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流穿過山谷,緩緩地流淌。
說是河,其實只不過是一條較寬的溪流罷了。
夕陽的餘暉散落在清澈的水面上,泛起點點金光。
傅羽棠立於水流中一塊凸起的圓石上,一手拿著削好的魚叉,冷靜地觀察著水面。
忽然,他像是發現了什麼,手勢一揚,便叉中一條三尺來長的魚。他拎起魚叉隨手一拋,又是一條魚被扔回岸上。
紫兒蔫了。
她沒精打采地坐在水邊的一截枯木上,悻悻然地看著他在河裡抓魚。
被追了老半天,玉珮沒了。她現在身體又累,肚子又餓,還只敢離他五步遠的距離,免得又落到他手上。
捕夠了魚他便上岸了,遠遠地就繞開了她,走進另一邊的樹林。
見他走遠了,她立馬眼睛一亮,精神倏然間抖擻起來。她興沖沖地跑到那堆魚旁邊拔出一個魚叉,然後縱身一躍,落在他剛才站的圓石上。
她也學他的樣子裝模作樣地觀察一陣,然後舉起魚叉就開始往水裡擺弄,可任由她戳來戳去老半天,別說是魚,連條蝌蚪都沒有挨著。
半晌過後,紫兒生氣了。
她嘴角的笑容漸漸消失不見了,而後她抬起手,魚叉筆直的落入水裡,順著水流往下流漂去。
不過抓魚而已,有什麼事她唐紫紗辦不到?魚叉不行,她自然有的是辦法!
傅羽棠拾完柴薪回來後看到的是一片恐怖的景象。
殘陽如血。
水面上遍佈是翻白的死魚,充斥著整條河流,浩浩蕩蕩地順著水流往下浮動。深紅的夕陽鋪灑在密密麻麻的魚身上,彷彿整個河道都變得一片鮮紅。
紫兒站在河中的那塊巨石上,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成果,笑得宛如孩童般純潔燦爛。
「羽棠哥哥!」她開心地跳著朝他揮手。
手中的柴薪落在了地上,他倉促地上前幾步,失控地怒吼道:「你做了什麼?!」
「抓魚啊!」
「你在河裡下毒?!」他不敢置信地瞪著他。這並不難猜,她擅長使毒,而能夠造成這種效果的,不是毒物還是什麼?!「我抓不到魚嘛,你看,其實根本就不用抓,它們全都得乖乖地給我浮上來!」她嘴角的笑帶有一抹妖異的狠戾。
「唐、紫、紗!」他只覺胸口有種窒悶的疼痛,握拳的力道像是要將什麼狠狠捏碎。
「羽棠哥哥!」這還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立即給予熱烈的回應。
他一躍上前,抓住她的手就往自己身邊拖,幾乎是用吼地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是水源地?!山下有無數的村莊、城鎮靠著這支水流過活!他們要是吃了這些有毒的魚、喝了這些被下過毒的水會怎麼樣?!你知不知道自己會要害死多少人?!」「可是,這樣我就有魚了啊!」山下的人會不會死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只要自己撈到魚就好了,「羽棠哥哥,你抓得我的手好痛哦。」她皺了皺眉頭,不滿地扭動著想掙脫他。
他幾近絕望地看著她,然後退開一步,又退開一步,猛然甩開她,飛身直奔下游。只見他足尖在水面上輕點,身影凌空一躍,腰間的長劍毅然出鞘,動作快得令人看不清他做了什麼,只覺水面陡然炸開,一條條魚被沖得半天高,而且一條不落全都落到岸上。
他現在滿腦子就只有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這些魚漂到下游,水中的毒性還有可能被淨化、沖淡,但吃了毒魚的人卻必死無疑!
如果是她下的毒,一定是藥性最強的劇毒,所以一條都不能遺漏!
是夜。
燃燒起來的篝火在幽深的樹林中撐起一點朦朧的亮意。
傅羽棠坐在火堆前,火光中他緊繃的臉忽明忽暗。他手中拿著一截樹枝,久久,才在火堆裡撥動一下。
架在上面燒烤的幾條魚已經呈現焦黃,溢出陣陣誘人的香氣。
唐紫紗眼巴巴地坐在一個陰暗的小角落裡,雙手托著下巴,不時被烤魚的香氣引誘得吞下一口垂涎的唾沫。
她好餓,好餓……好餓哦!
自打從無月宮出來以後,她就沒好好吃到過東西了,這幾天為了收集毒器,一共才吃了幾顆包子而已。
她偷偷地瞄了他面寒如霜的側臉一眼,終於抵不住食物的誘惑,怯生生地伸了伸脖子,小聲道:「羽棠哥哥……」
聽到她的聲音,他掌心立時一緊,五指深深陷入進木棍中。一種比憤怒更深的情緒猛然間翻湧上來,在他的胸口翻滾激盪著。
他該殺了她的!
這女子視人命如草芥,一切單憑心性行事,沒有半點的顧忌!更甚者,她具有能夠置人於死地的能力!她的存在,留在世間絕對是個禍害!
在他抓住她,搶回玉珮的時候,就應該要殺了她的!
可是,他卻下不了手。
想他三歲習武,八歲拜師,十七歲行走江湖,打鬥比試從來都是點到為止,不曾傷過人命。
他的星雪,還是一把沒有開過血刃的劍。
這是一個紛亂的世道,戰火燎原,江湖爭鬥,百姓顛沛流離,過得痛苦不堪。誰都有著悲慘的命運,誰都沒能在安逸中誕生。
誰,都無法得到幸福。
在同樣悲慘的人中間,殺戮,只能帶來永無止境的報復與惡意,再沒有人能夠逃脫血腥的輪迴。
他的劍,不是用來殺人的,而是用來保護。
所以,即使明知她該死,他卻還是在最後一刻猶豫,下不了手。
紫兒絕望了。
看他還是一副很生氣的樣子,要想吃到魚兒大概是不可能的了。她可憐兮兮地看了看他那堆火,決定要自力自救了。他用餘光看見她突然站起身來,「啪嗒啪嗒」地跑進樹林,沒過多久,又抱著一捆柴薪和一點別的什麼東西「啪嗒啪嗒」地跑出來。
然後她就開始生火了。
有模有樣地學他架起柴火,就是遍尋不著點火的東西。紫兒是從沒幹過活的,所以她身上根本沒有火褶子。
所謂的點火,只要是個容易燒著的東西就可以了吧?眼眸一轉,她立刻就有了想法,忙從裙袋中掏出那只剛在林子裡抓來準備烤熟吃的小兔子。五指一伸,就將那個活生生的小傢伙往柴堆中一壓,另一手還把小兔子那根毛茸茸的尾巴給拔起來了一些。
她往兔子的短尾巴上灑了些不知名的粉末,不多時,原本安安靜靜的兔子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嚎叫。那叫聲活像個小孩兒勒住脖子在叫喊。
「哇!羽棠哥哥,原來小兔子會叫啊!」她一臉新奇地道。
他還是冷硬地不看她,但手中的力道更緊了,指節幾近泛白。
兔子叫了一聲後便不叫了,只是身子不住地哆嗦著,身體通紅一片,尾巴上的毛已經開始冒出火星了。
「哼,我就知道肯定能燒起來!」她一邊抓著兔子一邊還洋洋自得地道。
實在是看不下去她造孽了!
傅羽棠抽出火中的一截燃著的木柴,揮手就向她扔去,正中兔子的頭部,把它敲昏了過去,柴薪也被點著了。
居然生生地去燒兔子毛,她到底有沒有腦袋?!有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心?!
結論是,沒有。一點都沒有。
他看著她眼見火被點著,一副開心雀躍得像個孩子似的笑臉。
眼神愈冷。
這女子,真是無時無刻都能惹出點慘絕人寰的事來。可他既然殺不了她,那讓她留在他的視線之內,至少他還能夠看著她,免得她四處為禍作孽!
他抬頭看天,黝黑的天幕上明月如皎。
一絲微涼的寒意,淺淺掠過心頭。
一連幾日的風餐露宿,才終於遇上一處像樣的客棧。
紫兒看著眼前香味四溢的各色菜餚,口水都快流滿了一桌。
再無閒情左盼右顧,她筷子一抄,就開始毫無形象地大快朵頤起來,吃得是昏天黑地、日月無光,一盤接著一盤,直到客棧裡的人都被她的吃相給驚動,紛紛轉頭側目以對,想著如此甜美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吃起來怎麼比狼還凶殘?
傅羽棠抬眼看她,眼眸幽深如墨。
這時候的她,又像個不諳世事的天真的孩童。從相遇到現在,他已經見識過她變幻著無數張臉孔,時而天真,時而狠辣,時而妖媚,時兒像個不染塵世的妖精。可是他知道,她的肆意妄為,稍有不順就變臉,下手時的狠戾毒辣。他以為不殺她,只要在他視線範圍之內就可以防止她為非作歹。所以這幾天來,未免她燒兔子毛、在河裡下毒,他就幫她生火、捕魚。可是他竟忘了,他能一世看住她嗎?
總有一天,他們要分開,走上不同的道路,然後——
刀刃相見!
她的性子,必定會惹下滔天禍事,而他就要為自己今天的決定收拾善後。
所以,他的視線落在了平放的銀色長劍上。
他的星雪,注定要沾染上她的血嗎?畢竟,沒有一把劍是能夠避免血腥。
劍,是天生的凶器。
可是,就在現在,只要沒有親眼見她再行傷人,他就無法拔出手中的劍。
有時,只是偶爾……她真的就像一個孩子,小小的,無邪地笑著,似乎不懂人世間所有的煩惱與憂傷,比任何人都要明媚燦爛的笑容。他從來沒有見人擁有過那樣純粹的笑,這世上到處都是虛偽狡詐的面孔和口蜜腹劍的笑臉,已經夠了。
突然,一陣詭異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回。
只見她兩手緊緊地扣著桌子,雙眼圓睜,兩腮鼓鼓的,像是極為痛苦地漲紅了一張笑臉,拚命地掙扎著。
他眉心一皺,不知她這又是弄出什麼了,還從沒見過一個姑娘比她還能惹事的,每次弄出來的名堂都是千奇百怪,令人聞所未聞。
「姑……姑娘!你這是怎麼了?」旁人見不對勁,忙過來問道。
她眼睛睜得更大了,波浪鼓似的猛搖頭,像是要把塞滿嘴巴的東西給吞進去,又像是要吐出來。
「怎麼了?怎麼了?這邊怎麼回事?!」掌櫃撥開人群急急過來,「哎呀!小姑娘,你剛才吃什麼了?!」
她說不出話,只用手指了指面前的一堆盤子。
「吃了這麼多?!」掌櫃眼一瞪,「這是烤全雞呀!你都吃了?骨頭呢?骨頭吐哪了?!」上下左右看了一遍,桌上桌下看了一遍,沒有。掌櫃立時白了一張臉,「你吃雞沒吐骨頭?!卡住了?!」
正解!她連忙點頭。
無月宮的雞鴨魚肉通常都是剔骨去毛的,紫兒只管張嘴吃飯,從來都不曉得,原來店裡的雞還是有骨頭的。
此時傅羽棠的臉已經黑了。
「快!吸口氣,慢慢吸氣……別太用力,勻著把骨頭吐出來……吸氣……呼氣……」掌櫃身體力行的比劃著指點她。一旁的人也跟著「吸氣」、「呼氣」的窮緊張。
好不容易,忙活了半晌後,紫兒才終於把卡住她的那堆骨頭給吐了出來,重新活過來般地大喘了一口氣。
「嘩,羽棠哥哥,剛才差點噎死了……」她劫後餘生地趴在桌子上。
他倒是希望她噎死了好,留在世上也是禍害。
人群漸漸散去,一個跑堂的小二在轉身之後嗤笑地低道了句:「土包子。」他剛進這行沒多久,最見不得那些連吃好點的飯菜都不會的窮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