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絕望,無端緊揪住心頭。
一瞬間的衝動,讓話語幾乎就要衝出喉頭,但廣播開始要求她的班次登機,她沒有動,只是悄悄收緊了手。
他屏住了氣息,她則深吸了口氣。
「在叫我了。」她說。
「嗯。」他應著。
她坐直了身子,看著他道:「我得上飛機了。」
「嗯。」他再應一聲。
「謝謝你陪我。」她站起身,回頭和他道謝。
他慢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小綹黑色的卷髮在他額前散落飄蕩,整張臉都被陰鬱佔據。
情不自禁的,她撫著他落落寡歡的臉,在他薄薄的唇上印下一吻。
過去七天,她的吻總能改善他的心情,但這一回,她的吻失去了應有的魔力。
那讓她心頭微疼,隱隱的痛。
她懷疑他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她清楚他其實比她還擅長掩飾情緒,但他卻忘了要藏,他烏黑的眼裡滿佈憂傷。
從來不曉得,離別那麼難。
然後才知道,因為那些離別,都會再相聚,可對他,她卻沒有一點把握。
這不是最後,她知道,但卻有種這是最後的感覺。
雖然他沒說出口,但這男人表現得像是再也不會見她了,而那個可能性,緊緊揪住了她的心。
他有秘密,她清楚;她不能逼得太緊,她知道。
但這好難,真的好難。
七天前,她還以為,事情很簡單,她喜歡他,所以和他在一起,這是她的選擇,沒什麼不好。
可是,誰曉得,竟會動了心,深深被他動了心。
「好好照顧自己。」她悄聲要求。
他沒應,只是悲傷的凝望著她。
她真想開口逼問他,問他究竟拿什麼擋在他與她之間,問他真實的身份,問他隱藏的所在事情。
但她要的,是他的信任,他的甘願與真心。
所以,她深吸了口氣,扯出一抹笑,接過他手中的行李,轉身離開。
他跟在她身旁,她知道,他一直陪著她,直到不能再往前行,她在入關前,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一個人站在那個人來人往的入口處,雙手插在褲口袋裡,看起來好孤單,臉上的神情像是被人拋棄的小孩。
可惡。
這男人真的好可惡。
胸口緊得像被人拿東西堵住,當她發現時,她已經鬆開行李,轉身穿過人群,快步朝他而去。
她吻了他,在洶湧的人潮中,用所有的力氣與熱情,吻得他暈頭轉向,然後捧著他的臉,開口命令。
「打電話給我,聽到沒有?」
他錯愕的看著她,但臉上已不再佈滿陰霾。
她貼著他的唇,撫著他冰冷的臉龐,再說:「我等你電話。」
說著,她故意懲罰的咬了他一口,才再次轉身,穿越人群,抓住行李,快步走入海關裡,進門前,她抽空又看他一眼。
他愣站在原地,伸手撫著被她咬了一口的唇瓣,一臉的傻。
那模樣,比剛剛那被拋棄的樣子好多了,她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才真的趕去登機。
她的飛機還沒起飛,他已經開始想念她。
他一直待在機場,直到看見她的班機離地,飛越過天際,才轉身回到公寓。
她離去之後,屋子裡變得好冷清,他收拾著垃圾,將冰箱理的食物清空,把那棵聖誕樹拔去插頭,拆下裝飾,裝回盒子裡。
半天過去,他將一室清掃乾淨,將防塵布蓋回家俱上,讓這屋子裡,再也著不見她曾經存在這裡的痕跡,但他知道,這間公寓對他來說,從此不會只是個落腳處。
她不在了,他卻依然能清楚看見她在廚房磨刀,在客廳弄那棵聖誕樹,在窗戶上懸掛那些可笑的節慶裝飾,在床上陪伴著他。
打電話給我。
她說。
當他躺回床上時,他聽見她的聲音在腦海裡迴響。
我等你電話。
他很想,但不能,他已經做得太超過了,他不該再靠近她,不該再和她聯絡。
他有七天的回憶,那已經足夠。
他該知足了。
關上燈,他轉身離開這間屋子,提著簡單的行李,重新開車上路。
雖然街上人潮洶湧,霓虹閃爍,他卻只覺莫名孤寂。
有的人,生來就只屬於黑暗,他就是那樣的人。
可是他能感覺她的吻,就在唇上,她咬傷了他,故意的,要他記得她。
撫著破皮的唇角,他無聲苦笑,心中又甜又酸,他怎麼可能忘得了,怎麼可能忘記她?
她不會知道,他有多想追著她,走到天涯海角。
可他不行。
他是黑暗中的怪物,屬於黑暗的世界。
將車停在陰暗的巷子裡,他開門下車,走進中央公園裡,他在森林中等待著,看著時間流逝,看著燈火漸熄,等待那個時刻的來臨,然後戴上手套,悄無聲息的融入黑暗之中。
除夕。
夜半十二點,鋼琴聲在黑夜中輕輕響起。
她洗好了澡,吹乾了頭髮,蜷縮在床上,第一百次檢查自己的手機。
螢幕裡,沒有半點動靜。
會打電話給她的人,在這一夜,都聚集在這裡。
她與那些瘋狂的親人與朋友,才剛剛吃吃喝喝鬧了一夜。
窗外無月無星,只有寒風呼嘯。
這一夜,那男人不知在哪?是否還只是一個人孤單的過?
她明明叫他打電話給她的,但一個月了,他卻從此無聲無息。
著惱的,她把手機扔回桌上,往後倒在床上。
月光透窗而進,她遮住自己的臉,只覺得心好痛。
她其實可以打過去,可是她不要,她需要他主動一點,甘願一些,她已經做得夠多了,她需要知道自己是被需要的,需要知道他並不是被她強迫。
溫柔的鋼琴聲淡淡飄散在空氣中,悄悄遠揚,過去那些年,阿震哥的琴聲總是能安慰她,讓她羨慕且渴望,可如今,那卻只讓她覺得想哭。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總有一天,如果她夠幸運,或許也能找到一個屬於她的男人。
然後她就可以不再只是羨慕,不再只是一個旁觀者,她會擁有和她的男人之間的私語和甜蜜,擁有除了他與她之間,沒人能懂的默契。
家人很好,朋友很好,但沒有人如他一樣,完完全全的瞭解她,他總是能察覺她低落的情緒,知道她為什麼開心或難過。
和他在一起時是那麼愉快放鬆,她完全不需要掩飾自己的本性,他在乎她在乎的,懂得她懂得的。
她還以為她找到了,終於遇見,一個真的關心她、在乎她的男人。
那七天,她以為他和她一樣,有著相同的感覺,那種心靈相知的契合,好像她出生在這世上,就是為了遇見他。
可顯然,那只是她的自以為是。
鋼琴聲慢慢淡去,然後旋律一轉,換了一首她萬分熟悉的旋律。
那是小夜曲。
恩裡克·托塞裡的小夜曲。
她不知道這首曲子原來也有純鋼琴的版本。
忽然之間,她沒有辦法呼吸。
她無法再在這裡待下去,悄無聲息的,她起身下了床,套了布鞋,溜出房間,繞過在餐廳裡彈琴的那對愛侶,快步離開那棟從小長大的屋子,匆匆走了出去,一直穿過了空空的大街,走到那面海的公園。
二月的風好冷,冷到教她牙打顫,她卻還能聽見那如影隨形的音樂聲。
她繼續沿著那狹長的公園走著,遠離那溫柔又哀傷的旋律,然後她開始小跑步起來,順著海岸線一直往前跑,試圖把那可惡的男人和那首小夜曲拋在身後。
當冰冷的細雨飄落,她依然沒有停下腳步,鋼琴的聲音消失了,她卻還是聽見小提琴清幽的琴聲,她呼出的每一口氣息,都化成了氤氳的白煙。
她不斷交換雙腳,從公園的步道,換到單車道,經過太陽與月亮會升起的轉角,穿過曾經是火車鐵軌的木橋。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細雨中邁開腳步,直到心口發疼,直到幾乎筋疲力盡,直到她累到再也不能思考。
然後,她才停了下來,拖著沉重的雙腳走回家。
當她回到老家,只看見屠愛站在那裡。
「怎麼還沒睡?」她扯著嘴角問。
「我睡一輪了,起來準備早餐。」屠愛把手中的毛巾塞給她,「把汗擦一擦,爸快起床了,別讓他看見。」
早餐?她不知道那麼晚了。
她接過妹妹手中的毛巾,低頭問:「需要我幫忙嗎?」
屠愛挑眉,叉著腰,仰望著姊姊低聲道:「幫忙?你行嗎你?還是先回去補個眠吧。」
「謝了。」她苦笑。
屠愛翻了個白眼,擺擺手,催促她快些上樓。
屠歡朝樓梯走去,卻聽見妹妹又低低叫喚她的名。
「屠歡。」
她轉過身,只看見那個如同母親翻版的小妹,伸手輕觸她的手臂,仰頭看著她,直視著她的眼,悄聲道:「不管是什麼事,它都會過去的。」
她喉頭一緊,只希望一切真是如此。
「你知道我一直很羨慕你嗎?」屠歡看著妹妹,忍不住悄聲開口說。
「我知道。」屠愛揚起嘴角,只道:「但你應該曉得這件事是相對的,看看你,你是我夢想中的樣子呢。」
「你知道你也是。」屠歡悄聲說:「我想成為的模樣。」
屠愛輕笑,只道:「那你下次投胎跑慢一點,讓我走前面就好。」
這話,讓她笑了起來。
「我考慮看看。」
屠愛笑著輕嗤一聲,「沒誠意。」
她笑著回身上了樓,在主臥房的門打開前,及時溜回自己的房間裡,老爸沉穩的腳步經過門前,他走起路來其實沒有聲音,但木造的房子老了,總會在人經過時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尤其他又特別高壯。
當他來到她門前時,腳步停了一停,她靠在門上,屏住氣息,猜老爸還是聽見了她上樓的聲音,她等著他敲門詢問,但他考慮了一下,最後還是繼續前進。
屠歡鬆了口氣,她不喜歡和老爸說謊,但她也不想和他討論她的感情問題。
等到他終於遠去,她這才走進浴室沖澡,然後上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