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稜劍?」
手所觸及的,是光滑而柔軟的棉被。迷糊之中,蕭子靈還以為回到了自己在定邦將軍府裡的寢室。
直到……睜開了眼睛,他見到了用布鋪成的「屋頂」。
渾身睡得酸痛,蕭子靈一邊捶著肩膀,一邊跨下了床。
一踩上了地,蕭子靈不自覺得微微呆了呆。連地上,都是用布鋪成的?
這裡到底是哪裡?
還有……唐憶情呢!
這一驚,蕭子靈連忙把其餘還游離在夢鄉的魂魄都收了回來。舉目四望,果然是陌生的地方。
站起了身來,蕭子靈的心彷彿正不斷收縮著。
唐憶情呢?
摸了摸左手腕上,早先緊緊纏著的紫稜劍也不翼而飛!
由不得蕭子靈呆楞在當地。
他只記得……那些人……以及那個被叫作長老的男子……
「房間」內只有他一個人,自己的身上,也換掉了泥濘不堪的衣裳。雖非錦衣華服,不過卻也是舒適的、米白色的布衣。
他……應該不是壞人吧。蕭子靈的心撲通通直跳。他太大意了,對方是一個陌生人,
他竟然安安心心地就把唐憶情交了出去……
……算了,多想無用。反正,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找到唐憶情。天知道,他是有多擔心……
掀開了「門簾」,蕭子靈不由得驚呼了一聲。
門外的沙地上,豎立著許多……蒙古包?棚子?帳棚?還是……蕭子靈苦苦思索著以往在書上看過的圖樣。
原來,自己現在的房間就是一座帳棚。
沙地上,搭起了起碼五、六十座大小不同的棚子。
現在已經是快要正午時分了,帳棚圍起來的空地上,那巨大的火堆正在烤著幾隻山豬。
幾個人席地而坐,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冒著陣陣水汽的菜餚。
正當蕭子靈一臉好奇地打量四周時,一個身後跟著十幾個人的男子,便朝他這裡緩緩走了來。
注意到了他們,蕭子靈轉過了頭去。
依稀還記得,昨天……還是前天?
反正就是上一個晚上,他就是站在自己面前,接過唐憶情的……那個長老。
蕭子靈還有點遲疑,不過,那男子已經先開了口。
「你醒了?」
「……嗯。」
「餓了沒有?飯快做好了,過來一起吃吧。」
……原來,自己手腳沒力氣不是被下了迷藥啊……
不過,比起吃飯,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那個朋友呢,他現在怎麼樣了?」
「……你說的是,你那天手裡抱著的人嗎?」
「對,他怎麼樣了,你知道嗎?」
「有人正在救他。」那男子微微笑了一笑,指了指附近的一座極大的帳棚。
「先吃飯,等一會兒我再帶你過去。」
蕭子靈總算是大大鬆了一口氣。正在救的意思……至少沒有死嗎。
「我想先看看他,我很擔心。」蕭子靈說著。
「別急。」男子走了過,牽起了蕭子靈的手。「小孩子什麼事都別擔心,把飯吃飽、把覺睡好就好。」
「我不是小孩子了!」蕭子靈瞪著他。
「喔?既然這樣,那蕭公子想必就有這個耐心等囉。」
「……你知道我姓蕭?」
「你的劍我先幫你收著了。」那男子半拉半勸地把蕭子靈扯著一起走。
「可是,我真的很擔心……」
「放心吧。普天之下,三個神醫聯手都沒救的傷患,就算你去看一百次,也絕對活不了。」
「……三個神醫?」
「噓……這可是秘密喔。」那男子神秘地眨了眨眼。
「秘密?」
「等吃飽了飯,我再帶你去。不過呢,做個大人間的約定吧。如果你把裡頭的情形洩漏了出去,我就把你們千刀萬剮,知道嗎?」
儘管看見了蕭子靈有些驚愕的表情,男子彷彿沒事一般地繼續把蕭子靈拉去火堆旁吃飯。
不曉得這個男子為什麼要這麼神秘。
一吃完飯,就迫不及待地衝來帳棚的蕭子靈,歪著頭想著。
那帳棚前,站了十來個或坐或站的人,就連午飯,也是別人幫他們送過來的。他們一邊吃著、一邊緊張兮兮地看著從剛剛就一直盯著他們的蕭子靈。
「辛苦了。」遠遠的,那長老的聲音傳了過來。
幾個坐在地上,偶而還摳著腳丫子的人,看到這個男子之後,都連忙跳了起來。有的還打翻了飯盒。
「長……長老好!」十幾隻竹棒重重地擊在了地上,揚起了好大的一陣沙塵。
蕭子靈連忙掩住了口鼻,以免吸了一鼻子的沙。
「有事發生嗎?」
「沒有!」
「辛苦了。」那年輕到不可思議的長老又笑了一笑。
掀開了「門簾」,那長老領先走了進去。
「不管看到了什麼,不准給我大喊大叫,知道嗎?」
「喔……好。」
只有蕭子靈跟著長老進了去,其餘的人都自動退到了帳棚外。
等眼睛略略適應了有些昏暗的光線之後,蕭子靈才發現帳棚裡總共有六個人。
其中之一的唐憶情……躺在一張床上,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正在替他把脈。
蕭子靈又驚又喜地奔了過去。總算他還記得約定,沒有大喊出聲。
把脈的男子聽到了腳步聲,回過了頭,微微皺了眉。
「你就是十一師弟的徒弟?」
「啊?」蕭子靈微微楞在了一邊。
「我看不像。呆了點、又毛躁了點。」
「你……」蕭子靈火氣陡生。
「噓!」那被叫作長老的男子,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袖。
蕭子靈心不甘、情不願地把話又吞了進去,委屈地嘟起了嘴。
「呵……別理他。他正為了聽不出脈象在遷怒哪。」男子身旁,一個約莫三十幾歲的女子正朝蕭子靈溫柔地笑著。
微微一回頭,那正在診脈中的男子果然立刻就苦起了臉。
「誰說我聽不出來的,要不是這小鬼頭蹦蹦跳跳的,我早就聽出來了。」
「別急別急,我的小徒孫。這樣的脈,是真的少見。聽不出來就聽不出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一個年約五六十歲的男子,撫著鬍子朗笑了出來。
等一下,為什麼他就可以這麼大聲說話。蕭子靈瞪著那長老,無言地抗議著。那長老也許是自知心虛,根本就不理他。
「來,給師祖看看。」一個年約四十幾歲的女子,輕聲喚著蕭子靈。
什麼?
那長老把他狠狠地推了過去。
「喂……」蕭子靈正要回頭罵上個一、兩句,一雙細白柔軟的、不像是一個四十幾歲女子擁有的手,就輕輕搭上了蕭子靈的手腕。
蕭子靈正詫異,那三十幾歲的溫柔女子已經搬過了一張椅子。
「來,師侄,先坐著,讓師祖給你把個脈。」那女子輕輕笑著。然後,在驚愕的蕭子靈面前,悠悠補了一句。
「真是時光匆匆,沒想到一下子就老了一輩。」
「你哪次沒這麼說。」那把脈的男子也說著。
一下子就小了三輩的蕭子靈,還楞楞地輪流盯著六人。那幫自己把脈的「師祖」,也淺淺笑了,放下了蕭子靈的手。
「脈息還有點弱,等下回去的時候記得打坐一會兒,調一調氣。知道嗎?」
「……嗯。」蕭子靈呆呆看著自己的「師祖」。
「真是難為你了,是你一直用內力替他續命的嗎?」那師祖慈祥地撫著蕭子靈的頭。
「……他還好嗎?」蕭子靈問著。
「性命暫且是保住了。」那師祖輕輕說著。
「為什麼說是暫且?」蕭子靈有些驚慌。
「他這一劍傷到了心脈,一切都很難說。」那師祖輕輕歎著。「不過,這孩子很勇敢,既然撐到了現在,也許就能繼續撐下去。」
蕭子靈看著他的師祖。
「多陪陪他,多跟他說話。把他留下來,知道嗎?」
「……你笑什麼。」那長老偶然進來,就看見了蕭子靈手裡握著唐憶情的手
正呆呆地傻笑著。
「沒有啊……」蕭子靈無辜地說著,然而臉上還是那種傻笑。更有甚者,還把唐憶情的手放在臉頰上親熱地摩搓著。
「怪人。」那長老歎了口氣,開始喝著一碗黑漆漆的湯藥。
之前,蕭子靈還以為這種湯藥是要給唐憶情的,差點就要喂錯人。
及時歸來的長老連忙搶救了回來。
沒錯,唐憶情的傷勢已經越來越穩定。就在前天,幾個人把唐憶情小心地搬進了長老的帳棚。而蕭子靈,也自然地跟著搬了進來。搶著餵藥、搶著拭汗,雖然有時險象環生,不過看起來倒真算是有模有樣。
「……我還以為,他真的又要丟下我了……」蕭子靈高興地說著。「不過呢,呵呵,他果然還是捨不得我的……」
「真的嗎?我要是他,我才不肯活過來呢。」那長老潑了蕭子靈一頭冷水。「
一身武功都廢了,搞不好還不能走路。活著有什麼意思?」
「喂!你自己不想活,人家憶情可想活呢!」
「活著幹嘛,坐吃等死嗎?」
「哼,不理你。」蕭子靈吐了個舌頭,就轉往了身旁的唐憶情。「憶情,你別聽他亂說話喔。武功沒了可以再練,就算不能走路也可以雇轎子。你要趕快醒來,我好想你呢。」
「好噁心,你幹嘛講得這麼溫柔,他又聽不見。」
「哼,你就知道他聽不見?他就是聽見我說的話,所以才活下來的。」蕭子靈不甘勢弱地挺起了胸。
「喲喲,你是說,他是為了你才活下來的?」
「當然。」
「喂,你也未免太自滿了吧。」那長老揚起了眉。
「這是自信。我可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當然就要為了我醒過來。」
於是,當門簾被掀開的時候,日光照在了唐憶情的臉上。就當唐憶情下意識掙扎著想要遮住刺目的光線時,那剛剛走進來的蕭子靈,就歡喜若狂地撲了上去。
「唔……」
唐憶情還來不及察覺那重量的真面目,蕭子靈就已經大喊了起來。
「憶情!憶情!」
誰?
「憶情!喂!」
被大力搖晃著,唐憶情只覺得天旋地轉。
「別搖得太大力啊,小心又把他搖死了。」那長老隨後走了進來,悠悠說著。
「啊……對喔。」蕭子靈可愛地笑了一笑。
「沒事了。」
那自稱是蕭子靈二師伯的男子,連早飯都還沒來得及吃完,就被蕭子靈拖來了唐憶情身邊。
雖然嘴角始終沒有上揚過,不過,還是拉過了唐憶情的手,仔細地診了腕脈。
「可是,他看起來好虛弱的樣子。」蕭子靈擔心地看著眼簾微閉的唐憶情。
「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又沒了內力,自然得再躺幾天。」
這樣啊……蕭子靈鬆了口氣。
「真是抱歉,你的武功是保不住了。」那男子對著唐憶情說著。
唐憶情睜開了眼,勉強笑了笑。「能保住……一條命……就是萬幸了……」
「哎呀,重新練起就可以了啊。反正他本來……」蕭子靈連忙摀住了自己的嘴。
「……本來就也沒有多深的底子。」唐憶情一邊笑著、一邊補充著。
「……你生氣啦?」蕭子靈小心翼翼地問著。
「這是實話啊,我生氣什麼?」唐憶情虛弱地笑著。
站起身來,那男子一手搭著唐憶情的腕脈、一手搭著唐憶情的鼠膝,過了一會
兒之後,緩緩問著。
「……你小時候,是不是不良於行?」
「咦?您……」掩不住詫異的表情,唐憶情睜大了眼睛。
「八成是因為受過重傷,所以下肢血行滯流。」那男子又緩緩說著。「跟以前一樣,多練內力,打通血脈,就能再度行走,不用慌張。」
「……大夫……」
「我開點通血的藥給你,你的腿就不會酸麻了。」
唐憶情的眼睛,越睜越大。他……他根本就還沒說出來,為什麼他會知道……
「傷口還疼嗎?」無視兩個吃驚的小鬼頭,那男子繼續說著。
「……不會。」
「不會?那你的脈象為什麼這麼亂?」
「……這……有一點。」
「我最恨的就是逞強的病人。」
「……大夫,我胸口很痛、很悶。」唐憶情輕歎一聲。
「我再加點止疼的藥給你。蕭子靈,你過來,我教你怎麼幫他運氣,他會好受一點。」
看著兩人,唐憶情的心裡有點百感交雜。
而較遠的地方,先前自稱是丐幫長老的男子,正在讀著幾份書信。幾個人恭立在一旁,靜靜等著那長老的裁示。
其中,一個男子注意到了唐憶情的目光,微微抬起了頭。
唐憶情朝他微微笑了笑,然而,那名男子卻是回給了他一個白眼。
黯然地移開了目光,唐憶情閉上了眼睛假寐著。
當蕭子靈跟著他二師伯去煎藥,亦或是去替唐憶情拿飯的時候,長老的棚裡,往往就只剩唐憶情和長老一行人。
那長老似乎有永遠都讀不完的書信,而在一旁的人,給唐憶情的臉色,也是越來越難看了。
「長老,您再這麼耽擱下去也不是辦法。靖州那兒、杭州那兒、京城那兒、泉州那兒,都在等著您裁示哪。」
「我這不就在看了。」
「可是,書信裡寫的有限,況且,這來來往往的也耽擱了不少時辰。咱家的掌櫃,一天到晚在等您的大駕,給您看帳冊、對清單哪。」
「就是說!長老!您一不在,那林記就撈過界啦!」
「泉州的酒商,一股腦兒嚷著要漲價,咱們就快要吃不消了!」
「長老!」
「這裡有病人,你們講話聲音小一些。」
「是……」
一直假裝睡著,唐憶情不敢睜開眼睛。
他知道,因為自己的傷,他們這行人已經耽擱了快要半個月。
長老的商隊剛從西域回來,本來要直接去靖州、然後再往南走。可是,為了不讓他的傷勢因為旅途的顛簸而更重,從他們救回自己以後,就一直停留在離華山不遠的地方。
自己的腿雖然說不上殘廢,然而,就跟最初的幾年一樣,軟弱地連扶著牆壁都不能站起。幾年的努力全成了泡影,想起以往的種種,唐憶情不由得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能再熬一次。
不過……就算想要再練,憑他現在的身子,卻又根本沒有體力。這一耽擱,又會是好幾年。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廢人,就連煮飯、灑掃這些最基本工作都做不來……只能讓人伺候著……眼睜睜地吃白飯……
「憶情,你……你怎麼哭了?你哪裡痛?我替你找二師伯來,好不好?」
不要對我這麼好,蕭子靈……我不配……
「憶情……」
「我想回家……蕭子靈……我想回唐門……」
「唐門?」
當蕭子靈嗚咽地跟長老說著的時候,長老不由得詫異十分。
唐憶情剛醒來沒幾天,就嚷著說要回唐門,蕭子靈勸也勸不住、哭也哭不贏,只好拉著早已忙昏頭的長老訴苦。
隨著日程的耽擱,越來越多抱怨的、哀求的、擔心的書信,被快馬送了來。長老待在帳篷裡的時候,除了睡覺之外,幾乎都在處理著成堆的事。
等著晉見的人,已經排出了帳篷外,將近有十來丈。
現在,蕭子靈還是把等著的人都趕出了帳篷,才能跟那長老說上幾句話。
「他要回去,就讓他回去啊。等一下我叫人送封信過去,請人來接他囉。」那長老瞄了一眼床上的唐憶情。唐憶情依舊是雙目緊閉。
「不要!我不要他走!」蕭子靈喊著。
「……可是,他的家又不在這裡……」那長老看了看兩人。「他想回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不管,我要留住他!」
「……他現在又走不動,沒人帶他走,他又要怎麼離開?」
天,這麼簡單的事也要來煩我。那長老歎了口氣。
「可是……可是他說他要走……」
「隨他說去,你假裝沒聽到不就得了。」
「可是……可是……可是他一直在哭……」
沒辦法。那長老終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緩緩走向唐憶情,而唐憶情聽見了腳步聲,也睜開了眼睛。
一見到是那長老要跟他說話,唐憶情甚至掙扎著想要坐起來。
「小心傷口,憶情!」蕭子靈連忙喊著。
然而,唐憶情早已坐了起來。支撐著上身的兩隻手,還微微發著顫。看得蕭子靈的心裡是一陣的發酸。
「我聽他說,你想回唐門,是也不是?」那長老溫言地問著。
「是的。」唐憶情低下了頭。「打擾多日……救命之恩……憶情他日必定啣草結環以報……」
眼淚滴了下來,唐憶情的頭,直叩到了床板。
「憶情!你不要這樣!」蕭子靈慌了,七手八腳地就把唐憶情扶了起來。
「我不記得我曾經做過什麼,救你的人又不是我。」那長老微微笑了笑。「你最大的恩人,可是現在哭得淅哩嘩啦的這個小鬼頭喔。」
「我哪有哭得淅哩嘩啦的。」蕭子靈吸了吸鼻子。
「如果是蕭子靈惹你生氣了,你儘管罵他、打他去。把傷養好再走,就這樣。」那長老又走了回自己位子。
幾個人正朝裡頭探頭探腦的,那長老朝他們招了招手,示意他們繼續進來。
「長老……我……我實在是沒有這個福氣繼續受您的大恩啊!」唐憶情哭著。
「傷沒養好就走,遲早死在半路上。姓唐的,你可花了我不少銀子,在你把藥材錢、飯錢連同利息一起還我之前,我可不會放你走。」
「噗……長老,您少算了衣服的錢。」一個送信來的男子,嘻皮笑臉地說著。
「還有哪,這住宿的開銷、守衛的津貼,都得一起算。」
「我怎麼會忘?等會兒開張單子給他,叫他看個仔細。」
「……長老,您……」
「就是這樣,別再給我討價還價。」那長老輕喝了一聲以後,打開新的書信繼續看著。
「我古良從不做虧本生意。唐憶情,你給我記仔細了。」
儘管有些受寵若驚,唐憶情自知不敵兩人聯手,也只能默默接受了好意。
傷雖重。然而,只要熬過了生死這一關,在靈丹妙藥的幫助,以及蕭子靈不太純熟的照料之下,傷口已經漸漸結了痂,也長出了新肉。
唯一的缺憾,也許,就是仍然無法行動自如。
蕭子靈,那個長老,以及那些大夫都不急。
急的是唐憶情自己。
眼見因為自己的緣故,拖累了這麼多人,那歉疚以及感激交雜的心情,讓唐憶情始終無法像蕭子靈一般從容不迫地接受他們的好意。
而且……他心裡總是在擔憂著,要是華山那群人追下了山,兩方人馬難免要起衝突。
畢竟……自己,害死了華山派的大弟子,也就是華山掌門的親生兒子……也傷了青城派掌門的獨女……也就是華清雨的未婚妻子……
光是華清雨一人,就不是尋常高手所能敵。更何況……傾盡華山以及青城兩派的人馬,要是來個前後夾殺,他豈不是害慘了丐幫……
日思夜想,擔心的事情似乎永無止盡。而他,最為掛心的,就是華山派至今似乎毫無動靜。
雖然聽得蕭子靈所述,華山派遭受了不小的挫折。然而,據他所知,對於蕭子靈的項上人頭……就如同唐門一樣,華山、青城兩派,都不可能如此輕易地善罷甘休。
那麼……又是為了什麼……
「我好無聊喔,憶情……」
一天,就當唐憶情捧著藥碗慢慢喝藥之時,坐在一旁的蕭子靈玩著手指,無限寂寥地說著。
眼睛偷偷瞄著蕭子靈,唐憶情決定先不要答話。
反正,蕭子靈在想什麼,到最後他會自己說出來的。
「我好想出去走走喔……憶情……」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唐憶情,唐憶情險些被嗆到。
「你……你不用顧慮我啊,我在這裡很安全的。」唐憶情戰戰兢兢地接著話。
不過,他知道,事情也許沒有這麼簡單。
廢話,要是蕭子靈只是想出去,就算是把華山都踩了平,這裡也沒有人想去阻止。
「……一個人去不好玩的……」蕭子靈可憐兮兮地看著唐憶情。
……來了……來了……
「陪我出去啦,憶情……」
……我能拒絕嗎……
好說歹勸下來,也只能乖乖爬上了蕭子靈的背,讓他偷偷地把自己背了出去。
晴天白雲。華山腳下的風景,雖然沒有山上的俊偉,也自有其清靈之姿。
「蕭子靈!慢一點!」
蕭子靈一時興起,在唐憶情的尖叫聲之中,就在遼闊的草地上飛奔了起來。
正在吃草的幾匹馬、幾頭驢子,都嚇得拔足狂奔,幾個看守的人怪叫著也追了過去。蕭子靈一邊跑著、一邊也學著他們怪叫。而那耳邊吹著狂風的唐憶情,更是嚇得抱緊了蕭子靈的脖子。
跑到一身都是汗,那無窮的精力才似乎發洩了一些。蕭子靈大呼一聲過癮,才停下了腳步。
「真是的……」儘管有些無奈,唐憶情也只能低低抱怨著。
怪得了誰,蕭子靈也是因為要照顧自己,所以才關在那營地裡好幾天的。
對這樣一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來說,那可也是一大折磨哪。
「我好久……好久都沒這樣跑過了呢,憶情……」
跟還有些距離的唐憶情不同,蕭子靈似乎已經很習慣直接喊他的名字了。
蕭子靈重重喘著氣,臉上紅咚咚的,還掛著好大一個笑容。
多麼令人忌妒的身體……不行不行,唐憶情微微搖了搖頭,蕭子靈可是自己的大恩人,怎麼可以去妒忌他。
過了一會兒,見到蕭子靈流汗,唐憶情順手就用衣袖幫他擦掉那大顆大顆的汗珠。
「小心點。等一下夜風一起,會得風寒的。」
「喔……」蕭子靈只是害羞地笑了笑,低著頭,繼續背著唐憶情走。
「憶情,你有沒有想去哪裡玩?」
……沒有……
「哪裡都好……」
「你會覺得無聊嗎,憶情……」似乎察覺到唐憶情的敷衍,蕭子靈低聲問著。
「……不是的。」唐憶情在蕭子靈的耳邊笑了笑。「這地方我也不熟啊,我也不知道哪裡有好玩的地方……還是,我教你編燈籠?燈籠編好的時候,抓幾隻螢火蟲進去,就很漂亮喔。」
「好啊,那我們現在就去編,上次的蚱蜢我都沒來得及帶下來……啊。」蕭子靈自知失言,連忙咬了咬自己的舌頭。
唐憶情也不說話了。
兩人靜默無言地走了一會兒,蕭子靈心裡七上八下的,想要道歉呢,可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今日是十五,華山上,清風明月之景一定很美。我們一面編燈籠,一面看月亮,你說好不好?」唐憶情柔聲說著。
「……憶情……」蕭子靈正要說些什麼,然而,那響遍了整個原野的聲音,卻讓他們一起回過了頭。
「蕭公子!長老有話要跟您說……」
靜寂了一會兒……
「不要鬧了!快把唐憶情帶回來!否則不給你飯吃!」
應該是許多人一起喊著的吧,那聲音真像是雷打似的。
被指名道姓地威脅著,蕭子靈的脖子也反射性地縮了一縮。
「怎麼辦,要回去嗎?」唐憶情問著。
「我才不要回去。現在回去了,晚上怎麼可能出得來。」蕭子靈朝聲音的方向做了個鬼臉。
「那……」
「我們現在就上華山。」
大樹上,兩個人交頭接耳地,低低說著話。
圓月從懸崖峭壁旁緩緩升起,簡直就像是要掛在樹上似的。
美景如畫,蕭子靈卻只是專注著手中的一堆「草」。
「就這樣,頂上留一個小洞,等抓到蟲了之後、將它放進去,把洞補好、綁上桿子就成了。」唐憶情示範著。
「嗯……嗯……」蕭子靈心不在焉地喃喃應著聲,一面有些笨拙地編著。
蕭子靈正埋頭苦幹,唐憶情笑了一笑,也不打擾他。看向了身旁的月亮,唐憶情為這美景輕輕讚歎了一聲。
難怪……難怪清雨總是說著,這華山之月有多美多美……雖然,帶自己來的人,已然不是他……
靜謐的山上,微涼的秋風,淡淡的雲從月前飄過。柔和的月光把這險惡的山谷染上了一層鵝黃色的薄紗,就真像是……蓬萊仙境中,仙子的浴池。
唐憶情往身旁的蕭子靈看去,月色照著他光潔的臉龐,簡直就像是玉琢成的小仙童。
蕭子靈盯著手上的玩意,簡直就要瞪出了鬥雞眼。唐憶情忍俊不禁,連忙轉過
了頭。山下,那丐幫的營地早已升起了火。遠遠看去,幾行人正巡邏著營區,火旁,也有三個人守著。
我究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唐憶情輕輕一歎。非親非故的他們,雖然嘴上不說,對他卻比自己門裡不知要好上幾倍。蕭子靈也是,即使自己的師姑害死了他的師父,不但沒有遷怒於他,反而不惜得罪華山派,也要救出自己。
這份恩情……這輩子真的還得清嗎?
自小,門裡的人便訴說著種種蕭家的凶狠以及惡行。門裡的眾人,莫不把蕭家母子視為毒蠍。連他自己,都曾經躍躍欲試地,想把蕭子靈的人頭送回門內、當上掌門,讓那些自小輕視他的門人,都對他另眼相待。
然而……如今,他最深愛的人,毫不留情地給了他致命的一劍;他最想殺的人,如今卻不求回報地陪在他身旁。這世界……真是開了他一個大玩笑……
衣袖被微微拉著,唐憶情回過了神。
蕭子靈正看著他,也不曉得看了多久。
「你可以把你的燈籠送我嗎?」蕭子靈似乎很小心地問著。他手裡,正拿著唐憶情剛剛放在腿上的草燈籠?
「為什麼?你不是也編了一個?」唐憶情微微笑了笑。
「我自己做的,跟你送的又不一樣……」蕭子靈低下了頭。
「嗯……然後呢?」
「……今天是我生辰呢,你也該送我一個賀禮啊……」
看著眼前的蕭子靈,萬般的憐愛、萬般的疼惜,讓唐憶情緊緊咬起了唇。
是自己門裡……其實他也知道,當年,讓他家破人亡的人,唐門也是其中之一。他本該是個爹親疼、娘親愛的孩子,如今,卻寂寞地連一隻草燈籠都視若珍寶。這世上,究竟誰是善、誰是惡……
「來,子靈……你過來……」唐憶情輕輕喚著,看了他一眼,蕭子靈有些難為情地捱了近。
「你生辰的時候,我也會回送給你……」蕭子靈緊緊拿著手裡的燈籠?
唐憶情輕輕攬過了他的脖子,在蕭子靈的額上吻了一記。
蕭子靈有些驚愕地抬起了頭,然而,看到了唐憶情柔情的目光之後,又悄悄低下了頭去。
「在我娘親還沒去世之前,每年我生辰的時候,她都會輕輕吻著我的額頭……」攬著蕭子靈,唐憶情低聲說著。「她常常一邊親著,一邊說著……情情……我的寶貝,恭喜你又長大了一歲……」說到最後,唐憶情已然有些嗚咽。
「子靈……恭喜你長大了一歲……」唐憶情一邊親著他的額,一邊讓眼淚掉在了蕭子靈臉上。「恭喜你……生辰快樂……」
蕭子靈沒有掙扎,他安安靜靜地讓唐憶情抱著。
唐憶情的身上,有淡淡的草藥味。那親密的溫度,緩緩流過了他的胸口。
「我爹娘都叫我靈兒……」在唐憶情的懷裡,蕭子靈小聲地提醒著。
「情情,你接下來想去哪……」
「……」
「情情,你肚子餓不餓?」
「……」
「情情,你傷口會不會痛?」
「……」
「情情……你不要不理我嘛……」
「……蕭子靈,你給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