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驚,叫了聲」流川」,身子向他撲去。二人之間只有一丈不到距離,他卻渾身發軟,一下子栽到水中,幸好流川於此時醒來,伸手拉住他一手,二人用盡全力,才將仙道弄上充氣袋,不覺相對苦笑。
仙道見天色已黑,海水雖算不得平靜,但與適才海嘯時的場景比起來已是溫柔如處子了,身周安靜異常,除了二人外,竟是一個人影也無。
忽聽身邊流川哇的一聲,吐了起來,仙道也覺胃裡正在翻江倒海,便學他樣,趴在充氣袋上,向海中吐了起來。
二人吐完後精疲力竭,仰面躺在充氣袋上,望著天上星辰,任憑充氣袋忽上忽下地漂浮。此時二人並肩而臥,中間不留一絲空隙,但各人仍有小半個身子浸在海中。
流川忽然噫了一聲,道:」下雪了。」仙道正想笑他幾句,忽覺鼻尖上一涼,凝神細看,只見空中紛紛揚揚地當真落起了雪花。
他此時渾身虛脫,只好苦笑道:」看來我們運氣當真不錯,海嘯剛過,又遇到了寒潮。」流川有氣無力地問:」什麼寒潮?」仙道道:」我聽師父說過,南北兩極的冷空氣有時會一下子集中起來朝中間哪個地方衝過來,被衝到的地方,一日內溫度大降,什麼下雪,什麼霜凍,都會出現,沒想到真給我們遇上了。流川,你要怎麼感謝老天?」
流川似睡非睡,道:」我把你送給他當乾兒子吧。」仙道笑道:」那你呢?你來不來陪我?」流川迷迷糊糊地道:」我自然來。」仙道道:」那要是他不讓你來見我呢?」」他敢,我打他老大耳括子。」」那他可要生氣了,他一生氣就會打人,他武功高強,你再練一百年也不是他的對手。」流川低低哼了一聲,過了半晌沒聲,仙道以為他睡著了,他卻又突然冒出一句:」那我便不送了。」
仙道低聲而笑,流川一拳打在他胸上,道:」別笑了,睡覺吧。」
仙道推推他道:」別在這兒睡,一會兒被浪捲走了也不知道。」流川一想也對,強打精神忍著不睡。仙道見他忍得甚為辛苦,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也不待流川答應,便講了起來:」從前有個小男孩,他父親是一族的族長,英武仁善,族裡的人都喜歡他、敬重他;他母親是一位武學高手,喜歡搜羅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秘笈,所以這天下一大半的武功她都會。小男孩的父母是青梅竹馬,經由族里長老決定,成的親,平日裡相敬如賓,對小男孩都甚好。小男孩時而跟著父親出去狩獵,時而跟著母親練習武功,日子過得倒也有趣。
「這個族附近有個大國,常常來侵犯他們。一日,新皇帝繼位,帶了好多兵來圍攻他們。這個族裡雖人人英勇善戰,但他們人太少,兵器也遠不如敵人的,只好邊戰邊退,退到了最後一個城裡。族長命刀斧手守在城門邊,說如果有任何一人膽敢出城投降,就砍了他。大家知道族長的決心了,說寧可戰死,也絕不出城投敵。小男孩見大夥兒慷慨激昂的神色,也激動的不得了。
「接下來幾天,大夥兒死守城牆,非但沒讓敵人攻下,反而還殺了不少敵人。小男孩一開始也躍躍欲試,想出去砍殺敵人,但他才十歲,他父親不肯,他母親更是疾言訓斥了他一頓,他只好留在城內,相幫搬搬石頭。這時他母親又病了,將他拉在床邊陪著她。
「又過了一個月,族裡忽然有人帶來消息說:西北方的幾個大部落已經聚集了兵馬要趕過來幫他們,他們只要再堅持三天便行了。
「大夥兒本來已經堅持不下去了,一聽到這個消息,卻都大為激動,重新振作起來。小男孩這晚也是開心得睡不著。他父親連日來都和守城士兵睡在一起,屋裡只有他和母親兩人,他睡在母親的床邊。半夜,他母親突然湊到他跟前叫他名字,他怕被母親發現自己沒睡後挨罵,不敢做聲,他母親叫了他幾聲不聽他答應,就推窗出去了,到天亮才回來。第二天,城便被那個大國破了。」
流川聽他沒了聲音,問道:」後來怎樣?」
仙道道:」也沒怎樣,城雖然被破了,那個大國的軍隊卻對城裡百姓很好,還將原先搶奪的田地和東西都還給了他們,又派人教他們的孩子唸書。本來,也沒怎麼不好,只是大家原本自由自在的,現在卻要聽人家的命令、看人家的臉色、自己的孩子還要學人家的語言,未免很不痛快。
「城被攻破後不幾天,族長被那個大國的皇帝召見,一個月後回來時,他就生了大病,人家說,是因為大國的皇帝侮辱得他太厲害了,他氣出了病。
「當晚,小男孩被叫到父親面前,他見了父親的樣子後很難過。父親說,』我就要死了,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你知道我想讓你做什麼?』小男孩說,』爸爸放心,我長大後一定打倒那個大國,讓大家重獲自由。』父親摸著小男孩的頭說,』你是個聰明的娃娃,但你還是猜錯了。那個國家很強,比我們強得多,你要打敗他們,要花很長很長時間,死很多很多人,我不想牽扯你一生,也不想再看到這麼多人死去。我要你做的,是找出那個叛徒,殺了他。』
「小男孩想,果然是有叛徒的。他見父親一口氣快接不上來了,目光懇求地望著他,便說,』好,我答應你。』他微微一笑,就死了。
「第二天,小男孩就知道叛徒是誰了。他父親剛剛埋葬好,他母親便帶著他離開了,她說,他們要去見那個大國的皇帝。小男孩大吃了一驚,問為什麼。她告訴他,因為他才是他真正的父親。小男孩想到那晚的事,說原來你就是叛徒。他母親也承認了,說那也是為了大夥兒好,她說了一大堆理由,她是有理由那麼做的,她雖然很激動,又哭了,但她相信她是對的。小男孩也說,沒錯,你是對的,你相信你是對的你便是對的。他母親聽了很高興,說她這輩子最想看到的事,便是小男孩能和他的親生父親相認,幫助他平定天下。小男孩說,』我知道了。』
「這天晚上,小男孩偷了把菜刀,趁母親熟睡時砍死了她,割了她的頭去見那大國的王。他母親本領很高,但沒想到她親生兒子會殺她,這麼容易就被殺了。小男孩提著他母親的頭對那大國的王說,』我答應我父親要殺了叛徒,也答應我母親要幫助你平定天下,現下父親的願望我已經達成了,母親的願望能不能達成,你看著辦吧。』
「那王非常非常地生氣,氣得當著許多大臣的面哭出來了,但他仍舊把小男孩留了下來。
「小男孩的兄弟們都不喜歡他,聯合起來欺侮他,但有一個哥哥卻對他很好,為了他和那些王子們打架,甚至打得頭破血流,有一次還差點死掉。王知道了,出手管一管,那些人才不敢這麼放肆。但他們從此就不理他了,把他孤零零地拋在一邊,只有那個幫他打架的哥哥,仍常常陪他玩,把自己宮裡好玩的東西帶給他。小男孩問過他,為什麼待他這麼好。他說,他看得出來,他和他們不同,他將來,一定可以將他們的國家變得更強大。小男孩明白了他的心思,說,』好,如果你要當皇帝,我一定幫你。』他先是一驚,然後笑了,說小男孩好聰明。
「後來,小男孩慢慢長大了,也替那個國家立了不少功勞。一天,他的這個哥哥對他說,他知道有兩部奇書,誰得到它們便可以得到天下,只是現在書在他們的一個敵國手中。長大了的小男孩知道他很想要這兩本書,又想如果他這個哥哥能得到書,得到天下,自己對母親的誓約也算達成了,便留了張字條給他,感謝他幼時對他的照顧,然後用了自己小時候的名字,一個人跑到敵國去取書了。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他一生的命運,會因為這兩本書而改變。」
他講了良久,嗓音略略嘶啞,轉頭去看流川,以為他必已睡著了,哪知他正睜著一雙秋水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目光中似有無限憐惜。
仙道勉強笑道:」那小男孩十歲就殺了母親,你不覺得他很壞麼?」流川沉默了半晌,道:」他既已答應了父親,說話便不能不算數。」仙道一個翻身,壓在他身上,將臉埋在他頸窩中,低低笑道:」你總是這麼縱容他。」
流川覺得他雖在笑,但話音不穩,便伸手牢牢抱緊他道:」仙道,你記住,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會和你一起承擔,所以你不必害怕。」他肩頭悶悶地傳來一聲」謝謝」。流川也覺自己似乎太縱容他了,補了一句,道,」當然,除非你惹我。」
仙道哈哈大笑,流川一拳敲在他肩上,怒道:」不許笑我。」仙道道:」好,好,我不笑,不笑你。」卻仍是低聲發笑,良久,笑聲漸弱,流川聽他鼻息均勻,顯已睡去。
他知仙道剛才的那個故事講的其實就是他自己,那小男孩就是他,小男孩的母親想就是那什麼紅顏女了,只是沒料到那個武功和他師父齊名的女人居然被個十歲的孩子殺死,看來也不怎的,心中不免覺得失望。又想,如果她當真武功高強,沒被十歲小孩殺了,反而殺了十歲小孩,不免糟糕之極,看來她武功還是不要太高明的好。他不敢睡去,胡思亂想了一陣,覺得仙道當真可憐,怎麼身邊全是惡人,連他那個假父親也要逼他殺了母親,讓他傷心,只有海南的那個王子卻好,替他打架、陪他玩,還讓他來陵南找書,若不是他,他們也不會相遇了,以後倒要當面謝謝他。
他想了一會兒,覺得越來越冷,當下閉目運功,不大功夫,身邊寒氣大減,仙道的身子似乎也不那麼重了。
仙道多年的心事突然向人吐露了出來,又遭那人安慰,心中平靜,雖在海浪顛簸之中,又是前途未卜,仍是舒暢地睡了一個好覺。醒來時,天已微亮。
流川白了他一眼:」終於醒啦?」
仙道心中過意不去,歉然道:」對不住,你累了吧?換人好了,我來守衛,你睡吧。」流川求之不得,當下閉目睡去。仙道看著他的睡顏,心道:」我當初雖是為了媽媽的願望而去輔佐海南王,但越輔佐越意識到自己在這方面的才能,越是意識到,就越發不能罷手。我這次來陵南取書,到底是為了就此完成媽媽的願望,好一走了之呢,還是想為己所用,憑此稱霸海南,統一天下,實際上我自己也不清楚。不過這可不能跟他說,免得他就此看不起我。」他在流川額上輕輕吻了一下,心中對他愛極,想道,」反正從今後我也不管什麼媽媽的願望,什麼海南的前途啦,如果這次僥倖逃生,我便帶著流川遠走高飛。」
他正想著,流川忽然一睜眼,仙道奇道:」噫,怎麼這麼快便醒了?」流川罵道:」你快下去,重得像豬一樣,我怎麼睡?」仙道佯哀道:」好啊,流川,我替你遮了一夜風雪,你過河拆橋,居然罵我是豬。你說,我怎麼罰你好呢?」
流川見他目光閃爍,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嘴唇,心中一跳,渾身又熱起來,道:」下去再說。」仙道見他白玉般的臉上沾了十幾滴水珠,猶如玉承明珠一般,心中一蕩,道:」流川,你才是珠,你臉上有好多水珠,我幫你吸掉吧。」聲音越說越低,當真低下頭,替流川吸起臉上的水珠來。
流川只覺他的嘴唇每在自己臉上燙一下,他的心便跳得快一分,漸漸的,似乎便要從胸腔中跳將出來。仙道何嘗不知流川的身體正在起反應,他自己也已渾身悶熱,難以忍耐,明知此時是在大海之上,托系生命的不過幾隻充氣獸皮袋,一有甚劇烈晃動,鐵定將他們拋入海中,但就是不願離開流川。吸光了他臉上水珠,一停頓,便朝他唇上吻去。
流川渾身一震,猛的一個翻身,眼看二人要落到海中,他左手托住仙道腰身,憑空橫掠數寸,又平安回到充氣袋上,兩人連嘴唇也未離開,不過位置倒了個個兒。流川用凌霄功的最上層功夫搶得上風,登時心中一陣輕鬆,開始發揮他的強者本色。
仙道暗暗好笑,看準流川沒有經驗,雙手在他腰間緩緩撫摸,流川果然抵受不住,腰身微抬,雙手去捉他手,仙道待他抓得將實未實之際,猛的施展小擒拿手,反手抓住他手腕,左腿在充氣袋上一頂,右腳先向右上劃了個弧度,轉而向左,帶著流川在空中轉了個身,仍是落回充氣袋。
仙道搶回上風,正自得意,忽覺流川左右連晃腦袋,強行將嘴唇和他的分離,便叫道:」好哇,輸了還賴皮!」流川噓了一聲,道:」聽,什麼聲音?」
仙道也覺不太對勁,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漏氣。見流川推開他跪了起來,一絲不苟地在充氣袋上找漏氣點,笑道:」流川,都怪你長得太好看了,海龍王瞧上了你,要拉你去做他的女婿,還硬拖著我去陪娶,真是好難辦啊。」
流川看了他一眼,道:」你心中不痛快,也不用故意逗我開心。」仙道歎了口氣道:」你怎知我心中不痛快?」流川瞪他道:」你笨死了,假裝也不會,我不要你陪去龍宮,太也丟臉。」
仙道笑著摟住他道:」流川,我和你死在一起,心中其實說不出的快活呢。」流川推開他道:」坐正,運功。」仙道一愣,道:」幹麼?」流川道:」袋子若沉了,我們還要游泳,多一分力氣便多一分得救的希望,若真死了,再快活也不遲。」
仙道覺得袋子正逐漸往下沉,四面皆是大海,開船也不知何日方能到達有陸地的地方,何況游泳?比起陸地,遇上鯊魚等水族的機會恐怕要大得多。但他見流川找不到漏氣點,開始盤腿運功,一臉堅定,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心中也不由得感動,想他既有此意念堅持到最後,自己可也不能輸給他了。當下也盤腿運起功來。
充氣袋不斷癟下去,二人心中卻一片空明,身子緊貼皮袋,隨浪上下。雪下得愈加大起來,風助威勢,將海推得一浪高似一浪。
二人忽然同時睜眼,互視一眼。流川道:」走。」仙道笑著一點頭,二人一齊躍入大浪之中,向前游去。
茫茫大海,沒有方向,沒有燈火,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身邊陪著自己一起劈風破浪、生死與共的同伴。但對於仙流二人來說,這唯一的擁有便足夠了。
不知冥冥之中是否真有天意,就在流川勉強揮動酸澀的雙臂,只因不想輸給仙道、不想輸給命運之時,忽聽身旁仙道微弱的聲音道:」流川,快看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