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蘇媚娘並非是相關人犯,用不著升堂發落,故張紹廷特意在花廳中點名,僅須確認其身份及問明當日的案情即可。
一入廳,他便以禮相待,差人奉茶寒暄,一點官架子也不擺,可那天生渾然的威勢卻是表露無遺,尤是一身的朝服頂戴,自然令人望之生怯。
蘇媚娘哪種場面沒見過,幾十年來在風塵打滾的歷練要做到神色自若並不困難,可內心仍不免產生些許的畏懼。
「大人,不知您喚民婦來有何要事?」啜了口茶,媚眼一瞟,她笑得極為風騷。
既是自稱民婦,顯是結過婚的婦人,可不冠夫姓,怎麼稱呼似乎都有些不妥當。張紹廷琢磨了會兒,決意喚道:「蘇嬤嬤……」見她不駁言,他也就順著說:「今日要妳來,無非就是想清楚當日所發生之事。」
「當日大人不也在場,何必來問民婦?」她款款地反問,一臉漠然。
「本官想知道,當日除了我和那圖海大人外,花蔭閣裡是否還有其它的大人?」
「不知大老爺指的是哪位?」
「兩江總督,葛昹,葛大人。」
「原來是葛大老爺呀……」提袖掩嘴,她冷笑了聲,「這位葛大老爺可是咱們花蔭閣裡的常客,民婦記得,當日葛大爺是和朋友一塊兒來,說是遠方來的故友,要長談敘舊,民婦就另辟了間東廂房,之後他們說了些什麼,民婦就不得而知了。」
「葛大人帶來的朋友,妳可識得?」
「不識得,民婦從未見過。」她沉吟了會,輕聲說:「不過……聽那位大爺操著北方口音,好似是從京城來的。」
摩挲著姆指上的玉扳指,張紹廷一聽是京城來的人,腦海中立刻浮現個人影,若猜想的不錯,除了「他」之外,應是再無其它人了,若然緊緊地握好這條線,要讓案情大白亦非難事。
「那麼,妳可記清楚他的模樣?」
「臉兒精瘦,眼如利刃,身形修長,看上去約莫三十左右。」瞟了他一眼,「除了這些,就沒了。」
天下男人一般,她從不記得清楚。
「好,我明白了。」他想,他知道她嘴中的故友是誰了。張紹廷連連點頭,唇上帶著一絲未解的笑。
這副模樣反是激起了蘇媚娘的好奇,在這地方,發生朝廷命官慘遭歹人殺害一案是頭等大事,依常理,定是立馬升堂審問,可眼前的這位大老爺卻一反常態,事情已過三日,仍是按兵不動,沒料到只差人將她給請來衙門花廳一敘,難道他就這麼有把握,不怕犯人趁隙潛逃?
畢竟是位年輕的官,少年得志,縱使高坐巡撫官位,歷練惟恐不足,遇上這樣的事未免慌了,可那雙清明的眸子有如刀刃,整身散發的氣勢教人難以忽視。
想到了緊要處,她偷偷地覷了他一眼,口中不說,心底對著這位新上任的撫台大人是有些疑惑。
到底是他高深莫測?抑或是他就如她所想的那般?常言道,外地來的和尚會唸經,就不知他能將手裡的這本經書念得如何?
鳳目微瞇,細細打量,蘇媚娘一手拿起茶碗,以口就杯,一面頻送秋波,將目光流連在俊俏的臉龐,朱紅的唇泛出一抹嫵媚絕美的笑容。
「張大人,民婦有個件事想請教大人。」
「請說。」
「想必張大人知道,民婦是生意人,平日就靠著花蔭閣來餬口渡日,如今這樓閣教官府給封了,還望大人金口一開,給咱們一條活路。」
瞧他面有難色,蘇媚娘幽然一笑,續道:「大人,咱花蔭閣是規矩正當的酒樓,絕非花樓窯子,裡頭的姑娘最多就是陪陪客倌吃酒閒談,賣笑不賣身,至於其它,就是姑娘自個兒和客倌之間的事了,一切都是你情我願,全由姑娘們自個兒拿捏作主。」
的確,大清律法只明載不可開設妓院,更不得官員狹妓,為的就是肅清民風,如此聽來,花蔭閣不是尋常的勾欄窯子,又非逼良為娼,自是沒律法好循,且這酒樓和娼樓,差在不過一字,若她真要以酒樓為名,眼前沒真憑實據,他也是不好多干涉什麼。
可……這檔事難辦就在堂堂的蘇州縣太爺竟死在裡頭!
論情論理,死者為大,他還是得為同僚、朝廷留點官威顏面。
看樣子,她真是位精明的婦人,縱是徐娘半老,可風韻猶存,最難得的是,既是打滾風塵俗世十多年,身上竟找不著一絲風塵氣息,倒有幾分貴家夫人風範,想來應本是好人家出身……張紹廷暗自思忖著,片刻間收回打量的目光,也不多探究其中的原由,重新把心思放回正題上頭。
「這事本官尚不能答應妳,還需等結案再說。」見她沉下臉,他僅略略一笑,「本官也是依規矩辦事,望蘇嬤嬤多包涵。」
「唉,這也是沒法的事,多謝張大人的提點。」蘇媚娘裝似遺憾地眨眨眼兒,拿手撫著瘦伶伶的臉蛋,一會兒瞟向東,一會兒瞟向西,像是在尋找什麼,最終將目光定在跟前的俊顏上頭,淡笑道:「不過,民婦尚有一事還望大人多多幫忙。」
「不知大人見過咱們蓉蓉沒有?」
話一脫口,不僅問得張紹廷為難,頻皺眉頭,不知該不該說,藏於珠簾後方的蘇蓉蓉更是聽得膽顫心驚,這李代桃僵的戲碼玩多了,這下好了,肯定是露出破綻。
「蘇嬤嬤怎會有此一問?」
「這兒也沒旁人,民婦就不說那些場面話了。」她朝四周瞧了瞧,刻意壓低聲音,實則大到整個花廳都聽得見,「老實同張大人說了吧!咱家那丫頭打小就和潑猴子似的,爬上爬下,沒個女孩兒樣也就罷,就老愛往外頭跑,直到大了,終至有些大家閨秀的模樣,要說女紅刺繡她卻是樣樣不精。平日呢!什麼也不做,就愛使弄鍋碗瓢盆,鎮日只會窩在灶前煮那些勞什子豆腐腦兒,要說有什麼本事,就屬她的豆腐腦兒堪稱一絕。吃過的人從沒說過一句難聽話……唉呀,瞧瞧民婦這張嘴淨說些胡話,大人聽聽便罷,可別見怪。」
她說的這些,他幾乎都領教過了。張紹廷淡然一笑,並不表示任何意見。
「唉!」蘇媚娘突地長歎一聲,搖搖頭,頗似無奈地道:「也不知是哪世造的孽,這丫頭打小落地就一刻沒得停歇,今早又不見人影了,問了人,都說沒瞧見,也不知跑哪兒去瞎混?因那日見蓉蓉與大人相談甚歡,民婦這才大膽地猜想她沒準是跑到府衙來了,順道就和大人探問,不知……」說著說著,目光游移至右前方飄動的珠簾,一抹黑影匆匆閃過,瞳眸裡顯出疑惑,她傾身向前,似乎想要看透。
「沒有!」張紹廷不自覺地提高聲嗓,成功地轉開她的視線,可是又有些困窘,連忙沉住氣,收回略微慌亂的神情,一臉平靜地道:「自那日後,本官就再沒見過蘇姑娘了,本官和蘇姑娘也不過是一面之緣,談上幾句話,再者,這裡是衙門重地,蘇姑娘應當是不會來這兒。」這番話,說的連他自個兒都覺得牽強。
那廂的蘇蓉蓉聽聞,不由得呼了好大一口氣,小手拍著胸前,嚇出一身冷汗。她太瞭解自個兒的娘親,準是發現她躲在這裡,不然也不會說上一堆渾話,只是……若娘發現她偷溜出來,那在花蔭閣假扮的喜喜不就教娘給視破了?
思及此,挨不住心慌,蘇蓉蓉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透過珠簾的縫隙偷覷簾外的情景。
長長地「喔」了聲,蘇媚娘瞭然地笑了笑,喝完最後一口茶,拿起絹帕抹抹嘴,隨即起身,儀態萬千地走到張紹廷跟前。
「若張大人有見著蓉蓉,還煩請告知民婦一聲,民婦這就先告辭了。」微微福身,抬首之際,再度朝珠簾看了一眼,款款地走了。
香味越發淡去,蘇蓉蓉這才徹底地鬆了口氣,撩開珠簾,無聲地走出來,小嘴喃喃:「真是好險,沒被娘瞧見。」
真沒被瞧見嗎?張紹廷好笑地瞅向她粉撲撲的臉蛋兒,笑道:「我想,她肯定瞧見妳了。」
「我知道,可至少娘沒當場把我揪出來呀!」這就表示娘不計較她偷溜出來的事了。
不過,娘怎麼會疑心她在張大哥這兒?就連貼身丫頭紫鵑她都沒說,肯定是蘇喜喜那張大嘴為將功贖過將全盤的事兒給托出來!
而且還在張大哥面前抖露出她的「豐功偉業」,這下子,她有什麼臉面對他啊!?
「那、那個……」她扭扭捏捏地絞弄袖擺,低垂首,雙頰漾出好害羞好害羞的梨渦,聲如蚊蚋。
「嗯?」見她似乎有話要說,張紹廷帶笑湊近,想聽得清楚。她的一言一句,他都不想錯過。
「方纔娘說的那些話,張大哥能不能當作沒聽見?」怕他不懂,她往後退開,站定姿勢立刻比手劃腳起來。小手揮向空中,畫了一個大圈,接著猛一拍掌,小嘴跟著做小響音,「就像放屁一樣,噗的一聲,什麼都沒有了。」
聽見如此好笑的比喻,再看她精采的表演,張紹廷忍俊不住,竟毫無顧忌地朗聲大笑。
天哪!他的蓉兒實在太可愛了,不由得感謝上蒼讓他遇著了這麼一位天真良善的好姑娘。
蘇蓉蓉瞧他笑得如此開懷,小臉更是窘得發燙,心裡懊惱極了。她的比喻方式簡單明瞭,可他卻一點都不明白女兒家的矜持,早知就不說出口了。
一會兒笑,一會兒氣鼓鼓地膨起雙頰,她又皺眉又搔頭的,小手直扭著衣角,桃花瓣似的臉蛋有著千百種表情,那毫不矯作的小女兒嬌態表露無遺,更添其動人風采。
再怎麼著,畢竟還是位不滿十五的小姑娘,稚氣一些必然有著,可最教人移不開目光的是,她的純真。
張紹廷靜靜地凝視著,目光也不由得緊緊跟隨,眸底流動著越發深切的情意。
「張大哥,那接下來你要怎麼做?」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蘇蓉蓉紅著臉,連忙轉個話頭。
「差人通知蘇嬤嬤,說妳在我這兒?」他好笑地反問。
討厭!「我……我才不是問這個呢!」蘇蓉蓉嬌斥了聲,反擺上一臉嚴肅道:「關於你說的那件事,這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聞言,張紹廷僅是淡笑不語,微瞇起眼,目光忽地變得深沉,直透過虛掩的門扉,落在庭前忽過的黑影。
要怎麼做,他心中早已有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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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蘇蓉蓉不時上府衙報到,除了帶她拿手的豆腐腦兒為大夥兒解饞外,更重要的是探聽一下案情發展。
當然,最終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她想見他。
所謂相思成狂亦成災,一日不見,便覺渾身難受,坐立不安,二日沒聽到他那低沉溫潤的嗓音,不僅食不下嚥,夜不安寢,坐在妝奩前,鏡子中全是他的身影,起初以為是她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他明明不可能會在那兒,可過一會兒,她竟又看見了。
想了許久,腦子千回百轉的,她總不明白,只覺胸口沉沉甸甸的,好像堵了塊千斤重的大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心病得心藥醫,解鈴還需繫鈴人,而那心藥,替他繫上名為「相思」的人,便是張大哥。
可,這一層心思怎能如此明白大刺刺地大聲說出,礙於自個兒臉皮薄,她僅有默默地放在心底,化成最拿手的豆腐腦兒,一口一口地被他吃進肚裡。
尤其,每當見他漾出滿足的笑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提著食籃,蘇蓉蓉一個人走在迴廊不斷吃吃傻笑,雙腮微紅,高興地哼起小曲兒。
「什麼事心情這麼好?」一道溫和低沉的嗓音自身後響起。
「也沒什麼,因為可以看見……」羞紅著臉,她不好意思地扭扭衣擺,唇漾笑花……咦?怎麼這聲音好熟悉,不就是那令她食不下嚥、夜不安寢的……扭頭一瞧,她撫著心口,失聲大叫:「張大哥!」雙眼瞪得有如銅鈴般大,她蹬蹬地往後倒退好幾步,正巧讓張紹廷抱個滿懷。
不就是他嗎?做啥一副見鬼的表情。張紹廷失笑地摟住她馨香的身子,瞅向發紅的臉蛋,忍住滿腔笑意,好奇地問:「看見什麼?」
「呃……這裡的花,對對,我老覺得張大哥這兒後院的桃花好美喔!」其實她壓根不曉得後院種了什麼花,只有隨意胡謅,睜眼說瞎話。
花?他記得那裡只種了柳樹和梧桐,可沒有什麼花,更甭提桃花了。
他嗯了一聲,並不點破,依舊托住她的腰身,不著痕跡地將她納入懷中,低頭貼上那嬌嫩柔軟的面頰。
她眨眨眼,覺得心口跳得越來越快,身子好熱好熱,思念已久的懷念熏香充塞鼻間,她伸出小手直接拉住前襟,努力的嗅嗅聞聞,清香淡雅,摻雜了濃厚的書卷味,果然比想像中的更加好聞。
大力吸了一口,小臉溢出滿足,可她怎麼覺得雙頰溫溫熱熱的,一股熱氣往耳邊噴吐,弄得她搔搔癢癢的。
蘇蓉蓉把頭一轉,猛地對上一雙深邃柔情的眸子。
四目交接,情焰驟燃。張紹廷抿唇一笑,蜻蜓點水似地,輕啄了微開的紅潤小嘴,伸出雙手捧著粉撲撲卻呈現呆滯的臉龐,柔聲問:「怎麼了?」
「張、張大哥,我帶豆腐腦兒來了……」你吃它好不好?臉兒爆紅,她提起還掛在手臂上的竹籃。
張紹廷聞言,輕笑出聲,探出手,繞過她接過手裡的竹籃,鬆開腰間的緊縮直接包住她軟軟的小手兒,拉著她往後院水池上的涼亭走去。
穿過用青石迭砌而成的小橋,兩人一同坐下,蘇蓉蓉眨著大眼環顧四周,流水潺潺,令人感到分外清涼。
難掩興奮之情,她望向涼亭外高大濃密的梧桐,楊柳青青,同樣綠油油的一片,連用來點綴的花兒也沒有。
她突然憶起自個兒適才的胡言亂語,面色一紅,旋即若無其事地走回石椅坐下。
「張大哥,快吃吧!今兒有甜味也有鹹味,選哪一種都好。」她捧出兩碗香噴噴尚在冒煙的豆腐腦兒,笑靨如花。
臉色倏地一僵,說實話,連續幾日都吃同樣的東西,再好吃,也是會膩的。
瞅著她的笑容,張紹廷依然拿起瓷匙,一口一口地放入嘴裡,俊秀清朗的臉龐始終帶著微笑。
瞧他吃得如此歡喜,蘇蓉蓉瞇起笑眼,也跟著傻笑。
端正坐在石倚上,單手托腮,只覺張大哥的笑容真是好看得緊,就是瞧上一輩子,她也不膩。
一輩子啊……面頰微熱,她有些尷尬的眨眨眼,暗嗤自個兒怎會有這樣不知羞的想法。
長長羽睫一忽扇,不意瞥見他唇邊沾上些許豆腐渣子,不多想,她立刻自袖裡掏出向來慣用繡有綠芙蓉的絲絹,輕輕地往他臉上擦拭。
「慢點兒,瞧你,吃得跟個孩子一樣。」呵呵輕笑,她左擦擦右抹抹,心兒怦怦,臉兒紅紅,緩緩吸氣,努力使自己心平氣和……目光隨著手裡的帕子移動,就是不敢直視。
淺聲一笑,張紹廷輕輕握住她的柔荑,雙眸緊瞅著那略顯慌忙的稚氣臉蛋兒,情思一動,輕喚:「蓉兒……」
咦?這情景這對話好熟悉呀!以前似乎有過,那時也兒張大哥和她是如此靠近,慢慢的、慢慢的……
「大人!」
遠邊傳來一聲極煞風景的呼喚,旋即,風塵飛揚,只見石彪急沖沖地自迴廊彎處猛然停住腳步,身一轉,朝石亭直奔而來。
「大人,京城發來八百里加急廷寄。」他大氣也不喘一下,恭恭敬敬的把一封密封的書信遞了過去。
張紹廷揮揮手,將石彪給遣了下去後,迅速拆閱。
這一瞧,面色越顯越白,他緊皺著眉,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接而,默默地闔上,竟兀自獨思起來。
見狀,蘇蓉蓉萬分不解,朝放在案上拆封開來的信函瞥了眼,出聲輕喚:「張大哥?」
猛然回神,他回過首,對上她疑惑迷茫的眸子,半晌,抬手笑笑地撫著她的發,只道了句:「沒事。」垂下眼,他拿起瓷匙,舀著還剩半碗的豆腐腦兒,臉上仍是一貫的淡笑。
有事沒事,她豈會看不出來?蘇蓉蓉緊緊地捏著手裡的帕子,見他彷若沒事的笑,心底便一陣酸意。
難道,她真就這麼不可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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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街衢靜悄。
天色異常漆黑,就和墨染一般,連丁點的月光都叫烏雲遮去。蘇蓉蓉以手托著腮面,倚在窗欞前發愣,柳眉似蹙非蹙,目不斜視的望著被黑暗隱沒的前方。
「阿姊,妳一個人在那兒做啥?該不會是在想妳的張大哥吧?」一張稚氣的臉蛋突然出現在眼前,直衝著她笑。
蘇喜喜不動聲色的闖進房,真唬了她一大跳。蘇蓉蓉不由在心底暗罵,伸指彈向他的前額,惡聲惡氣地問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啊,痛死了!「還能怎麼進來,當然是用腳走進來呀!」難不成用飛的?蘇喜喜立刻往後跳離三步,雙手摀著發疼的額頭,扁嘴嘟噥:「我又沒說錯,妳本來就是在想張大人嘛!」還不承認,那一臉思春模樣除非是瞎子,明眼人是一見即知。
「你還說!」蘇蓉蓉聞言羞赧,一時臉面過不去,握著粉拳抬手就要打,幸蘇喜喜機靈,趕忙涎笑討饒,這才罷下手,只擰了道臉皮,氣呼呼地道:「下回可不許你再這樣了。」
雙眉打成八字結,蘇喜喜揉了揉自個兒的面頰,瞥了眼她手中的手絹,忍不住又起淘氣,一把搶過湊到鼻間聞上一回,刻意大聲叫嚷:
「真香啊,不過這味兒怎麼這麼奇怪,之前熏得可不是這樣的香味呀?」
「之前熏了什麼香你又知道啦?快還來,別用你那手給碰髒了!」
真是見色忘弟。嘴裡咕噥,蘇喜喜索性一屁股霸住其中一張木椅,大刺刺地翹起腿,看見八仙桌上的糕點就胡亂往口中塞。
「對了,我和張大哥的事肯定是你同娘說的,是不?」
聽得這話,嘴裡的糕點差些噎住,他連忙倒水猛灌。
「才沒有……」他只是和娘說了張「大人」的事,至於張「大哥」,他可是一字半句也沒提。蘇喜喜有些心虛地別開眼,左顧言他地推托道:「阿姊,妳別忘了咱們的娘是精明得跟什麼似的,妳和我有什麼差錯,不必明眼瞧,光聞就明白了,我說不說又有什麼差別。」況且他不先行自首認罪,就真別想全身而退了。
這倒也是,從小她和喜喜一有什麼小動作,連想幹些壞事,不出一會兒定被娘給逮個正著,連唯一以為瞞過娘出外賣豆腐腦兒的事,原來也是娘睜隻眼閉只眼,這才暫且讓她逍遙快活一個月。
直至今日,她才是真正地體會到娘的厲害。
「這、這我當然知道,我是怕你又多說了些不該說的。」
「什麼不該說的?反正該知道的娘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娘也清楚得很。」突地一臉正經,他難得嚴肅道:「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張大人的確是個不錯的人,不僅稱得上是好官,也挺真心誠意的。阿姊妳可要好好把握這段良緣,過了這個莊,下間店還不知在哪兒呢!」
「你快別胡亂瞎說了,我和張大哥根本還沒到這份上去。」
「我哪裡是說著玩?阿姊,我是和妳道正經的。」
「我也沒和你說笑……」只是這種事也不光她一人在這裡說說就好,也不知張大哥的意思如何,興許人家沒這個意思,她一個女孩家又怎好厚著臉皮開口。想到此間,蘇蓉蓉不由羞紅了臉,咬唇嬌嗔:「算了,不同你說了。」
「害臊什麼,郎行倩,妹有意,張大哥未娶,妳未嫁,天理倫常正道得很,有什麼怕人知道的,這種事就你們倆兒彼此最清楚,難不成還得讓旁人拿主意?」不知在扭捏什麼?頗不以為然地瞟了一眼,蘇喜喜逕自抓起一把椒鹽花生塞進嘴裡大口咀嚼,吃得嘖嘖有聲。
這好管閒事的模樣不像是弟弟,倒像成了她的兄長。蘇蓉蓉挑了挑眉,收納好絲絹,「喜喜,你不說我還不曉得,最近是念了哪些書,越發長進囉!」
「就讀了些詩,子集也讀過一些,還念過些許的史書……阿姊,妳別把我的話弄渾,現在說的是妳和張大人的事耶!」好險,差點就被她拐走了。
奇怪了,皇帝不急,倒急死了一堆太監。她好笑地替他倒了杯水,笑問:「你急什麼?」
「瞧你倆推推拉拉、磨磨蹭蹭的,興許連個手也碰不著,旁人見了都忍不住替你倆發急。」
哪有磨蹭,不僅碰了手,還摟了腰,連小嘴也親了呢……蘇蓉蓉只敢想,沒敢說出口,回憶起那日他倆在後院的情景,就已決定非卿不緣。
蘇蓉蓉忽覺疑惑了,他這小弟從沒這麼慇勤地找她說長道短、閒話家常,若非有事,怎麼會扒住她說上好半天還不走。
「喜喜,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也沒別的,只我覺得從頭自尾,是妳多想了,張大人可是坦蕩果決得很。」
聞言,卷長的羽睫不禁垂了下來,微微一忽扇,蘇蓉蓉僅是凝視著手裡的茶水,思緒千回百轉,一句話也不吭。
唉,怎麼能說是她多想呢,她年紀輕,並不代表不會思想,對些人情事故她亦是清楚明白得很,風塵打滾,她見的人多,並非是一般官宦千金養在深閨不知處,更不是懵懂無知的娃娃。
誠如張大哥說的,行些事只得埋在心頭,是喜是悲,百般滋味也得一個人嘗,說出去,未必就有好處。
似是默夠了,她忽地抬起眼來,明艷的面容覆上愁然。
「我煩的,是另外一件事兒。」她轉了轉手裡的茶盞,唇角揚起一抹牽強的笑,「明知他有難,我卻只能靜靜地聽,有了主意便輕輕地說給他聽,其餘的我什麼忙都幫不上,還得讓他分神憂心,就因明白他心底的苦衷,我更是無法袖手旁觀,可我除了睜大眼睛看,什麼事都沒法做。」今日晌午的事,她耿耿於懷。
「或許對張大人而言,有妳這份心就夠了,根本用不著妳多做些什麼。」
「你的意思是說我礙手礙腳了?」
豈敢?蘇喜喜吐了吐小舌,單手托腮,忍不住皺眉道:「阿姊妳別老是把我的意思弄擰了。妳多想想,人家張大人辦的差事豈是咱們這些升斗小民能做的來,十年寒窗苦讀,那些書可不是讀假的,沉穩謹慎是行事最主要嚴守的準則,張大人不說透,沒準有另一番主意,什麼事都說個徹底,是咱們這些粗人的做法,妳就放寬心,別讓張大人再為妳的事添一樁煩惱,就謝天謝地了。」
「喜喜!」沒大沒小,說話越發無禮,書都讀到哪兒去了。蘇蓉蓉氣得猛絞袖擺,大聲吼道。
他又沒說錯,做啥這麼吼他。「唔」的一聲,蘇喜喜抬手掏了掏被震碎的耳屑,眨眨眼兒,一臉無辜。
沒來由地發火潑撒,蘇蓉蓉也覺自己太過份了些,登時訕訕地轉過臉去,把玩胸前的垂穗,待煩躁的心漸漸冷卻下來,便順手捻了一小塊桂花糕送進嘴裡,沉聲不語。
蘇喜喜偏著頭,偷偷地覷了身旁的人兒一眼,見她只默默地捻著桂花糕吃,面容無慍無火、無喜無悲,平淡的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不由使他有些不好意思,興許是自個兒說話不經潤飾,直言之處正巧碰在要緊地方,是誰都會生氣。
「阿姊,妳可別生我的氣,方纔的話哪裡有得罪,我向妳賠不是就是了。」
「我知你是為我好……」其實泰半也是自個兒不對。蘇蓉蓉轉臉看他一臉窘迫的樣子,實是可愛復可笑,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阿姊!」見她心情轉好,蘇喜喜裝樣的怪叫了聲,也跟著笑開。
於是姊弟倆圍著中央的八仙桌,一塊兒吃起青盤裡的糕點,說說笑笑,好不熱鬧,仿是回到小時候在四川老家後院玩耍的情景。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一盤迭的高尖的糕點便被他倆給吃個乾乾淨淨,蘇蓉蓉頓覺口乾,就要抬手斟茶,可倒了半刻,一滴水也沒有,翻開茶蓋一瞧,一大壺水竟早被蘇喜喜喝個精光。
「瞧,這壺水都是讓你給喝完的,到底把這些水裝哪兒去了。」瞧他小模小樣,可真會吃。她嗔了他一眼,擰了把比女人還細嫩的臉皮,拎著茶盞旋身走到門前。
門扉一開,黑暗中一雙大掌忽地扯住她,手上茶盞碎裂一地,發出極大的聲響。
屋內的蘇喜喜起初以為是她不小心弄砸了,只伸長脖子望了下,又覺不對,連忙衝出房,便見一黑衣蒙面人挾住蘇蓉蓉,那黑衣人一瞧見他,利刃便狠狠地朝他刺來。
「喜喜快走!」蘇蓉蓉大喊,顧不得自己,曲肘奮力往後一頂,企圖掙脫。
身形一閃,幸得蘇喜喜手腳尚稱利落,只在袖子劃破一道。
可光這麼一刺就已嚇得他冷汗直冒,從小到大也不過十來年,何曾遇上此等凶險的事,他簡直是驚呆了,只抖著唇,雙腳也不聽使喚地杵在原地,就連呼救叫人都給忘了。
黑衣人見狀,也不浪費功夫在不要緊的人身上,直接把目標轉同掙扎的蘇蓉蓉,舉刀抵向纖白的頸子,握緊刀柄,作勢就要刺入。
看著銀白交錯的刀鋒,知道自個兒恐怕逃不過這道生死關,蘇蓉蓉咬著下唇,幾乎是認命地閉上眼。
在此千鈞一髮之際,「咻」的一聲,一記銀鑣正巧刺入握刀的手,痛得黑衣人不由鬆手。
機不可失,蘇蓉蓉掙脫開來,拔腿要跑,可黑衣人動作更快,早一步擋在她的身前,旋即回身反手掐住她的脖子,眸裡閃著精亮,惡狠狠地大喊:「死吧!」
「放開我姊姊!」一旁的蘇喜喜不知哪生來的勇氣,竟抓起地上的刀子一勁地撲上去,猛力往黑衣人的雙腿狂刺。
看著弟弟不顧死活地與黑衣人拚命,蘇蓉蓉又心慌又驚駭,就怕不長眼的刀傷著他。硬咬著牙,她艱難地抽出髮髻上的釵子,往黑衣人的肩頭狠狠一刺。
黑衣人大罵了聲該死,目光森冷,抬腳一踢,蘇喜喜就像顆皮球似地滾了好大圈,撞得他頭昏腦脹,胳膊和膝蓋都微微滲出血絲。
剎那間,一道人影自旁閃過,不知從哪兒出現的石彪提劍上前,毫不猶豫地直往黑衣人的腰側刺去,劍刃上揮的同時立刻把蘇蓉蓉格開,隨即縱身一躍,兩人便就此打了起來。
刀光劍影,殺氣逼人,暫且安然的蘇蓉蓉扶起癱在地面的蘇喜喜,目光遲遲不能轉移。
眼前的一番爭鬥,石彪顯是居於上風,反手一刺,儼如破風之勢一劍打落了黑衣人的刀子,躍起來到身後,在腰際劃上一刀,不深口,便使出擒拿一把將黑衣人給逮住了。
眼瞧自己落在石彪手上,黑衣人知曉是逃不了,也不多做困獸之鬥,便趁石彪不察之際,抿唇一咬,想咬破事先含在嘴裡的藥丸,虧得石彪反應極快,往黑衣人頸上狠狠一敲,立刻將嘴裡的毒藥吐了出來。
「好小子,一人做事一人擔,竟想以死來解脫,我倒要瞧瞧你是誰?」唰地一聲,石彪大力扯下黑布,現出的是一張尖瘦的面孔。認出歹人,他不禁大喝道:「好哇!竟是你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
見歹人被縛,蘇蓉蓉一顆吊的半天高的心才能放下,總算是鬆了口氣,整個人隨即癱坐在地。
回頭望去,她仔細地瞧了這張稱不上熟悉的臉孔,也不禁愣了愣,萬萬想不到突然衝進來想置自己於死地的竟是大夥兒都識得的人。
「對不住,讓蘇姑娘受驚了。」石彪走至她的跟前抱拳致意,一肩扛起昏厥過去的歹人,大步離去。
蘇蓉蓉和蘇喜喜彼此對看一眼,方纔的打鬥聲響吵起了花蔭閣所有的姑娘,紛紛跑下樓詢問關切,聞聲而來的蘇媚娘更是匆匆將他倆給審視一遭,仔細瞧著無大恙,便急忙打發丫頭端盆打水,洗去滿地殘留的血跡。
「怎麼了,剛才發生啥事啦?」上身只著一件紫金肚兜的姑娘環顧四周,不住捂唇驚呼,轉頭問向姊弟二人。
大驚過去,回神的蘇喜喜連忙爬起身,比手劃腳地陳述方纔的景況,真是生死交錯,蕩氣迴腸,比起茶樓下的說書人講得還要精采萬分,聽得眾姑娘是一愣又一愣的,全都圍在身旁聆聽喝采。
相較於那頭的熱鬧,這廂的蘇蓉蓉卻任何話都說不上,僅是睜大了眼,愣愣地望著黑漆的街道,心底除了驚駭,更多的是疑惑。
老天爺,這到底是怎生一回事,誰能來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