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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蔭(上) 第二章 作者:流水潺潺
    經過這次的事,凌烈體會出兩點。第一,因為母親的關係,練無傷絕對不會趕他走或者丟下他不管。第二,練無傷只當他是小孩子,就算他玩的再怎麼過分,也不會當真跟他計較。

    有了這兩項認知,他有恃無恐,花樣惡作劇層出不窮。好在練無傷也在加意提防,兩人交手,各有勝負,日子倒是不會單調。

    又是一個漫長的午後,練無傷照例出門採藥去了。凌烈無聊的躺在床上,也不知該如何消磨時間。窗外的蟬鳴鳥啾一聲接著一聲,忽然想到何不作個彈弓來打鳥?

    高高興興的削好木杈,可是怎麼找不到可用的牛皮筋。想了想,或許練無傷房裡有也說不定,當下毫不客氣的闖了進去。

    練無傷的房間陳設極為簡單,除了一張床和一套桌椅,就只剩下一個衣櫃,裡面整整齊齊的擺放著洗好的乾淨衣服。凌烈一件件地拿起扔到一邊,自然,每扔一件都要先唾棄一番。

    忽然之間,他在櫃子的角落裡發現一支晶瑩碧綠的玉簫。從小見慣了榮華綺繡,他對玉器古玩的鑒賞能力非同一般。這玉簫雖然質地不錯,卻算不上什麼珍品。心想窮鬼就是窮鬼,也有不了什麼好東西。

    正想扔到一邊,玉簫一頭刻著的小字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個「咎」字,他父親凌無咎的名字當中,也有這樣一個字,頓時覺得格外親切。東西也不找了,把玉簫放在手中反覆把玩,不知不覺竟擺弄了一下午,想起練無傷就快回來,胡亂收好東西,帶著玉簫一溜煙躲進自己屋裡。

    果然,沒過多久,練無傷就敲開了他的房門:「你可看到我的玉簫?」才問完,已經看清正在凌烈手中。

    凌烈揮了揮玉簫,笑道:「這東西我很喜歡,給了我吧。」

    練無傷臉上顯出幾分焦急,很快又平靜下來,柔聲道:「你若喜歡,我再找一支給你,這個不行,還給我。」說著伸出手去。

    自凌烈出生以來,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從來沒人敢拂了他的心意。平生第一次遭到拒絕,頓時怒氣勃發,小臉漲得通紅,冷笑道;「什麼好東西,少爺才不稀罕,還你便還你!」眼珠一轉,忽然「哎呀」一聲,假作失手,將簫扔在了地上。

    玉質脆弱,頓時碎為兩截。他還不知懺悔,拍手笑道:「這下倒好,誰也不用爭了。」一抬頭,對上練無傷的眼睛,後面的話就沒有說出來。

    練無傷的眼睛一眨不眨,慢慢的蹲下身去,伸出手來,輕輕的撫摸著簫身。

    玉簫上彷彿還停留著那個人的溫度,透過指間,傳到心裡深處。眼前彷彿又看到那青年把玉簫放到自己手上時的情景;青年臉上的笑容溫柔的如同春風一般。可是現在,那個青年死了,玉簫碎了,十幾年如一夢,什麼也沒有留下。

    「你沒事吧?」凌烈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心裡有些害怕,隱隱覺得自己這一次好像真的做得過分了些。「別這樣小氣,你這根爛簫又不值幾個錢,大不了將來我賠你幾支。」眼見練無傷身子一動,嚇的慌忙後退。

    練無傷抬起頭來,向他扯出一個微笑:「算了,反正這也是早該丟掉的東西,摔碎了也好。」

    碎在「他」兒子的手上,這算不算天意?天意借此告訴自己,不該幻想的莫去幻想,留不住的也終究留不住。

    仔細的將兩截斷簫拾起,收在懷中,慢慢走了出去。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凌烈忽然覺得心裡很悶,他明明做了一件可以成功打擊練無傷的事,心裡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

    傍晚的時候,飯桌上照例擺好了飯菜,這是這一次,吃飯的卻只有凌烈一人。對著空蕩蕩的四面牆,飯菜似乎格外難以下嚥。

    半夜裡,凌烈起床去茅廁,隱隱的看見懸崖邊上站著一個人。月光如銀,那人正是練無傷。

    凌烈吃了一驚,暗想他不會要跳崖吧?若真是跳崖,自己該不該上去阻止?

    只見練無傷站了半晌,緩緩的舉起雙手。凌烈看得清楚,他手上拿的便是那兩截斷簫。他的手一鬆,那斷簫就跌入山谷之中。

    扔了斷簫,練無傷還停留在崖邊不肯離開。一陣山風吹來,吹得他的頭髮衣襟不住的翻揚飛舞,他卻恍如未覺。

    凌烈不知他還要站到什麼時候,困意襲來,偷偷溜回房間去睡了。恍恍惚惚中又夢到了母親跳崖時的情景,他跑上去想拉住她,可那張臉一轉過來,不知怎的,卻變成了練無傷的。

    ****

    那天以後,凌烈的惡作劇似乎少了,這一點不僅練無傷感覺出來了,連凌烈自己也覺得有點說不過去,每當這樣想時,就告訴自己:我還等著他幫我治傷,總不成真讓他趕出去吧?

    僥是如此,兩人還是時常有齟齬發生,自然,每一次挑起事端的都是凌烈。

    「啪」的一聲,凌烈重重的摔下了飯碗。

    「怎麼了?」練無傷淡淡的抬眼看他。

    凌烈指著桌上的飯菜,義憤填膺的道:「怎麼了?你看看,左一碟青菜,右一碟豆腐,半個月了,我連點油星都沒看到!你把少爺我當兔子養啊?」

    「你現在的飲食當以素淡為宜,多吃青菜豆腐對你有好處。」

    「哼,好處,好處!」凌烈隨手一掃,將一碟菜摔了出去,叫道:「你是小氣,怕花錢吧?」

    伸手接過飛來的碟子,輕輕一轉,停在掌心,連一滴菜汁也沒有灑下,練無傷沉下臉:「你不喜歡沒人硬逼著你吃。飯桌上的禮儀,你爹娘沒教過你嗎?」

    凌烈怎麼肯吃他的教訓?一甩手,又賭氣回房了。

    這一次他可有些失算,以前他是大少爺,不喜歡的,隨手一扔,自然有人巴巴的送來更好的。可是練無傷卻絕不會買他的帳。少年人正在長身體,一頓沒吃,到下午已經餓得慌了。

    偏生這天練無傷回來得又比往日遲些,凌烈越急越餓,越餓越急,心裡暗暗嘀咕,這傢伙不會真丟下我不管了吧?這麼一想,就有些擔心。可轉念又一想,他算什麼東西?少爺我為什麼非要靠他?難道沒他我就不能活了?

    打定主意,自求多福,遂向廚房覓了過去,找來找去,不過幾根青菜,一見就沒了胃口。忽然之間,眼神向外飄,打起那兩隻兔子的主意來。

    不是沒有猶豫,練無傷好像很喜歡這兩個小東西似的。不過,兔子養大了不就為了吃嗎?吃到他嘴裡也該算是死得其所,當下逮了兔子歡歡喜喜的進了廚房。

    練無傷回來的時候,首先聞到一股焦糊味,順著這味道一路找到廚房,只見那個小魔星正蹲在灶前,手上拿著冬天燒炭火用的火鉗子,火鉗的兩頭一邊插著一團黑糊糊的東西,那難聞的味道正是從這裡發出。

    「你在做什麼?」

    一聽練無傷問話,凌烈本能的一陣心虛,笑道:「你來的正好,這東西我一烤就糊了,你來幫幫我。」

    「這是什麼?」練無傷盯住那兩團焦炭似的東西,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東西,莫非……

    「就是你養的那兩隻兔子,我瞧它們也夠肥了,正好來打牙祭。」

    「你……」怒氣直衝上頭頂,練無傷搶上一步奪過火鉗,摔在地上。「誰准許你這樣做的?」

    凌烈吃了一驚,灶裡帶出來的火星險些燒著他的衣裳,他連忙後退了幾步,定了定神,才道:「這麼小氣幹嗎?兩隻兔子而已,我又不是全都吃,有一隻是留給你的。」

    他理直氣壯的模樣讓人感到無力,練無傷閉上眼,不知怎樣才能跟這小魔星講清楚,只能沉聲問:「你不知道這也是兩條性命嗎?」

    性命?凌烈越發的不服氣:「兩隻兔子就算『性命』?你少假慈悲了。你逼死我娘的時候,怎麼就一點也沒見你心慈手軟呢?」

    「你說什麼?」練無傷雙目猛然睜開,兩點寒星冷電一般直直射向凌烈。

    凌烈其實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仍然不服軟的叫道:「我說你假慈悲,逼死了我娘!」

    「你再說一遍。」練無傷凝視著他,慢慢的舉起手掌。

    怎麼?想打人?凌烈性子起來,頓時什麼也不顧了,叫道:「我再說也是這樣,有本事你打我呀?打死我算了。反正你逼死了我娘,再加一個我,也沒什麼大不了!」

    說著,閉上了眼睛,當真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等了許久不見動靜,正要瞧瞧究竟,只聽「砰」的一聲,有什麼東西飛過來打在臉上,刺得生痛。偷偷看去,只見練無傷一掌擊在爐台上,青石板的爐台被震碎了一角,斷角連著碎屑散了一地。

    這一掌若真打在自己的小腦袋上,還哪有命在?想到此處,心裡一陣害怕,「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面奪門而出!

    ****

    沒頭沒腦的也不知跑了多久,凌烈赫然發現,他迷路了!四下望去,皆是霧濛濛一片樹影,莫說是來時路,便是東西南北也便認不清。

    起初凌烈還不斷安慰自己,別怕,別怕,很快就能走出去。可是走來走去,除了樹還是樹,一眼望不到盡頭。

    天色暗了下來,他的耐心、勇氣也漸漸隨著黑夜的到來而消失不見。幾聲夜梟的尖叫在陰慘慘的林中顯得格外懾人,凌烈戰戰兢兢的向前走著,忽然,腳下被籐條一絆,跌倒在地。

    一瞬間,飢餓、沮喪,還有強烈的恐懼一齊湧上,像洪水一般衝破了他內心的壁壘。爹,娘,你們在哪裡?

    他此刻格外真切的意識到,平時最依賴的兩個人,這時已不可能再給他雌鳥護雛一般的照顧。無論再怎麼迴避,他已經是個孤兒了!

    誰來救他?這時候腦海中不期然竟冒出練無傷的名字來!

    他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他會不會出來找我?

    哼,我才不希罕他呢!

    才不希罕!嗚——

    凌烈——

    心裡一動,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好像是練無傷的聲音!

    不,不,不,他被我氣死了,才不會來呢!

    凌烈——

    那聲音又真切幾分,凌烈情不自禁的站起來。遠遠的,只見一點火光在林中游移。

    是真的,是真的!他來找我了!慌忙的拚命揮手招呼:「我在這裡,在這裡!」

    那火光漸漸移近,映出練無傷清俊的臉孔,在幾個時辰之前凌烈決計不會想到,自己竟這樣渴望見到這張臉!他忍不住就要迎上去。

    「別動!」練無傷的臉色一沉,命令的語調及時制止住凌烈的動作。

    怎麼了?凌烈感到有些被刺傷。可是很快,他就察覺到身後有幾道嗜血的目光正在自己背上逡巡!

    脖子有些僵硬,他慢慢的回過頭去……

    「別回頭!」

    幾道黑影閃電般的撲來,破空之聲在耳邊連連響起,他嚇得忘記了躲閃,本能的抱住頭,等待被利齒噬咬的劇痛。

    有什麼東西在眼前一閃而過,接著,身體被一股大力帶著,躲到了一副寬大的背脊之後。與此同時,掌擊聲、呵斥聲、負傷野獸的慘嚎聲接連響起!

    發生了什麼事?他悄悄的張開眼。

    火把已經熄滅,黑暗之中,只依稀辨出幾個纏鬥在一起的身影。一個矯健的身影在狼群中穿梭游移,長髮飛揚,衣袂揮灑,每一次落掌,總伴隨著一聲慘嗥!

    凌烈只看的驚心動魄,直到狼群負傷逃走,練無傷來到他面前問道「你沒事吧」,他這才回過神來。

    怔怔的道:「沒……沒事。」隨即跳起來興奮的大叫:「你好厲害,這麼多狼都被你打走了!比我爹爹還厲害!不,跟我爹爹一樣厲害!」

    練無傷笑笑:「回去吧。」

    少年心性總是崇拜英雄,這一場人狼大戰忽然讓凌烈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似乎不那麼討人厭了。所以當練無傷拉他的手的時候,他也沒有反對。只是覺得奇怪,他的手怎麼越來越涼呢?

    走過一段漫長坎坷的山路,竹舍的火光漸漸清晰。凌烈第一次覺得,這火光是這樣的溫暖!

    「到了,到了!」他歡呼著,衝上去打開門,回頭叫道,「我們到家——」

    語音未已,忽然頓住。

    一丈以外,練無傷慢慢的倒在了地上。暗淡的燈光下,鮮血把他的衣襟染成了黑色。

    ****

    「啊!」

    睡夢中練無傷輕輕動了動身子,哪知這一動,卻帶來了一陣刺骨的疼痛,讓他悶哼出聲。

    張開眼,赫然發現自己正仰躺在床上,上半身倚在床頭,大概是時間久了,脖子有些僵硬。目光漸漸下轉,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猩紅。

    是了,昨夜為了尋找出走的凌烈,與狼群搏鬥,肩頭受了些傷,為了不讓受驚的凌烈害怕,一路上強忍著,回到家的時候意識已經模糊了。難道說自己那時候還有本事處理傷口然後爬回床上?

    看了眼肩頭傷處,不禁一怔,那猶如捆粽子般的包紮手法決非自己所能,而那布條的顏色……很眼熟,跟凌烈的衣服倒有幾分像。

    腳步聲響,凌烈走了進來,沒料到練無傷會醒來,四目相對,他一臉愕然,吃吃地道:「你……醒了?」臉上一紅,有些尷尬,又有些不好意思,硬著頭皮走到床邊。

    「要不要吃粥?」

    練無傷這才驚訝的注意到凌烈手中那碗稀漿般、上面浮著一塊塊焦黃發黑固體、不時散發出陣陣糊香的……粥。然後又發現他原本白白的小臉現在沾滿了一道道煙灰,倒像個小花貓似的。而他那漂亮的青緞衣衫的下擺,也已撕得零零落落。

    自從相識以來,練無傷頭一次見他如此狼狽,雖然有些好笑,看起來卻比平日順眼得多。這位心高氣傲的小少爺居然肯降尊迂貴來為自己煮粥,實在令人像想不到,練無傷倒有幾分受寵若驚了。

    「放心,這裡面我什麼都沒放。」對於練無傷驚訝的眼神,凌烈很自然的想起以前的惡作劇,連忙澄清。

    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的態度好像過於溫和,對這傢伙太好了,忙道:「我給你煮粥可沒別的意思,只是看在你受傷可憐的份兒上。」

    這就算禮尚往來吧。回到家裡就看見客廳桌子上面放著一塊蹄膀,忽然明白原來昨天練無傷回來得如此之晚,並不是生自己的氣,竟是下山去給自己買這個。可惜自己太心急,才把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不,不,不能怪自己,誰叫他都什麼也不肯說!

    練無傷頷首笑道:「我知道。」第一次發現這小孩原來也有幾分可愛之處。不過,就算沒有花樣,那碗「粥」他是說什麼也不敢笑納的。微微點頭:「我現下不想喝,你先放在一邊吧。」

    凌烈有些失望,把粥碗放在桌上,偷偷瞟了一眼練無傷的傷口,忍不住問:「還疼嗎?」

    練無傷淡淡的道:「一些小傷,過些時候就沒事了。」

    「那……我出去了。」

    「好。」

    凌烈走了兩步,又回頭。

    「有事?」

    凌烈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搖搖頭,走了出去。

    不能否認,從這晚開始,凌烈對練無傷的看法有了些轉變。這人雖然山野窮酸氣十足,武功倒是不弱,他一再的不跟自己計較,那是心存寬讓,倒不是一味膽小怕事。再者,雖然他總擺出一張討人厭的死人臉,心腸還是不錯。況且他為了救自己又受了傷,多少也要承他的情。所以,凌烈不再有事沒事去找練無傷的麻煩,甚至於,遇到不順心的事也開始學著隱忍。

    一切都是可喜的變化,有時練無傷看在眼裡,倒覺得自己受這點傷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能過一段清靜日子。

    但是兩人的相處依然有著隔膜。凌烈依然彆扭,而練無傷也不會刻意的去和別人建立感情。對凌烈,他只是盡力做到對西門無雙的承諾。

    兩人偶爾也會有些正常的交談,不再相對無言。最讓凌烈感到好奇的莫過於練無傷有這樣高明的武功,為何還要在深山裡過清苦日子呢?

    「為什麼?」練無傷笑笑,「這裡很好呀。」

    「有什麼好?」凌烈反問。他不明白,這裡又冷清又偏僻,吃不好,住不好,半夜裡總是能聽見狼叫,練無傷是從哪裡看出的「好」來?

    練無傷淡淡地道:「這裡很清靜。住久了,自然就會明白。」

    凌烈忍不住問:「你在這裡住了多久?」

    抬頭望著遠處的連山,似有若無的輕愁從練無傷臉上掠過,他忽然問了個全不相干的問題:「你多大了?」

    凌烈一怔:「十二歲了。」

    練無傷笑了笑:「都十二歲了。我在這裡也有十三年了吧。」

    他明明是笑著的,可是那一瞬間凌烈卻糊塗了,分不清他到底是笑還是在哭。十三年呀,凌烈忍不住打了寒噤,他才住了一個多月,就已經煩悶的要死,十三年又是怎樣一段漫長的歲月呀。「你一直一個人住在這裡?不寂寞?」

    「有什麼好寂寞。人多了,煩惱紛爭也就來了,這樣很好。」

    凌烈怔怔地看著他,不能理解,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的難道不好麼?這個人呀,恐怕是有些怪癖!

    ****

    在練無傷早晚不斷的運功之下,凌烈體內的毒素已清出十之六七,精神不再像以前一般容易萎頓,身體也強健多了。

    他早就在盤算著,等到傷勢痊癒,就要潛心修練武功,好為父母叔伯報仇。每天等到練無傷走了,便自己折了根樹枝練習劍法。

    他從七歲開始學武,至今已有五年,武功根基已自不弱。可是昊天門武學淵博,他只能說是還在門徑摸索。不過他的母親西門無雙在家遭巨變之後,就已將一些武學精義傳授給他,以便自己不在兒子跟前,凌烈也能自行修行領悟。

    這份用心不可謂不良苦,只是凌烈畢竟年紀還小,要自行參悟哪有那麼容易?一套劍法使來使去,怎麼也使不對路,他越發急躁起來,終於把樹枝一甩,悶悶回屋。

    連續幾天,凌烈終於失去了耐性。索性不練了,四處遊玩一天。可是晚間躺在床上,心情又復煩悶,暗想凌烈呀凌烈,你這般終日無所事事,什麼時候才為爹娘報仇,重振師門聲威?他本來沾床就著,這一晚竟輾轉難眠。

    正在自怨自艾,忽聽外面門聲「咯吱」一響。

    莫非是有賊?凌烈一驚坐起,隨即啞然失笑,哪有賊會光顧這種窮地方?雖然這麼想,還是扒著窗子看了一眼,藉著淡淡的月光,依稀可見一個人影正自離去,瞧身形正是練無傷。

    深更半夜他要做什麼?凌烈好奇心起,遠遠跟在後面。

    只見練無傷閃入樹林,來到林間一片空地之上。

    凌烈偷偷地躲在大樹之後窺視,見練無傷始終靜靜的站在那裡,沒有什麼異常舉動,心想他不會就這樣站一晚吧?失望之餘正想回去睡覺算了,林間忽然閃過的一道白光嚇了他一跳!

    凝神一瞧,只見原本站著不動的練無傷忽然以無與倫比的速度動了起來!

    是的,無與倫比!凌烈只看到一個身影在空中任意揮灑,輕靈敏捷的動作,飄逸從容的姿態,在身後明月的輝映之下,散發一種非塵世所有的奇異魅力,直似天外來人。而他手中的劍,時而隱去鋒芒,時而白光乍現,彷彿一道收放自如的閃電,每一次揮灑出去,便是驚天動地!

    凌烈看得目眩神馳。其實練無傷使的劍法正是昊天門的嫡傳武學,凌烈也曾見父親使過,只是從練無傷手上使出來,情況又自不同。少了幾分凝重,多了幾許輕靈飄逸。而其中的變化,更是令人眼花繚亂。

    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滿臉都是興奮之情,看到精彩之處,情不自禁握緊了拳頭。

    ****

    忽然發現自己身邊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竟是個武學高人,這著實讓凌烈興奮了好久,一晚沒睡好,熬出兩個難看的黑眼圈來。早餐時偷偷摸摸的,生怕練無傷追問起來不好回答,哪知練無傷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什麼也沒說便採藥去了。

    練無傷的身影剛一消失不見,凌烈便急不可耐的找來樹枝演示昨晚的劍法,卻失望的發現,看別人使劍是一回事,自己使又是另一回事。高深的劍法沒有深厚的功底相佐,根本施展不出。

    凌烈這一次的失望又甚於以往,有心請教練無傷,可是兩人之前鬧得水火不容,就算現在有些好轉,也終究疏遠,他怎能拉下這個臉?開了這個口?

    再者,萬一練無傷不答應,自己豈不白白的被他嘲笑了去。

    左思右想,凌烈決定旁敲側擊:「我娘說你是我師叔,那你也是咱們昊天門的人了?為什麼不留在天門宮,反而住到這裡?」

    練無傷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吃飯。「我說過,我已經被逐出昊天門了。」

    這倒忘了!凌烈暗暗叫糟,這個頭可開得不好。雖然好奇練無傷為何會被逐出師門——他看起來不像是十惡不赦之徒,可凌烈再怎麼不通來由,也知道這話問不得。

    氣氛有些尷尬,凌烈低頭費力地找話題。「這樣說起來你的武功跟我爹爹是同一路數,不知誰更高明些?」

    「你爹是大師兄,自然是他的高明。」練無傷的語氣平靜的就好像在談論天氣一樣。

    「是呀,我爹爹的武功確實很高明。我記得以前有個武當派叫什麼衝霄子的牛鼻子,號稱是『蒼穹神劍』,驕傲極了,非要向我爹爹挑戰,結果沒過百招就被他收拾了!」提起父親,凌烈崇拜之情溢於言表,說話更是滔滔不絕,全然忘了初時的目的。

    練無傷停箸不食,輕聲道:「那你爹爹一定很受人敬仰了。」

    「那是自然。」凌烈一臉自豪,「江湖上的人都讚我爹爹是大俠,義薄雲天。誇他不僅武功高強,更難得有一副俠義心腸!我爹爹自己也說他這一生從未負過一人。我將來就要作我爹爹那樣的人!」

    「是嗎?從未負過一人?」輕輕重複這句話,練無傷不禁笑了。十幾年前的情景異常清晰的浮現在眼前——威嚴的老者端坐在太師椅上,嚴厲又而痛心的看了跪在地上的少年一眼,又轉頭去看身旁一言不發的一男一女。其中青年的臉色蒼白,嘴唇翕動幾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而這一搖頭也讓少年幾乎失去所有支撐的力氣,當他心碎的閉上眼睛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分明看見,有一隻纖細美麗的手掌正緊緊握住青年的手。

    從未負過一人。原來,自己在他心中連「被辜負」也算不上!

    「你怎麼了?」凌烈眉飛色舞地說完,才注意到練無傷臉色不對。

    「沒什麼。」有些傷感地笑笑。別人都不放在心上了,自己念念不忘有什麼用?「我吃飽了,你慢慢吃。」

    「啊?」凌烈傻了眼,該說的還都沒說呢。

    當晚,凌烈又偷偷跟著練無傷來到樹林——那樣精妙的劍法,只要是學武之人便捨不得錯過。

    空地之上,練無傷緩緩的抽出劍來,長劍輕輕一抖,在月下發出閃閃寒光。他信手挽了個劍花,長劍靈蛇一般舞動起來。

    凌烈看了幾招,驚奇的發現,這一次練無傷施展的不是昨晚的劍招,而是一套「開陽劍法」。這是昊天門中極簡單的入門功夫,連凌烈也曾經學過。而且速度也慢了下來,連每一招中最細微的變化都可看得清清楚楚。

    怎麼回事?凌烈越看越奇怪,隨即心頭一凜!難道他是發現有人偷窺,故意改變劍路,讓偷學者一無所獲?那他大可以將自己揪出來呀!

    心中驚疑不定,凌烈更是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只是凝神細觀,漸漸地竟被這些平凡無奇、熟得不能再熟的劍招吸引過去。暗暗驚訝,原來這樣簡單的劍法也可以有如此精妙的變化!

    練無傷劍招連綿不斷,一氣呵成,忽然長吟道:「明月清風兩不關,劍氣隨心任自流。憑他眼前千機變,我自來去不留痕!」

    凌烈心頭一震,這正是娘親當初強迫自己記下的「劍訣」!一直都覺得晦澀難懂,這時對照練無傷的劍招,反覆的琢磨體會,漸漸的猶如一道清泉滋潤進心底,頓時明晰起來!

    原來,劍要這樣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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