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絕對不能只顧眼前暫時收益而盲目毀壞林木。」
「好,好,」芳契說,「我試試重新提倡植樹節。你們找錯人了,光與影,我說過一千次,我只是一間華資公司營業部的中級主管。」
「稍遲你會明白我們的意思。」
芳契答:「如果能力做得到,我樂意效勞,畢竟,我才是地球居民。」
「好,」光笑笑,「你要身體恢復原狀是不是?」
芳契靈光一現,不不不。
「什麼?」
「你瞧,你瞧,她又後悔了,她又有餿主意了,我早說過,不要再理睬她。」
「可是她有機會幫我們設立一大片速生樹林。」
「呂芳契,你想怎麼樣?說吧。」
芳契忽然想一個童話故事,一個農夫,無意中得到三個願望,苦苦思索,該要些什麼金銀財寶,熬到半夜,肚子餓了,他說:「我希望有香腸吃。」剎時間,面前出現一條香腸,農婦見丈夫浪費一個願望,生氣,把香腸丟過去,說:「我希望香腸長在你這蠢人的鼻子上。」果然,香腸長到農夫鼻子上,拉也拉不掉。
最後一個願望當然是:「希望香腸消失。」
芳契想到自己,更覺可笑可歎。
人類唯一可愛處,也許就是這一點點愚憨,天良未混。
光問她:「笑完沒有?」
影說:「把壞消息告訴她吧。」
光兌:「新陳代謝這樣調來調去,會有不良影響。」
猜也猜得到,生命會縮短,是嗎?
「短一點點,你不會注意到。」
芳契說:「我比關永實長五歲,我只希望,我能夠同他一樣大。」
光完全不明白,「我真弄不僮你們的思想,但白說,二十八號比他的女朋友大三十多年,你看得出來嗎?」
「我不管,」芳契固執他說,「請把我的生理鍾數撥到與關永實一樣。」
「即刻?」
馬上,明天就得見功,否則前功盡廢。
「呂芳契,你真麻煩,開頭就該這樣許願。」
開頭誰知道願望會成真。
「這是最後一次為你服務。」
「芳契點點頭。
「記住你的諾言,還有,下不為例。」
「讓她好好睡一覺。」
芳契的身體一重,像是深深陷入迷離境界,她夢見自己站在小小山崗上,向光與影依依不捨揮手說再見,她的手與腳都是細細的,約只有七八歲模樣。
身上穿一襲白色藍綱條的海軍裝裙子,對,母親從來不讓她穿皺邊粉紅色有蝴蝶結釘亮片的衣裳,自小她要她打真軍,所以芳契下意識恨她,因她不讓女兒走捷徑。
小芳契轉過頭去,盛年的母親就站在她身邊,她氣餒了,輕輕把細力的手伸過去,握住母親的手,母親看一看她,笑笑,泯了恩仇。
芳契永遠不會忘記山崗上天空的顏色,那種明亮的紫藍色簡直不是地球上應有的色彩,她與母親愉快地抬頭仰望特殊的景色。
夢境結束,芳契沒有醒來,她繼續想睡。
她當然聽不見大姐與小阿囡在她門口不住按鈴。
「事情好像不對。」
「媽媽,我去找鎖匠。」
「別忙,首先要肯定她是不是在裡面。」
小阿囡說:「也許有朋友在,她不方便開門。」
「這又不是學校宿舍,有什麼相干。」
「外婆說阿姨這一陣子真怪。」
芳契的大姐歎口氣:「我打算把你外婆接來同住,免她一個人胡思亂想,疑神疑鬼。」
正在門外議論紛紛,身後傳來聲音,「我有後備鎖匙,我來開門。」
兩母女轉頭,看見一個英俊的。神情略為憂鬱的男生站在她們身後。
小阿囡先活潑他說:「我知道你是關永實。」
關永實欠一欠身,掏出鎖匙來,打開了大門。
小阿囡很關心:「阿姨沒事吧?」
關永實一個箭步進屋去探索。
大家都看見芳契躺在長沙發上,面朝裡,背朝外,睡得好不香甜,輕微但均勻的鼻鼾聲一下一下清晰可聞。
小阿囡先笑出來。
大姐抱怨,「睡得這樣實嚇死人。」
關永實放下心,陪笑道:「一定是昨晚的應酬喝多了。」
他進房去拿一條薄毯子,輕輕替芳契蓋上。
然後以半個主人的姿態招呼大姐及小阿囡。
大姐呷一口茶,以老賣老,帶著不經意的口氣說:「多虧你照顧她。」
關永實不想她們母女看到芳契的變化。很樂意引她們顧左右言他,「芳契也對我很體貼。」
大姐看他一眼,「我看你倆十分相配。」話說一半,又問,「是家裡不贊成?」
「不,家裡覺得芳契很好。」比小太妹勝多多。
「那還等什麼?別以為大把時間,慢慢不遲,芳契的生育年齡會過去,歲月無情,留點兒神的好。」
永實歎口氣,「大姐,你說得對,看我帶了什麼來。」他自外套裡袋取出一隻小小首飾盒子。
小阿囡說:「呵,訂婚戒指。」
永實打開盒子,是一枚晶光閃閃的紅寶石,「她不答應你們可要幫我一把。」
「還不答應?」大姐笑,「我沒見到這樣的戒指已忙不迭點頭。以前種種蹉跎是因為姻緣未到,我有種感覺,你倆時辰已屆。」
小阿囡問永實:「你打算跪下嗎?」她覺得很浪漫透頂。
「她喜歡怎樣就怎樣。」
「你會讓她繼續工作?」小阿囡問。
關永實笑,「芳契是生力軍,不讓她做,行嗎?」
做得辛苦了,人人盼退休,等真正退休了,連退休的指望都沒有,更加無以為繼。
不能退休,只可以喊退休。
小阿囡說:「那麼,我要叫你一聲姨丈了。」
「當然。」
大姐站起來,很覺安樂,這張來回飛機票花得值得,「我們走了,你同芳契說,我們等她吃晚飯。」
「她如果夠精神,我同她一起來。」
永實送大姐出去,大姐經過長沙發,想去把芳契的身體扳過來,永實連忙出手阻止,「讓她去,大姐,讓她去。」
大姐笑,「你這樣縱容她,當心她把臉都睡扁。」
永實苦笑,這還真是小事,他輕輕說:「無論變得怎麼樣,我都會設法適應。』」
小阿囡在歸家途中問母親,「誰說羅曼史已死?我說它早已復生。」
永實等他們離開,鬆口氣,坐在芳契對面說:「你可以醒囉,她們已經走了。」
芳契仍然維持那個姿勢呼呼大睡。
「小姐,快起來,我們還得商量看怎麼過晚上那一關。」
芳契沒有回答。
永實這才想到也許她是真的憩睡。
他有點兒急,不是服過什麼藥吧?
他過去推她,芳契的身軀柔軟溫暖,午夜飛行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氣鑽人永實鼻孔中。
永實把面孔埋進她手心裡,多年挽公事包的人,手心必會比較粗糙。
部門的機密文件統統由她親自手提,從不假手他人,永實與她都聽說過有人擺架子叫秘書挽公事包,結果整套計劃書失蹤校對頭公司得去的故事。
永實的心一動,慢著。
芳契已回復青春,手心的薄繭從何而來?
他攤開她的手。
這只右手是他熟悉的手,指甲剪得很短很貼,方型掌,象徵負責,強壯有力,是工具,不是裝飾品,這的確是呂芳契的手,這雙手已經做出許多值得驕傲的成績來。這當然不是陌生少女滑膩柔軟毫無性格的手。
永實扳過她的身子來。
他看到芳契的臉。
永實耳畔嗡的一聲。
是她,她回來了,這正是他仰慕了十年的那個人,永實連忙取出那只戒指,套進她右手無名指裡去。
芳契本能地一縮手。
永實在耳邊叫她,「好睡好睡,也該醒醒了,在做什麼美夢?」
芳契的睫毛抖動了兩下。
她輕輕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正是她最願意看到的人。
「永實永實,我夢見自己忽大忽小,夢見天空忽明忽滅,夢境半幻半真。」
「是,我知道,我也有份客串演出。」
芳契與永實緊緊擁抱。
「芳契,我們真的應當結婚了。」
「呵,小阿飛也不介意了?」芳契異常驚喜。
永實一怔,繼而大笑起來,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呢?他到臥室,取出一面鏡子。
芳契正在搓揉酸軟的頸部,關永實過去,單足跪下,雙手學古時婢女服侍小姐似把鏡子捧高高,芳契忍不住笑,不知他還有多少鬼怪的伎倆沒有施展出來。
她瞥到鏡內臉孔,呆住,她認識這個人,一點兒不錯,鼻樑泛油,點點雀斑,芳契用手擰一擰臉頰,再倒回沙發上,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青春不再,喜的是終於可以縱容地做回自己。
天生是淑女抑或勞動婦女都不要緊,只要不需天天扯緊臉皮,企圖高攀,使勁扮演其他角色,她已經夠滿足。
芳契微笑,「把電話交給我,我要約高敏出來喫茶,這些日子沒同她東家長西家短,都快與世界脫節了。」
永實說:「站起來,讓我看清楚你。」
芳契伸個懶腰,自沙發窩裡依依不捨爬起。
只覺時髦衣褲緊緊纏住身子,她向永實說:「我去打理自己,你別客氣,請自由活動。」
永實把電話捧在懷裡,「我可否公告全世界?」
芳契笑,「措詞婉轉點。」
淋浴的時候芳契感慨,連她都不是個老實人,在這件事發展過程中,百忙裡居然混水摸魚,偷下五年時間,她狡獪地笑了。
換上舒適的長褲,套上件男裝凱絲咪羊毛衫,夾起濕頭髮,走到客廳,點起一枝煙,做回呂芳契。
她不再患得患失,不再渴望他人接受她的新形象,她,呂芳契,早已是一塊老招牌,她有她的老友。老闆。老資格,旁人不喜歡她那德行,大可去結識新人,她不打算再為人改變什麼,她就是這個樣子,不愛看,可以看別人。
已經是下午了,斜陽照進客廳,射到芳契臉上,她瞇著雙眼,舒坦地笑,呼出一口青煙,看著它在陽光中緲緲往上升。
芳契擱起雙腿,「雖南面王不易也。」她說。
永實正與家人講電話,看見芳契這樣自在,投過去羨慕的目光,一邊說:「我們明天上午來見你,母親,你放心,這次是你喜歡的大呂小姐。」
芳契皺著鼻子笑出來。
永實放下電話。
他隔著一張茶几欣賞芳契,她沒有化妝,可是嘴上擦著一隻朱紅色的胭脂,映亮了整張臉,獨特的味道,難以形容,這才是他願意結為終身伴侶的一個人。
芳契說:「明天上午?你可沒徵求我的同意。」
「給你太多的自由也是不行的。」
真的,到了這個階段,她希望無傷大雅地躲躲懶,這種事情,讓永實去安排。
她說:「我要回公司去走一走。」
「記得晚上約了你家人。」
芳契點點頭。
華光機構的接待員見到他,歡喜得跳起來迎接,「呂小姐,你回來了,太叫人高興,我們都以為你生病呢!」
芳契揚起一條眉毛。
「說你病得樣子都變掉了。」
這一定是高敏造的謠,芳契最珍惜她,少掉一個這樣的人,生活多乏味。
「呂小姐,你現在氣色很好,什麼時候復工?」
芳契笑笑說:「隨時。」
她一逕走進大班房,同事紛紛出來打招呼說笑,芳契像是再次回到自己的星球,遇上同胞,她一改常態,雙手一直握住人家的手臂或肩膊,她喜歡接觸。
高敏來了。
芳契先發制人,「你沒事了吧?」
高敏氣結,「我有什麼事?你才有事。」
芳契笑,「真健忘,我還到醫院來看過閣下。」
高敏沉下氣,瞪著芳契,「此刻我孤掌難鳴,遲早我會掌握到確鑿的證據。」
芳契歎口氣,「證明什麼呢?在華光,你的職位又不比我低,相貌常識,你又沒有一樣不如我,感情上,人人都知道政府機關裡有個身居要職的外國人追了你不止一朝一夕了,高老敏,我真想知道你還要證明什麼!」
高敏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坦誠的言語,一時手足無措。
芳契拍拍她肩膀,「大班叫我,稍後我同你喝茶。」
她推開總裁室房門進去。
老闆抬起頭來,看著她半晌,然後用外交詞令說:「呵,一切恢復正常了。」
芳契謙遜地笑一笑,只差一點點。
她不打算細述詳情,開門見山,「我決定接受你建議的資料室工作。」
她老闆立刻伸出手,「謝謝你,芳契,它沒有你想像中一半那麼枯燥。」
「下星期一見。」
「芳契,」她叫住她,「你的氣色好極了。」
芳契笑笑,「關永實與我要結婚了。」
她老闆也笑,「什麼,這些年來,你們一直沒有去註冊?」眾人等這個婚訊已經等得疲掉,一點兒新鮮感都沒有了。
芳契把雙手插進褲袋裡,聳聳肩笑,轉過身去。
「芳契——」
「別問我忽老忽小是怎麼一回事,」芳契舉手投降,「我自己也不懂。」
「不,我要問的只是,為什麼答應進資料室?」
芳契微笑,「只要於公司有益,於自己有益,何用計較枝節。」
「你長大了。」
芳契摸摸面孔,「誰說不是。」
她離開公司。
今天的她毋需要再證明什麼,讓她協助高敏好了,她組織資料,高敏舌戰群雄,各有各得益。
芳契回家取車子,司閽看見她,急急出來,「呂小姐,是你嗎?」
芳契這才知道有那麼多人關心她喜歡她,原來她一直都享足人緣。
她滿臉笑容地轉過頭來,「好嗎,老伯?」
他抱怨,「你出門之前怎麼不同我說一聲,你那姓張的外甥女兒走了沒有?」
「她走了,以後都不會再來,你放心。」
老怕忽然壓低聲音,「呂小姐,你那男朋友真好,完全不受引誘,這樣的人,可以嫁。」
芳契笑出來,「真的?」
老伯鄭重地頷首。
芳契摸一摸手上的寶石戒指,把車子開出去。
她去接了關永實,一起返娘家,一邊不住叮囑:「一會兒見了那大中小三位女士,除出微笑,什麼都不宜多講,家母是個挑剔狂,自家人一直批評到全世界,已成習慣,我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永實忍住笑。
「不行,牙齒露得太厲害,看上去好不猙獰。」
永實更加笑不可仰。
「太輕佻了,喂,幫幫忙,你不是有個萬人迷的好笑容嗎?」
永實咳嗽一聲,扯起那個慣用的商業笑容。
芳契滿意了,「一百分。」
第一次帶他出去開會,她也曾逼他擠出笑容來。
今天她同樣為他著急。
芳契沒想到母親會在門口等她。
驗明正身後她把芳契拉到一旁說話,「就是他嗎?」
「就是他了。」
「你同他在一起,顯得年輕。」
「可不是,」芳契笑,「年輕好些年。」
「芳契,我來告訴你一樁奇事,」她母親說,「有一天,一個自稱小阿囡的女孩子來看我,與我談半日才走,她像足你小時候。」
芳契輕輕問:「你們談些什麼?」
「家常,」老太太看著她,「芳契,那是你嗎?」
芳契不語只笑。
「你大姐說我寂寞透頂,做夢都看見你來看我。」
「大姐的話一向中聽。」
「我可以肯定那是你。」
大姐走過來坐在她倆當中,「怎麼會,芳契還不是老樣子,待她結婚了,你可以放心跟我走,幫我管教小阿囡。」
芳契問母親:「你喜歡小時候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老太太看著她,「今天最好,有一陣子你怪憔悴的。」
大姐說:「芳契,母親明明是做夢了,你為什麼不點破她?」
芳契看著老太太,老太太也看著她,母女分享一個秘密,第一次擁有默契,她倆笑了。
小阿囡在一旁追究阿姨與姨丈的羅曼史,她的問題叫關永實難以應付:「戀愛十年,她是在等你心智成熟?還有,你幾時發覺自己有戀母情意結?你不怕兩人的距離越來越大?」
永實笑吟吟地看著她,並不打算解答這些問題,年輕人同小學教師一樣,處處不忘表現他們的權威,先一陣子的芳契,何嘗不是像小阿囹這般咄咄逼人,幸虧她又長大了。
小阿囡見他不作聲,便問:「怎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關永實回答:「你阿姨叫我不要多說話。」
芳契很少在家逗留這麼長的時間,差不多到深夜才走,大姐說:「看樣子母親同你的關係沒有傳說中那麼壞。」她頗覺安慰。
芳契惆悵,剛有進展,大姐又要把她接走。
大姐看出她的心事,向永實呶呶嘴,「你還是努力將來吧!」
芳契點點頭,趁這個時候分手,雙方印象分都可以給高一點兒。
「手續要辦多少時候?」
「三個月。」
這時小阿囡過來艷羨他說:「阿姨真幸福!」
他倆結伴離去。
芳契看著他笑道:「家庭試你及格了。」
「明天輪到你。」
「對,」芳契想起來說,「有沒有人同你說過,公司要我進資料室做什麼報告?」
「好像是有關一塊龐大的土地發展計劃。」
芳契心一動,「在什麼地方?」
「東南亞。」
「地主想把它發展成什麼?」
「這是我們的私人時間,不談公事。」
「以前你的要求好像沒有這麼高。」
永實一隻手臂本來搭在她肩上,現在順手一箍,把芳契的脖子勒得緊緊,一邊說:「厲害的殺手銅還未拿出來呢!」
從前永實不敢這樣放肆,奇怪,見過年輕的芳契,他對她的敬畏減低,謝天謝地,原來她也是一個無聊少女,自幼並沒有異於常見,他與她不由得拉近了距離。
芳契也發覺了,確實這次變形對兩人關係有幫助。
永實笑問:「你的地方抑或我的地方?」
「我今天實在睡夠了,讓我們去喝咖啡。」
「我有一個建議,把你家的小阿囡與我那邊的小三小四一起約出來見個面。」
「你家那兩位小生不值一哂。」芳契不同意。
「公道一點兒。」
「緣分到了,會認識的人總會認識,不勞親友介紹,存心做媒,要推薦人才。」
她把他帶到「光與影」去。
永實大為詫異,「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年輕的時候來過?這是本市著名的單身酒吧。」
芳契間:「已婚人士恕不招待?」
「人家會以為你我進來尋找是夜的伴侶。」
酒保換了人。
十七號,地位會不會依次序比二十八號更高?」
芳契很親切地坐過去,「好嗎?」
酒保見是漂亮的女客,笑答:「如此美景良辰,講盡情享受。」
芳契一呆,這不像他們的口吻。
她試探地問:「二十八號好嗎?他回了家沒有?」
「你找他?」十七號取起內線電話,說了兩句:「他在倉後點貨,馬上出來。」
芳契有點兒興奮,等二十八號出來,好介紹給永實認識。
永實見她這般熟絡,暗暗稱奇,靜候發展。
「誰找我?」背後有一把聲音。
十七號說:「這位小姐。」
芳契轉過頭去,這位二十八號,不是那幕二十八號。
她呆呆看著他,過一刻問:「先前那位二十八號呢?」
那人笑答:「我一直是二十八號。」
「不,那個有女朋友的二十八號,我想見他。」
十七號同二十八號同時詫異地看著芳契,「我們這裡沒有其他的二十八號了。」
永實拉一拉芳契,「我們走吧。」
「永實,我明明——」
「走吧,出去我再跟你講。」
他一直把她拖到會所門口,芳契這時也明白了,默默無言。
他們真的走了,任務完畢,已經返回天庭。
芳契抱怨,「太沒有禮貌,連道別禮都省下……」
「他們怕你又有不同的要求。」永實笑。
芳契吁出一口氣,「不知何日才能相見。」
她抬起頭,看著天空,是夜密雲,不見一顆星,芳契徒呼呵呵。
心裡的感覺就似失去一大堆好朋友。
偏偏永實又打趣道:「現在你只有我了。」
他說得一點兒都不錯。
「芳契,你一直都是寂寞的,我早看出來。」
「我欠你那杯咖啡,上我家來吧。」
在車上芳契問永實:「你什麼時候知道我寂寞?」
永實不加思索地答:「第一眼看見你就發覺了,一直沒有把握解除你落寞的情緒,才不敢道破。」
芳契趁這個機會同他說:「它根深蒂固,也許永遠不會離開。」
「它是你氣質一部分,不懂欣賞你的人才會介意。」
這小子多麼懂得說話,形容得簡直似金蘋果跌進銀網絡裡那般恰當。
他還要加一句:「現在你知道這話不是每個人都聽得到。」
芳契不出聲。
他笑,「也只有你一個人有資格說:關永實,我為你浪擲了十七年的青春。」
回到公寓,斟出咖啡,芳契坐到電腦前面去,向它詢問:「光與影一組人終於回去了吧!」
答案:「是的,他們已走。」
永實在芳契身後看到答案,也恍然若失。
芳契伏在案上,心內有無限依依。
「看看。」永實說。
電腦打出一張星象圖,一條線路穿梭著飛出去。
芳契什麼都看不懂。
「我們把這資料拿到天文館去尋求協助。」
芳契搖搖頭。
「你怕他們不相信?不會的,科學家的胸襟多數很廣闊。」
「不,或許光與影不想我們公開他們的行蹤。」
芳契問電腦:「除了你,還有誰留下來?」
「只有我。」
「只餘你?」
電腦不滿,「我有什麼不好,我懂得批評你,我是你的良師益友。」
芳契已經習慣它這副口吻,關永實在一邊笑得打跌。
芳契答電腦:「有時候,分辨朋友與敵人真的十分困難。」
電腦:「難題萬丈,你不想讀光與影給你的留言?」
「快告訴我。」
「祝好運,呂芳契,記得你的諾言。」
芳契吐吐舌頭,違背誓言,又有什麼後果?
關永實看出消息來,「你答應他們什麼?」他臉色已變。
芳契同他開玩笑,「我們的頭生子。」
「芳契!不要瞎說,你曾許下什麼諾言?」他額角青筋綻現,「你別忘記他們非我族類。」
芳契沒想到他那麼緊張,連忙說:「別誤會,那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永實跌坐在椅子上,「幸虧如此。」
「你應當明白他們到地球來不是為著侵略。」
永實凝視她,「我很高興你仍然有信任他人的天真。」
「我失去這個優點已經長遠,我已開始懷疑人們所說的每一句話,不知恁地,忽然我又重獲辨別真假的直覺,我信任他們。」
永實發覺芳契多年累積的苦澀與憂鬱消失過半,心態年輕許多許多,這又是意外收穫。
「你可否說一說你的諾言?」
「諾言十分籠統,我答應光與影,盡我的力量,保衛生態平衡。」
永實立刻說:「我贊成素食,我們明天就開始實施。」
「我不知道他們指的是什麼?我能做什麼?又不能做什麼?我還不明白。」
永實仍不大放心,「也許你不應與他們講條件,一則你不是討價還價的好手,二則你不能以常理推測他們心思。」
芳契笑吟吟看著永實,他已經開始教訓她了。
這倒好,他已經忘記她是他的導師、益友、上司。
永實仍然不放心,他說:「以後有這種事,切莫獨行獨斷,無論什麼都應該與我商量一下。」
芳契忍受不住他的嘮叨,把一隻座墊扔過去,「你老了關永實。」
他們明天還有約會,輪到芳契去見家長。
早上醒來,芳契感慨萬千,貪多五年時間,她令到身體與精神再受一次不必要的痛若,同樣的手術,將來還要做第二次。
再來一次是包羅萬象的,生活中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得依序重複一遍,好像留級生,人家都讀新書做新功課去了,她還留在原位,老師固然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自己。
芳契攤開早報。
一位專家在副刊頭條這樣寫:衰老即老化,可視為一種疾病,每個人都會患這種病,而且百分百致死。
芳契聚精會神讀起來。
許多人尋求永恆青春或延長壽命方法,有人以為激素可以防止衰老,多活二三十年,飲食內加入二琉基乙胺,維他命E與丁基羥甲苯,把體內游離基吸收而使體力充沛,也可能有幫助。
此外,亦可服用一種前列腺素製藥,增加腦內見苯酚胺的產量,用來減少腦細胞劇烈減縮的老化,都可抑制衰老。
芳契把報紙帶進書房,把該篇文字輸入電腦。
她想聽聽批評指教。
電腦說:「廢話連篇。」
芳契:「你偏見太重。」
「誰有空去鑽研這種尚在實驗階段的土方,你們是最奇怪的動物,你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不過是感情生活。」
芳契毫無愧色,「我們確是感性動物,不好嗎?」
「女為悅己者容,什麼都可以放棄,還有什麼話好說?」
芳契呆住了。
她為自己尋找一個個理由,來迴避這一個真正的理由。原來她的心態就是這麼簡單原始,逗留在自有男女關係以來的第一步。
她按著字鍵的雙手微微顫抖。
「地球上的女性十分柔馴可愛,無可置疑。」
芳契回過神來,謙遜道:「遇到壓力,也會刁潑可怕。」
「你們善妒,而嫉忌,亦即是感情變質後的副產品。」
芳契詫異,它開始消化資料,重新組織,得出結論,它變得聰明客觀了。
芳契有點兒感動:「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呢!」
「可以?我以為我們早就是朋友。」
「我以後就叫你良友號。」芳契童心大發。
「我還是會批評你啊!」
「我可以接受。」或是不予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