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明拍堂本馬屁,暗中卻埋下伏筆,高頭心道:」你不說話就是承認我說的不錯,呆會兒若與人合攻我這個受傷之人,便是自毀其言。堂本兄弟,我知你最重諾言,你可千萬不能食言讓我失望。」
仙道如何不明白他話中的機鋒,反正他求之不得,當下順水推舟道:」那是小子無知了,得罪堂本掌門和眾位山王兄弟當真過意不去。」堂本乾笑道:」好說,好說。靈王又何必和下屬客氣?」
仙道冷笑道:」我已脫離海南,以後』靈王』二字休要再提。」高頭等不料他竟敢當眾說出這般大逆不道之言,俱是大吃一驚。仙道沖高頭道:」在下現在不過一介江湖草民,前輩既私到陵南,也不該再稱什麼國師。現下你要相田先生跟你回海南,我卻要帶他回湘北,你我二人便依著江湖規矩,一仗定勝負,贏的人帶走相田先生,如何?」
高頭聽他開門見山,又是一驚,隨即想:」他說他要脫離海南不知何意,但他既這麼說,堂本便不好再出手助他,我和他動手也不算以下犯上。哼,他雖武功不錯,我又豈會怕他?此人詭計多端,相田一入他手,再要奪回來可就難了,不如趁此良機,一舉擊敗他,再奪走相田。」心意一定,便點頭道:」你既一意如此,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仙道道:」你是前輩,我先讓你十招。」
眾人一愕,都覺他太過托大。高頭也不囉嗦,從懷中取出一把鐵扇,向他當胸刺去。他隨身長劍被晴子抽出刺傷他後扔在石室,他出來時忘記攜帶,不過他仗以成名的兵刃本非長劍,而是手中的鐵扇。他知仙道厲害,自己又有傷在身,力求速戰速決,因此一出手便是成名的鐵扇。
仙道腳步一挫,往左閃過,高頭的鐵扇握成一條,忽而跟打他右邊眉毛外端的絲竹空,扇筆有如靈蛇,從絲竹空到耳門,繞過耳廓到耳垂後方的翳風穴,再經肩liao、nao會、天井、支溝、外關、陽池、中渚到關沖,一路逆打他手少陽三焦經的二十三穴,出手部位既巧,動作又快,一口氣從頭點到手,真可謂一氣如注。
堂本等從未見過這般點穴手法,都是一聲喝彩。仙道衣袖蹁躚,腳下隨意走了幾步,將這厲害至極的一路點穴一一避開。
高頭不事喘息,剛逆點完手少陽三焦全部穴位,扇尖微顫,已從仙道中指尖端中衝穴點起,經內關、間使、曲澤等穴到乳頭外一寸處的天池穴,逆點遍了手厥陰心包經的九穴。眾人又是一聲喝彩,福田瞧得目瞪口呆,心癢難搔,今日才知天下之大,武功高強者絕不僅田崗一人。
仙道閃過高頭勢如破竹般的一套攻勢,心下暗驚:」我早聽田崗說過這套點穴法的厲害,也在媽媽的藏書中見過,想不到經他改變後威力一至於斯。」他心下雖吃驚,面上仍是微微含笑,道:」高頭前輩這套』一氣如注』的點穴法高明得緊啊。」高頭心下一凜,想:」我從未將這套點穴法名稱告訴給旁人,連田崗也只知我會一套厲害的點穴法而已,他又怎會知道?」仙道見他不答,又道:」』一氣如注』講究用氣不用力,氣到意到,以意駕百脈而主治節,原是紫微觀玄靈道長為人治療內傷創製出的一套奇門點穴法,後被他大弟子改編成武功,流傳下來,到了前輩手裡,竟有如斯威力,令在下大開眼界。」
高頭猛的收扇往後一跳,駭然道:」你——你怎麼知道的?」這套點穴法是他和田崗二人的師父無華子的絕藝,向來只傳家族中人,且傳男不傳女。無華子出家前曾育有一子,是高頭的小師弟,他自知無緣得傳此技,又憂心田崗一味找他比試,要爬到他頭上,衝動之下居然以毒酒折磨小師弟,逼他將所學傳授給己,然後又將他害死,嫁禍於師門一個大對頭。無華子信以為真,狂怒之下去找那個大對頭比武,比到中途,高頭偷放暗器殺了無華子,那大對頭固然未覺,師門中人對此也始終一無所知。田崗無意中見到他使這套功夫,質問於他,他只推說小師弟死後師父沒了親子,怕這套絕藝就此失傳,在與大對頭交手之前傳了給他。田崗又妒又惱,卻又無法。但高頭心懷鬼胎,此後也不敢再使這套武功,甚至改而練劍,另辟天地。在石室中與田崗生死相拼時,他一開始也不欲用這套功夫,等到想用時卻又不及,事後已不知後悔了多少次,是以這次和仙道動手時便使了出來,哪知仙道不但知道這套點穴法的名字,連它的出處、歷史、訣要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還道自己當年作惡的事也全被他知曉,心下驚慌,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地看著他。
仙道不明就理,眼珠轉了幾轉,隨口道:」自是有人告訴我的。」高頭顫聲道:」誰?」仙道曾聽田崗說過無華子喪子後與人動手,又死在對方手上的事,田崗一直不明,師父武功明明高過對方,何以反會被他殺害,還道他痛子之亡,精力不能集中,以至被對方有機可趁,又對他將」一氣如注」傳給高頭一事耿耿於懷。仙道見高頭模樣,心道:」莫非事情有詐?」笑著道:」自然是傳你這套功夫之人、無華子先生了。」
高頭微鬆口氣,厲聲道:」胡說,你不知從哪兒偷得了這套點穴法的秘訣,便在此危言聳聽,當我不知道麼?你要讓我十招,現在還有八招,有膽子你便再不還手給我看看。」說著猱身又上,不過這次卻不敢再使鐵扇點穴的功夫,揮、劈、挑、打,將一柄小小的鐵扇使得花團錦簇,煞是好看。明眼人則看出,這扇舞似的功夫之下實含極厲害的殺招。高頭心下到底不安,已決定將仙道立斃於扇下。
仙道漸感緊迫,但仍笑道:」我又沒有為練武功做出對不起恩人之事,我為什麼沒膽子?」高頭臉色大變,斜扇刺他胸脅,左手五指半抱,攔住他前、後、右三方退路。
仙道見他渾不理會自己胸腹,右袖一揮,高頭以為他要毀約動手還擊,心下大驚,又罵自己糊塗,居然信這個小子真會讓己十招,忙撤身後躍,解了仙道之圍。但仙道不過甩了甩袖子,作撣灰狀,道:」前輩怎麼了?在下既說過讓你十招,又怎會食言?難不成我這袖中還有甚把戲?」說著翻袖張望。
高頭怒道:」狡獪小兒,還有三招,有種你再不還手。」
仙道知他這三招非同小可,每次總是衣袖輕甩,似要攻擊他要害,但又含勁不發。高頭兩招勢若雷霆的攻擊皆因自己怕他終於出手,退讓改為守勢而化解,到第三招上,他一咬牙,一手護住全身,右手扇重成筆,又要使出一氣如注的點穴法。
仙道右袖又是一揮,忽然指著他身後道:」噫,那人不是無華子麼?還有他兒子。」高頭渾身發抖,停了停後又猛攻上去。仙道心中更加肯定,大聲道:」無華子,快從後掐住他脖子,他為盜你武功先後害死你兒子和你,你死而有知,還不快快報仇!」
高頭明知是假,仍忍不住回頭。仙道忽的往旁一跳,道:」十招過了,我要還手了。無華子先生,你給我掠陣。」對著高頭一輪急攻。
高頭心膽俱裂,傷口因用力過猛又開始出血,越鬥越是不支。猛聽仙道一聲大喝:」無華子,快抱住他腰!」高頭低吼一聲,向後反撲,他後方正是山王弟子所站之處,眾人見他勢如瘋虎,都向旁閃開,深津站得最近,不及閃躲,出掌在他雙肘處一拍,借力躍開,手臂已被震得隱隱酸麻。高頭也因他雙掌之力頓了一頓,這時,仙道的一掌已按到了他背心,他只覺一股撼動山嶽之力猛衝進體內,一時之間,師父無華子待自己的種種恩惠全都記了起來,心頭大慟,悔恨無已。
仙道第二掌擊來,他也不躲避,反而後退一步迎上。這二掌仙道使了全力,他第一次尚運功抵擋,第二次則全不抵擋,頓時噴出一口鮮血,死在地上。
洞外山王諸人,洞內相田等三人,見了這場決鬥都暗暗心驚。堂本陰惻惻地道:」靈王果然好手段,這高頭不自量力,妄圖以蟻蚋之力撼動大山,真是自取其亡了。」仙道歎道:」人為名死,鳥為食亡,是人誰無慾望?原也怪不得他。倒是堂本掌門,可否別再稱在下』靈王』了?」
堂本道:」仙道公子雄才偉略,向為皇上和莊王賞識,若繼續留在海南,他日功名富貴不可限量,屬下也不必做違心之事,豈不兩全?」仙道拱手為禮:」在下麋鹿之性,自樂閒曠,還請堂本掌門如此轉告給我四哥。」堂本驚異地看了他幾眼,道:」屬下這幾日留在陵南打聽動靜,也曾聽人說起過那日英雄大會上我們走後發生之事,恕屬下斗膽,公子不肯繼續留在海南,真是為了湘北流川楓麼?」
此話一出,相田身子微微一顫,頗感訝異。晴子則面色蒼白,睜大眼睛看著仙道。仙道不去理會山王眾人複雜神色,朗聲道:」不錯。你既已知道了,也該明白此事已無迴旋餘地。」堂本道:」那流川的確美貌過人,對公子也不能算無情無義,但他畢竟是男子之身,公子真要為他放棄一切,甘心身敗名裂麼?」仙道昂然道:」這事不勞堂本掌門掛懷,掌門只要讓在下知道,你是要走,還是要留?」
堂本跪下向他磕了八個響頭,站起時已是一臉肅然,道:」屬下身為人臣,不敢有負主公所托。」仙道道:」四哥沒走眼,你果然是個人才。動手吧。」
堂本一拍手,深津遞來一把烏沉沉的長劍,仙道也戴上黑金絲手套。堂本向後退了一步,仙道也不客氣,搶身而攻。他知堂本武功還在高頭、田崗之上,他的弟子澤北他尚且敵不過,更何況他本人?手上攻勢雖源源不斷,心下卻打定了主意:」只能智取,不能力敵。」
堂本說話之時一直對他恭恭敬敬,動起手來卻毫不留情。他知仙道武功雖不及己,卻是狡獪無比,有高頭之例在前,叫他如何不驚?現在既已動上了手,只有先攻得他無暇去想甚鬼點子,然後再一舉除斃。
他的劍法便是當日澤北使的一脈劍,不過澤北的劍如巫雲大潮,氣勢凌人;堂本的劍卻如鷲峰據地,雄渾無比。仙道覺得他劍上傳來的內力一陣冷一陣熱,觸之令人難受無比。他盡量避免與他劍身接觸,成了一味閃躲的局面。
福田看得暗暗心焦,見堂本突然甩劍出手,一劍雙掌猛擊仙道,忍不住持劍攻他後心,要他回擋這一劍,解仙道之圍。
仙道見他突然闖入,大吃一驚,忙叫:」小心。」堂本已接劍回打,砍斷了福田手中之劍,劍勢如虹,直穿透他握劍的掌心。
仙道上前接過福田手中斷劍,以劍作匕首,刷刷刷向堂本連砍三下,每一下俱是精妙絕倫。福田趁堂本凝神對付之餘退出圈外,心中又是沮喪又是感激,晴子見他手掌汩汩冒血,忙撕衣襟給他裹傷,福田嚇了一跳,滿臉通紅,連連搖手。晴子奇道:」怎麼了?我替你包紮一下,不痛的。」福田搖搖頭,跑到一邊,自撕衣襟裹手。
堂本見他仍是一副欲上前幫仙道的樣子,忍不住嘲笑道:」公子的這個朋友是新交的麼?對公子可也好的很啊,可惜樣子丑了些,與公子不相般配啊。」仙道道:」交友貴在知心,相貌醜俊又有何妨?我和他一見如故,沆瀣一氣,掌門辱他便是辱我。」堂本還待說什麼,突見仙道向他使了個眼色,輕聲道:」使投劍。」
堂本一愕,不明所以,但見仙道神色嚴肅,不知他在玩什麼花樣,心想:」使便使,即便你能破我一脈投劍之法,我可也不懼你。」想到此,一劍投出,雙手遙控劍柄。
怎知仙道算準他投劍的時刻,同時一個後躍,跳出他長劍攻擊範圍。堂本上前推劍追擊,仙道又是一個後躍。如此十幾回,二人將眾人遠遠拋開。
堂本見他一味後退,也覺不妙,忽聽他道:」住手。」堂本道:」你想怎樣?」卻不住手。仙道道:」我是靈王,我的話你不聽麼?」堂本心下一凜,當即住手,但怕他有甚詭計,遠遠地站在幾丈之外。
仙道見左右無人,正色道:」堂本,你好糊塗。你可知洞裡那人是誰?」堂本一愣,道:」聽高頭說,是陵南一個大有來頭的人物。」仙道冷笑道:」何止大有來頭,告訴你,他便是上一任的陵南王。」堂本大吃一驚,心中猶自不信。仙道續道:」你覺得他像誰?」堂本猶豫道:」似有幾分像——流川楓。」仙道道:」那還有什麼可疑的?流川的媽媽是他妹妹,他是流川嫡親的舅舅,相貌相似,也不足為奇。」
堂本道:」可他不是早死了麼?」仙道道:」我也只當如此,可事實是:他這十幾年來一直為田崗囚禁在鷲峰山腹中石室內。」堂本驚道:」那是為何?」」你猜呢?」堂本略加思索,道:」難道是為了傳說中的《縱橫》與《天下》?」
仙道點頭道:」你總算明白了。一年多前,我之所以不辭而別,隻身拜入田崗門下,便是為了打探二書下落,這事你聽我四哥說起過麼?」堂本道:」略有耳聞。」仙道續道:」我便是那時得知相田無宇被他囚禁的事的,可惜我太過心急,居然囚住田崗,逼問此事,以至被他發現我的身份。這事你也知道吧?」堂本點點頭,心中雖覺有甚不對,但仙道所說之事陵南武林已是人盡皆知,絕非他一時三刻間胡謅得出來的。
仙道道:」我身份雖已被田崗拆穿,但既知此事,又怎能半途罷手?於是我和四哥商量出一計,我假作脫離海南,為海南追殺——」堂本面貌為面紗所遮,看不見表情,聲音卻大為顫抖,道:」什麼?這是計策?」仙道道:」惟其如此,才能令相田無宇信任我。」堂本道:」那你和流川——」仙道歎道:」如此利用他,我也過意不去,不過此書關係海南氣運,我也不得不狠心了。」堂本心道:」怪道常聽莊王說靈王心狠手辣,若他真要得到一樣東西,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和流川的事如此荒謬,卻正因如此,大夥兒全往這件事上想,沒人懷疑他只是利用此事騙一個』已死之人』的信任。果然好計,差點連我也騙過了。」
他做事穩重,雖已信了仙道八九分,仍是問:」那麼,莊王故意命我們刺殺你,也是計策的一環麼?」仙道道:」正是。」堂本道:」他便不怕我當真殺了你?」仙道道:」四哥給了我一樣東西,說危急時取出你自明白,我現在便拿給你看。」
說著伸手入懷,似要取什麼東西,突然臉色一變,啊的一聲跪倒在地。堂本見他臉色蒼白,額頭汗珠滾滾而下,似是痛苦不堪,忙道:」怎麼了?」卻不過去。仙道一手捧腹道:」我——我剛才還是中了——高頭暗算,這——你拿去——」
堂本見他倒在地上後便沒了聲息,心中大驚,想現在書還未到手,他便這樣死去,莊王知道後定要大加怪罪,又不知是否真有此事。奔到他身前,一邊提防,一邊用手掌觸摸他臉頰。臉頰尚溫,他先鬆了口氣,接著心道:」不好,常人便是死了,恐怕也沒這麼快變涼。他若有意騙我,必會故意閉住呼吸,裝得渾身發冷僵硬,這麼看來,恐怕他不是騙我,是當真死了。」
他這時戒心全失,怕仙道當真死了累及自己,忙伸手去抓他放在懷中之手,要先確定他所說是否屬實,哪知手剛伸入他懷中,便被他雙指夾住脈門。仙道睜眼跳起身道:」堂本掌門,你怎能趁我昏過去時隨便到我懷中取物?這種事傳出去不會辱及山王名聲麼?」
堂本知道上當,懊惱無比,但脈門已被對方扣住,仙道的手上尚戴有手套,這副手套指緣帶著鋼刺,只要他略略轉動,便能割破自己脈門,是以一動不敢動。
仙道忽聽背後風響,一人大聲道:」你抓著我師父幹麼?快放開他。」仙道冷冷地道:」我借尊師一用,事完後自然放了他,不損他分毫;但你若要硬來,我只好立刻動手殺了他,拚個玉石俱焚,你看著辦吧。」堂本也喝道:」住手,榮治。」澤北無法,只得撤劍。
仙道道:」你到我前面來。」澤北哼了一聲,來到他們面前。仙道見他手中所持赫然便是飲血劍,心下微微奇怪,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又將此劍取回,也不在意,道:」你立刻下山到南面的大鎮去買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套上你們的馬,限你半個時辰內回來覆命。超過半個時辰,我數十為限,數滿一個十便削掉你師父身上一樣東西,我仙道彰說的出做的到,你還愣著幹麼?」澤北滿心不樂意,但師父落入人手,他投鼠忌器,只得照他所說去做。
仙道怕相田他們有失,點了堂本穴道,讓他發揮不出內勁,只剩雙腿尚能緩慢行走,帶著他回到洞前。
福田早就望眼欲穿,又怕相田被人截走,不敢離開。山王弟子卻知道師父本事,並不著急,待他們見了仙道帶著堂本回來後,無不訝異非常。仙道笑道:」我和你們師父已罷手言歡,現在要一起去湘北玩兩天,澤北已去準備馬車了,你們要跟來也不是不行,不過須得離我們二十丈遠,免得堂本掌門見到你們忽然又想念海南,不跟我去湘北了,我不免寂寞得緊。」
山王弟子一陣沉默後,深津道:」仙道公子究竟想怎樣?」仙道拉著堂本往地上一坐,閉上眼睛道:」打了半天,這可累壞我了,我想怎樣麼?自然是先好好地休息一下。」深津一向沉靜的臉上也不禁泛起焦急之色,道:」仙道公子——」仙道不耐煩地道:」讓我安靜一會兒不成麼?」又對福田道,」數好時間,若過了半個時辰澤北那小鬼還不回來,我可要生氣了。」
福田裂開嘴應了聲」是」,心道:」此人果然不是常人。」山王在海南一向橫行無忌,武林人士聽到他們之名無不又敬又畏,對他們容讓三分的,幾曾受過別人這等戲耍?自堂本以下人人面色發黑,敢怒不敢言。
仙道恨堂本奸詐,在無極宮中幾句話害得他和流川差點死於非命,這時尋到機會將他作弄了個夠,心下大感痛快。
澤北果然在半個時辰內趕回,仙道見拉車的四匹馬俱是毛色光亮,昂首挺胸,點點頭,嘉獎了他幾句。晴子與福田扶著相田上車,仙道讓堂本也上了車,自己去前面駕車。這四匹馬雖然不慣拉車,又從未配合過,但仙道內力到處,無不俯首聽命,十六隻蹄子撒開,一路朝南奔去。
到得晚間,幾人到了一處市鎮,仙道去訂了房,又叫來酒菜,對福田道:」山王的人必不肯死心,我去瞧瞧他們,你看著這人,他若要逃跑,你不妨在他身上練練你的急雨打更鼓劍法。」
囑咐完畢,自去鎮上租了匹快馬,往來路馳去。邊馳邊打聽,山王人多勢眾,不容易錯過。他打聽明白眾人棲息之所,摸黑繞到馬房,山王這次來陵南所帶之馬均是百里挑一的快馬,夾在眾馬之中,一眼便能辯出。仙道將事先準備的巴豆全都散在馬料之中,笑著在每匹馬頭上拍打幾下,又騎馬回去。他知山王人眾精明,往他們伙食中撒藥多半會被發現,是以撒在牲口料中。一旦坐騎乏力,他們便追不上來,也免得他們一路總是不安心,至於別的馬因此而遭池魚之殃,卻也顧不得了。
他來回奔波,沒睡多少時候,第二日便由福田掌車,他與相田等人共坐在車中。他將昨晚之事說出,大家都哈哈大笑,只有堂本面色鐵青,不過他蒙著面,旁人也看不見。
仙道於此時才得閒好好看相田一番,見他雖然五官輪廓長得與流川有幾分相似,畢竟大為不同,身子也遠不如流川頎長,十幾年幽室囚禁,更使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些。仙道在石室後初見他時差點把他認作流川,這時他空閒下來,思念流川之情復又一發不可收拾,原想看相田代替,也好稍慰相思之苦,哪知真要看時卻又越看越不像,忍不住暗暗歎氣。
相田見他看自己,忽然轉頭道:」仙道公子,有件事我定要問個明白。」仙道一笑,道:」相田先生不必客氣,叫我仙道便成。」
相田神色忸怩,似不知該如何開口。仙道見了他這副天真情態,又覺似與流川相似,呆呆道:」你是否要問我,和流川是什麼關係?」相田點點頭。仙道道:」他是要與我相伴終身的人。」相田臉上微紅,道:」你們,你們已經——」
仙道見他神色便知他懷疑什麼,正色道:」相田先生不要誤會,在下對流川絕無褻瀆之心,他是我極為重要之人,我自會先稟明天地、行大禮後才與他行那洞房之事。」
這番話他說來舌不打結臉不微紅,似乎理所當然,車中其餘三人卻都聽得目瞪口呆,面色紫脹。堂本原在一邊閉眼假寐,聽後也忍不住睜開眼來,要再看一看這個將如此厚顏無恥之事說得光明正大之人到底是何模樣。
晴子漲紅著臉,恨不得剛才沒聽到仙道的話,卻又忍不住道:」仙道公子,這,這是不對的。你便不顧及自己,還得為流川著想啊。」仙道道:」我便是為流川著想,才這麼說。」他話是對晴子說,眼睛卻始終看著相田,要看他如何反應。
相田卻有如木雕泥塑,呆呆地靠在車上,良久不發一聲,只有眼淚不斷滾過削瘦的面頰,落在衣服上,他也渾然不覺。晴子道:」舅舅快別傷心了,仙道公子雖是這麼說,流川未必會答應。這事太過荒謬,終究是——終究是不成的。」相田搖搖頭,讓她別再說下去,眼望車外,似是大歡喜,又似大悲傷。
晴子退坐一邊,一張俏臉繃緊,一眼不看仙道。仙道見相田傷心落淚,也心中黯然,想:」連他唯一的親人也不贊同我們,看來我們最終也只有彼此罷了。」
幾人趲程趕路,離湘北越來越近,山王人眾始終未追來。
一日,堂本悶坐客店,等待再度起程,哪知等了半天不見動靜,平日仙道每天會在他身上點穴一次,防他自行衝破穴道,今日卻也不見來。他好奇心起,偷偷溜到仙道房外竊聽,卻不聞絲毫聲響。他路上幾次眼見相田吐血發病,心道:」難不成那人又病發了,以至無法趕路?」又溜到相田房外,舔濕窗紙向內窺看。
一看之下嚇了一跳,只見地上一大灘鮮血,相田臉無血色地被仙道抱著,仙道一手抵著他後背,似正為他運功療傷,一股白色熱氣從他頭頂蒸騰而出。福田與晴子二人在旁守著。福田背朝著他看不見臉上表情,晴子卻一臉擔憂。
仙道忽然收手,相田身子軟軟倒下。晴子急問:」怎麼了?」仙道一臉淒惻,衝她搖搖頭。晴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緊跟著又以手捂口,小聲道:」現在該怎麼辦?」仙道道:」赤木姑娘先別傷心,這事絕不能讓堂本知道。這人率領的山王是海南一大強助,我本要把他獻給赤木將軍,好引山王過來,一舉殲滅,但這人武功智謀無不遠勝於我,這次被我抓住,乖乖地呆了那麼久,我猜他必是為了相田先生才忍辱負重。他若知先生已死,怕立即便會發難,別說以他為餌引來山王人眾了,怕我們三人性命也要立即不保。」
堂本暗叫慚愧,又心中一凜,想:」原來靈王真已背叛海南轉投湘北了,還想把我獻給赤木鐵樹,將山王引去一舉殲滅,幸好被我在此聽到。我得快些想法逃離此處,帶弟子們回海南稟明莊王后再作打算。」
晴子全然信以為真,道:」那你要如何?」仙道道:」我再去買一輛馬車,就說四匹馬拉的車太過顯眼,湘北草原上多有流寇,還是分乘兩輛雙匹馬拉的車為安全。你們先行,我和他坐後一輛。」晴子點頭道:」那我先去買具棺木,福田你守著先生。」仙道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買車。」
堂本忙往拐角處一閃,待二人出去後才匆忙奔回房中,自覺仙道所點穴道已有鬆動之象,想是他事出倉促,忘了再行補點,但以他現有功夫抵敵仙道仍是螳臂當車,絕無勝算。他知仙道片刻即回,自己跑是跑不遠的,急中生智,假意從正門出去,和一個夥計寒暄了幾句,又將一個小金元寶交在他手中,叮囑他如此如此。夥計何曾見過這麼多錢,自是沒口子應承。堂本出大門後又從後門溜進,藏身於原屋床底。
約莫過了一柱香時分,仙道果然返回,不見了他人,大為驚怒。那名店夥計照堂本吩咐適於此時走到房內,對仙道道:」這位公子,住這屋的爺讓我轉告你:他有事先回去了,公子不必再找他。公子今後小心行事,須知抬頭三尺有神靈。」
仙道大怒,趕走了夥計,在屋內暴跳如雷,忽然又自言自語道:」原來他功力這麼深厚,居然能自行解穴逃走,他若帶弟子來追我可不妙,我還是快快啟程趕往湘北吧。」說著轉身出屋。
堂本又等了會兒,出去叫來那名店夥計,那人見他還在,微微一驚,以為他要要回金元寶。堂本卻只是打聽明白仙道確已駕車往湘北方向而去,又命他準備一輛馬車,乘上後往北而行,心中不免得意,想:」人稱靈王智計無雙,今日還不是上了我的當。」
另一邊車上,晴子忍不住問:」仙道,你怎知他定沒逃走,而且還呆在屋中?」仙道一手持杯喝了口酒,笑道:」推測而已。」晴子歎道:」公子當真聰明,這麼一來,山王的人怕我們早已設好圈套等他們自投羅網,是不會輕易再來湘北生事了;而他們以為舅舅已死,海南也不會再派人來追他,便又少了一個奪書的強敵。一箭雙鵰,真是厲害。」仙道道:」過獎。」看著一旁的相田,見他面色潮紅,燒得昏昏沉沉,心道:」這次雖是用雞血作假騙過了堂本,但相田先生身子這般弱,也不知能否平安到達湘北。」
幸好一路無事,幾人不幾天就出了雄關。
晴子重回故土,興奮無比。仙道、福田均是從未來過湘北,這時正值七月末,在陵南還是夏天,塞外苦寒,卻已是衰草連天,冷風刮面生陰的天氣了,但滿目荒涼卻不掩天地間開闊遼遠之氣,仙道一見之下胸中豪氣頓生,從車中出來,騎在一匹馬上,吟道:」男兒事長征,少小雄關客。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須如猥毛磔。黃雲隴底白雲飛,未得報恩不得歸——唉,也只有這般地方才配得起這等豪言壯語。」
突聽身邊一人道:」我記得這首詩後面還有兩句吧。陵南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今為湘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仙道見是相田,心中微微一驚,隨即笑道:」自來一將功成萬骨枯,男兒在沙場征戰,衿豪縱於一時,卻不免苦了在家引頸長盼的女兒們了。」心道:」幸好流川不是女孩子,我若在沙場拚命,他自會和我並肩奮戰。」
相田另有所思,在馬上坐了會兒,又回至車中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