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哪裡,你肯替我爭取這次掌鏡的機會,我感激你都來不及了,怎麼還這麼客套呢!」
依約前往帛琉海岸拍攝寫真集,Eric和阿努正互相寒暄著,而一旁卻有兩個不知所措的人無言以對,那是月熠和蔡智傑。
蔡智傑因為阿努的大力栽培,已將成為他的頭號接班人,只要遇上大場合,他就帶著蔡智傑去見識、幫忙,這次拍月熠的寫真集也不例外。
只是,蔡智偉沒料想到,許久不見,竟是在這種情況下與月熠重逢,難免有些生疏及尷尬。
「你……戴上它了。」月熠試著開口打破僵局。蔡智傑頸上的白金鏈子,是她初回國時送給他的禮物。
「嗯。謝謝!」蔡智傑惜話如金,連眼神都是。
「恭喜你畢業了,事業又有成就,年紀輕輕的,很棒!」
「怎麼跟你比呢?」
月熠一時無言以對。
他是怎麼了?為我的不告而別生悶氣嗎?還是不喜歡我現在的樣子?或是人事已非,在我決定不回信的同時,就已斬斷了我和他之間所有的關係?包括記憶,也是嗎?月熠的心情因為他閃避的眼神而低落,在心中一遍遍質問自己。
但是,無論蔡智傑如何逃躲她關懷的眼睛,他還是得透過鏡頭,強迫自己把焦距調整到能把她看得一清二楚的程度,以一個全新身份看她,忘了過去,捕捉她的裸體之美。
然而不久,他終於受不了的跑開了。
「智傑,你怎麼啦?智傑……」
阿努一頭霧水地叫著頭也不回的他;只有月熠和Eric知道原因。
遠遠地,正當外國男模特兒遵照出版商的要求,將雙手覆蓋住月熠的胸前以製造效果時,蔡智傑埋藏已久的妒火終於熊熊燃燒起來。他無法忍受在這樣的情況下,注視著月熠佯裝享受的神情,也無法允許自己當個旁觀者去記錄這場愛慾演出,他好矛盾,好氣憤,本來可以抱住她的人是他,而不是別人的……
為什麼?為什麼……再多的為什麼都解釋不清了,一切追問都成了多餘。
Eric諒解地看著月熠,而月熠的眼神卻始終追著跑開的蔡智傑。
究竟這個大男孩在她心中還存有多少餘情未了?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天底下的愛,都是這麼陰錯陽差的嗎?
帛琉深藍色的大海,彷彿正一臉無辜地對天發問……
寧靜的天,寧靜的海,只有夜涼的微風拂著椰林,和頑皮的海浪拍打著岸邊的聲音,單純而安祥;白得似雪的沙灘,在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著。
Eric照例在抵達的第一天就先行回國,錯過了這美麗夜景。
迷人的沙灘上,佇立著一對儷影,影子被夜色拉得好長好長。
「智傑,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這不是我想聽的答案。我只想問你,你看過我的信了嗎?」
「嗯,每一封。」月熠艱難地把話說出口。
「那麼,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蔡智傑的眼光仍望向星星滿天的黑幕,不肯分一些餘光給她,像一種雙向傷害。
「智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子。」月熠嘗試做最後的挽回,不是情人的關係,而是站在親情的立場。
「那是哪樣子?是從頭開始就是我一相情願,你從沒給過我機會?算我自作自受好了,無所謂,那你又何必帶著你的戰利品來打我這只落水狗?」他指的是Eric。
「啪!」一個耳光重落在蔡智傑的左臉上。
「智傑,對不起……」月熠驚慌的看著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竟打了他。
「如果你下一次想跟我說的還是這句話,就請你別浪費唇舌了。」
心傷不已的蔡智傑轉身就想逃,他不想在她面前如此狼狽,但在這時,月熠卻拉住他的衣袖,而一時被他步行拖曳的力量牽引得跪倒在地,但,她仍不肯鬆手讓他走。
蔡智傑驚訝她的舉動,但仍強壓下內心波濤,回頭扶她坐起,臉上一派平靜;就像今夜的沙灘,不管海浪怎樣輕拂撥弄,都只是靜靜地躺在黑夜裡看星星。
「月熠,告訴我,為什麼我們之間的落差會這麼大?我們甚至還沒開始……」蔡智傑的語氣平和,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是緣分吧!我們相知的緣分來得太早,相愛的勇氣卻遲來一步。」
「緣分,哼!這是愛情裡最不負責任的說法,相當老套。」他的語氣依舊冷淡。
「不,我相信緣分,我認為我們之間注定做姐弟。」
「注定?誰在定?天嗎?你不是一向都不相信有天的嗎?這會兒又拿天來推托了啊?」他終於開始激動了。
月熠又一次啞口無言,面對他,她是有千千萬萬的抱歉,只是,真的太遲了,他還肯聽嗎?
「月熠,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力氣,才證明自己不是因為失去她才愛上你的,而是在第一次見到你時就墜入情網,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嗎?你要走之前,我就已經確定這感覺,只是沒有勇氣表白,可之後,寫信給你,卻全都石沉大海,你又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氣平復心中的傷口嗎?
然後你回國,留了條項鏈不告而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到今天才來告訴我,我們適合做姐弟,你真有想過我的感受,和我必須獨自承受的痛苦嗎?」蔡智傑愈想愈難過,受困的情緒卻因淚水的流淌而得以抒解;他不逃了,該吐的怨都吐了,能丟的臉也丟盡了,沒什麼好躲開的了,剩下來的,就看她怎麼回應他了。
「智傑,我也曾因為不敢承認自己的愛情而錯失機會,造成一生的遺憾;不過,當我把它歸為緣分因素後,也就釋懷多了,所以,這更是緣分吧!」
月熠的語氣平凡而沉穩,像看被紅塵的道姑,四大皆空;而蔡智傑的氣憤也逐漸緩和下來了。
此刻,他們並肩坐在沙灘上,任沁涼的海風吹去屬於他們之間的插曲,一段來不及孕育的戀曲,埋葬在帛琉銀白的沙灘裡。
火辣辣的熾陽散放著威猛的熱力,盛夏時分的帛琉,有著教人無法抗拒的熱情,月熠的白皙皮膚,在拍攝將近尾聲的今天,已曬成健康的古銅色。
「好來,就是這樣!別動……OK!下一個Pose……」
阿努仍舊為他心目中的女神賣命地使出渾身解數,拍下她最具魅力的一面;而月熠豐富的肢體語言,也讓他拚命忘情地按快門;而阿努暗戀月熠的事實,一時也成為笑談。
「OK最後一張了。」阿努說。
「等一下……可以讓我和智傑照一張嗎?」
月熠成功地阻止他按下快門,但這句話讓蔡智傑成為眾矢之的,彷彿他就是第三者。
蔡智傑先是為難地看了眼師父,然後,他立即露出了比驕陽還絢爛的笑容奔向月熠身旁,同時機智地喊了一聲,「百合姐姐,我來了!」
這個久違的稱呼,頓時消除了他們之間長久以來的對壘,也立下了正式開啟另一種明朗關係的里程碑;照片裡的他們都笑了,開心地笑了。
能接受所有人祝福的關係,的確是令人舒坦多了。
回程的飛機上,月熠和蔡智傑坐在一起,位子窄得令他們就連心靈上的距離也隨著消弭無形。他們一路談著工作經,像以往一樣地聊著,但話題也現實多了,不是工作就是未來、理財規劃、甚至結婚生子……等等。
一個人成長的歷程似乎都差不多,無論環境差異性是如何的不同,該擔心、該煩惱的事大都跳脫不出既定的範圍。而現在,月熠相當感謝上天的相助,讓她拾回一段重要的情誼,那是再多金錢都換不到的。
「我都還沒恭喜你總算成功了,祝你寫真集大賣。」蔡智傑恢復了往昔那種天然純淨的笑容。
「謝謝!但是成名不代表成功,我會更努力的,也祝你早日成為一流的攝影師。」
「謝謝!到時候一定幫你拍寫真集。」
「喔!可別讓我等到變成老阿婆,那可怎麼拍都會砸招牌嘍!」
「哈!不會那麼久啦,頂多四十歲罷了!」
由於寫真集在市場上造成熱潮,使得月熠的行程更加忙碌,香港、大陸來回往返,真過足了空中飛人的癮。
紅人,自然抽不出空談戀愛,但對於Eric的依賴卻因近水樓台,與日俱增。轉眼又過了半年,還來不及感染秋的氣息,就得迎接寒冬的到來;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整年,家境是充分改善了,但心靈的寄托卻不見得滿足,月熠是愈忙愈空虛。
歲暮,家家戶戶忙著迎接新年。月熠心想,上次的過年自己在香港孤身一人,今年鐵定要逮著機會好好陪媽媽團圓,畢竟她們家也只剩兩個女人相依為命,少了其中一個,就成了半個圓,連形狀都大大走樣了。
Eric這段時日,有空就往李家跑,代替月熠照顧母親。他的攻勢告捷,李媽媽連連在月熠面前替他說盡好話,讓月熠對他的印象也加了分;尤其是這次過年前,他細心地替她排開通告,使她有充足的時間可以陪陪母親,更是讓人窩心透頂,整個心像裹了一層蜜。
只是,因為事業繁忙,月熠與Eric之間的感情交流幾乎呈現停頓狀態,每次見面都顧著就公事交換意見,所以月熠對他原先的一點男女之間的情愫,也莫名其妙地轉成平淡,只剩朋友的情誼,就像對蔡智傑一樣。
濃情轉薄,對當事人情何以堪?月熠是嘗過此等痛苦困惑之人,自然不願事情一再重蹈覆轍,但此時她的心真是被工作填滿,只留下一小部分給家裡,再來,就什麼也沒有。
她曾經準備給愛情的勇氣,現在全都不知不覺地給了事業;錢有了,名利有了,卻同時也有了寂寞與空虛。她知道她累了,只是,怎麼這麼快?她想找個強而有力的臂膀依偎,然後重新將旺盛的生命力投注在舞蹈中,投注在那個最原始的夢想裡。
她居然想在一個男人臂膀的保護下,找回當初那個躍躍欲試、充滿熱情的自己?月熠覺得可笑如她,女人無論遭遇順遂與否,在感情路上遍體鱗傷或是麻雀變成了鳳凰,最後竟仍逃不過傳統的宿命——想找個可靠的男人嫁了。
看見了Eric前來接機的笑臉,她想,或許可以再相信愛情一次。
滿桌的豐盛菜餚,農曆新年又迫不及待地到了,不能放爆竹,年節的氣氛已不如往常濃厚。
「媽,只有我們兩個人還要煮那麼多菜啊?」月熠望著滿桌的菜色興歎。
「那當然,我們好久沒一起過年,當然要把沒過的那幾年一次給補回來呀!」
母親的玩笑話,刺激了月熠不甚發達的淚腺,她由衷感謝著一路走來,默默支持自己的媽媽,以往的她總是把母親予取予求的親情當成後補,從不比理想、抱負、甚至那兩場失敗的戀愛來得重要;而母親卻仍舊等在原地,盼著她偶爾的回顧,任她予取予求。
「媽,這幾年,你辛苦了。」月熠誠懇的感謝道。
「傻孩子,你才辛苦,媽媽怎麼會辛苦呢?」
「這一次,我們這兩個半圓,終於合成一個圓了。」
「讀書讀愈高,講的話愈讓人聽不懂。才待在家裡兩天,怎麼就變得怪怪的啊!」
「其實在家裡看自己上電視,上報紙,也是挺有趣的,就好像自己是個外星人,有著別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而他們一直猜,一直寫,卻都沒一個對的,不是很好玩嗎?」
「虧你看得開,有時候我看到報紙寫得不像話,都想打電話到報社罵人咧!尤其是什麼紛問,簡直胡說八道,亂寫一通。」
「媽,我又不是玉女派的,會給人家這樣寫,也是無可厚非啦!誰教你把女兒生得這麼有魅力呀!」
「這還差不多,我年輕時啊,長得可是不比你差喔!」
經歷了這些日子的風風雨雨,如今月熠也算是功成利就,而她現在已不再掛意年齡問題,自信的她存了另一種美麗。
因為,青春和外表,日子一久,有如花岡巖仍舊不敵風化作用,遲早面貌全非;只有一顆懂得賦予的愛心,才能給他人溫暖,同時也給自己快樂。就像這大半輩子任由自己予取予求的母愛,總是常保新鮮,隨時候傳,毫不吝惜。
夜深了,還沒來得及跟母親好好地道聲謝,她母親就因身子熬不住而先行入睡。
沒盼著他拜年的電話,卻盼到意外的門鈴聲;是她——魏萍,那個智傑認定在月熠心中佔了很大份量的女子,也在月熠日記本的第一直開始,即填滿了十多本日記之多的傳奇人物。
她教會了月熠愛的能力,同時也教會了她所有愛的殘酷、刻骨和艱辛。她的影子在月熠的幾段戀情中不斷出現,也不斷使月熠的戀情變調,受傷慘重;但是月熠始終不曾怪她,因為是她的勇敢,帶領自己誠實地去面對每一段愛情,即使明知會失去所有,也要在愛裡坦誠。抱著秘密過一生的夫妻,是痛苦的。
「怎麼這麼神通廣大,搬了家你也找得到?」
「不然你就準備從此斷線啦?」
「那可能是因為緣分已盡。」
「這麼狠心啊?」魏萍笑了。
面對她,月熠總是言不由衷。
自從知道她找到幸福的出路,也明白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已大不相同後,每次見到她就會變成這副德行。希望看她過得好,卻不希望從她口中得知她的美滿;因為即使美滿也不是她給的,而是來自另一個女孩,比她更有勇氣的女孩。
「李媽媽寫信給我,才知道你們的新住址。」
「媽?」月熠不敢相信母親竟然會特地寫信到國外通知她?這個甚至連英文字母都背不齊全的母親……真是太令人震驚了。
國三,那個年代久遠的青澀時期,她們因為一次寫生比賽相識,然後相知,後來雖然都不同校,但仍密切地來往,像一般人眼中的好朋友;但只有她們倆和月熔的母親清楚,滋長在彼此心中的情愫,不只是表面上這樣單純。
初為大學新鮮人時,母親開始有計劃地企圖分隔她們,鼓勵月熠把心思多放在功課、聯誼或社團活動上,交些新朋友;月熠很聽話,而魏萍為了保護她不悖離世俗的眼光,也配合地照做了。
後來,月熠在好不容易逃離第一次不順利的戀愛後,向魏萍求助,但魏萍不敢相信一向乖巧的她,竟對這段曖昧不明的感情會有所暗示,幾經考慮後,不願意讓她受到社會道德的批判,所以決定屈服於世俗的眼光,分道揚鑣。
最後,魏萍試著與男孩交往,但都失敗了,可卻意外找到了現在這位願意與她共同承擔愛情風險的同志伴侶;而月熠遇見了范振綱,一個為了和別人打賭,才把她追上手的膚淺男人,再次在情海裡負了傷的月熠,直到現在,仍不能坦然地相信任何一個有意追求自己的男人。
不能見她幸福,是魏萍一直以來的遺憾,即使在成功地轉換心境,彼此成為知心好友的現在,她仍對無法回應月熠當初的求助而耿耿於懷;她總是想,如果當時勇敢一點,別考慮這麼多,就帶著她走上同志這條路,會不會如今的月熠會在自己的照顧下過得更開懷呢?
「到外頭走走好嗎?我開了車。」
魏萍的眼睛依舊明澈深情,月熠從來就無法拒絕她那雙明眸的召喚,自然地答應了。
銀色CORSA。順暢地駛於登輝大道上,她們在這熱鬧的節日裡,冷清地馳騁在這屬於兩人的短暫小世界裡,任遙遠的記憶,隨風忽遠忽近。
「回來過年啊?」
「嗯。」
「什麼時候回法國?」
「初二,下午五點三十分的飛機。」
「和她一起回去嗎?」月熠下意識的問。
「嗯。怎麼了嗎?」魏萍轉過頭去看著她。
「呃……沒什麼。怎麼這麼快?」
「待久一點你也不能陪我啊,大忙人。」
「別奚落我了,你明知道我忙了這麼多年也忙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樣空虛寂寞。」
「這是沒辦法接納另一段愛情嗎?」魏萍憐惜地問。
銀色CORSA在河堤邊停了下來,她們很有默契地各自按下車窗,吹著涼涼冷冷的風,享受這片刻寧靜。
長久以來,存在於她們之間的距離就是這樣。她們可以凝眸對望,可以開懷大笑,所有的情緒都可以淋漓盡致地表露,惟獨沒有肢體上的接觸。
就連她們自己都很難相信,相識十幾年了,在這不算短的時間裡,就光這樣凝視著彼此,沒有擁抱,甚至不曾牽手,就可以完全地感受彼此溫度的強烈!
沒有肉體上的接觸也算是愛嗎?
這答案在她們的認定裡,是毫無疑問的肯定;不但是愛,而且還比平常的男女之愛更澄澈、更高貴、更有內涵。
如今,這樣強烈的溫度依舊存在彼此之間,只是,既然已決定用道德將之束縛起來,就肯定不會再輕易令它溢於言表;她們自從七年前選擇了這個結局,就會一直這樣遵守著。
「月熠,你知道嗎?每次想到你開始試著接納范振綱,我就後悔為什麼當初你好不容易才敢確定我們之間的關係時,我的理智竟然破天荒地強過了感情;造成你如今的傷害,是我,不是他。我很懊悔無法保護你,也時常在想,如果我那時候勇敢一點,別想那麼多,就這樣和你在一起,今天的你是否會過得更幸福?」
魏萍點上了煙,她吐出的一縷白霧被風拉向窗外的世界,茫然地飄散在冷冷黑夜裡。
「都已經過去了,不提也罷,就像那首。『TrytoRemeber』,試著去記得一些我和他曾有的美麗回憶就夠了,不是嗎?就像……我和你一樣。」
魏萍啞然。隔著擋風玻璃望出一片漆黑的夜景!,連心,也是暗沉的。
「月熠,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看到你找到好的歸宿,別落得像我一樣的下場。」
「怎麼口氣好像我媽啊!」
兩個各懷心事、飽經世事的女人,在車裡笑得像個小女孩。
「你過得不好嗎?」她對你不好嗎?其實月熠是想這樣問的。
「不。她很聰明也很強勢,跟你對感情的溫順很不相同,她讓我心甘情願地改變自己的缺點。我喜歡現在的我,成熟多了,凡事反求諸己,不會再出些為難別人的問題。」她總是能輕易猜出弦外之音。
「那很好啊!」
「很好嗎?我不知道。畢竟這種風中築巢似的愛情能維持多久,並不是我能掌控的;你知道不被祝福的感情,是很難踏上紅毯另一端的。」魏萍的眼神裡,蒙上了一層謎樣的灰色。
「外國的風氣較開放,難道也不能接受你們嗎?」
「外國是外國,可我們的親人都在台灣。得不到親人認同的感情,只是形式上的,不是實質的;是有壓力的,不是輕鬆的。」她眼裡留著的那一抹惆悵,已經遠超過夜的深沉。
「不過,你並不後悔跟她在一起,不是嗎?」
魏萍堅定地點了頭。
「所以你目前是幸福的,那就很足夠了。」
「可我更希望見到你也幸福。」
月熠笑了。
又吹起了一陣風,她關上車窗,打了一陣寒顫,阻隔了風的呼喊,車內霎時安靜許多。
「魏萍,我認識了一個男人,很為我的前途著想,幫了我很多,他可能真的可以照顧我一輩子。」月熠幾經考慮才說出,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證明自己也一樣幸福,並得到她的祝福。
「你愛他嗎?」魏萍問的一針見血。
「我……不很確定,但他應該是愛我的。」
「月熠,你應該跟一個彼此相愛的男人共度一生。對你好、為你著想,那並不一定就是愛,真愛是能通過距離和光陰的考驗的,就算時空阻隔也能歷久彌堅;一輩子,是很長的,在還未弄清楚之前,千萬別認定那就是愛啊!」
「但是,一個將近三十的女人,剩餘的青春歲月已寥寥無幾,如果我現在捨棄他的追求,我不確定還會有多少依戀的眼神能守在身後,等我回眸。」
月熠望著她,心想,難道就像我們一樣嗎?其中一方通不過殘忍的考驗,錯失了機緣,愛就整個變質了;雖然仍舊關心對方、為對方著想,卻已離愛遙遠,轉換成所謂高貴的友誼。
「我知道了,弄清楚再寄紅色炸彈炸你!」
「那我被炸成重傷也心甘情願。」
銀鈴似的笑聲,已離她們久遠,那是屬於不識愁滋味的青澀年代;但是笑聲裡的真心與真情,是不會隨時光的流遠而變質的,那是永遠、永遠。
「抱一個好嗎?」魏萍像個小孩在向媽咪撒嬌。
「啊?」月熠不敢置信。
「我們從來沒擁抱過,我在國外倒是經常和別人擁抱的;外國人一見面就喜歡抱,你現在不抱簡直虧大了!」
月熠沒再多想,挪近身子和她相擁,確定了她們之間的感覺;一種很久遠很久遠的溫馨,留在亙古般永恆的記憶裡。
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一轉眼年假就結束了。
回到公司的月熠到Eric辦公室門前,又看到了熟悉的景象。
「不行!Lily不能再接這種片子了!她就要轉型成功,不能功虧一簣啊!」
「她是香港大導欽點的人,你這樣回拒,以後她會成為拒絕往來戶的。」
月熠一身輕便的打扮走了進來,跟上次貿然衝進來朝他開罵的表現截然不同,嫣然一笑,她簡短有力地道:「照Eric的意思吧!我沒意見。」
這個男人,在簽下她一年多後的今天,仍默默地為了她的工作盡心盡力、堅守本分;或許,還有更多不為人道的辛酸,被他自行壓抑而未曾顯露在面前也說不定。
到手的肥羊又給跑了,公司的損失不可謂不小。於是總監悻悻然離開,徒留下兩個人有默契的對望而笑。
「這支沐浴乳的廣告企劃,你看一下。」他照例將一疊資料丟到靠近月熠的桌面。
「你決定就好,我都配合。」她連翻都沒翻,整分推了回去。
Eric雖然瞭解月熠對自己的信任,但總覺得今天的她不大對勁;定了定神,他湊近盯著她,從她不善說謊的眼睛裡覺察到一些蛛絲馬跡。
「Lily,你今天來找我,有別的目的吧!」他單刀直入的問。
「嗯。」她也不拐彎抹角。
「該不會是……」他終於產生了不祥的預感,開始感到不安。
「沒錯。我的約,再過幾個月就滿了,有公司挖角,條件不錯。」她表達得還算含蓄,但Eric似乎受到蠻大的打擊。
「你是有選擇去留的權力,但是……為什麼?這些日子,我們不是合作得很愉快嗎?為什麼要走?」他勉強鎮住逐漸沸騰的情緒,佯裝平靜的問道。
「Eric,你先聽我說……」她屏氣凝神,稍微調節了下呼吸才說:「我離開的目的,純粹是私人因素;或許你會認為這樣很愚蠢,但對我而言卻很重要。我想知道,是不是全因為你的保護,我才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進一步說,我想脫離你的保護,試試自己的可能性。」
Eric陷入深思,氣氛膠著此刻的空氣頓時凝滯成一片靜寂。
「我懂了,我答應你。你有自己的堅持和夢想,我不攔你。」
半晌後,Eric明朗的結論,著實讓月熠又驚又喜;或許,至少,他願意試著體會自己的想法。
「謝謝你,Eric。我很高興你明瞭這個決定對我有多大的意義。」
他輕輕點頭不說話,祈禱著她別再來一次這種把戲,一次已經夠磨人的了。
輕易放她走,於公於私都是為難。公司瘦了荷包、他也少了很多收入,於公來說,很不划算;但不能經常見著她,確定她是否快樂生活著,甚至照顧她,對自己來講更是難受。
「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希望你能誠實回答我,別考慮會不會對誰造成傷害,好嗎?」
看來他的祈禱沒有奏效,該來的劫數還是會來。
「我相信你已長成堅毅的羽翼,不怕傷害了。你問吧!」
此刻,反而是月熠沉默地低下頭,許久才又抬頭對著他怯怯地吐出話,「你……還願意給我幸福嗎?」
她的語氣嬌羞而慎重,就像在求婚。
「哈!豈止願意,那簡直是我的榮幸。」突然放下心中千斤重擔,他輕鬆得有些不像話,連說出來的話都像在飛。
「那麼請你耐心地聽完一個小故事,再回答我最後幾個問題好嗎?」
他看見月熠倔強的淚水,始終在眼眶滾動,不願掉落;同時,也看見了她的決心。不忍也不想拒絕她玄虛的要求,反而很想給她一個輕輕的擁抱,讓她放鬆緊繃的心緒,也讓她知道無論在什麼處境下,都有一對強而有力的臂膀等她倚靠,那就是他。
天知道月熠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把那些陳年的舊傷重新攤開在他面前。
無論是相愛卻造化弄人、不能結合的魏萍;還是每當聽見她談起魏萍這名字,就對她拳打腳踢、罵她變態的初戀男友;抑或跟人打賭一個月內能把到她,得逞後居然冠冕堂皇地送她一首「TrytoRemember的歌,要她只要記得兩人之間美好回憶就夠的范振綱;還有跟蔡智傑的那段若有似無、還來不及萌芽的小插曲……
她把記載在日記本裡的愛,原封不動地重述一遍;甜蜜的、殘破的、純潔的……全部以真實面貌完整呈現。
從前的月熠總是把愛想得太簡單,縱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受傷,甚至被愛的恐懼制約,不敢逾越雷池一步;直到遇見這個熱情如火,卻耐心溫柔的男人,才趕走了她心中大部分盤旋不去的畏懼。
她原以為,他會用一種很激烈的手段來證明他的愛意;因為小說中的愛不都是轟轟烈烈的嗎?結果,卻是出人意料地平靜。在他的潛移默化裡,她得以安心療傷,隨他輕柔的腳步,找回了愛的本能。
現在,她幾乎可以確定那個天使就是他,再不會有別人了。雖然還有殘存幾抹揮之不去的恐懼與不安,但她仍堅信只有在愛情裡坦白,才能讓這段愛情健康成長,有抵抗力、免疫力,大風大浪都不畏懼。
好不容易說完了她的故事,月熠作了一次深呼吸,然後宣誓般鄭重地問出一個問題。
「你會在意我曾經愛上一個女孩嗎?」她的眼光甚至不敢直視他,現在的自己,在愛情裡已近乎裸裎,毫無可以保護的遮蔽物了。
她幾乎沒有勇氣聽他的回答,雖然還有一絲信心,但是這類拿刀子給人來殺自己的事,她還是頭一次做得如此徹底。
須臾,聽見Eric淺淺的笑聲,她反射性地抬起頭。
「那都是過去式了,你認為我會去跟一段現在已經不存在的回憶搏鬥嗎?」他的笑容和眼神,和藹得像個父親。
「你是認真的?」在她預想過千百種的答案之後,聽到這般回答,她又驚又喜。
「那你認不認真呢?」這會兒,他又如同一個老師,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月熠終於笑了,整個剖白的過程,對她來說,比看「七夜怪譚」還刺激;而無論如何,電影總算散場,令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我真的很高興,但經歷了這麼多的事件,使我不得不去確定,你我之間的愛情不會帶給我另一個刻骨銘心的傷害。所以,我希望往後我們彼此不要聯絡,暫時從對方的生命中消失。
「讓我們相約在兩年後的聖誕夜,如果屆時你仍願意與我共度一生,就請在那天,帶著你的誠心,回到我們初識的酒吧,讓我們重新開始;不是以經紀人和模特兒的身份,而是以男人與女人的角色,上演一出只屬於我們的戲碼。當然,你還是有不選擇出席的權力,你……答應嗎?」
「等待你的真心已等了將近兩年,我不會介意再多等另一個兩年的;況且,你有你對愛的堅持,我也有我的,我的固執是不會少於你的。」
月熠聞言,真希望現在夕陽就能照進辦公室的白紗窗,這樣,他就不會看見自己臉頰上的酡紅,那種教人害羞又期盼的幸福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