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就是發動全面進攻的日子,勝負成敗,只在此一舉。眾人對於無月宮的仇恨已經到了頂點,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傅羽棠在營帳內來回地踱著步子,思索著可能的戰略。他有著非贏不可的理由,他一定要攻下那座教壇!只因為,那裡面有一個他非殺不可的人!
下意識地撫上胸口,他看向緊閉的門簾,似乎透過著門簾看到了更遠的地方。只在這十里之間,她就離他十里之遙!這樣的距離,他卻苦苦追尋了整整七年!這是怎樣深切的恨意,這狂捲的仇恨已經快要將他掩埋!那個人,那個名字,都是他心底最深的禁忌!只要一想到,心就會痛得不能呼吸!所以他不能去想,讓所有的回憶都化為煙沫,他只允許自己有一個念頭,就是殺了她!
她是他犯下的血淋淋的罪孽!她的存在是他萬死不足以彌補的惡!所以,也要由他來毀滅!
「爺。」帳外傳來莫戚的聲音。
「進來。」他壓抑下翻騰的情緒,沉聲道。
「有個女子送來帖子,說是讓爺親眼過目。」莫戚遞上一個紅色的信封,隨即退了出去。
帖子?而且是連莫叔也沒見過的女子送來的?
他疑惑地蹙了蹙眉,還是坐在桌後打開了信封。裡面是一張折疊的蠟紙,紙面上娟秀的寫著八個字——
唐門被滅,僅存一人。
唐門?他的眉心皺得更緊了。唐門三年前被血洗滿門,並未聽說過有人倖存。就算是有,盟軍與唐門素無交情,此時遞送書信給他又是何意?
他打開紙頁,看到上面所寫內容的瞬間僵住了臉色,上面只有寥寥的幾句話——
七年前,第二個玄蛛魔網被借。
借者,常昊極。
唐茹字
玄蛛……魔網?
一片鮮紅的血霧浮上他的眼簾,記憶中漫天清響的銀色鈴鐺,鈴鐺上牽著的細小絲線,輕輕抽動便是數條人命!那是她隨身攜帶的神兵利器,一旦出手便是一片腥風血雨、無往不利,歸雲山莊、傅家……
放在桌上的手倏然收緊。
玄蛛魔網有兩個?而常昊極借走了其中的一個。他要玄蛛魔網做什麼?不是強搶,而是借,在七年前。唐茹,唐家的大小姐,她是唯一活下來的人?唐門被誅,她唯獨沒有殺唐茹,唐茹現在又為她澄清,這說明她和唐茹之間必定有某種關係,否則唐茹何以為殺她滿門的人說情?如果,假定這封信上說的都是真的,那麼……
「莫叔!」他猛地站起來對帳外喊道。
「爺。」莫戚動作飛快地閃身進來。
「玄蛛魔網出自哪個門派?!」她身上許多的物件本來就是強搶了別人的,而又從來沒有人指出這玄蛛魔網是哪門哪派的兵器,所有人便理所當然認為是她所有,見蠱鈴,如同見人!
「唐門。」莫戚道。
「你肯定?」
「肯定。」
玄蛛魔網既然出自唐門,那麼唐門之人聲稱有兩個玄蛛魔網也不是不可能!
「莫叔,七年前,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像是壓抑著厚重的情緒。
「爺,怎麼突然問起這事?」莫戚看他一臉不太對勁的樣子不禁有些擔心,但還是據實說道,「傅家起火,我心急如焚,有個穿黑袍的男子突然走過來告訴我一個地方,說是爺你在那裡。我一時情急,也沒想太多,就徑直上山找爺,沒想到真的找到了,只是到現在我還覺得這事有些蹊蹺。」
傅羽棠沒再說話,只是點點頭,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他獨自坐在營帳中,半晌沒有出聲。
很多的事,就像潛伏已久的陰謀,此時才一股腦地浮現出來。
常昊極!
是他下的手!是他處心積慮地想讓她成為千夫所指的目標!他佈置了一切,是想讓他們對立,他想對付的人,是她!
他早該發現的,她要對傅家動手,當天晚上就會推開他去做,不會等到日後。她是那種想殺人就殺,即使知道他會生氣,也懶得在背地裡偷偷動手的人,凡事乾淨利落,殺了人再放一把火的事她都嫌麻煩!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她不會把玄蛛魔網留在現場!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敢去深想。是他的錯!是他犯下的罪!如果不是他愛上她,如果他不是那麼一意孤行地放棄一切也要與她在一起,如果他沒有和她扯上關係,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他們都還會好好地生活在這個世上!是他!是他害死了爹、娘、大哥和小妹,全部都是他!所以他恨不得能夠代替他們去死,他在懲罰自己!他不允許自己想她,不允許自己為她找借口,傷害她、仇恨她,仇恨那個他曾經最愛的人,是比傷害自己還要讓他痛不欲生!
那個名字,他不敢說出口。他怕自己叫了她,就會真的崩潰……
常昊極,這樣的不惜手段,到底是想怎麼對她?!他那之後去山洞裡找她,她不在了,只以為她是潛逃了,這時候才想到,就只有一個可能,她是被抓走了!
「盟主!盟主!」帳外突然傳來吵嚷聲,然後一個盟軍的中等將官衝了進來,他身上負了傷,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激動神情,「盟主!那魔女受傷了!我左翼人馬將岐山團團圍住,那魔女為了脫困,竟然用毒,我方雖然死傷慘重,但是她自己也被毒性反噬了!雖然還是讓她逃脫了,可那魔女已受重傷,想必也是將死之人了!就算僥倖沒死,改日殺她也絕非難事!無月宮又有何懼?!」
傅羽棠身體一震,但臉上仍是沉穩若定,他沉聲道:「召集所有主將,商討戰略!」
「是,屬下立即去辦!」那將官依言退出。
不斷地忙碌,召開作戰會議,讓自己連一點喘息的時間也沒有。他不能去想,事已至此,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無月宮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而她現在就是無月宮的宮主!她的手上已經沾染了太多的鮮血,無數的人要取她的性命!此刻兵臨城下,再也容不得他有一絲半點的退卻!他的手上捏著的是整個武林的生死與命運,而不是一己私利!
他一臉平靜地主持著會議,讓人看不出半點異樣。他要冷靜,他不能亂,否則所有的血都會白流,就算是撕裂自己,也要打贏這一仗!
直至日暮西山,營帳裡的人也紛紛離去。偌大的帳篷裡,突然空曠起來。
他急切地還想找點什麼去做,他不能讓自己閒下來,這才想起所有的一切都已就緒,暫時他空閒了下來。
他靠倒在椅子上,很靜很靜,連呼吸也靜得不可思議,他不出聲,目光沉靜而無焦距地看著一個朦朧的方向,半晌,也沒有動一下。
時間像一道劃過流水的輕舟,緩慢地從他身側淌過。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想到要拿過桌上的水杯,握著被子的手卻突然開始發抖,越來越劇烈地顫抖著,幾乎讓他拿不穩杯子。他的臉色開始泛白,一種接近崩潰的扭曲痛苦神色猛然浮現在臉上。
「匡啷」一聲,茶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杯身四分五裂,茶水流了一地。
他突然倉皇地站起來,直直往帳外走去。
「爺。」守在帳外的莫戚看著他異常蒼白的臉色,不禁問道,「您這是要去哪?」天色已晚,無月宮就在不遠處的山頭上虎視眈眈,照理不該這個時候出去。
他恍若沒有聽到他的話,拉起拴在帳外的一匹純白駿馬跨身而上,揮鞭欲走。
「爺!」莫戚凌厲地一步上前拉住韁繩,「你騎走照夜不會是想去找她?」
聞言,傅羽棠才終於正視他,「……你知道?」
「那日,歸雲山莊後山的山谷裡,我最先趕到,我……看見你和那妖女一起走的。」莫戚說著,不覺低下了頭。這些年來,那一幕已經成為了他的一塊心病,但傅羽棠畢竟還是回歸正道了,於是他便下了決定,本以為永遠也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沒想到,卻在這時說了出來。
「爺,你不能去。」
「我要見她一面。」握緊了手裡的韁繩,傅羽棠毅然決然地長喝一聲飛馳而去。
「爺!」遠遠的,絕塵而去的塵土中,飛揚著一句絕望的呼喊。
而人,已然走遠。
風沙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知道策馬狂奔,沿途的風景飛速地倒轉,除了眼前的路,他再也看不到其他。
——羽棠哥哥,羽棠哥哥!
恍惚回到了當年青翠的樹林,她洋溢著笑,迭聲喚他。
——我就是死了,也要死在你身邊。
一種溫熱的液體猛然湧上眼眶,讓他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了。
「紫……兒。」他輕輕地,叫著這個禁忌一般刺痛心臟的名字,終於可以叫她,終於承認自己想她,他一聲聲地、重複地叫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在他殺她之前!
他會殺了她!他沒有忘記無月宮的血債,更不能棄那些跟隨著自己刀口舔血的將士們不顧,武林仇殺,誅滅邪道,終於還是他注定要走的道路!可是,在這之前,他想見她一面。
他好想看看她,哪怕只是遠遠地看她一眼,就是一眼也好!
他好……想她……
一想到她受傷了,他就痛得無法呼吸。她總是一貫欺負別人,很少受傷,總是狂妄得連傷藥也不帶。她是他的罪孽!即便要死,也要死在他的手裡!隨隨便便就重傷倒在一片荒山野嶺中,他連想都不願意想!他不想,在死後找不到她在哪裡……
所以,請原諒他。所有死去的亡靈、所有仇恨的靈魂,他只要一點點時間,只看她一眼,然後他就會回來!回來之後,他就會背起所有的道德與責任,不會再逃!可只是現在,只在這一刻,讓他想著她!
越來越多的淚水湧出來,讓他看不見來時的路。
照夜在低垂的夜幕中訓練有素地奔跑著,他只能緊緊地握住韁繩,彷彿那才是他唯一的依托。
岐山
傅羽棠拴好馬的韁繩,往既定的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以為她受傷之後會回無月宮,可他知道她不會。她不會浪費自己的體力,無月宮那種魔教聖壇,見到她受傷了不但不會幫她,恐怕還會當場奪權。與無月宮對陣時他來這裡勘查過地形,岐山有一處冬暖夏涼的山洞,地處偏僻,卻是療養的好去處。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她會在那裡。
夜晚的岐山,月涼似水。
他踏在草葉之上,步履奇輕。不多時,便接近到那個洞口,只停留了片刻,他便嗅到了一陣清香,那像是從遙遠的記憶中撲面而來的,那麼熟悉的氣息。
胸口,好痛。
他臉色驟然一白,緊緊地抓住胸前的衣襟,極力地調整自己的呼吸。已經很久沒有痛過的舊傷,為什麼又會再次發作?
「羽棠……哥哥?」洞裡,傳來一聲清潤的嗓音。
他不由得渾身一緊,腳下突然重了起來,邁不開步子。但只有一會,他還是慢慢地踏入了那陰暗的洞中。
缺乏光線的山洞裡,漂浮著一抹幽幽的月光的影子。她就躺在那裡,像一隻殘破不堪的白色蝴蝶,虛弱,卻依然美得驚人。
他只覺得剛才強壓下去的淚水此時又濕透了眼眶。她長大了,修長的身段,明艷動人的容貌,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小丫頭了。他的,紫兒。
「羽棠哥哥。」她直直地看著他,眼睛亮了起來,似乎是想笑給他看,一口血卻猝不及防地吐了出來,染紅了她早已斑斑駁駁的衣裙。可即使這樣,她的眼中依然是含著笑的,很快樂、很快樂的笑容。
「你幹什麼?!」他一步衝上前去,禁止她再這樣不自量力,一雙手在她的身上找著,「藥呢?你中了什麼毒?解藥在哪?!」他逼著自己用兇惡的口氣吼她,逼著自己不能軟弱。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管我了。」她輕柔一笑,語氣是淡淡的。
「……不要說這些了,解藥呢?」他別開臉道。
她不言語,只是看著他,連眼睛也捨不得眨一下地看著他,然後,眼眶裡慢慢浮現出霧水,她叫著他:「羽棠哥哥、羽棠哥哥、羽棠哥哥……」
淚水從她的臉頰滑下,她努力執著地注視著他。
「嗯……做什麼?」他沙啞著聲音答她,那哽咽的聲調卻是溫柔似水。彷彿一切都還沒有發生,彷彿年華沒有流逝,彷彿他們還是當年嬉鬧的男孩女孩,彷彿,她還是他那麼珍惜的寶物。
「我想你了。」
「……嗯。」
「紫兒想你。」
「嗯。」
「好想好想……」
他動容地看著她,眼中湧現著無數痛苦交織的情感,他狠狠地將她抱住,開始輕輕喚她,漸漸變成撕心裂肺一般的吼聲:「紫兒……紫兒……紫兒!」
她像是被突然塞進一個溫暖的火爐,真是太暖和了,那暖融融的氣息將她日久累積的冰霜蒸發得乾乾淨淨,她頓時只能像個失去了保護的孩子,號啕大哭起來,「羽棠哥哥……羽棠哥哥,你別不要我,紫兒沒有、沒有……不是我,你不要恨我,不要扔掉我!嗚……」
「我知道、我知道……」他用力將臉埋入她的發間,哽不成聲,心臟像被人撕裂般疼痛,「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紫兒乖,不哭……不要再哭了……」
在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恨她的時候,她被常昊極抓回無月宮,受到的不知是怎樣的痛苦折磨!她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自己被人陷害,知道他會恨不得殺了她!她一個人承受著,一個人痛苦著,而他本來是要好好保護她一輩子的!好痛,他渾身都痛不欲生!恨不能死掉!
「羽棠哥哥,你不要走……」她緊緊地拉著他的衣服,指節是那麼用力。
「好……我不走。」他答應她,卻更像是答應自己。
「不要走……」紫兒哭得淚眼P,她的雙手環住了他的脖子,哭著湊近他。
傅羽棠傾身吻住她,抵死一般的纏綿。
月光冷如寒泉,山嶺寂靜。
在這陰暗而潮濕的山洞裡,衣衫盡退,兩具絕望的身體火熱地糾纏在一起。他們沒有明天,也只有在這樣的黑暗裡,才能假裝什麼也看不見,假裝,他們終於在夢裡相見。
翌日
已是清晨。
傅羽棠在晨光中注視著仍在熟睡的人兒,一塊玉珮,輕輕放在她的身旁。
其實,這玉珮早就被她偷走,即使在他身邊,也是屬於她的,永遠。
轉過身,他強迫自己不再看她。
再次相見,便是生死訣別。
雙拳緊握,他毅然大步流星地走出山洞。
岐山的早晨,一派陽光明媚。
一行清澈的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
洞中,熟睡的人而已然柔和地閉著眼睛,只是伸出了一隻手,將那枚圓潤光潔的玉珮握在了手裡,緊緊的。
傅羽棠的回來,使得莫戚提了一個晚上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但他並沒有多問,只是依然擔心不斷地暗中觀察著他的行為,一連幾日也沒有發現他的舉止有什麼不同,也便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