的某些話,都彷彿有弦外之意。她坐在窗前,望著遠方的夕陽,斜斜幾抹帶艷紫的桃紅,一旁幾滾翻大浪的烏雲,漫漫而來。敏敏內心不禁傷感起來,人為何要變,而且是變得猜忌複雜呢?回想和雲朋的種種,她是視他如兄長,但言行之中是否太脆弱、太依靠,在侍奉重病的舜潔時,她總盼他來,希望他的笑語能掃去一屋的陰霾;舜潔死後,她又緊扶著他堅強的臂膀度過所有風浪與痛苦;世雄被殺後的日子,更是在雲朋的冷靜理智下安然逃過來。
雲朋為什麼對她那麼好?真是因為相同的飄零身世及舜潔的交代嗎?敏敏知道他幫她,不僅是責任,還有一份喜愛,這喜愛會變成像世雄和家志的一樣,而造成可怕的後果嗎?
她受不了連雲朋也要在她的生命中變質,以後必須更小心,讓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曖昧產生。都是信威,想到他,敏敏忍不住雙眉深鎖,這可恨可惡的人,她要念他到幾時呢?在漸昏暗的屋子裡,她又感覺到他那令人喘不過氣的擁抱,充滿著彼此的味道,陽剛及陰柔的,他如此陰險卑鄙地欺騙她、強誘她,她為何沒有一般人所說的厭惡及自棄心理呢?彷彿一切都很自然,彷彿她這輩子活到廿四歲,就等著信威來羞辱一樣,真教人想不通呀!
離下山已經半個月了,敏敏仍活在一種恍惚中,儘管手邊有很多事做,總有別的心情,似悲似喜,不想信威,又忍不住不想。
近聖誕節的夜又更美麗了。家家戶戶在屋頂、屋簾、樑柱、花園、籬架上繞滿一圈圈五顏六色、各色圓形的燈泡。大門上掛著設計新穎的雅致花環,草坪上立著聖誕老人,鹿鹿、天使、聖母對嬰。這幾年來,美國人對聖誕裝飾愈趨瘋狂,有人還真的把房子弄得金碧輝煌,萬樹生輝;有的社區甚至在平安夜,沿路放置小小的白紙燈,把一向安靜的住宅弄得火樹銀花,美輪美奐,如夢幻中的童話世界,引來一批又一批夜遊的人,鬧得車水馬龍。最初,尚有不喜熱鬧的居民抗議,如今反而紛起傚尤,害得一向不信教的敏敏也象徵性的在窗台繞燈泡,並買了一顆小小的聖誕樹,來共襄盛舉。
她歎一口氣,把聖誕樹放在最好的位置。門鈴響起,敏敏嚇一跳,晚上七點,會是誰呢?
打開門,是個年輕東方男孩,送了一個小包裹給敏敏,在沒有拒絕餘地下,她只好簽收。
呀!在黑絨的盒子中,竟是一條鑲著藍寶石及白水晶的項鏈,手工不可思議的精巧,藍如海上的夜色,白如陽光下的積雪,雖就小小的一圈,但見過很多珠寶的敏敏,仍看出它的所費不貲及美麗非凡。
旁邊一張灑香水、有紫羅蘭花瓣的白色小卡片上,是信威的字跡,他寫著:
「這是對你在山上陪我的每個白天及黑夜的犒賞,共二十二天。」
陪他?犒賞?她根本是被迫的,他竟敢如此大言不慚,敏敏數數那些寶石,藍的廿二顆,白的廿二顆,天呀!他真找人故意定做的!
敏敏激動得差點撞到椅子,他的電話呢?!當時她扔到哪裡去了!
猛地,電話響起,她還愣了幾秒,她帶著強烈的預感,一定是他,天殺的俞信威,他回給她狠狠的一擊了。
「喂!還喜歡我送的禮物嗎?」信威開口便說。
雖然一聽他聲音,就惹來她一陣心跳,但仍擋不住她的怒氣,她說:
「你真……真太過分了!」
「怎麼,還嫌不夠嗎?」信威假裝抱歉地說:「真對不起,我本來要再配上耳環、手鏈,但師父說時間太緊湊,只好以後補上了。」
「你下地獄吧!」敏敏氣得巴不得他就在她眼前,可以把項鏈摔在他臉上,「我不要你任何東西,我明天立刻退回去!」
「嘖嘖!火氣那麼大!」他討好地說:「敏敏,這可是我第一次為女人設計珠寶,想不到得到這種待遇。難道我的藝術才幹那麼差嗎?舊金山最好的珠寶設計師父,可說我很有天分呢!」
「他若知道你是用來羞辱人的,就知道這是天下最大的浪費!」敏敏不禁回駁,腦筋想著一些更凶狠的話。
「我絕無羞辱之意!」信威忙說:「那廿二天,我真的很快樂,但我對你的確有深深的歉意,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很願意用另一種方式與你開始。」
敏敏知道他是絕對的口是心非,他是要報復下山那日她對他的侮辱。她口氣冰冷地說:「你怎麼想,與我無關。但那廿二天對我而言,是最可怕的日子,我情願忘記它,假裝它不曾發生過。」
他頓了一下,再說話時,已沒方才輕鬆的態度,彷彿她的話影響到他,他說:
「很遺憾你這麼想,我們暫不討論你對好情人的標準與看法。但有件事我非要問不可。你懷孕了嗎?」
「怎麼可能?」敏敏直覺地叫。
「怎麼不可能?」他很明白地說:「那一夜我們都沒有做任何保護措施……」
「沒有,我沒事!」她覺得自己耳根火熱,雙頰緋紅,幾乎咬到舌頭,急促地回答。
「好!很好!」他像在對屬下說話般,沒高低起伏。「雲朋沒去柏克來找你?」
「你明知道他在台北走不開!」敏敏說完,立刻後悔。
「你們還真是迫不及待地聯絡了?」他聲音中有不容忽視的暴風雨前奏。
「他是我的律師,處理我在台北的一切,我能不和他聯絡嗎?」敏敏武裝自己,氣勢也不落後地說。
「換個律師!」他馬上說。
「你……」敏敏沒想到他會如此跋扈,冷冷地說:「你憑什麼資格叫我換?我不想換也不可能換,他是我永遠而且唯一的律師!」
他又半天不語,敏敏可以感覺到電話線那端的咬牙切齒,他說話時卻一點也沒顯現出他被激怒了,聲音很淡:
「很好!那麼只要雲朋是你律師的一天,我們之間就沒完沒了。」
一種威脅嗎?敏敏忍不住輕顫,她輕輕閉上眼說:
「我明天就把項鏈退回去。」
「隨便你。」他說:「但明天晚上還是有人會送到你家門口,你喜歡叫那男孩子每晚都從舊金山開車到柏克萊,專程送你退還的珠寶,我也不反對。」
敏敏用力地切斷電話,和他說話,為什麼老當輸家?她在屋內走來走去,累了坐在沙發上,又覺心情難以平靜。他說只要雲朋當她律師,他們之間就沒完沒了。而她用了「永遠而且唯一」,倘若如此,她也要和信威一輩子牽扯不完嗎?不!不可能的,他是她生命中的大魔星,果真糾葛不斷,她的心臟細胞大概只能負荷到三十歲而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