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從七月下旬開始,暴雨就晝夜下個下停,半個月後,波濤洶湧的黃河水再度藉著強勁的南風掀起排天巨浪,咆哮著一舉衝出決口,淹沒一座座村莊,吞噬一棟棟屋舍,淹死一群群牛羊,高坡上,脫逃不及的人們被圍困在無情的大水間,又冷又餓,絕望地無語望蒼天。
就在這時,宛如旱天的及時雨般,有人搖著小船送去糧食、清水和衣物,災民們不禁喜極而泣。
「別急,慢慢來、慢慢來,大家都有份!」
就在災區那邊忙著分送糧食、清水的同時,南陽城這邊也忙得不亦樂乎,衣衫襤褸的難民們在玄妙觀前擠成了一堆大雜燴,濛濛和杜菁正忙著將一杓杓濃稠的肉粥舀入等待中的容器內,破鍋、破碗、破杯,甚至破瓦片,雪雪和燦燦也不停地把一顆顆雪白的大饅頭放入迫不及待的手掌心上。
「災區那邊應該沒問題吧?」
「安啦、安啦!」杜菁硬推開一個來回好幾趟的大漢,好讓後面的老婆婆上前來盛粥。「你那位章大哥說得沒錯,賑銀交給官府八成賑不了難民,只肥了那些狗官的荷包,他親自去處理,咱們自己放賑才能夠保證沒有人從中苛扣賑銀。」
「不,我是說……」濛濛比手勢要下人拿走空粥桶,再換另一桶來。「三十萬兩白銀夠嗎?」
「這個嘛……」杜菁想了想。「也許不太夠,瞧,災民都湧到咱們這兒來了,猜想得到難民有多少,三十萬兩?恐怕只是杯水車薪,塞牙縫都不夠,今天吃個半飽,明天又要勒緊腰帶餓肚子了!」
「那就再六十萬兩好了!」濛濛不假思索地再丟出六十萬兩,好像只是丟出六把花生米,發霉的。
「再六十萬兩?!」杜菁驚叫。「你想挖光你家的銀庫嗎?」
「無所謂,只要大哥能痊癒,我什麼都不在乎!」濛濛的口氣是不顧一切的。
「可是……」杜菁遲疑了一下。「施粥、施饅頭施了半個月,你大哥的病況可有好轉?」
這一問,濛濛沒聲音了,好半晌後,她才不情不願地在嘴裡說了兩個字。
「沒有。」
「那你還相信賑災佈施就能夠救你大哥的命?」
「……」
「濛濛?」
「不然怎麼辦嘛?」濛濛突然生起氣來了,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也為老天的不開眼。「我已經沒有其他法子了嘛!」說著,她眼眶又紅了。「所有大夫都說無能為力,還叫大哥交代後事,都到這種地步了,不靠老天,你說我還能靠誰嘛?」
杜菁咬住下唇凝視她片晌。
「濛濛,你還記得吧,我提過的那位大夫,我大哥查到一點消息了。」
「咦,杜大哥查到他在哪裡了嗎?」濛濛驚呼,喜色狂湧。
「不是、不是,向來都是他主動找上患者家裡去的,患者家屬也被警告不可透露有關於他的一切,因此要追查到他的行蹤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杜菁忙道。「大哥查到曾被那位大夫治癒的都是豪富之家的患者,所以……」
不待她說完,濛濛便恍然大悟地揮了一下杓子,杜菁連忙矮身躲過她的飛杓攻擊。
「我懂了,他要的是財富,這沒問題,菁姊,麻煩你轉告杜大哥,請他放話出去,誰能治癒我大哥,諸葛家任由他開口,就算要諸葛家全部財產,包括所有鋪子在內,諸葛家也不會猶豫!」
就知道她會這麼說。
杜菁暗歎。「好,我會告訴大哥。」人命究竟比財富重要啊!
不過,真是這麼「簡單」,那位大夫就肯出手救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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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
深夜,諸葛文毅房裡,燭火將盡,暈暈的蒼黃襯映得室內愈加幽寂,病榻旁,銀花一下又一下點著腦袋打盹,打從未婚夫病倒第一天起,她就不曾離開過他床邊半步了。
霍地,微風輕晃,人影倏閃,室內突然多出第三人。
瘦長身軀挺立於床傍,深沉的目光先駐留在銀花身上好一會兒,再轉注床上的人,手指搭上病患的腕脈片刻,又扯開他的衣襟自左而右徐徐掃過去,隨即拉回衣襟,退後一步,再看看銀花,也不見他動,匆又不見他的身影了。
銀花驀然驚醒,飛快地環顧四週一圈,然後困惑地皺了一下眉,隨即聳聳肩,換個姿勢,繼續打瞌睡。
夜,更深了,蕭瑟的風透著秋的落索,幽然捲起一地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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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又是十多天過去,榮澤、鄭州等州縣的洪水才剛開始退,難民們還回不了家,濛濛繼續施粥捨飯,白花花的銀兩宛如破鍋子漏水一樣流失,一去不回頭,但濛濛毫不在乎,只在乎老天爺有沒有瞧見她的努力,會不會施捨一點憐憫給她?
所有大夫都沒轍,除了指望老天之外,還能指望誰?
「好奇怪喔,每天都比前一日多熬兩桶粥過來了說,為什麼總是不夠呢?」濛濛困惑地喃喃道。
近黃昏時,這天的施粥又提早結束了,不是時間到了,而是沒粥、沒饅頭了。
「也許是聽說咱們這兒在施粥,所以難民們全跑到這裡來了。」看那烏壓壓一整片人頭就猜想得到了。
「原來如此,那我明天最好再多熬幾桶粥過來。」不然一定會有人分不到。
「還有饅頭。」雪雪趕緊追加。
「對,對,饅頭比粥更早沒呢!」燦燦連聲附和。
「我看我們又會忙上一整天,連歇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了!」杜菁無奈地咕噥,匆見濛濛拿出兩顆先前收起來的饅頭。「你幹嘛?餓了回家不就有得吃了。」
「不是我要吃的啦!」濛濛嬌嗔道,「是給那個人留的啦!」她伸出下巴往道觀那邊努過去。「今兒一早來我就注意到他了,但他一直沒過來分粥、分饅頭,我想是他擠不過來吧,看他瘦成那樣,一定很餓,我才想說留兩個饅頭給他嘛!」
那個人?
哪個人?
起先杜菁根本不知道濛濛在說誰,望眼看去道觀前全都是人,一個下巴努過去就是好幾十顆人頭,誰曉得她在努誰?
不過再仔細一瞧,杜菁立刻注意到一個原先背對著她們,現在才轉過來面對她們的傢伙,一位年輕書生,文質彬彬的,那身長衫卻好像幾十片破補丁拼湊出來的五彩大拼盤,看得人眼花撩亂,連一雙鞋也是補了又補,補了再補,再補下去搞不好反而補出一個大洞來了。
看那副寒酸樣,不必懷疑,九成九是屢考不中的落魄秀才,沒臉回鄉見江東父老,只好到處流浪混日子,有一頓沒一頓的過,難怪瘦成那副德行,幹幹扁扁的活像根竹竿似的,雙頰凹陷,顴骨高高聳起,全身上下的肉加起來不會超過十兩,再稍微瘦一點就可以做成紙鳶的骨架飛上天去了。
幸好他寒酸歸寒酸,但很乾淨,不然一定會被人當作乞丐。
「人那麼多,你怎會特別注意到他?」這話顯然是明知故問,因為他一轉過身來她就馬上注意到他,而且不知怎地,她的視線一定在他身上就拉不開了。
對喔,人多得像螞蟻窩,她怎會特別注意到他呢?
濛濛困惑地歪著腦袋想半天,「我也不知道耶!」再盯著那個年輕書生上下仔細打量,也想找出原因來。「也許……也許是他明明長得很好看,那張臉卻都沒什麼表情,戴了面具似的,好可惜……」
「沒什麼表情?」杜菁喃喃道。「不,他有表情,一種。」
「哪一種?」
「『你們大家最好離我遠一點!』的那一種。」
兩聲噗哧,雪雪和燦燦一起掩住嘴,低下頭去悶聲偷笑。
「所以說啊,他應該不是擠不過來,而是不願意過來吧!」
「為什麼不願意?」濛濛更疑惑了。「他不餓嗎?」
「哪裡會不餓,不過嘛……」杜菁嘲諷地哼了兩聲。「讀書人什麼都沒有,無意義的自尊最多,不值半文的骨氣成籮成筐,隨便抖一抖就掉滿地,像他那種窮酸啊,為表清高,寧可餓死也不向人乞食的!」
「餓死?!」濛濛失聲驚呼,旋即拔腿跑過去。「那怎麼行!」那年輕書生看上去的確好像就快餓死了!
她賑濟施粥就是為了救人命,怎能眼睜睜看著人家餓死!
當她到達那年輕書生前面時,那年輕書生恰好就地倚著道觀牆根盤膝坐下——如同其他難民一樣,她三不管硬把饅頭塞進他懷裡。
「不管如何,活著才有希望,先填飽肚子再來談骨氣也還不遲呀!」
為免他真像杜菁說的一樣,為堅持那無意義的骨氣而把饅頭還給她,她一說完回頭就跑,用最快的速度爬上馬車,吩咐下人啟程回家,不一會兒,馬車就消失在道路盡頭了。
這麼一來,他就還不了她了吧?
可惜,雖然她跑得夠快了,那年輕書生卻只不過低頭看了一下那兩顆軟綿綿的饅頭,旋即一左一右各一顆丟給兩旁的人,再從自己的包袱裡取出油紙包,拿起一顆跟石頭一樣乾巴巴、硬邦邦的饅頭掰成兩半,一半收回去,另一半慢條斯理地啃了起來。
當天黑下來時,他的饅頭也啃完了,於是他閉上眼,睡了。
要是他的家人知道他小氣到連找家又破又爛的小客棧打尖都捨不得,寧願和難民擠在一起養蚊子,不知道會有何反應?
一腳把他踢進豬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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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濛濛三姊妹和杜菁照樣一大早就到玄妙觀前施粥,可是一切才剛準備好,杓子都還沒拿起來,濛濛就注意到那個還沒餓死就已經很有「人干」架式的年輕書生拎起包袱好像要離開了,連忙抓了幾顆饅頭飛奔過去。
「等等,你要走了嗎?」三不管把饅頭塞給他。「喏,這個帶著吧!」
誰知那年輕書生竟然連看也不看一眼,隨手又把饅頭扔還給她,濛濛不由錯愕的呆了一呆。
「你……不要嗎?可是……可是你不是很餓嗎?」
年輕書生根本不理會她,逕自再背起皮袋子和書篋,濛濛不解地連連眨了好幾下眼。
他看上去明明就快餓死了呀,為什麼……
啊,對了,她怎麼給忘了,杜菁昨天才說過的說,男人就愛說自尊、談骨氣,說到餓死也不願接受人家的施捨。
這就是書讀太多的後遺症。
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再把饅頭硬塞給他。「這樣不行的啦,骨氣重要,但填飽肚皮更重要啊!」話剛說完,她又愕住了。
他竟然把饅頭丟給兩旁的人了。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啊,」她有點惱了。「怎麼說不通呀你!」杜菁說得沒錯,讀書人就是死腦筋!「不管,我絕不允許你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說著,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往回帶,打算再拿幾個饅頭給他。
豈料她竟連半步也走不了,才動一下就以為自己錯拉到哪裡的石柱子,居然連半分都扯他不動,她訝異地回頭看,書生還是書生,並沒有變成石像,最好的證據就是:他開口了。
石頭不會說話。
「你想如何?」
他這一出聲,濛濛的眸子不禁又眨了好幾下,因為他的聲音雖然平板又生硬得像毛坑裡的臭石頭,卻又隱隱透著一股軟軟的韻味,就像……像……啊,對了,像娘床上那顆塞滿羽毛的繡花枕頭,蓬鬆松、軟綿綿的……
請等一下,繡花枕頭?
這個比喻……好像不太好吧?
「呃,我要拿饅頭給你呀!」
「不需要。」
「我知道,你要講骨氣嘛,可是,先填飽肚子再來談骨氣不行嗎?」
「……放手。」
「不,你先拿饅頭去吃我才放!」
年輕書生面無表情的俯眸注視她片刻,眼神中也看不出任何情緒。
「放、手!」但語聲中已經很明顯地流露出任何人都聽得出來的不悅了。
偏偏濛濛就是聽不出來。「不放!」多救一條人命,也許大哥就有救了。「你拿了饅頭我才放!」
年輕書生眸中驀而閃過一絲陰鷙,此刻要是有他任何一個兄弟姊妹在場的話,一定會警告濛濛立刻逃到千山萬里外,一輩子都不要回來了,不然她不只會害死自己,可能還會害死整座南陽城的老百姓。
最毒男人心,這傢伙殺人時可是從來不眨眼的。
幸好,雖然沒有他任何一個兄弟姊妹在場,但……
「大小姐、大小姐,又有位大夫來了!」諸葛家奴僕又氣喘吁吁的跑來通知。
「咦?這麼早?」濛濛驚訝地喃喃道,立刻鬆手放開年輕書生轉身就跑——險險逃過一劫。「好,我馬上回去!」
自從杜菁的大哥放話出去後,陸續又有不少大夫前來為諸葛文毅診治,不過很明顯的都只是來碰碰運氣而已,貪的自然是諸葛家的財產,即使如此,一聽見有大夫來,濛濛總是二話不說就丟下一切趕回去。
就算是碰運氣也好,只要有人能夠治好她大哥就行了。
不過她並沒有忘了書生,只是沒心情再跟他「混」了而已。「雪雪,拿兩顆饅頭給他!」
「好!」
然而在她離開之後,當雪雪正準備再拿兩顆饅頭給那個快餓死的書生時,放眼望去卻已不見那書生的人影了。
不會是躲到哪裡去餓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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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諸葛家的人一個接一個病倒之後,來過的大夫不下數十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冷熱美醜、傲慢謙遜,形形色色、千奇百怪,濛濛幾乎敢說各種各樣的大夫她都見過了,再也不會有人能使她驚訝了。
然而這回找上門來的「大夫」可著實讓她錯愕了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揉了好幾次眼睛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你……你……你不是……不是……」
「城東賣鞋的癩痢頭。」
眼看小姐驚愕得好像連話都不會說了,一旁的僕人好心替她說完,證實她的眼睛並沒有因為最近比較疲憊而出現眼花錯亂的現象。
「真……真是城東的癩痢頭?」濛濛更傻眼了。
「是,小姐。」
傳聞城東的癩痢頭母子原是官宦之後,由於癩痢頭的爺爺因貪污下獄,家產全數充公,他父親便以教書為生,幾年後他父親去世,他老娘不識字,只好賣鞋求個溫飽,在城東擺攤子擺了十幾年,由老娘賣到兒子,勉勉強強能散口。
平時除了買鞋履之外,也沒有人會多看他們一眼,不是因為他們很窮,而是因為他們形容十分猥賤齷齪,委實令人生厭。
「你……你懂醫術?」濛濛結結巴巴地問,還是不太敢相信。
「我不懂醫術,」癩痢頭倒很坦白。「但我知道要如何醫好大公子的病,只不過……」
只要能醫好大哥的病,誰管他懂不懂醫術!
「只不過什麼?」濛濛急問。
「只不過……」癩痢頭瞄一下杜菁。「代價可不便宜……」
濛濛怔了怔,杜菁用手肘頂頂她。
「忘了嗎?你叫我大哥放出去的話……」
濛濛恍然。「沒問題,只要你醫得好我大哥的病,諸葛家的財產全歸你!」
「還有鋪子!」兩眼放出萬丈金光,癩痢頭趕緊提醒她漏了一項,毫不掩飾他的貪婪。
「那也沒問題,我……」
「喂喂喂,你也未免太貪心了吧?」章郁秀再也忍不住了,連肉帶面再加湯全被吃光了,那他們在這裡耗了一年多不全都白費功夫了!
「只要能醫好諸葛大哥的病,他就有資格貪心,你又憑什麼在這裡多話?」
杜菁很不客氣的反擊回去,說得章郁秀臉色又紅又白。
「我就不信他真能醫好大公子,八成是來訛詐的!」
「是你不想諸葛大哥被治好吧!」杜菁嘲諷的再還擊。
章郁秀窒了一下,「胡……胡說!」她期期艾艾的否認。「不然你說嘛,明明不會醫術,又說能治好大公子的病,這沒道理嘛!我說他一定是想先看看大公子的病況如何,再決定要用什麼方法來詐騙諸葛家的財產!」
「做賊的喊捉賊,我看想接收諸葛家財產的是你們吧!」杜菁繼續攻擊。
章郁秀雙頰赧了一下,旋即老羞成怒的氣紅了臉。「喂喂喂,我們是好心留下來幫忙的耶,竟敢污蔑我們覬覦諸葛家的財產!」
杜菁哼了哼。「是不是污蔑你自己心裡有數。」
是有數,所以更要力辯到底,不然黑心黑肝被人知道了,會被罵死的!
「你……」
「好了、好了,別吵了!」又是林振平插進來打圓場,而且挑的時間正好,儼然他才是史上最公正廉明的大好人。「眼下正是緊張的時候,倘若大公子的病真能治好,大家不是該高興嗎?除非你倆都不希望大公子痊癒!」
而事實是,一年多了,來過的大夫都束手無策,他可不相信真有人能夠治好諸葛文毅,尤其是眼前這個滿頭疥瘡的癩子,他更不信這齷齪的小子真有那種本事。
總之,只要他有耐心一點,諸葛家的一切終究會屬於他的。
林振平這麼一說,章郁秀和杜菁都不再吭聲了,只相互眼瞪眼,爆竹對火花,繼續別苗頭。
女人戰鬥的方式可不只一種,就算不說話、不動手動腳,照樣可以鬥得很愉快。
片刻後,濛濛已領著癩痢頭來到諸葛文毅的房間,雖然其他人都對癩痢頭不抱任何信心,但每一次她總是滿懷期望的。
「醋,我要一碗醋。」癩痢頭大刺刺的下命令,模樣可跩了。
「醋?」
「和藥用的。」
「啊,馬上來!」
醋一拿來,癩痢頭便從懷裡掏出一封紙藥包,將藥包裡的藥粉和入醋裡,再把醋碗放到床上,就在諸葛文毅嘴邊。
不一會兒,眾人便異口同聲的驚叫起來,大家一起犯口吃。
「那那那……那是什麼?」
癩痢頭沒有回答,不是他不屑回答,而是他根本說不出話來了,看上去他比誰都更驚懼,嚇得連動都動不了了。
自諸葛文毅嘴裡,竟徐徐鑽出一條肥肥的、噁心的、醜陋的、黏搭搭的、濕漉漉的、色彩鮮艷的怪蟲來,只見它扭呀扭著身子爬出了諸葛文毅嘴裡,再扭呀扭的扭向醋碗,扭呀扭的扭進碗裡,扭呀扭的……不動了。
片刻後,碗裡的怪蟲連同醋化成一堆結晶物。
又過了好半晌後,癩痢頭才硬生生吞了好幾下口水,然後抖著兩手,戰戰兢兢的把碗裡的結晶物倒入一支黑色的小盒子裡,再謹慎地闔上蓋子,然後,顫巍巍的吐出一口氣。
雖然他不知道留下這些東西有什麼用,但「他」說一定要裝盒交給「他」,他也只好照做。
「好了,大公子很快就會醒了。」
聞言,濛濛三姊妹和銀花立刻爭相搶到床邊去,才剛圍攏,諸葛文毅就醒轉過來了,雖然神色仍不佳,但畢竟是清醒了。
「我……沒死嗎?」
「沒死!大哥你沒死!」濛濛三姊妹狂喜的一起撲進他懷裡,雙胞胎更是放聲大哭。「你好了,真的好了呀!」
銀花喜極而泣,杜菁雀躍得到處亂跳,僕人們歡喜的爭相走告,還有人跑去買鞭炮來慶祝,冷寂多時的諸葛府許久不曾如此歡欣熱鬧過了,從主子到下人,所有人全都是發自內心深處的喜悅。
除了章郁秀和林振平。
諸葛文毅好了,他們可就不好了,兩張臉活像閻王廟裡的七爺跟八爺,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是震驚,也是難以置信,還有八成的不知所措。
不是吧,到手的肥肉就這樣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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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人講究的是信用,不管諸葛文毅事前知不知情,既然是濛濛放出去的話,諸葛文毅便毫不猶豫的把諸葛家的財產交出去。
而癩痢頭母子倆這時也將他們的貪婪心切切實實的發揚光大,不但當場就將諸葛文毅兄妹掃地出門,而且除了穿在身上的衣物之外,半文錢也不讓他們帶走,連濛濛戴了十多年的珍珠耳飾都被扒走了。
一日之間,諸葛兄妹從萬貫家財的富豪變成一文不名的乞丐,連下餐飯都不曉得該如何籌措。
「除非……」癩痢頭色迷迷的眼在濛濛三姊妹和銀花身上來回溜躂,特別是銀花——她的身材最健美豐滿,他看得鼻涕都流出來了。「你們四位姑娘之中哪一位願意嫁給我,我就同意讓你們繼續住在府裡,如何?」
沒有任何回應,所有人都扭頭就走,免得被他的口水淹死。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人窮的時候連老鼠都不鳥,杜菁原想讓諸葛兄妹住到她家去,沒想到杜老爺也在這種時候現出真面目。
「對不起,我們杜家屋窄、地方小,恐怕不方便。」
話說得好聽,明擺著就是看不起人家已變成窮光蛋了。
杜菁氣得當場破口大罵老爹太無情,然後離家出走——順便帶走她的珠寶盒,寧可與諸葛兄妹一起住到城外的廢屋,變賣首飾後起碼還可以度一段時日。
「咱們去住陳家大宅吧!」
「我也這麼想,」濛濛贊同地點點頭。「可是,陳家的人不會說話嗎?」
「哪裡來的陳家人?」杜菁嗤之以鼻地反問。「告訴你,全死光啦!你以為陳家大宅為什麼空了十幾年都沒人敢去住?短短一個月內,一家十一口就全死光了,那種不祥的宅子,誰敢去住!」
「原來如此。」濛濛再點頭,「不過我沒做過虧心事,我想它們應該不會來找我吧!」再轉眸。「大哥,你還好嗎?」
雖然病好了,但纏綿病榻三個多月,諸葛文毅的身子已然相當虛弱,即使能下床,但走起路來還是很辛苦,沒一會兒就開始喘氣,幸好有章郁雄扶著他,不然他早就趴到地上去拜土地公了。
「我沒事,可是我擔心陳家宅子恐怕已經沒有地方讓我們住了。」
濛濛抽了口寒氣。「大哥,你你你……你不要嚇我好不好,就就就……就算真的有……有『那種東西』,也不會住滿了整個陳家大宅吧!」
「別胡扯!」諸葛文毅啼笑皆非的道。「誰跟你說是那種東西了!」
不是嗎?
「那是什麼?」
「是……」
難民,人山人海的難民,他們只求有個能夠遮風避雨的安身處,才不管是不是得和「那種東西」同居。
因此,正如諸葛文毅所猜測,陳家宅子早就沒地方分給他們住了。
但難民們都認得施粥、施饅頭給他們的濛濛三姊妹,諸葛家的遭遇他們也聽南陽百姓們說了,一見他們來找住處,馬上挪出兩間廂房來給他們,還一邊臭罵癩痢頭母子,一邊替他們整理房間。
好心總是有好報的。
晚些時候,杜菁的哥哥杜偉也來了,帶了豐富的吃食和衣物來給他們,還有一百兩銀票。
「我可不像你那麼蠢!」他一來就嘲笑妹妹。「如果我也像你那樣噴火走人,誰給你們送食物來?天冷了又有誰給你們送被子?所以說,人長腦子是要用的,別放在那邊發霉,懂不懂?」
「是啊,你懂!」狠狠一腳踢過去,見哥哥直跳腳,杜菁滿意的嘿嘿笑。「我也懂了!」
但諸葛兄妹卻一個也沒去動那些豐盛的食物,反而動作一致的拉眼朝窗外望。
「那他們呢?沒有人施粥、施饅頭給他們,他們要吃什麼呢?」
杜偉、杜菁不可思議的相對一眼,搖頭歎氣。
「我說你們四位,拜託你們稍微自私一點好不好?你們都自身難保了,先分一點好心給你們自己行不行?」
諸葛四兄妹也互覷一眼,不說話了。
可是當大家都吃飽之後,濛濛三姊妹就很有默契的一起收拾剩下的食物,然後拿出去分給那些難民,可惜不多,幾乎一走出房門不到兩步就分光了。
「大姊、大姊,那個書生他就住在對面廂房耶!」
順著雪雪手指方向,濛濛疑惑地看過去——沒人。
「哪個書生?」
「就是那個瘦不拉嘰的書生嘛,我覺得他好像更瘦了呢,搞不好明天他就會餓死了也說不定!」
「是他?那你有沒有分給他烙餅?」
「沒有,我發現他就住在我們對面時,食物都早就分光了!」
「那明天記得先給他留一份。」
「知道了。」
誰最有資格先吃?
快餓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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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深夜,諸葛家後院榕樹下暗影裡,隱隱傳出對話聲——
「現在,諸葛家的財產業已歸你所有,我四嬸兒的債可已清償?」
「還不算,諸葛家各分鋪的帳簿還沒有送來,他們要是中途反悔怎麼辦?」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誰說與你無關,當年你四嬸毀婚,害我爹被人嘲笑,是你四嬸自個兒說總有一天要還我爹這筆債,我爹說不用,你四嬸又說那就償還給我爹的兒女,我爹只有我一個兒子,我說我要諸葛家的財產,既然你是來替你四嬸還債的,怎能說與你無關,你想賴帳嗎?」
這個當面質疑對方想賴帳的傢伙,語氣既囂張又狂妄,簡直就像是皇帝他老子似的,顯然他是瞧不見對方的臉色,不然他一定會先挖坑把自己埋進去再說。
起碼死得痛快一點。
但很不幸的,夜色太黑,他連自己的鼻尖都看不見,也就不知道他自己已替自己判下了死刑。
對方不會殺他,但他一定會死,而且死得很痛苦!
「若想賴帳,我就不會來。」
「不想賴帳就別急著想撇開我。」
「我已專程至苗疆採來藥草,以便你向諸葛家訛騙財產,你尚有何不滿意?」
「喂喂喂,請你講話客氣一點,誰訛騙誰了?」
「你,訛騙諸葛家。」
「那才不是訛騙!」
「那是什麼?」
「我治好了諸葛大公子的病啊!」
「你?」
「至少……至少是我出面治好了他的病!」
「不……不管怎樣,諸葛家才放話出來兩天,你就來了,明明就是天意要讓我得到諸葛家的財產,在尚未確定一切都屬於我之前,這筆債就不算清償!」
「……好,我就等到你確定之後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